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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原国有大行高管的深刻反思:武汉疫情和“平庸之恶”!

2020-05-18陈彩虹

金融理财 2020年4期
关键词:形式主义灾难武汉

陈彩虹

武汉新冠肺炎疫情的爆发,带给了人们剜心的痛楚,无奈的叹息,复杂的愤懑和昂贵的感动。当然,还有稀缺的思考。

一、灾难往往源于“小事”

翻看人类社会的历史,天底下所有的大灾大难,几乎无一例外是人类自己的意志和行为造成的。比如说,人对大自然的野蛮掠夺招致的大自然报复,人对社会的极端仇视带来的群体性伤害,还有人对人的生命侵害引起的相互残杀,等等,不一而足。

不过,在现代社会里,野蛮掠夺也好,极端仇视也罢,加上生命侵害,都是主观刻意、明目张胆和白纸黑字的“大恶”,牵涉人世间的大是大非,为人类的理性轻易辨识,更为人类的情感共同不耻。

天底下有些大灾大难,并非出自这样的“大恶”,而是源起于一些似是而非、习以为常且不痛不痒的鸡毛蒜皮之事,最多也就可定性为“错事”。按理说,由于大灾大难的到来,这些“错事”,即便细小平常,行为者也罪不可赦,至少责不可卸,当惩当罚,当千夫之指,当深刻反省,万万不能容忍和姑息。

可悲的是,人类的理性在这时是迷茫的,情感是分裂的。大灾大难的深重责任要追实到芝麻绿豆之为者的身上,众说纷纭,针尖麦芒,下不了结断。更何况,灾难之“大”要“小事者”买单,看起来极不对称,一根稻草真会压死一头骆驼?再说了,这些小事,在日常生活里,实在是普遍至极,你、我、他都可能为之——过去一定是都做过的,眼下也一定还在做,并非它们都带来灾难。

通常的结局,这样的大灾大难过后, “吸取教训”是有的。不轻不重的责罚,“痛定思痛”的口号加上一些自省、内疚的空泛表达,便事了了事。想来也是,既然对“错事”不穷追猛打,“反思”要能挖根究底自是绝无深层到位的可能。就这样,人类一次又一次地纵容如此的“小事”或“错事”,一次又一次地重演着历史的悲剧,变化了的只是时光的背景、舞台和演员的阵营。

这些日常生活看起来既不起眼还无关格局的“小事”,内含有行为者另外的一种“恶”。这就是“平庸之恶”——行为者主观无意、不加思考、不负责任而盲目、盲从行为的内在负面性、阴暗性和伤害性。这种“恶”的外在表现,普通平常,肤浅无为,甚至于有时候“中规中矩”,故为“平庸”,却时时刻刻都有可能演化出人类的灾难来。也就是说,“平庸之恶”,“平庸”是其行为的表象,“恶”则直指行为内在丑陋的本质。

武汉新冠肺炎疫情的爆发,在某种意义上说,已经酿成了人世间的一场灾难。追寻造成这场灾难的人类意志和行为源头,现在也许不是最合适的时候。当下迫切需要的,自然是凝神聚力、心无旁骛地应战疫情,有钱掏钱,有力出力,怀智献智,怀技用技。当然,还少不得道义上的支持。

然而,应战疫情已经成了眼前一段时间的日常生活,这期间那些“不起眼、无格局”的“小事”,那些行为者“无动机、不思考和不负责”的惯常行为,是不是仍旧隐藏有“平庸之恶”,进而可能引致出大大小小新的“次生灾难”?如果是,追寻并审视这场灾难的人类意志和行为源头,其意义就不只是清算过往和警示未来,更是助力现在,以便我们早日获得那个焦急万分盼望的疫情“拐点”。

二、“平庸之恶”平庸的原因

“平庸之恶(Banality of Evil )”,是美国犹太裔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提出来的概念。这个概念源起于对纳粹战犯艾希曼的审判,具有非常丰富的内涵,一问世就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激烈的争论。

“平庸之恶”之所以平庸,第一,作恶之人,具有正常人的理性,有自我意志,却对自己的行为不加思考,盲目、惯常地服从某种制度、组织或权威来行事,凡是不加思考的正常人,都可能成为“作恶者”。

第二,相比于“极端之恶”,“平庸之恶”只要不超过某种“阀值”而恶态昭显,不引起大的灾难,“恶”的表现是平淡的,“恶”的内容是隐匿的,即便以“小错”出现,最多只是被视为“坏事”,并不为人们特别关注。

第三,作恶之人,通常可以凭借个人在制度、组织或权威下的被动性,以“职责要求”、“无可选择”或“只能这么做”等等为据,将责任推卸给制度等外在的社会因素,躲过法律惩罚,甚至躲过道德谴责。

