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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是否对立?
——基于其Kehre概念的重新反思

2020-05-19严登庸李章印

关键词:时间性存在论海德格尔

严登庸,李章印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尽管海德格尔生前一再表明其前后期思想的统一性(1)比如在1962年致理查森的信中,海德格尔就明确表明了三点:首先,“《存在与时间》中所问及的‘存在’决不可能由什么人的主体来设定”(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277页);其次,“只有从在海德格尔Ⅰ那里思出的东西出发才能最切近地通达在海德格尔Ⅱ那里有待思的东西”,“但海德格尔Ⅰ又只有包含在海德格尔Ⅱ中,才能成为可能”(《海德格尔选集》下卷,第1278页);再次,如果说在海德格尔思想中确实有一种Kehre的话,那么,这种Kehre也不只是其思想本身的事情,而是“出现在实事本身之中”(《海德格尔选集》下卷,第1276页)。,但迄今仍有许多人把它们看作是对立的,亦即,把其前期思想(海德格尔Ⅰ)看作以此在为中心的主体哲学,把其后期思想(海德格尔Ⅱ)看作撇开此在来谈存在的反主体哲学。这种误解之所以长期流行,其原因固然有很多,但把海德格尔前后思想的所谓转向或转折,亦即Kehre,仅仅看作一般意义上的转向或转折,而没有充分看到Kehre是海德格尔思想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进而没有充分理解这个概念的深层含义,这恐怕是一个关键性的原因(2)对海德格尔思想的另一种误解是,把其思想历程分为现象学的十年(1917-1927)、形而上学的十年(1927-1937)和克服形而上学阶段(1937-1976)。(参见陈治国:《形而上学的远与近:海德格尔与形而上学之解构》,山东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18页) 对这种误解的反驳不属于这里的主题。不过,通过本文的讨论,也可以从某个方面衬托出这种看法的不当之处。。基于此,我们下面将首先梳理和澄清海德格尔Kehre概念的几重含义,在此基础上,再来分析和澄清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的真实关系。

一、海德格尔Kehre的三种不同含义

当海德格尔说到Kehre的时候,首先并不是指他自己的思想的转向或转折,而是把Kehre作为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来使用。在致理查森的信中,海德格尔说:“Kehre首先不是有所追问的思想的转变,而是含藏在‘存在与时间’、‘时间与存在’这对标题所命名的实事本身之中。……Kehre之‘发生’,‘就是’原在(Seyn)本身。唯有从Kehre出发才能思考原在之为原在。”(3)Martin Heidegger, Identität und Differenz, Gesamtausgabe Band 11,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2006, S.149-151.所以,从根本上说,Kehre并不是思想的Kehre,而是原在或存在本身所固有的。当然,海德格尔也说:“Kehre之思确是我思想的转向(Wendung),但这种转向不是基于立场的更正,亦或对《存在与时间》所提问题的放弃。Kehre之思的产生恰恰是因为我始终持留于《存在与时间》中有待思的事情之处,亦即,是因为我追问了在《存在与时间》中即已由“时间与存在”这一标题所指示出来的那一维度。”(4)Martin Heidegger, Identität und Differenz, Gesamtausgabe Band 11,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2006, S.149.这也就是说,Kehre一词在海德格尔那里有时候也确实指称其思想的转向,只是这种转向并不是对原来思想的放弃。

关于Kehre一词在海德格尔那里的含义,冯·海尔曼在《本真缘发(Ereignis)之路:论海德格尔的〈哲学献稿〉》中作了如下总结:

我们首先要纳入眼帘的,是在存在问题首次得以展开的道路上,亦即在基础存在论中,所付诸实行的那种Kehre:在此,Kehre显明于思想方向的倒转,亦即从《存在与时间》前两篇——对此在及其时间性的基础存在论分析——转向第三篇“时间与存在”。在展示出借此在之绽出时间性而得以到时的时间-境域(Zeit-Horizont)之后,思想的方向发生了倒转,亦即转向对“存在及其特性和样式之源始意义规定”的突显。在此,存在“基于时间”而突显为时态上的规定性或存在之时态性(Temporalität)。

