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树 半亩园 旧山楼
2020-05-19曹家俊
曹家俊
一
一年前,我应邀到常熟报慈小学去编写校志。就是在这所新建才几年的学校里,我听说常熟有名的清代园林赵氏半亩园现在不仅恢复重建,而且连同旧山楼一起划归学校管理了。于是见面会一结束,我便提出要去半亩园看看,因为我牵挂着那里的一棵红豆树。
半亩园和旧山楼在校园的西部。进入先要经过新建的门厅,大门上悬一匾,上书“旧山楼”三字。门口走廊两柱有联:“看山时或得佳句,开卷常如见古人。”入门厅,迎面墙壁上有清人邵渊耀撰《旧山楼记》全文,另有今人钱文辉撰的一文。
左转入走廊,即为一间展厅,里面玻璃柜中陈列与旧山楼有关的书籍,有《旧山楼诗录》《旧山楼书目》《也是园古今杂剧考(中国戏曲理论丛书)》《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郑振铎著《劫中得书记》等。穿堂而过,即看到门外的庭院里有修篁一丛,梅树几株,红梅怒放,香气满园。最引人瞩目的是几棵树木,其中一棵是银杏,树干笔挺,一棵分叉的是香樟,东南面两树相挨的就是红豆树。时值阳历2 月下旬,香樟树枝叶茂密,绿意盎然,而银杏树和红豆树枝条光脱,尚无芽叶。
我快步走近红豆树,这才看清,这是一粗一细两株树,粗壮的是主干,另一株稍细且多分叉,是从主根上分生出来的。
又见红豆树!我顿时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激动。屈指算来,离我第一次见到它已经相隔整整三十五年了。
那是1983 年4 月初的一天早晨,我与地方志办公室的同事结伴同行,计划上虞山去看看几处古迹。步行出常熟北门不久,同事中有人说,前面就是半亩园旧山楼,里面有棵红豆树蛮有名的。大家慕名已久,正好路过,一致同意进去看看。
我们走不多远,就看到路旁一个院墙里有高大的树冠,一眼望去特别显眼。“喏,那就是红豆树!”曾经到过这里的同事兴奋地说。
虽然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但早已知道报慈桥畔有棵红豆树,不仅是稀罕树种,而且是古树名木。院门敞开,走进去迎面就是并排生长的一高一矮两株树,高而粗壮那棵,一人不能够合抱,旁生一棵则纤细而略弯,上多分叉。早就熟读王维的红豆诗,但只听说过红豆相思子,却从未亲眼见到过红豆树,此刻真正站在树下,近距离地观赏红豆树还是平生第一次。眼前这两株红豆树新叶繁茂,充满生机。“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现在正是仲春时节,那么有没有“发几枝”呢?我和同事仰望着稠密的枝叶,想从树叶中有所发现,但眼前只有绿色一片,既没有花蕾,更不用说有幼荚了。
正在这时,从一间旧屋里走出一个老年妇女,看样子她就是这个园子的女主人。果然,她说是园子赵姓主人的后人。她告诉我们,红豆树是赵家前辈栽种的,当年栽种时是一棵,后来从主根上分出了一株,所以现在看起来是两株。我们问这树种了多少年了,她说大概有一百五六十年吧。这么说,应该是在清朝中叶了。现在根据史料,那树应该是在乾隆时从江阴移植过来的。
我们细看那树,只有满树绿叶,并无半点花蕾,究竟是花已谢还是未开花,不得而知。老妇似乎猜到了我们的疑问,告诉我们,红豆树开花是在春天,但不是每年都开花的,今年就没有开花,去年倒是开花结子的。原来红豆树开花无定期,即使开了花也不一定能结子,故红豆开花极为少见。比如常熟乡区白茆芙蓉山庄那棵红豆树,因明末清初“东南文宗”钱牧斋和一代才女柳如是居住此处而闻名,它往往相隔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开花一次。有清一代,开花总共不满十次。清顺治十八年,那棵红豆树突然稀罕地开了花,秋后柳如是探枝寻找,只发现了一颗豆荚,结了珍贵的一颗红豆子。那年正逢钱牧斋八十岁大寿,“红豆花开及寿时”,认为是大吉之兆,于是大开寿筵。前来庆贺的诗人云集,纷纷以红豆为题赋诗填词,一时传为佳话。
据说红豆开花往往在夜间,晨起突见花蕾怒放,给人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惊喜。花谢后,一荚结一子,豆荚状如鸡心。到秋天成熟,剥开来就是一颗圆形的红豆。
我们遗憾来得不是时候,主人仿佛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从屋里取出几颗红豆,说是去年开花结的子,还剩几颗你们要的话就拿去吧。我们喜出望外,连忙道谢。红豆真的非常好看,状如扁豆,除了脐外,通体鲜红有光泽,质地坚硬,仿佛是用大红的玛瑙琢刻而成的一样。大家都说,我们今天诚心来看红豆树,所以才有意外的收获!
