张弥曼院士的古化石情结
2020-05-19卞文志
卞文志
第一次见到张弥曼院士,是在2018年6月6日央视《朗读者》第二季的“路”这一期节目里。当时她画着淡妆,穿着墨绿色的西服,丝毫看不出有82岁高龄。在这期节目里,张弥曼院士谈及她年轻时候的故事时淡定从容,但她科研成果的获得以及求索之路却绝不轻松。
执着考古,她成为全世界最了解古鱼的中国专家
北京时间2018年3月23日凌晨,“世界杰出女科学家”颁奖典礼在法国巴黎举行。82岁的中国科学院地球与行星科学学院教授、古生物学家张弥曼院士与来自南非、英国、阿根廷、加拿大的其他4位优秀女科学家共同获此殊荣。许多人领略到了这位享誉全球的古鱼类学家张弥曼院士的风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写给她的颁奖词中称:“她创举性的研究工作为水生脊椎动物向陆地的演化提供了化石证据,她在化石记录方面的开创性工作,开启了对水生脊椎动物如何适应陆地生活的新见解”。
张弥曼是古脊椎动物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瑞典皇家科学院外籍院士,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张弥曼一生从事比较形态学、古鱼类学中的新生代地层、古地理学、古生态学及生物进化论研究。
20世纪70年代中期,张弥曼调查、采集和研究了东北白垩纪中期(距今约一亿年)及渤海沿岸地区新生代始新世(距今约五千万年)以来的含油地层中的鱼类化石,对含油地层的时代和环境提出了与当时通行的观点不同的意见,后来被石油地质专家们采用,为祖国的石油勘探和开发做出了贡献。20世纪80年代初,正在瑞典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进修的张弥曼,通过复杂、严谨的化石还原技术,研究了云南曲靖杨氏鱼、奇异鱼的结构。她通过细致的研究后大胆指出:它们没有内鼻孔,是一种原始的肺鱼。这一观点挑战了当时的权威学说。
她的发现让世界古生物界为之震动。随着中国云南曲靖陆续发现震动古生物界的泥盆纪、志留纪鱼化石,张弥曼的观点逐渐获得学界认同,她的导师雅尔维克戏称她带来的是“魔鬼般的鱼”。两年时间,540多幅图纸,瑞典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记住了这个“不睡觉的中国女人”。
张弥曼是中国第一位瑞典皇家科学院外籍院士,同时也是继胡适、裘锡圭之后第三位获得美国芝加哥大学荣誉科学博士学位的中国学者,另外她还获得国际古脊椎动物学会最高荣誉奖“罗美尔-辛普森终身成就奖”,这些头衔都曾让生性低调的她“诚惶诚恐”,甚至于她只当是颁给中国古生物学界的共同荣誉。
科海拾贝,潜心探寻失落于沧海桑田中的故事
《人物》杂志在2018“年度面孔”评选时,曾以影响力为首要标准,评选出10位对2018年的中国具有标志性意义的重要人物。但与以往任何一年都不同的是,2018年《人物》的年度面孔,首次全部由女性著名人物包揽,更为重要的是,她们也是真正在国家层面上拥有现象级意义的女性,而张弥曼就是其中的一位。几个月后,何梁何利基金为表彰她对科学的贡献,颁给她最高奖“科学与技术成就奖”。
其实在此之前,张弥曼并不为公众所熟知,自2018年3月23日联合国授予她“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奖项开始,她才意外地被全社会和许多媒体注意到。自此以后,她上了很多次舞台,录过好几次电视节目,用英语、法语、俄语、德语致过感谢辞。许多陌生人被她渊博的学识惊住了,因此开始关注她和她的研究领域,人们管她叫“先生”,称呼她“大家”。甚至可以说,人们像是发现恐龙化石一样,突然察觉到一个伟大的科学家的存在,发现了她在古生物学领域的杰出成就。
事实上,在科学的世界里,张弥曼早已声名显赫,上个世纪她就担任过国际古生物学会主席。迄今为止,世界上已有许多古生物以她的名字命名,这是受到张弥曼影响的科学家们以此向她致敬的方式。这些古生物包括一種现已灭绝的古鱼,一种在中国热河发现的恐龙,还有目前世界已知最古老的一种今鸟型类的鸟……