对于上述基础存在论道路上的Kehre,我们必须和下面这一Kehre加以区分:面对作为基础问题的存在问题,思想在这种Kehre中从基础存在论的道路转入原在历史性的道路。原在之真理及其作为本真缘发的本发(Wesung)乃是最为原初的“地域”(Ortschaft),也即“存在与时间”从中得到经验的那一维度之源始的、本质性的领域。但在这种经验中,对存在问题的基础存在论的实行并未将原在历史性的道路纳入识认之眼帘。(5)Friedrich-Wilhelm von Herrmann, Wege ins Ereignis. Zu Heideggers “Beiträgen zur Philosophie”.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1994, S.67.

从基础存在论到原在历史之思的转变(Wandel)却基于那本身就属于原在之本发(Wesung)——也即属于本真缘发——的Kehre。海德格尔正是在此意义上论及“本真缘发中的Kehre”(《献稿》第407及以下)。对原在之本发的洞见,亦即对原在之历史性、本真缘发及其所含有的Kehre的洞见,使得从基础存在论向原在历史之思的转变成为必然。(6)Friedrich-Wilhelm von Herrmann, Wege ins Ereignis. Zu Heideggers “Beiträgen zur Philosophie”.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1994, S.68.

冯·海尔曼在这里总结了海德格尔Kehre一词的三种含义:首先是基础存在论中发生的思想倒转;其次是从基础存在论道路到原在历史性道路的转向;最后是作为本真缘发的原在之本发中的Kehre。这是三种不同而又统一的Kehre,通常所说的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的转向,哪怕是在恰当的意义上,也只是这三种Kehre中的一种,而且也不是最重要的一种。

接下来我们将分别考察Kehre的这三种含义。不过,我们并不依从冯·海尔曼在上面所给出的前后顺序,而是把其第二种含义和第三种含义倒换一下,亦即,在考察基础存在论中的Kehre之后,接着考察本真缘发中的Kehre,最后再考察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之间的Kehre。之所以作出这种改变,是因为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之间的Kehre所体现的乃其前后期思想之间的真实关系,而这种真实关系又只有在弄清其基础存在论中的Kehre和本真缘发中的Kehre之后,才能得到透彻的理解。

二、基础存在论中的Kehre

由于《存在与时间》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我们在这里并不仅仅通过已出版部分来讨论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而是结合《存在与时间》导论所提出的整个写作计划以及其他相关文献,通过其完整的基础存在论来讨论其中的Kehre。

由此,所谓基础存在论中的Kehre主要是指《存在与时间》第一部分从前两篇到第三篇的转变。这里之所以有一种转变,是因为第二篇所讨论的是此在之基于时间性的超越,而计划中的第三篇将讨论一般存在的时间-境域(Zeit-Horizont),亦即一般存在的时态性(Temporalität)(7)由于《存在与时间》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这个计划中的时态性分析的初稿扣而未发,但在1927年夏季学期的《现象学的基本问题》这一讲稿中得到了并不完全的展开。,这里有一种从基于时间性的此在之超越向一般存在之时态性的Kehre。在第一部第二篇中,海德格尔所探讨的是“朝向”一般存在的此在之绽出的时间性,这同时也就是从此在之超越性的“在世界之中存在”“朝向”“一般存在的绽出式抛出(ekstatischen Entwurf von Sein überhaupt)”(8)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Gesamtausgabe Band 2,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1977, S.577.。但在计划中的第三篇“时间与存在”中,事情本身成为“限定”此在之超越的存在境域,或者说,在这里,存在之时间-境域为此在之时间性绽出划出界限。第二篇中的“朝向”与第三篇中的“限定”表明了基础存在论中所发生的一种Kehre。这种Kehre乃此在的超越及其时间性与存在的时间-境域(Zeit-Horizont)本身之间的双向关联,其中,存在的时间-境域对此在绽出的时间性具有根本的和原初的限定作用。

