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连接线

烟花海棠

一

我觉得，我好像被困在同一天里了。

这个说法也许听着有点儿荒谬，但真的，在我目前能回忆起来的细节里，我已经度过了很多个似曾相识的一天：太阳升起得很慢，闹钟会在六点准时响起，我用左手按掉闹钟时得按两次，因为第一次肯定会把闹钟弄到地上，接着我穿衣、起床、洗脸刷牙——那支草莓味的牙膏就像用不完一样，无论我多厌弃它的香味，多少次发誓要换一支，但每天还是看到它鼓鼓地立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我每天的早餐是楼下铺子里的豆浆油条，它们味同嚼蜡;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天天都能在去学校的公交车上遇见一个穿校服的男生，他剪着我喜欢的发型、戴着耳机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座位上，我想去问他叫什么名字，又因为胆小而作罢……

对了，说起名字，在我渐渐意识到日子在机械地重复时，我才发现，我的短时记忆出了毛病，不管是昨天听老师讲过的课，还是吃过的食物，甚至是见过的人，我统统记不得了，好像在每天入睡之后前一天的记忆就会清空。久而久之，我对周围的一切感觉越来越模糊，发现我记不起其他人的名字，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我只知道，大家都叫我小桃。

我生活在一個叫樱华的地方，这是一个以樱花闻名的小镇，建筑稀少，只有一所名叫圣樱利的中学，一座叫树谷的游乐场，还有几条不繁华的商业街和绕城而过的护城河——兰江。每年四月，满城都被粉色的樱花树包围，樱花树茂盛到什么程度呢？有时候连天空都是粉色的。

可这个小镇还是太普通了，每条街道都被装扮得毫无新意，我在七点准时搭乘社区巴士，遇见那个男生，再抱着书包坐在他前面，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今天也是如此。

乘客上上下下，巴士停在深岁路，这时有人坐在我旁边。

“小桃。”彼时，我正望向窗外，一个清甜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我侧头，迎上一双深邃的眸子——那是一个绑着鱼骨辫的姑娘，五官精致，却透出疲态。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那一刻像决堤的河水一样，从我灵魂深处蔓延开来，冲向我的眼窝，让我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你……”我张开嘴巴，喉咙哽咽，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是迟玉瑶，”说着，她拽住我的胳膊，“我来带你逃出这一天了。”

话音刚落，两边推开的车窗就灌进一阵强风。

二

巴士顺着既定的线路前进。迟玉瑶显然是有备而来，没等巴士到达圣樱利学院站，她就自作主张地将我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告诉你一个秘密，”迟玉瑶对我笑，“要逃离重复，就要打破这一天固有的行程，今天让我们一起玩儿怎么样？”

尽管我满腹疑问，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在树谷乐园站下了车。在工作日的早晨，这里空荡荡的，挂着“树谷”二字招牌的乐园大门宽敞又气派，入园广场上的音乐喷泉放着一首我叫不出名字但很耳熟的歌。尽管我自幼就生活在这里，但关于树谷乐园，我能依稀回想起来的，只有摩天轮和旋转木马。

没想到入园后，迟玉瑶带我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旋转木马。

“这是你喜欢的项目，”迟玉瑶指着那两层楼高的游乐设施，“尤其是那匹白色的独角兽，我还曾经因为同你争执而把你从那上面拉下来过，当时一不小心就扳断了它的犄角。”

我朝那边望去，但独角兽的犄角看上去并没有损坏和修补的痕迹。

迟玉瑶看出了我的困惑，说：“不过对于现在的樱华镇和你来说，那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好了，你快上来吧！”她笑着走上了旋转木马的圆台。

对于她而言经历过的事，对于目前的我来说还没发生吗？我来不及细想，旋转木马就启动了，欢快的音乐打乱了我的思路——我承认，我的确喜欢旋转木马，先转完这一圈吧，好好享受，于是我抓住了面前的扶杆。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旋转木马旋转，我脑中开始出现一些零碎的片段，有一个片段是这样的：我和迟玉瑶拿着冰淇淋，在独角兽面前划拳决定谁优先选择。

“迟玉瑶，”这些片段感觉让我有些不适，我问，“我们认识吗？”

“你是不是看到了一些东西？”迟玉瑶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别怕，它们只是在告诉你一些信息。”