那天的寻访,我们注意力都集中在红豆树上,对半亩园和旧山楼都没有关注,当时是怎样的情况,好像就是平房几间,其他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受赠的那颗红豆,我把它放进随身带的钱包里,天天观赏,手指摩挲,越发光亮红艳。几年后钱包磨损,换了一个新钱包,不知怎么那颗红豆就不见了,遍找无着,这么珍贵的东西我肯定不会丢弃,说不定哪天我会在家中某个角落里惊喜地发现它。
若干年后我去海南,车行在前往三亚的公路上,有人在路边出售红豆子,我赶紧叫司机停车,下车奔到路边,看到有个妇女摆个小摊,果然是卖红豆的,但海南的红豆,不但颗粒小如赤豆,而且色暗红少光泽,尤其是它的一端还是黑色的,仿佛戴了一顶黑帽子,跟我收藏的那颗鲜艳红豆根本不能相比。我大失所望,迟疑再三,还是没有买。海南的红豆树其实是红豆杉,叶子是羽状复叶,而常熟的红豆树叶子是卵形的,不是同一树种。
二
自初见红豆树后,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三十多年里,我一直关注着半亩园的红豆树,也关注着常熟另外几棵红豆树,一直念念不忘曾经拥有的红豆子,真是“此物最相思”啊!
常熟城乡有好几棵老红豆树,都列为名木古树受到保护,其中最为有名的,就是白茆芙蓉村的那棵红豆树。还有曾园那棵红豆树,也是明代万历年间遗物,几年前曾经开过花,本地报纸报道过,不知结子没有。还有一棵原在丁氏临水居,现在此处改建为常熟美术馆,也不知是否开过花结过子。这几棵红豆树我都不止一次去观赏过,其中白茆的那棵红豆树,我还曾陪同远道而来的中山大学历史系章文钦教授专程往观。当时那树生长在田野里,无人关心,几濒死境。近年有人在那里开发了一个红豆文化园,已得到了有效保护,老枝恢复生机,长势良好。而半亩园的红豆树,自那年去看过后,就再也没有走近它。它被虞山林场一个办公处占用,不便进去。有一年听说那棵红豆树开花结子了,消息一经传出,还没有完全成熟便有人争相采摘,折伤了树枝,弄得残枝满地,报纸呼吁人们手下留情。虽然我不止一次乘车从红豆树旁经过,但每次只是朝它的树冠张望,没有走到它身边。
现在我终于又站到红豆树下,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当年那株细小的分叉也长高了,长粗了。
我每星期有两天要到学校去编资料,便有了机会去半亩园看看。我看到红豆树开始萌芽,芽叶一天天长大。
转眼便到了4 月末,那天再去看树,刚走出展厅的大门,突然眼前一亮,哇,红豆树开花了,无数洁白的花朵镶嵌在碧绿的叶丛中,真是好看!我走到树底下,抬头仰望,开花的是旁枝,而主干上却一朵花也没有。红豆花跟茉莉花差不多,散发着幽雅的香气,沁入肺腑,不禁令人陶醉。
我终于亲见红豆花了,不禁有些激动。
仰望枝繁叶茂的树冠,不禁浮想联翩……
半亩园是清代常熟一处私家园林,其前身可追溯到明朝宣德年间副都御史吴讷的别业“思庵郊居”和万历年间吏部郎中魏浣初的“乐宾堂”。清代乾隆、嘉庆年间,此地为赵同汇购得后,他将两处旧址合并,扩建住宅,其中的建筑题名“总宜山房”,而将空地辟为园林,植树竹花卉,并堆叠石,挖池沼,园虽小而别有雅致,引人入胜。赵同汇喜藏书,将收购的图籍藏于山房,当时的文人雅士如吴蔚光、孙原湘、邵渊耀等常去欢聚阅览,或诗酒酬唱。
总宜山房传至赵同汇儿子赵元恺手里,因经济日渐充裕,便收购了位于大东门外的明代名园“东皋草堂”,这是明末抗清英雄瞿式耜的别业,后人守不住出售。赵元恺购下后,移居于此,北门外的总宜山房就成了旧宅。赵元恺善治营生,精明强干,经营义庄十余年,捐置义田增至千亩,而自奉俭约,无声色裘马之好,独嗜典籍收藏。并工诗书,有文名,善鉴别书画,性豪爽好客,县内一班名士都喜与之交往。