这种意义上的Kehre可以在海德格尔形式指引性的特别表达方式中找到两种具体体现。首先是在展开状态(Erschlossenheit)之“超越-境域”(Transzendenz-Horizont)结构中的连字符“-”。“超越”(Transzendenz)与“境域”(Horizont)之间的这个连字符“-”就是要表达“超越”与“境域”之间的转向或转折——这在根本上又基于此在的时间性与存在的时态性之间的转折。在我们看来,连字符“-”就是Kehre的一种形式指引,就是从此在之时间性走向存在本身之时态性的标志。其次,基础存在论中的Kehre还可以体现于海德格尔的“存在之理解”(Seinsverständnis)这个表述之中。“存在之理解”中的“存在”是指与此在之超越相关的时态性存在境域,而“存在之理解”中的“理解”则是那种指向存在境域的此在的时间性超越。由此,“存在之理解”,Seinsverständnis,这种说法本身就以形式指引的方式指示出从时间性此在之超越到时态性存在之境域的Kehre。或者说,就像我们在上面以类似方式所指出的那样,“存在之理解”中的这个“之”,Seinsverständnis中的这个“-s-”,就是对Kehre的一种形式指引。

此在之绽出的时间性超越与存在本身的时态性境域之间的Kehre乃基础存在论的固有结构。通过境域对于超越的决定性,或者说,通过一般存在境域之时态性对于此在绽出之时间性的决定作用,海德格尔就将《存在与时间》第一部分前两篇中处于中心位置的此在加以去中心化。通过从“存在与时间”向“时间与存在”的倒转,思想也达到对一般存在之时态性的明确展示,亦即将其展示为“被抛之抛出”(geworfener Entwurf)所朝向的“地方”(Woraufhin),或者说此在之超越所朝向的“地方”(9)Martin Heidegger, Die Grundprobleme der Phänomenologie, Gesamtausgabe Band 24,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1975, S.437.。唯有在这里,基础存在论才能够回答其所追问的一般存在的意义问题。

但在《存在与时间》之后,海德格尔又进一步感觉到,存在论所关涉的Kehre不仅是从此在这个别具一格的存在者到存在本身的单向进展,而且也应该是时时回转着的、从存在向存在者的“回行”(Zurücklaufen)。作为这种“回行”的“回转”(Einkehr)将使得“存在论”既是“成渊”(Gründung)也是“展开”,从而成为面对整个事情的完整存在论。在《从莱布尼茨出发的逻辑学之形而上学起渊(Anfangsgründe)》(1928年夏季学期讲稿)中,海德格尔写道:

存在论之建基(Grundlegung)与拟定的整个事情就是基础存在论所面对的实事:一、此在分析;二、对存在之时态性(Temporalität)的分析。但是,这种时态性分析同时也是一种Kehre,存在论本身就通过这种Kehre而明确地回行(zurückläuft)到其始终未曾明言地立于其中的、形而上学的具体存在论(Ontik)之中。(11)Martin Heidegger, 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Logik im Ausgang von Leibniz, Gesamtausgabe Band 26,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1978, S.201.

这两段引文中的“倒转”(Umschlag)、Kehre和“回行”(zurückluft)就是所谓“后存在论”(Metontologie)的Kehre。对于“后存在论”的意思及其与基础存在论的关系,冯·海尔曼说:

何谓“后存在论”呢?唯有确切理解后存在论与基础存在论的关系,它的任务才会显示出来。基础存在论并未穷尽存在论的概念,反过来,后存在论唯有基于基础存在论——作为“此在分析”与“存在之时态性的分析”——才是可能的。后存在论的任务是,“在存在论的光照中让存在者整体成为主题”。但是,这个任务是由基础存在论所梳理出来的存在论的四个基本问题给定的。后存在论以分为各区域的存在者整体为主题。“后存在论”这一提法本身就出自一种倒转,也即从基础存在论或一般而言的存在论转入比传统形而上学更为原初的具体存在论(Ontik)。这就意味着,要从以基础存在论方式得到澄清的诸存在方式和特性出发,对各种区域的存在者进行比传统形而上学更为原初的把握。(12)Friedrich-Wilhelm von Herrmann, Wege ins Ereignis. Zu Heideggers “Beiträgen zur Philosophie”.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1994, S87.