接下来，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当坐上“大摆锤”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拉住她的手，闭上眼睛尖叫时，我脑中闪过她站在“大摆锤”旁边问我敢不敢上去的画面。紧接着，在失重感让我两腿发抖的“跳楼机”上，我看见我们吓得脸色惨白，手牵着手互相打气的画面……我忽然意识到她带我来到树谷乐园的目的——她是带我来搜集这些能串成一条线的记忆碎片，这就像一种解谜游戏，渐渐地，我们越来越有默契——在玩儿“激流勇进”的时候，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掀起自己的雨衣挡住她的脸;而在“古堡探险”的过程中，每一个有鬼怪道具出没的关卡，我都会把她护在身后……

我们就这样在树谷乐园玩儿了整整一天，像相识已久的朋友一样。当天色渐暗，乐园的工作人员催促游客们离开时，迟玉瑶一把拉住我的手，将我带到一处不起眼的灌木丛后躲起来。

“藏好，我们今天不能离开，要在凌晨前坐上摩天轮。”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有些惊讶，“那么晚不回家，你家人不会担心吗？”

“这个世界里，我没有家人，”她语气从容，随即眼球一转，直直地看向我，“除了你。”那炙热的眼神仿佛要把我灼伤，这时，她递给我一件东西。

那是一张学校的校卡，上面印着我的照片和一个名字——迟玉桃。

三

身体像触电似的抖动了一下，我跌坐在地，惊动了巡视中的工作人员。

“谁在那里？”工作人员开始向灌木丛走来，迟玉瑶不得不拽住我仓皇转移。

我们俩在空荡的乐园里同工作人员展开一场“猫鼠游戏”，躲在“蘑菇屋”里、躲在小吃桌下、躲在湖边的花丛里……随着天色愈发昏暗，树谷乐园里开始呈现一种异样的紫红色，周围的景物变得愈发不真实。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们躲藏的地方也向摩天轮靠近——真稀奇，即使闭园，它仍然毫不停歇地运转。“小桃，”在昏暗的光线下，迟玉瑶忽然叫了我的名字，“不管还要再来多少次，我也想帮你把忘却的东西都找回来。”她的声音颤抖着，表情微妙，在我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她抓起我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猝不及防的疼痛让我叫出声来。很快，我听见不远处有工作人员朝我们跑来。“可算让我找到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愤怒。

此刻，迟玉瑶却不躲了，拽住我站起身来，朝摩天轮狂奔。

“别被抓住！跑！”

我们好像两只在躲避猎人的小鹿，在快要被工作人员一把揪住衣领那千钧一发之际，一前一后、气喘吁吁地冲进了摩天轮的座舱，就在我转身拉上舱门的那一瞬，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冲过来的工作人员在顷刻间消失了。

“这……”我不得不靠大口深呼吸来稳住自己的情绪，“怎么了？”

“你现在看看摩天轮外面的世界。”迟玉瑶却像司空见惯，带着一丝疲惫、一丝忧伤，答非所问，用手指了指玻璃外的远方。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才發现树谷乐园外的街道消失了、樱花树消失了、护城河也消失了，整个世界除了我们所在的地方全部变成了一片紫红色的虚无。

所有记忆碎片都涌上脑门，我看到了昨天、前天、大前天……每一个相似的清晨，每一个深岁路上的迟玉瑶，每一次躲避工作人员的“猫鼠游戏”，我全想起来了——这个叫樱华的小镇、树谷乐园和我都是虚幻的，只存在于一部叫《樱华镇的朋友》的VR游戏，只有迟玉瑶是真的，她是这个游戏的玩家，而迟玉桃是她给我取的名字。

我们在游戏里相伴了整整三年，情同姐妹，她的热情与投入让我的自我意识在某一天觉醒，我开始想去樱华镇以外的地方看看，结果这个游戏就崩坏了，无法存档，无法继续，无论她怎么重复进入，都只会回到初始地点——深岁路站的社区巴士，然后与我相识。凌晨升到顶点的摩天轮则是游戏重启的标志，站在这里的我会想起一切，然后再忘记一切。

“迟玉瑶……”我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被她唤醒，但我知道，我很快又会忘记她，“我不想再忘记你了。”看着坐在我前方含泪的迟玉瑶，我握紧的拳头止不住地颤抖。

“你不会忘记我的，我保证，现在每天早上，你已经感知到这一天在无止境地重复了！”她想握住我的手，可我正渐渐变得透明，她只抓住一把空气，“我们明天还会见面，无论要重来多少次，我一定会坚持到你记住我的那天。”