到了道光年间,赵元恺子赵奎昌辞官归里,在老宅旁辟建园林,取名“半亩园”,以家居奉母为乐。他也与父亲一样喜结交,常在半亩园内接待名流,吟诗作画,总宜山房的典籍图书供人浏览阅读。
咸丰六年,赵奎昌次子赵宗建在总宜山房东北规划建设亭馆楼阁,题名“宝慈新居”,建有双梓堂、梅巅阁、古春书屋、拜诗龛、过酒台等建筑。园东部地势最高朗处,建一小楼为藏书处,由曾国藩题额“旧山楼”。命名何意?清人张瑛在《知退斋稿》中有记:“赵君次侯,旧居北山之麓,因其旧而新之,名其楼曰‘旧山楼’。”楼前植白皮松和红豆树,相依相恋,楼后小山窈窕,曲径通幽,植梅数百株。过酒台筑于高处,靠近围墙,有石台石凳,西见虞山清远。墙外报慈桥畔有酒家,有时半亩园主人要买酒待客,呼来酒家,便在围墙上作交易,一手交钱一手接酒。园中有曲廊称“梅花一卷廊”,是因主人藏有元人王冕画的梅花手卷而得名。另有“秦权汉镜铁如意斋”,专门珍藏古玩宝物。旧山楼诗情与野趣兼得,风景秀丽,又广蓄金石图史,是当时名流显宦雅集之所。清末名流翁同龢、庞钟璐、杨沂孙、赵烈文、宗源瀚、曾朴都来此鉴赏书画、饮宴酬唱,半亩园旧山楼成为当时常熟一地的文化中心。楼主赵宗建字次侯,与两朝帝师翁同龢最为相善,翁同龢日记中记录的两人相互应酬、消寒雅集、研讨书画以及关心日常生活饮食起居等,竟有154 次之多。翁多次题诗相赠,其中有诗句:“裂破人间名利网,湖山佳处任徜徉。”赵修复梅巅阁后又赠以诗:“花农真合住花田,借得奇书手自编。不数世间凡草木,知君心事在梅颠。”他对赵非常赞赏。1900年赵宗建身故,翁撰写挽联:“名满江南,下至走卒儿童,太息竟传高士死;病余法喜,剩有图书花木,护持全赖后人贤。”他还亲撰了赵的墓志铭。可见两人情谊之深。
大约在光绪元年,晚清金石学家、文献学家、收藏家叶昌炽曾慕名到过旧山楼,在其所著《藏书纪事诗》中有诗:“经过赵李小藏家,十里花田负郭斜。劫火洞然留影子,旧山楼上数恒沙。”诗后自注:“昌炽二十五六时,游虞山,出北郭,登赵氏旧山楼,观所藏书。问主人,则驾言出游矣。稍旧之册,不以示人,楼中插架无佳本。时甫自古里瞿氏校书归,观于海者难为水,惘然而返。”他的到访真不巧,主人出门去了没见着,想要看书,只能看一些“大路货”,旧本古籍不让见,只得怅然而返。他只看到了旧山楼的部分藏书,跟瞿氏铁琴铜剑楼的丰富藏书相比,自然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慨,故称赵氏旧山楼为“小藏家”。
旧山楼中收藏宋元明版本甚多,兼蓄金石碑帖。书籍中最著者,有宋刊《窦氏联珠集》、南宋馆阁墨本官书《太宗皇帝实录》、司马温公手写《资治通鉴》草稿、朱子写《大学章句》草稿、黄石斋的未刊遗稿、徐霞客手写游记和诗稿、钱牧斋日记草稿和《红豆山庄杂记》手笔,《脉望馆古今杂剧》等,都是稀世之宝。园主编有《旧山楼书目》,记载极详,其中宋本有34 种,元刊本30 种。1957年,书目由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现在展厅里就有陈列。赵宗建以个人有限的精力,能有此丰富收藏,确不是简单的事。
