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小桥弄随记
2020-05-19朱子南
朱子南
吴文祺家事琐忆
最后一次见到吴文祺是在1978 年,竟成永诀。当时,他在苏州地委招待所(东吴饭店)内出席全国语言学学术会议,我也在这招待所内主持22 所高校写作教研室负责人出席的写作学学术会议。听说中科院语言研究所所长吕叔湘也在这里,就由我去找吴文祺代请吕叔湘来写作学会议讲一次。吕先生是一口答应了。之后,再也未见到吴文祺了。我是称吴文祺为文祺哥的。
作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历史上“十大教授”之一的一代语言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吴文祺的父亲朱起凤育有两子两女,文祺先生居次。他才离襁褓,仅一岁有余,生母吴彩霞(为起凤先生的表妹)去世,只能出嗣外家,由外曾祖吴浚宣领养为嗣曾孙,从吴姓。起凤先生的长子朱文焘在他28 岁时精神病发作,从楼上摔下去世,这对起凤先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是,他还并未认识到这是近亲结婚酿成的苦果。他的继妻吴静宜是吴彩霞的堂妹。吴静宜生有一女文毓。不几年,静宜去世,起凤先生又娶曹兰芬为妻,育有一女文昭。接续“香火”,就寄希望于吴文祺了。在吴文祺9 岁时,离开新仓镇吴家,去硖石镇的米业小学上学,而起凤先生其时正在米业小学执教。后,文祺先生进入由先父创办的海宁师范讲习所学习,为期一年,师从先父宇苍公。我至今还保存有一本《辞海》分册的试印本,在扉页上就写有“宇苍师惠存受业吴文祺敬赠 1961.12.2”等字样。尊师,是那一时代学者的普遍品德修养。
不久,吴文祺与我表姊陈云裳结婚。原本称家父为宇苍师,自此改称为姑父了。在1924年,吴文祺与陈云裳均经宣中华、华林介绍在杭州加入中国共产党。
儿子结婚,对起凤先生来说,是一莫大的希望,应是后继有人了。但是第一胎为女,起凤先生起名为嘉淑,要孙女做淑女吧。第二胎又生女,起凤先生就不高兴了,起名为“芷”,加一草头,深意却为“止”,意为生女应到此为止了。哪知,第三胎又是女的,起凤先生大怒,不肯再为女儿取名,并骂其儿媳云裳:“滚出去!”其时,吴文祺正在北平燕京大学任教,即自行取名为嘉燕了。郑振铎与吴文祺友善,吴文祺于1923年加入文学研究会,即是由郑振铎介绍的。因郑振铎在燕大与文学院的副院长有矛盾,拟南返去暨南大学任教,邀吴文祺同行。吴文祺在燕大为讲师,到暨南大学后,即由郑振铎报请校方聘任为副教授。在暨南大学时,陈云裳又生一女,起凤先生闻之只是一声叹息,也不再取名,由吴文祺命名为嘉真,生于暨南大学所在地真如也。
按说,起凤先生于清末拥护孙中山、参加同盟会,家有《民报》《浙江潮》等进步报刊,还曾参加反袁的“二次革命”,任铁道大队的秘书,思想是倾向于进步的,何以把有无孙子看得如此之重?惟一的解释,只能是儒家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学说在主导了。这“无后”却是独指子、孙的,不包括女儿、孙女。
陈云裳于1937 年抗日军兴之后,即于当年去湖南长沙找到“八办”的伍云甫,办了手续,赶赴香港再辗转到了延安。那真是为了抗日而离夫别女的,他女儿嘉燕才2 岁,嘉真才11 个月。这在陈学昭的诗中也有反映。陈学昭的诗题为《啊!我有仇恨!——并赠云裳》,诗前有小序:“分别了多年的云裳——小时候的同学,又是同族——竟会在延安相聚。我为她的舍弃了舒服生活,抛弃了儿女,而去入抗大学习,深深的感动。”这首诗写于1938 年11 月11 日,刊发在1939 年2 月第1 卷第1 号的《文艺战线》上。陈云裳去延安后改名为陈英,我则仍称她为裳姊。