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回转”虽然与基础存在论的Kehre有关,但并不能完全等同于这种Kehre。就此而言,海德格尔在《现象学的基本问题》(1927年夏季学期讲稿)中所作的对“随己存在者”(zuhanden Seiendes)之广义到场的时态性分析本身并不是对它们的后存在论阐发,而是后存在论阐发的必要前提。基础存在论和后存在论(亦即区域存在论或具体存在论)的这种关系与传统形而上学中“第一哲学”和其他具体门类的“第二哲学”之间的关系极为相似。

对于基础存在论暨后存在论的Kehre,我们总结如下:海德格尔在基础存在论时期所触及的Kehre也就是超越与境域之间或理解与存在之间的Kehre,这种Kehre构成了基础存在论之此在分析以及追问一般存在的基本结构。基础存在论本身即是对超越着的存在理解的明确实行,它朝向的乃是与这种超越处于回旋关系中的、令存在作为广义到场的境域。这种Kehre在得到实行之际,同时也在基础存在论的形式指引概念中呈现出来,并在向存在者具体存在领域的回转中成为完整意义上的Kehre。

三、本真缘发(Ereignis)中的Kehre

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已经脱离了主体性,是相对于传统形而上学而言的另一种思想,其中的Kehre更是一种全新的思想。但在基础存在论中,对于事情本身之Kehre的思考仍然是未曾明言的和不彻底的。而事情本身的Kehre才是海德格尔Kehre概念的最终之所指,因为事情本身或原在之为原在“只能从Kehre来思考”(13)Martin Heidegger, Identität und Differenz, Gesamtausgabe Band 11,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2006, S.151.。这种事情本身的Kehre也就是“本真缘发中的Kehre”(Kehre im Ereignis),它是“本真缘发之最深邃的发生与最辽阔的铺展”(14)Martin Heidegger, 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and 65,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1989, S.407.,“是其他一切转向、循环与圆环的隐蔽基础”(15)Martin Heidegger, 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and 65, S.407.。

“本真缘发自行缘发着”(Das Ereignis ereignet)(16)Martin Heidegger, Zur Sache des Denkens, Gesamtausgabe Band 14,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2007, S.29., 这种自行缘发着的本真缘发就是“起动”(Anfangs)之“动起来”(Anfängnis)(17)Martin Heidegger, Das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and 71, Vittorio Klostermann GmbH, Frankfurt am Main, 2009, S.147.。这种“动起来”又是一种“旋转”(Gewind)。而Kehre就“归属于这种旋转”(18)Martin Heidegger, Das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and 71, Vittorio Klostermann GmbH, Frankfurt am Main, 2009, S.143.。这也就是说,本真缘发中的Kehre是发生在动起来的旋转之中的,因而是在旋转中不断发生着的转向,可以称之为“旋”“发”或“转”“发”(旋转着的发生)。“旋发”或“转发”是本真缘发中的Kehre的一个基本特征。

另一方面,在本真缘发的自行缘发中,Kehre又体现为一种“对转”(Gegenwendigkeit),亦即,在朝向存在者的涌现(Aufgang)与朝向源渊(Abgrund)的隐没(Untergang)之间的对转。“本真缘发使离别(Abschied)中的隐蔽(Verbergung)转向源渊,同时也使区别(Unterschied)中的忽闪(Lichtung)转向被奠基者,亦即存在者”(19)Martin Heidegger, Das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and 71, S.148.。这种对转有两种样式,亦即“用以调校区别和离别的自行发回(Ver-eignung)和自行转发(übereignung)”(20)Martin Heidegger, Das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and 71, S.149.。“自行发回”指向起动和源渊,“自行转发”则意味着借助于此在之“此”而“转发”,或者说通过此在之“此”而“转发”,亦即,通过自行转发出人之本质来守护存在者之真理,并因此而使此在成为“‘转发’的本真缘发”(das Ereignis der Kehre)(21)Martin Heidegger, Das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and 71, S.150.。由此,本真缘发中的Kehre就既是涌现与隐没之间的相互对转,又是借助于此在之“此”的“转发”。这是本真缘发中的Kehre的另一个基本特征。