赵宗建死后,其子尚能恪守遗训,保管藏书。但入民国后,赵氏不肖子孙不懂家藏的珍贵,名人字画被嬉闹撕毁,还偷卖贱卖图书换钱。如宗建的曾孙赵钧千,年轻时顽皮放荡,一次与玩伴嬉闹,将家中所藏明末文士程嘉燧画的红金山水扇面挂在身上当作甲胄,不一会就撕成碎片。还有一次以宋抄本《宋太宗实录》残本从樵夫担上换得蟋蟀一只,此书后被人转卖到上海,卖出高价。当时常熟城有不少爱好藏书的收藏家,通过各种途径从赵家获得了大量的图书。旧山楼藏书中最为著名的是《脉望馆古今杂剧》(即《也是园藏书古今杂剧》)六十册,收元明杂剧244 种,是明代常熟藏书家清常道人赵琦美的抄本,在1924 年左右流入藏书家丁祖荫之手。几年后丁移居苏州时,家中藏书一并带到苏州新宅,其中就有这一套杂剧。他秘不示人。1930 年丁氏去世,藏书由其儿子剑峰保管。1937 年战火逼近苏城,家人逃难,家中遭盗,书散出,部分藏书包括古今杂剧落入古董商之手,后在上海旧书摊被郑振铎发现,出重金九千银元收购。他将这部书的发现称为“这个收获,不下于‘内阁大库’的打开,不下于安阳甲骨文字的发现,不下于敦煌千佛洞抄本的发现”,为此特地撰写了《劫中得书记》,记述此书发现及收购经过。
1924 年江浙军阀齐燮元、卢永祥混战,军队几次过境常熟,旧山楼曾驻扎军队,房屋成马圈,古籍拖散,有的被当火材焚烧,兵劫过后,许多图书与马粪相混,一片狼藉,从此园居日益荒废。1937 年日军攻占常熟时,主人赵钧千与敌相遇,奋臂抗争,不幸被日军杀害,年未及四十。钧千遇难后,其家益落,家中藏书尽散。旧山楼五楹,毁去了三楹,其余成为旧屋危楼。
解放后,半亩园一带为林场报慈工区办公地,半亩园处为育苗圃。1983 年4 月我们去寻访时,旧山楼在去年11 月刚刚被列为县级文保单位。几十年后,报慈桥早已在城市的扩展中消失,好在红豆树还在,一直为有识之士关注。2004 年6 月,因残存建筑已自然坍塌,文保单位被撤销,该地仍归属林场看管。2013 年8 月,常熟市政府将旧山楼遗址划归报慈小学管理。2016 年9 月,重建旧山楼工程竣工。如今的半亩园和旧山楼,今非昔比,面积不止“半亩”,楼房也焕然一新,建筑仿古,庭院曲廊,小池假山,楼房几栋,用作学校图书馆和传习传统文化基地,还在红豆树旁边,专门立了几块石碑,上刻旧山楼藏书目录,使红豆树周边幽雅的环境增添了文化气息。
2017 年12 月12 日,学校成立的“旧山楼文化研究室”也设在这里,隔壁即是古琴室。学校还借用旧山楼新建筑,专门辟出一间“碑刻及古籍制作工作室”,设有拓碑课堂,学生们在此了解传统文化中的金石文化,学习拓片知识。曾经在方塔公园里专门制作匾额和为碑刻拓片的一位退休老友就在这里工作。园中的红豆、香樟、银杏等树木仍是旧山楼故物,列入“常熟市古树名木”。重建的旧山楼,正承载着新的旧山楼文化并发扬光大。
三
我每次去报慈小学,都要走进半亩园,穿过旧山楼,走到红豆树下,仰望它,凝视它。从4 月末白花盛开到5 月初花谢花落,从小荚初现到渐渐长大,我一直关注着这棵红豆树。红豆树开花不常见,虽然开花时满树是花,但真正能结成豆荚的少之又少,而能够成熟的更是罕见。前面提到白茆那棵闻名遐迩的红豆树,多年不开花,好不容易在牧斋翁八十岁时开了花,却只结了一颗红豆。为此,兴奋异常的牧斋老先生忘记了人生的失意和多病的身体,特意开筵庆寿,远近的诗人文士纷纷前来贺寿,“漫劳车马驻江干”,文人云集,一时称盛。以红豆为题吟诗结集,流传至今,令人赞叹不已。而曾园和美术馆的两棵红豆树,听说也都曾开过花,但我都没有亲见它开花的样子。
暑假到了,学校放假,我暂时离开了校园。离校前,我再次去看红豆树,青嫩的豆荚已悄然长大,有钱币那么大了。离校后,我心里依然牵挂着那棵红豆树,真正体会到“此物最相思”。不知到秋天它能保留多少颗红豆,也不知我能不能再次得到一颗红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