吴文祺留守上海,辞去已为敌伪接管的大学的教职,以经营一家旧书店苦度岁月。苦中作乐,也去舞场调剂一下心绪。还在暨南大学执教时,他与裳姊在周末就会抽空到市区去跳舞。既晚,已无返回真如的车子,即借宿于我父母在卡德路(今名石门二路)的家中了。其时,在舞厅结识了胡恩慧。谈起来,胡恩慧曾与陈微明同居。陈与吴同为海宁人。1926 年,陈微明去法国巴黎留学,思想日趋进步,参加了共青团,又转为中共党员,并担任了支部书记。1927年转赴苏联进入中国劳动大学学习。教师为同学们取了一个俄文名字,为陈微明取的名字是亚历山大·阿历克塞·沙可夫。自此,陈微明在回国后,即以沙可夫名世。1932 年沙可夫进入中共苏区。在瑞金,沙可夫出任由瞿秋白任部长(未到任前由徐特立代理)的苏维埃中央政府教育部副部长,后又在毛泽东任校长的中华苏维埃大学任副校长。因病情严重,苏维埃中央政府领导决定于1933 年岁末送沙可夫去上海治疗,到1937 年冬才去延安,后出任鲁迅艺术学院副院长。在上海的四年时间,才有机会与胡恩慧结识。胡恩慧谈起沙可夫,吴文祺对沙可夫也并不陌生,这对胡也有了好感,而最终走到了一起。吴文祺与胡恩慧共育了五个孩子。第一胎为女,起凤先生又是一阵心痛,第二胎为双胞胎,均为男婴,第三胎、第四胎也为男。这对起凤先生来说,总算有了安慰,也承认了这儿媳。总算,起凤先生有了孙子。
起凤先生于1948 年去世,有独立编纂之《辞通》传世,后继又有人,可以瞑目了。胡恩慧所生的第四个儿子,即按起凤先生的意见恢复本姓,为朱嘉俊。毕业于复旦大学核物理专业,分配去江西工作。可惜,于文革中被迫害而自杀。第五个儿子从吴姓,为吴嘉骏,文革中被分配去油酱店当店员。文革结束后,吴文祺推荐给周谷城,经考试合格,读了研究生。老二、老三是双胞胎,老二得了精神病,老三去了美国。老大是复旦大学英文专业毕业的,先前已去了美国。1986 年胡恩慧去世后,吴文祺也去了美国,随女儿生活,直至1991 年去世,享年90 岁。
陈云裳(陈英)去延安时,并未与吴文祺离婚。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与时代氛围下也可以理解。他们的离婚手续是在新中国建立后才办理的。自此吴文祺又改称家父为宇苍师了。陈云裳于2005 年去世,享年100 岁。
吴文祺在1979 年继承他父亲起凤先生的事业,编纂《辞通》续编。在《辞通》编外遗稿的基础上,加以扩充注释,历时六年,至1985年才完成,共70 余万字。出版时,吴文祺已去美国,据他女儿嘉燕告我,连样书也未拿到。
钱仲联的心结
明清诗文专家钱仲联九十华诞,在大礼堂举行祝寿会。会上,他诉苦,儿子在杭州,身边无人照顾。我正坐在他女儿袁涛旁边,袁涛对我说:“我是不算的!”钱仲联的妻子葬于常熟虞山,也为钱先生建了寿穴,立碑人也仅写他儿子的名字,袁涛是不列名的。
钱仲联先生育有两女一子,其中一个女儿于1945 年抗战胜利后参加革命,改名袁涛。子名学增,后在杭州任教。钱仲联对其子是呵护有加的。
上世纪80 年代,湖南一家出版社的社长梁绍辉来苏州我家,请我代为介绍钱仲联先生请他编注一本《清诗三百首》。我陪同梁绍辉去钱家,梁一说来意以及编选意图,就为钱先生回绝了:“那是马二先生做的事,何况手中还有其他要务。”马二先生是《儒林外史》中的人物,一生以编选科场文字获取名利。钱先生此语有调侃之意,是不屑为之的。
我出了一个主意:学增所在学校不也要评职称么?可以由你来选篇,让学增来作注,这就可以作评职称的学术成果上报了。
这话打动了钱先生,当即一口承允下来了。梁社长如愿以偿,落实了一个出版选题。
待签订出版合同后,钱先生也选定了《清诗三百首》的篇目,学增即开始注释工作。一段时间后,我去钱先生家,见他正伏案“改稿”,而实际是重写,仍是老习惯,以复写纸一式两份地誊写。一见我,就叹苦经:“还不如一开始就由我来作注呢!”话虽如此说,但还是为他儿子有了可以报学术职称的材料而掩盖不住内心的成就感的。他的心力是倾注在儿子身上的。
钱仲联在家事上有遗憾。他女儿育有一子,儿子却只育有一女。“无后为大”的“古训”在他是挥之不去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