本真缘发通过此在之“此”而“转发”,这就使得本真缘发需要人。对此在的“需要”(Brauchen)也就是对人的召唤。本真缘发中的Kehre因而就“本发(west)于(对归属者的)召唤(Zuruf)与(被呼唤者的)归属(Zugehör)之间”(22)Martin Heidegger, 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and 65,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1989, S.407.。这里的召唤者即本真缘发或原在(Seyn)或存在,被呼唤者和归属者即本质意义上的作为此在的人。本真缘发或原在之所以召唤人这种归属者和被呼唤者,是因为原在需要人以本发(wese)。而人之所以归属于本真缘发或原在,则是为了“圆成人作为此—在的最终使命”(23)Martin Heidegger, 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and 65, S.251.。本真缘发或原在的“召唤”(需要)与人的“归属”相互映振,并进一步体现为原在本身之自行缘发着的抛予(Zuwurf)与此在当下被自行缘发出来的抛出(Entwurf)之间的映振(Gegenschwung)。原在需要此在当下的抛出以成其真理,此在对原在的当下敞开又归属于原在之抛予,这种敞开原在之真理的抛出只能以其当下之“抛”来敞开在抛予中所抛给它的东西。由此,此在的抛出就不能是主观任意的,它只能敞开(eröffnen)原在的抛予,而不能任意敞开别的东西。但是,原在的抛予也不是客观的,因为它只能在此在的抛出中敞开,而不能有别的方式。此在抛出之“抛”与原在抛予之“抛”是一而不是二,两者之源始的统一性即是“抛”本身之宛如空无的源渊性。这种统一于宛如空无之源渊(Abgrund)的抛予与抛出相互映振,既构成本真缘发中的Kehre,又使得本真缘发本身成为一种,不妨用佛教的术语说,“缘起”与“性空”之间的Kehre。

由此,当涌现与隐没之间旋转着的“对转”通过此在之“此”而“转发”的时候,本真缘发中的Kehre作为本真缘发的关键一环,就又体现为统一于源渊的抛予与抛出之间的相互映振。这种相互映振在“此”与“在”之间振荡着,亦即,在此在对原在之忽闪(Lichtung)的抛出与原在自行忽闪的抛予之间振荡着。此在对这种振荡(Schwingung)的当下实行就是人之为人的“守望”(Inständigkeit)。“把这种映振之振荡提到识认(Wissens)的纯一状态,并使这种振荡之真理得以成渊”(gründen)(24)Martin Heidegger, 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and 65,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1989, S.251.,从而让原在真理得以“圆发”(volle Wesung)(25)Martin Heidegger, 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and 65, S.32264.,这就是存在历史之思的第一要务。

四、从基础存在论到存在历史之思

在此在之“此”中,在被那自行缘发着的原在所自行缘发之处,抛予之“需要”(Brauchen)与抛出之“归属”(Zugehör)之间的映振得以更充分地经验,原在真理之自身抛予着的历史状态得以更鲜明地进入此在之抛出的历史状态之中,存在历史之思由此而得以正式开启。海德格尔的思想于是就从基础存在论转向存在历史之思,亦即,从存在问题的超越-境域性道路转向存在历史性道路。这里的“存在历史性路向”这种说法所要刻画的就是本真缘发之思的本真特性,亦即去经验和思考原在真理的那种当下发生。相比于基础存在论,存在历史性道路是海德格尔对本真缘发的更纯粹实行。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虽然突显出了此在的历史状态,但尚未明言存在本身的历史状态,而是将存在看作境域性时间格式的时态化到场。这种超越-境域的思路尽管并未将存在本身的历史状态完全排除掉,但把存在的自身显示(现象)固定在一个境域性的架构之中。从未面世的、计划中的《时间与存在》就受限于这种固定的境域架构。要思考存在本身之动态的、空灵的自身显示,就必须突破这种境域架构。存在历史之思就突破了这种架构,它当下遭遇到存在之忽闪着-隐蔽着(lichtend-verbergend)的真理,能够经验存在本身的原初发生和空灵显示。存在本身之自行隐蔽着的忽闪(Lichtung)作为本真缘发而进入被抛着-抛出着的(geworfen-entwerfend)此在之中,让此在转回其本真来源,同时也使此在成为来源之渊。