第四,作恶之人,大都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辩解,还可能赢得诸多“同类人”的肯定,甚至于赞美和张扬,因而在内心并不存在任何的罪恶感。

既然这种“恶”,不关联“恶”的动机,还大多无需付出代价,属于“无心”的普通行为,它普遍地存活并游走于世也就不奇怪了。

虽然说,“平庸之恶”并不必然带来人世间的灾难,而且人类社会的历史似乎也证明没有多少“平庸之恶”有这样的影响能量,但这种“恶”的人皆可为的内在本性,始终潜藏着巨大的破坏力量。如果一个社会到处总是充斥平庸者和平庸行為,那么,必定会有某些“平庸之恶”暴露出狰狞来,成为点着灾难的导火索,或者成为灾难的助推器。正因为此,在阿伦特看来,也在我们今天看来,这种“恶”非常可怕,它可以毁掉整个世界。

推而论之,拒绝做平庸者,拒绝平庸行为,反对“平庸之恶”,应当是人类社会生活的恒久主题,更应当是人类意志和行为的恒久实践。

三、灾难的酿造与发生

《第一财经》将2019年12月1日至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之时的疫情,做过清晰的时间线梳理,列示了关键事项、关联机构、相关人员和简单数据。回看武汉疫情灾难发生和发展进程,毫无疑问,没有任何一件事有人为引发疫情或推波助澜的主观故意。相反,倒是有一些主动和积极的行为,如李文亮医生的“吹哨”,钟南山院士“人传人”的断言等,它们都有阻止疫情扩大为灾难的力量。

很不幸,灾难还是发生了。

这种找不到人的“主观动机”的灾难,恰恰是源自于人的平庸或平庸者的平庸行为。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源自于人的“平庸之恶”。疫情发生之后,我们看到大量的分析、质疑和批评言论,或出自于理性或诉诸于情绪,直指某些机构、某些人和某些人的行为。静心下来分辨这些叙述的经历、表达的观点和推演的结论,共同的、明确的指向就是人们的惯常意志和行为,是它们在“无意之间”莫名地高度巧合,酿造出了这场灾难。

(1)关于武汉华南海鲜市场。这个疫情的“疑似”源头一经曝光,野生动物交易迅速成为了众矢之的。灾难的到来,让我们祭出高尚的情感,严肃的法律和神圣的道德,指责吃野味者,指责贩卖者,指责监管者,“罪”和“恶”真切地进入了人们的视线,触及到关联者的内心。

如果灾难没有发生,许多吃野味者不过是好奇地“品尝”一下,贩卖者也只是“谋财”而未有“害命”的意图,“睁只眼,闭只眼”的监管者通常不会有多大的事。灾难对于“平庸之恶”的揭露是痛苦的,也是深刻的,还是绝对的。引起灾难的“平庸”是“恶”,以往那些没有引起灾难或潜在可能引起“灾难”的“平庸”呢?难道不是“恶”?我们又有多少人感觉过无灾难“平庸”的存在,关注和思考过它的丑陋?至于关联者,如果不是这数以千计生命的失去,数以万计人的病痛折磨,什么时候又心存过“罪恶感”而反省和拒绝这样的“平庸”?

“平庸之恶”之所以如此可憎和可怕,在于只有灾难,才能唤醒人类的深层良知和基本理性,痛陈和鞭挞“平庸”。疫情还在,我们已经开始忧虑。这次华南海鲜市场显露出来带着“恶”的“平庸”,会不会仅仅在武汉或在湖北,仅仅在当下疫情尚未了结时,就事论事地暂时消退?

(2)关于“训诫”。我对公安事务了解有限。查阅“训诫”的含义,它是指对违法程度较轻的行为人,批评教育,令其改正。“训诫”有三个要素,违法、较轻和教育。相应包含三个判断,行为的性质,违法的程度和是否使用“训诫”。三个判断应当都有标准,但一定需要思考。法律条文从来都不可能细微到适配所有人的所有言行;法律的境界,就是条文和执法者理性思考的协同,不是条文机械性地生搬硬套。

我不是结果主义者,不因为李文亮医生的“谣言”后来证实为真相来评说那次“训诫”。那次“训诫”的要害,执法者是生硬的工具,缺乏自主思考,以一次平常却是“平庸”的做法,内含了无意的“恶”。这只需看“平安武汉”关于“查处谣言者”的两次通报,就很明了。

