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一往『琴』深
2020-05-19段风华
文| 本刊记者 段风华
郑荃图片由其本人提供,素材图来源|视觉中国
情牵意大利
因为新冠肺炎疫情,意大利“封城”已有月余。每天下午6点,意大利官方会公布最新的新冠肺炎确诊、死亡人数。人人都希望能尽快拉平的疫情感染人数曲线依然在执着地向上攀升着。这个往日吸引世界各地无数游客的国家陷入了巨大的困境。
此时,远在北京的中央音乐学院教授郑荃也在密切关注着意大利的疫情,并和克雷莫纳市的朋友保持着密切联系。1983年-1986年,郑荃赴克雷莫纳国际提琴制作学校留学,他是该校接收的第一个中国学生。
克雷莫纳位于意大利北部,是世界公认的现代小提琴制作工艺发源地,也是全世界的提琴演奏家、制作家、音乐爱好者心中的圣地。在这个只有7万人口的小城中,音乐就像是有魔力的粘合剂,让这里的人们像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郑荃也曾经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分子。在意大利的几年间,郑荃在国际提琴制作比赛中获得了14枚奖牌,其中1987年获意大利第一届全国提琴制作比赛小提琴金奖,同年在保加利亚国际中小提琴制作比赛获小提琴、中提琴两枚金牌。意大利的报纸上用醒目的标题刊文“如雨的奖牌落在克雷莫纳人―― 郑荃身上”。
30多年来,郑荃和这里的朋友、同行没有中断过交流。2019年11月,郑荃还应邀赴克雷莫纳担任斯特拉迪瓦里国际提琴制作比赛的评委,这也是中国人第一次担任这个大赛的评委。按照规定,只有获得过比赛金奖的人才有资格受邀担任评委,而且任何大师都只能担任一次评委,在业界这是一项很高的荣誉。克雷莫纳以最高的礼遇欢迎郑荃归来。
没想到,仅仅几个月之隔,由于疫情严重,克雷莫纳已被意大利列入疫情防控的“红区”。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郑荃说:“我有很多朋友在那里,所以我真的很难受。我们学校(克雷莫纳国际提琴制作学校)的原副校长斯高拉里刚退休,他夫人是医院的血液科医生,夫妻俩都感染了,在家里自我隔离治疗,幸运的是现在好转了。还有克雷莫纳市的老市长,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说我们这里什么都缺,疫情开始时我们几乎没有任何防护物资……”
谈到疫情中的克雷莫纳,郑荃的声音有些哽咽。这哪里是他曾经熟悉的那个城市啊!
1983年,当郑荃费尽周折,终于带着自己兑换的全部经费300美元抵达学校后,才得知意大利政府给自己的助学金要两个月之后才能领到。无论他怎么省吃俭用,也不可能撑过第一个月。郑荃只好硬着头皮敲开了当时的副校长斯高拉里办公室的门。听完郑荃的陈述,斯高拉里带着郑荃一路快走来到他们班的教室。郑荃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心里一阵忐忑。
没想到,斯高拉里扶着郑荃的肩膀,对全班同学恳切地说:“这位同学来自遥远的中国,现在没有钱了,我希望大家轮流请他到家里做客,每人招待他一周,直到他收到助学金为止。”
经历过上山下乡,一路艰辛奋斗才得以进入中央音乐学院深造的郑荃,赴意大利留学时已33岁,而班里的同学们大多还不到20岁,他们年轻友善又热情好客,争相邀请郑荃到家里做客……
这些当年的同学、朋友还有他们的家人,现在却因疫情备受煎熬,甚至缺乏最基本的卫生防护用品,有些人还经历着失去亲友的痛苦。
1986年克雷莫纳国际提琴制作学校毕业生合影,前排左一为郑荃
心急如焚的郑荃立即先购买了800副口罩邮寄过去应急。由于国内疫情暴发之初,形势日趋严重,又赶上春节假期,医用口罩、酒精、消毒液成了紧俏物资,北京街头大大小小的药店多数贴出了“缺货”的通知。作为中国乐器协会提琴制作师分会会长的郑荃也号召大家积极捐赠,3天内有106名中国提琴制作师响应号召,捐赠了2万多副口罩。得知消息的亲朋好友也纷纷参与捐赠。这些口罩被分成若干个小包裹,一批批寄往克雷莫纳。