在基础存在论中,“被抛”作为无法进一步透析的终极因素尚带有一丝神秘色彩,而抛出的突出地位又似乎带有某种形而上学的主体性,这就使得本已克服形而上学的基础存在论面临再次退变为形而上学的危险。实际上,只要被抛的来源这个最原初的维度保持遮蔽,思想就必然受限于在境域中到场的存在者之存在,而无法深思让到场的原初存在本身(原在)。在基础存在论中,被抛与抛出由一种不彻底的时间性来奠基并统一起来,但随着被抛之来源进入被抛-抛出着的原初思想,海德格尔开始“原初地从原在及其真理而来进行追问”(26)Martin Heidegger, 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and 65, S.250-251.。这就是“越过”“超越”而回到被抛的来源,亦即回到抛出的去处。随着此在之“被抛存在(Geworfensein)”成为“自行缘发出来的存在”(Ereignetsein),时态性的境域也被纳入自身抛予着的原在这一最为原初的维度之中。由此,被抛与抛出才得以真正地统一起来,海德格尔也因而真正进入存在历史之思。

存在历史之思“从本真缘发出发”(vom Ereignis)去追问原在之发生。在存在历史之思中,存在的时间-境域对于此在的超越及其时间性的“限定”转变为原在忽闪着-隐蔽着的抛予对于此-在之抛出的“需要”(Brauchen),而此在之绽出的时间性对于存在本身的“朝向”则转变为此-在之被自行缘发出来的抛出对于存在自行缘发着的抛予的“归属”(Zugehören),超越-境域的Kehre由此也就转变为当下在“此”的守望(Inständigkeit)与存在本身之间的映振(Gegenschwung)。在这里,存在原初地成就着此在。与基础存在论中“境域”以“限定”的方式成就此在相比,这里的成就更为源始。这里的自行缘发(Ereignen)让此在看透了其最本真的实行因素,亦即,此在对原在真理的当下抛出并不由此在自身所主宰,此在的“成其自身”来自存在本身的抛予。一旦此在经验到这种抛予,它就会看到一种无法支配的空无或源渊(Abgrund)。当存在历史之思经验到作为此在抛出之来源的存在本身的抛予时,同时也经验到这种抛予本身的空性或源渊性。另外,当存在历史之思把原在真理思为自行隐蔽的忽闪(Lichtung)时,“向来我属”(jemeinig)的此在也被存在本身抛入其抛予的忽闪着的敞开域之中,并以此在自身的抛出而敞开这一敞开域。在此,存在本身就作为最原初的发生而得到思考,此在也被返溯于这一不断发生和旋转着的源泉。

从基础存在论到存在历史之思的Kehre既源自事情本身的或本真缘发中的Kehre,又是为了更充分地以存在历史性的方式去思考事情本身及其所包含的Kehre。海德格尔思想本身的这种Kehre不是一种“渐进式的‘发展’”(27)Martin Heidegger, 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 Gesamtausgabe Band 65, S.85.,而是转入被抛-抛出之展开状态的来源(Herkunft)之中,进入忽闪着-隐蔽着的原在本身之领域。思想不再从超越出发将存在的意义思为以境域方式得以到时的时间,或将存在本身思为具有时态规定性的境域,“而是反过来从存在的解蔽着-隐蔽着的真理而来思考存在者的存在(到场)”(28)Friedrich-Wilhelm von Herrmann,Hermeneutische Ph?nomenologie des Daseins. Eine Erläuterung zu “Sein und Zeit”, V. Klostermann Frankfurt am Main, 1987, S.401.。随着此在之当下抛出被溯源于存在本身之抛予,存在的真理也被追溯为存在本身的本真发生方式,进而成为自行隐蔽的忽闪这种具有当下发生之特性的敞开状态。这就比以超越-境域为特征的展开状态更为源始。