古生物学家苗德岁曾和张弥曼长期合作研究,也是她的老朋友。说到张弥曼的时候,他常想起爱因斯坦为庆祝物理学家马克斯·普朗克60岁生日时的一番讲话。爱因斯坦说,普朗克是“科学庙堂中被天使宠爱的那种人”,有点怪,沉默少言,孤身一人,把他引向科学庙堂的动机不是官爵名利,也不是虚荣私心,而是一种渴望“纯粹世界”的愿望,希望从嘈杂的窄巷逃向宁静的山顶,找到在个人经验范围内所找不到的宁静与安定。同样在我们国家,像张弥曼先生这样纯粹的科学家也是很少见的。在张弥曼的工作和日常生活里,时间是以另一种尺度计算的。她不是去考虑一年的365天,而是去思考地球已有的46亿年。如果把它压缩成人类纪年的一年,在这一年里,直到3月中旬地球上才出现最早的生命迹象;到12月初,地球才出现大规模沼泽地与大片森林;恐龙在12月中旬称霸地球,可是好景不长,它们于12月26日灭亡;直到12月31日接近午夜时分,人类才登场。这样算起来,罗马统治西方世界的时间只有5秒。一个古生物学家能研究透一个星期已经是高手,张弥曼却在临近午夜的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研究了横跨12月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的许多鱼,潜心探寻那些失落其中的故事。
信念传承,她永远相信知识比金钱永恒
张弥曼的父亲在世时,对故乡和母亲十分牵挂,这份牵挂也潜移默化地刻到张弥曼的心中。1948年,张弥曼回到老家过年,与亲友和乡亲们度过了一次有意义的春节。1974年张弥曼再次回到老家与亲友们聚会。2004年相隔30年再回老家,张弥曼发现家乡发生了巨大变化。她总共回过老家3次,每次回去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她把这些感受写成了一部《回乡偶记》,让这些感受和难忘的记忆永远地铭刻在心底。
张弥曼除了与普通人一样有着乡恋和乡愁,她在野外考察的时候,人们也很难看出张弥曼是一个院士。在考察时,她永远要自己拎包,自己搬石头,她会不计成本地去做一些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直到现在,许多项目中的很多标本还是她亲自修复。同步辐射扫描标本的工作是要熬通宵的,每隔20分钟要去重启一次机器,很多人会找助理帮忙,但张弥曼始终坚持自己做。那一年,她已经70岁了。
“她不会越出证据说话,因此,她说什么,你就信。”当年的同窗沃德林后来这样评价她。
同时,这也是张弥曼对学生的要求,“她会一边听一边问你‘你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你举个例子等等,在她面前,只能实事求是。”中科院院士周忠和还记得当年她主动提出给他写出国推荐信时的“受宠若惊”,“她不轻易答应人,看上你才会给你写,而且实事求是,不会胡吹一通。”正是张弥曼的“爱才”,才让周忠和从鱼类研究转向鸟类研究,并挑起“辽西热河生物群”研究的大梁,也因此在国际上获得极高的声誉。周忠和在三年前发现的世上最古老的今鸟型类化石,就被他命名为“彌曼始今鸟”。同样被大家传为美谈的是,张弥曼在学术鼎盛期将国际古生物界公认的“金矿”泥盆纪鱼类研究“转手”交给了学生朱敏,自己则转向短时间内难见成效的新生代鲤科鱼类化石研究。
2009年,朱敏发现了古生物学家梦中勾勒多年的“鱼祖宗”梦幻鬼鱼,由此改写了许多生物进化史上的推论,这也成为他对张弥曼老师最好的回报。因此他也将此项重要的鱼类起源发现命名为“晨晓弥曼鱼”,“用‘晨晓一词,寓意张弥曼老师在这一研究领域做出了开创性贡献。”
近年来,张弥曼和同事们在青藏高原上发现了丰富的保存精良的新生代鱼化石,其中一种长着超常粗大骨骼的鱼见证了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相撞、青藏高原隆升以及由来已久的干旱化进程。
作为一生从事古鱼类研究的著名科学家,张弥曼深知再盛大的宴会迟早都是要散去的,这个世界只有一件事不变--夜晚终将到来。为此张弥曼在评价自己的人生经历时这样说:“我相信从演化的角度看,人类这个物种最后也会灭绝的,我们也只能在世界上活一生,永远不会再回来。我们作为个体,也只不过有的活得时间长一点,有的短一点。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所以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情我都尽量地去享受。我觉得活过了,努过力了,享受过了,不管失败还是成功,都很好,这样就行了。至于别人承不承认,有没有感觉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觉得开心就很好。”
2019年4月17日是张弥曼83岁的生日,过完83岁的生日,她在等待这一年的热闹过去。她的等待,就像等待窗台上还未成熟的柿子、还在不断变化的草鱼小牙齿,和其他藏在石头里的地球秘密。张弥曼老人这样的心境,也被她留在了给学生的赠书上。她在赠书上,郑重地题上了这样一段话:自由比权利重要,知识比金钱永恒,平凡比盛名可贵,执着比聪明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