郑荃说:“因为受疫情影响,有时候邮寄会慢一些,运气好的5天就到了,有的需要10多天。因为很多国际航线都中断了,所以包裹有的经过香港,有的经过法国,再经过德国才能到意大利。还好包裹都没丢,而且一两公斤的小包裹海关很容易放行,还不收税。有一个5000副口罩的包裹比较大,收了250欧元关税,也还可以接受。”
国际提琴与琴弓制作大师协会副主席和意大利专业提琴制作师协会副主席西莫奈·莫拉西就生活在克雷莫纳,他本人也是一名高级制琴师。现在,莫拉西的手工琴坊也不得不关闭。他在接受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记者采访时说:“我和我的朋友——克雷莫纳的制琴师们,以及克雷莫纳市政府和医院,在疫情迅速蔓延的时候,纷纷收到来自中国同行的慰问,他们给我们带来抗疫的信心。中国著名小提琴制作大师郑荃教授曾在克雷莫纳学习制琴技艺,在他的倡议下,中国乐器协会提琴制作师分会100多位制琴师向克雷莫纳市捐赠了口罩,为我们及时提供医疗物资方面的保障。”
意大利国家制琴艺术协会主席尼克里尼·瓜尔提艾洛·瓦尔特还在社交媒体上贴出与郑荃的合影照片表示感谢。他说,郑荃和中国乐器协会提琴制作师分会的善举体现了中国制琴人对克雷莫纳的深厚感情。
让更多人感受制琴艺术之美
3月的北京,黄色的迎春花开了,白色、粉色、紫色的玉兰花在蓝天下静静绽放,柳树已是新绿缕缕……经历了疫情的冲击,感受了最为难忘的居家隔离,度过了没有走亲访友以及旅游购物的春节,人们开始在阳光下享受春天的温暖。虽然很多公共场所还贴着间隔一米的黄线标识,出门必戴口罩也成了人们生活的新标配,但毕竟人们正在一点点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城市在慢慢复苏,出于安全考量,各个学校还没有正式开学,往日热闹喧嚣的校园寂静而空旷,学生们都按照要求在家上网课,在线教育成为重要的学习方式。
几十年致力于制琴和培养制琴人才,郑荃始终不变的初心就是希望更多人了解这门学科,感受它的魅力。3月28日,郑荃应邀通过网络直播方式,为大家介绍小提琴的制作过程,以及选琴、演奏、收藏等方面的知识。
直播地点在郑荃自己的工作室,郑荃一身休闲西服,轻松但不随意,身后是一个陈列柜,里面有多把自己制作及收藏的小提琴。
郑荃说,自己还是第一次通过网络直播的方式讲课,由于在线听课的人太多,网络传输信号时有卡顿。后来郑荃才知道,当天在线听课的人中,有很多是专业的音乐教师,还提出了很多非常专业的问题。作为提琴制作专家,郑荃很高兴有这么多人热爱音乐、关注提琴制作。
由于多方面原因,中国的提琴制作落后了很多年。郑荃曾经说过:“我到意大利的目的,就是为了回国把中国的提琴制作搞上去。”回国办学时他许下诺言:“要让中国在世界提琴制作领域占有一席之地。”
改革开放以后,我国先后派出几批提琴制作师前往欧洲学习进修,他们回国后在各地的音乐学院办学,培养了许多优秀的提琴制作人才,极大地推动了我国艺术提琴制作专业的发展,对促进工业化生产提琴质量的提高发挥了重要作用。目前,全国已有6所专业音乐院校设立了提琴制作专业,中国乐器协会提琴制作师分会等专业组织成员已经发展到200多人,在国际提琴制作比赛中,中国选手屡获佳绩。
如今,在国内各种西洋乐器门类中,中国的艺术提琴是为数不多的能接近国际高端水平的乐器。中国提琴制作业不但在提琴生产数量上占据了世界市场70%以上的份额,艺术提琴的制作水平也迅速提高,涌现出许多杰出的青年提琴制作家。
留学归国后,郑荃一方面继续提琴制作,一方面致力于培养提琴制作方面的人才。30多年来,他培养的学生有百余人,很多在国际提琴制作领域获得大奖的中国青年提琴制作家都出自他的门下,如赵世全、江峰、张安、徐长成等。
“琴”言“琴”语
提琴制作不仅要有一定的天赋,有良好的音乐基础,还需要多年的积累和实践。完成一把小提琴的制作,从制模、选材、做侧板、底板、面板,再到装配、调音等,有13道大工序,通常要耗时200多个小时。
在郑荃看来,要成为合格的提琴制作师,还需要有深厚的文化功底,这也是意大利的提琴制作享誉世界的原因之一。“提琴制作虽然也有制造的部分,但它属于艺术门类,与一个国家的文化、生活习惯、民族性格都有关系。因此,意大利学派的东西到了法国就有法国的特色,到了德国就有德国的特色。各国的提琴制作师都会根据自己的民族特性吸收一些内容,但又会有一些改进。相对来说,因为意大利的文化底蕴比较深厚,所以他们对音乐对艺术的感觉,很多是学不来的。”郑荃说。