存在历史之思,作为本真缘发之思,其本身就是对本真缘发中的Kehre的明确实行(ausdrücklich vollziehen)和敞开(eröffnen)。在这种思想中,思想本身经验到其源于抛予的被抛这回事,并经验到其守望于原在之真理这回事。在这种思想中,原在得以作为本真缘发而本发(wesen),并在自行隐蔽(Sichverbergen)中驻留和蔽护(bergen)于思想的作品这种独特存在者之中。这种思想道说着本真缘发,把自身“嵌入自行抛予着的有待于思的事情的振荡之中,并让这种嵌合在思之言辞中进一步振荡”(29)Paola-Ludovika Coriando, “Die‘formale Anzeige’und das Ereignis:Vorbereitende überlegungen zum Eigencharakter seinsgeschichtlicher Begrifflichkeit mit einem Ausblick auf den unterschied von Denken und Dichten”, Heidegger Studies, Vol.14·1998, S.36.。由此,这种思想就以其自身的抛出而把存在本身的暗示转-译(über-setzen)到语言之中,并令语言本身也成为暗示性的。本真缘发之思的语言就以暗示的方式,用前期的话说亦即以形式指引的方式,从本真缘发中的Kehre出发,道说并葆真这种Kehre之源渊。

五、从Kehre角度来审视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的关系

自20世纪30年代初开始,海德格尔思想确实发生了一次重大转变,亦即从超越-境域性的思想道路转向存在历史性的思想道路。但是,这种转变并不是从一种东西变为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东西。当人们以Kehre来表达海德格尔思想的前后转变时,往往既没有恰当理解海德格尔的Kehre概念,也没有深入把握海德格尔的思想转变。在这里,“恰当理解海德格尔的Kehre概念”又是“深入把握海德格尔的思想转变”的前提。亦即,要想深入把握海德格尔的思想转变,就必须首先恰当地理解海德格尔的Kehre概念。因为只有从其Kehre概念出发,才能恰当地看待其前后期思想的关系。不过,在从Kehre角度来审视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的关系之前,让我们再重新审视一下其Kehre一词的多重含义。

基础存在论中超越-境域之间的Kehre可以看作从此在这种特殊存在者向一般存在的Kehre,而具体存在论(Ontik)或后存在论(Metontologie)的Kehre则是从一般存在向包括此在在内的存在者的回转。我们在前面第二部分的最后说过,基础存在论中的Kehre与后存在论的回转共同构成完整意义上的Kehre,这里我们不妨再进一步把基础存在论与后存在论共同看作海德格尔的前期思想,从而把从存在者向存在的转向与从存在向存在者的回转看作海德格尔前期思想中的双向Kehre,亦即,海德格尔前期思想中包含了存在者与存在之间双向关联的Kehre。当然,即使在撇开后存在论的基础存在论中,正如我们在前面第二部分所谈及的,此在与存在之间的Kehre也已经是双向关联的了。

根据第三部分的考察,本真缘发中的Kehre既是在旋转中不断发生着的转向又是涌现与隐没之间的对转,既是借助于此在之“此”的“转发”又是抛予与抛出之间的相互映振。根据第四部分的考察,海德格尔从基础存在论向存在历史之思的转变就是从超越-境域性道路转向存在历史性道路,也就是从超越-境域之间的Kehre或者存在者-存在之间的双向Kehre转向本真缘发中的Kehre。我们在上一段已经把存在者-存在之间的双向Kehre看作海德格尔前期思想中的Kehre,如果我们再把本真缘发中的Kehre看作海德格尔后期思想中的Kehre,那么,海德格尔从前期到后期的思想转向,就可以看作从存在者-存在之间的双向Kehre转向本真缘发中的Kehre,亦即转向不断旋转着的“转”“发”、涌现与隐没之间的对转、借助于此在之“此”的“转发”以及抛予与抛出之间的相互映振。

由此,从Kehre的角度看,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存在者-存在之间的双向Kehre与本真缘发中的Kehre之间的关系。那么,这种关系是对立的吗?是从主体哲学转向反主体哲学吗?是从此在中心主义或人类中心主义转向反人类中心主义或非人类中心主义吗?显然不是。存在者-存在之间的双向Kehre,哪怕是此在-存在之间的双向Kehre,也不可能是此在中心主义的主体哲学。哪怕是《存在与时间》中的“此在”,也不是什么“主体”。而本真缘发中的Kehre,由于包含着借助于此在之“此”的“转发”以及此在之抛出与存在之抛予之间的相互映振,因而也不是能够离开此在的,更不是“反人类的”,尽管它反对人类中心主义。所以,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的关系显然不是对立的。