第一次“依法”是清楚的,但对当事人“不经核实”、“发布不实信息”和“造成不良社会影响”的指控,是模糊的、笼统的,显然是处置这类事情的一贯套路;第二次在回应社会关切时,以行为人“情节特别轻微”而未予“处罚”一说,进行无责的辩解。第一次是“不加思考”,第二次是“不担责任”,它们恰好都是“平庸”的特质。

(3)关于武汉百步亭的“万家宴”。“文明社区”万家团圆的一顿年饭,听起来非同寻常。二十年来的骄人历史,诸多荣誉集于一身,簇拥出“逢年必办”的惯性。在疫情趋向紧张之时,它无畏无惧,如期进行,说明这种惯性是何等地强大。太平盛世下的大规模“团圆秀”大多有地方“政治生活大事”的意味,社区和睦的奥义要张家李家的菜肴共同表达,“万家宴”就不是请客吃饭的事,那是一纸“城市治理”的美妙答卷,当然不可或缺。

无情的是,惯性孕育平庸或说惯性乃平庸之母,因为惯性拒绝人的意志苏醒,拒绝思考。2020年的“万家宴”以“没想到疫情如此迅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拒绝思考的“平庸”导演了这场迟早都会到来的悲剧。正如国人自鸣得意的“酒事”惯性,敬圣者喝,捧尊者喝,哄势者喝,最要命的是在“敬”、“捧”、“哄”中“逼”灌自己,交付身体甚至生命的某种“不确定性”,赢得三五两分的酒肉柴米“现世报”。

如果说,一个人傻样地喝醉,是个人的平庸,“恶”损自我,“罪”不一定害人,那么,“万家宴”类的平庸,便是众人的平庸,群体的平庸,可以聚合成一种文化和价值的堕落,内含的“恶”一经发作,便会殃及广泛,无法收拾。但愿这次“万家宴”中“平庸之恶”的揭开,作为“示范社区”的意义,会有一个升华。

(4)关于形式主义和不作为。说起武汉疫情中官员的形式主义和不作为,民怨不在话下,官场亦是痛责。平常日子里的形式主义和不作为,是文山会海,是口号,是大话、空话、套话和假话,是上层官员“看得见”,平头百姓“摸不着”的“政绩”;疫情到来时,形式主义和不作为,一而贯之的面目,还是此类的语言、行为和模式。

疫情是一把手术刀,切开了形式主义和不作为的皮肉,让我们看见了里面的虚伪、欺骗、冷漠和残忍。原来,那多开的会,多发的文,还有重复无数次的“正确废话”,表面看只是耗我点时,费你点神,添他点烦,实质是内含着令人发指的“恶”。形式主义和不作为,一个不动脑筋,一个不担责任,都是经典的平庸。它们为什么会成为官场的顽疾,以至于一些官员在人命关天的紧要时刻,还是那样无动于衷的老套做派?

可怕的正在这里。曾被问及,那些平庸的官员,究竟是他们能力所限只会“形式主义和不作为”的言行,还是体制所限养成了他们“形式主义和不作为”的习惯,抑或是存在某种激励导致了他们对“形式主义和不作为”的热衷把玩?不论何种情形,平庸是共同的外衣,“恶”在平庸中累积,“恶果”则只需要时机。

在未来的日子里,减少“文山”,我们是否再发一文?管控“會海”,我们是否再开一会?上层“看得见”、黎民“摸不着”的形式主义“政绩”,是不是可以作为官员考核的“减项”?上层“摸不清”、百姓“没感觉”的不作为事项,是不是可以多听几声民间的“口碑”?一座城市的深沉痛苦,一个省份的空前磨难,一个国家的巨大付出,这次疫情暴露出来的官员“平庸之恶”,能否成为官场的耻辱,在每个为官者的内心唤起“恶”的意识,大大地消解治国理政中的形式主义和不作为?

(5)关于专家的专业意见。这是武汉疫情绕不开的话题。至今我们也不清楚,专业论文,专家意见,疫情上报,到国家卫健委定性“乙类传染、甲类防控”的“公共卫生事件”,地方政府一级响应,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有一点是清楚的,专业意见一定是决策的依据。

公开信息表明,2019年底武汉某医院通过正规渠道上报了多起“奇怪”病例,当地进行了相应处置(说明上报通道畅通);2019年7月25日,国家卫健委在宁夏举办了国家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演练,31个省、市、区,国家多个部门,港澳代表,世卫组织代表共同参加了演练(说明国家体制完整);2019年9月18日,武汉市为军运会专门进行过防控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演习(说明地方组织有效)。这几点结合起来,便是防控突发疫情完备、有备、迅速的报告、组织和运行体系。这样的体系,和这次武汉疫情灾难的发生,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反差,人们将注意力转向决策基础的“专业意见”,一个个的问题无法不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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