1989年,郑荃创建了中央音乐学院提琴制作中心,逐步建立了从附中、本科到硕士研究生的十年制教学体系。在他规划的提琴制作专业学习课程中,包括乐器演奏、乐理、弦乐史、乐器史、重奏、基础物理、机械制图、应用技术、乐器声学、制作、油漆、修复、制图、美学、雕塑等10多门课程,也延伸到物理、化学、美术等领域。
郑荃对提琴制作专业的学生有严格的要求:第一要求学生拥有材料、结构、声学、力学、油漆等理工科方面的知识;第二要有很强的动手能力,有实践创造的想法;第三要会演奏弦乐器,有艺术造诣,对音质有特殊的敏感性;第四要有很好的造型感,因为这是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有人疑惑,制琴需要学这么多课程吗?郑荃说:“这是门融合了绘画、音乐、雕塑、工艺等的综合艺术。17世纪斯特拉迪瓦里制作的提琴,价值1500万-2000万美元。在我国,这门艺术曲高和寡,鲜为人知,常被误认为是工匠的雕虫小技,实则不然。中国人心灵手巧,对琴文化有更深的了解后,可以提高得很快。”
30多年来,郑荃一直不间断地在国外学习交流。1997年,他受教育部派遣,作为高级访问学者在法国瓦特罗提琴工作室进修提琴修复及鉴定,并在拉芳琴弓制作室学习提琴琴弓制作及修复。他不断汲取丰富的艺术营养,并从国际比较的角度思考中国提琴制作业的发展之路和人才培养之路。
郑荃坚信,真正的制琴人才必须是艺术素质高,并掌握现代科技的复合人才。中国要培养世界级的提琴制作师,就要从制琴技巧和科学文化素养两方面下功夫,才能使制琴艺术教育进入到一个新的境界。“中国提琴制作的新一代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过去的提琴制作师很多来自于工艺制造领域,和提琴制作艺术有相当的距离。我们还是模仿的多,创作的少;群体的东西多,个性的东西少。意大利的提琴文化最大的特色就是个性化,每个人做的琴、每一把琴都要求不一样。整个创作过程就是一件艺术品。艺术类型的思维相比工艺类型的思维,区别就在于每一件作品都要体现创新。”
2016年,郑荃的意大利导师莫纳西(右)最后一次来华,任第三届中国国际提琴制作比赛名誉主席
“现代人生活在一个开放的社会,一个人局限于自己的专业是不够的,提琴制作只是艺术这棵大树上的一小片叶子,你只有从小叶子开始了解,到树枝,到树干,再到树根的整体情况,才能了解提琴制作在整个艺术门类里的位置。如果不能从这个高度考虑问题,就只能是一个思维狭窄的工匠。”这是郑荃常说的一段话。
共谱美的协奏曲
1990年,郑荃制作的中提琴在被称为“音乐界的奥运会”的苏联柴科夫斯基国际提琴制作比赛中获金奖。
30多年来,郑荃的作品被许多国际著名交响乐团的音乐家使用,世界著名小提琴家梅纽因曾在意大利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上用郑荃的作品演奏,并专门寄来照片,还附上一句话:“对你高超的制琴技艺表示祝贺。”曾夺得意大利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金奖的小提琴演奏家吕思清,多年来的演奏用琴中就有郑荃为他量身定做的。
中央音乐学院大提琴专业朱亦兵教授曾说:“我演奏郑荃老师制作的提琴时,能感受到他对这把琴所倾注的精力和心血,可以说他对自己的作品赋予了一种艺术灵魂。”
近十几年来,郑荃不再参加各项国际比赛,他希望可以不受制于各种规则,真正按照自己的追求去制琴。随着陆续从各个管理岗位上退下来,他终于可以静下来专心投入到自己最钟爱的制琴事业中,他希望做出能完美呈现音乐之美的琴。这个过程既是一种艺术享受,也是人生经验的综合体现。“提琴艺术走到这一步,讲究的已经是意境、人的胸襟和人格状态了。不了解提琴制作的人,很难品味出提琴作品的味道,很难从内心去感受提琴作品所具有的内涵。”
郑荃坦言,在这个不断探索的过程中,肯定会有很多困难,甚至有时还会倒退,但他会坚持下去。就像英国著名登山家乔治·马洛里被问到“为什么要攀登珠穆朗玛峰”时,他回答:“因为山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