那么,它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海德格尔前期思想中的Kehre狭义地说是此在与存在之间的Kehre,广义地说是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Kehre。就此在-存在之间的Kehre而言,前期思想尽管已经隐含了双向的关联,亦即除了从此在转向存在之外,也隐含了从存在转向此在,但从存在到此在的Kehre毕竟是隐含的,并没有彻底地表达出来。而后期思想中的Kehre,虽然也借助于此在之“此”来“转发”,但此在之抛出与存在之抛予之间的双向互动确实是非常明确的,而且是当下发生的,并且存在之抛予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也就是说,就此在-存在之间的Kehre来说,海德格尔从前期到后期的思想转变就是从隐含的双向关联走向明确的、当下的双向关联。

就广义的存在-存在者之间的Kehre而言,在前期思想中,不仅存在与此在这种特殊存在者之间的双向关联并未彻底绽露,而且存在与其他存在者之间的双向关联也是隐含的。亦即,尽管海德格尔在后存在论中明确了从一般存在到存在者具体存在的Kehre,但他还没有明确从存在者具体存在到一般存在的Kehre。在后期思想中,从存在者具体存在到一般存在的Kehre则被突出出来。不仅被突出出来,而且在朝向存在者的涌现与朝向源渊的隐没之间的对转中,从存在者具体存在到一般存在的Kehre也当下化了。

更重要的是,后期思想不仅把前期隐含的存在-存在者之间的双向关联给彻底化和当下化,而且还进一步把这种线性的双向关联给“立体化”,亦即,后期的Kehre是一种旋转着的相互对转和相互映振,并且这种旋转着的发生又被命名为作为忽闪(Lichtung)的原在之真理。这也就是说,海德格尔在前期还只是模糊地瞥见了存在-存在者之间的Kehre,并且只是初步地给出了一种双向的线性关系,但在后期他真正进入到存在-存在者之间的这种Kehre之中,不仅明确了二者的双向关系,而且真切地实行了立体发生着的、旋转着的双向Kehre。由此,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的关系就是一种从“初步瞥见”到“真切进入”的转变。

当然,无论是初步瞥见的,还是真切进入的,存在-存在者之间的Kehre都是事情本身的Kehre。前期思想的“初步瞥见”只是对事情本身之Kehre的一种初步思考,而且未曾言明。后期思想的“真切进入”则是对事情本身之Kehre的成熟思考和清晰表达。事情本身之Kehre是海德格尔所思考的根本问题,而且也只有从事情本身之Kehre而来,前期思想中的Kehre才得以可能。在Kehre一词的多重含义中,最为根本的就是事情本身所包含的Kehre。可以说,正是对事情本身之Kehre的初步把握才形成了基础存在论的超越-境域之Kehre,也正是对事情本身之Kehre的进一步思考才促成了海德格尔从基础存在论到存在历史之思的转变。

思考或思想其本身未必具有Kehre这样的特征,思想的转向也并不是由海德格尔这个人的主观意图所发动和掌控。本真的思想只是对事情本身之Kehre的当下实行,唯有依于事情本身才能获得其自身的尺度。事情本身作为原在或本真缘发而自行缘发着(ereignen),同时也在其Kehre中自行缘发出来思想。事情本身对思想的自行缘发就是原在之抛予(Zuwurf),而思想则是对原在之抛予的当下抛出(jeweiliger Entwurf)。当思想被本真地自行缘发出来的时候,思想就成为本真缘发之思或原在历史之思,并因而获得从原在而来的Kehre。海德格尔的思想转向正是这种思想本身之Kehre的一种体现。

当然,虽然海德格尔前期的基础存在论只是初步瞥见事情本身的Kehre,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贬低其重要性,因为存在历史之思实乃对基础存在论的一种内在的转变。存在历史之思的每一步都唯有着眼于在基础存在论中得到指明的相关方面才得以可能,也唯有从对这些方面的透彻把握入手才是可以理解的。唯有透彻体会到基础存在论中此在之“被抛”的来无所从和去无所往,才能真正理解在存在历史之思中所谓“被抛”源自“抛予”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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