她泪流满面的脸成为我意识最后的聚焦点。

那一刻，我耳畔边忽然响起树谷乐园喷泉水池的背景音乐，这次我想起它的名字了，那是一首很老的日语歌，叫《别离的预感》。

四

太阳升起得好慢，按两次闹钟和用草莓牙膏的日子，我已经厌倦了！可我的生活好像是一连串早已设定好的程序，无论我怎样拒绝，它还是会以同样的方式继续，我已经发现这个问题了——我的日子在重复。

豆浆油条吃腻了，我在咀嚼时只想呕吐。扔掉豆浆杯时，我意外地发现自己受伤了，在左手的虎口上有一个深深的牙齿印。我咬到手了吗？昨天？带着疑问，我按了按那个伤口。

好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感受到疼痛的瞬间，眼前的世界像是老式电视机一样闪起了雪花点，接着我脑中闪过一幅又一幅社区巴士上的画面……我想起了一些东西——樱华镇是不存在的，我是个虚拟人物，这是一场游戏。

那个伤口就像旧毛衣上的线头，通过它，我开始剥落一层层覆盖在记忆上的枷锁，我看到了我的过去，于是我又加重了按压伤口的力度。

那个面孔在我脑中渐渐清晰起来——无数个画面，无数个走向我说“我是迟玉瑶”的鱼骨辫女孩儿，我们手拉着手，我们对视，我们在摩天轮上泪流满面……从初遇那天的精力充沛到昨天的疲态尽显，当所有画面重叠时，我确定无数次重来已经让她的身体受到巨大损伤，她的面容憔悴了。

我都想起来了，迟玉瑶在做一件多么荒谬的事啊！

巴士停在樱树下的站台，我照例上车，坐上平时坐的那个座位。

深岁路上，坐在我身边的姑娘长着一张精致的脸，声音也清甜。“小桃！”迟玉瑶叫我。而这次，我回头后没有像之前那样呆滞，而是一言不发。

“我是迟玉瑶，”见我没说话，她干脆把头凑上来，“我来……”

“瑶瑶，”我打断迟玉瑶，“让这一天停止的办法就是你回到你的世界里去。”

迟玉瑶原本急切的表情在我叫出她小名的那一刻，转为欣喜。

“你想起我了！”

“我想起你了，”我伸手去摸她的头发，一种忧伤的情绪像龙卷风一样从我体内席卷而过，“所以，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你想诓骗我无数次进入这个崩坏的游戏，对你的大脑丝毫没有伤害吗？”

阳光被车窗玻璃折射出七彩，照在迟玉瑶脸上，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

“我不信你不知道，你才是重复的根源。你一次次地强行进入，一次次地想要修补程序的裂痕，最后只能伤到自己。”

被我说中了，迟玉瑶埋下头去，不看我的表情。

“我今天之所以还上这趟车，是为了跟你告别。这个坏掉的游戏，你永远别再回来了，要好好生活，交一些真正的新朋友。”

这句话让迟玉瑶感觉情势不妙，可我没有留给她反应的机会——我把左手举起来，在她面前狠狠咬住上面的伤口，剧痛袭来——我要毁掉这个游戏，让自己消失，这样才能阻止迟玉瑶一次次重返樱华镇！

“迟玉桃你疯了吗！你停下！”迟玉瑶大惊失色，努力想阻止我，可她无法触摸开始扭曲的我，我渐渐变成了雪花点，体内一连串数据若隐若现。

“我们约好一起去樱华镇外面的！我们说过永远不离开对方！”

可我们中间隔着真实和虚拟那无法跨越的界限，迟玉瑶，我们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我感觉到自己眼中流下了温热的液体。

是眼泪吗？在这个游戏的设定里，我是不会哭的，不管之前与迟玉瑶分别时多么痛苦，我的眼睛始终是干涩的。

迟玉瑶，你看，这就是你带给我的改变，让我从樱华镇的小桃变成了被你珍惜过的迟玉桃——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情。

五

这个游戏完全崩坏了。

即使我很努力地照以前的方法进入，但在登录界面，我只能看到一片空白。我知道，是小桃自己销毁了自己。

我叫迟玉瑶，一个游戏开发工程师的女儿，《樱华镇的朋友》是我爸爸为自闭症儿童研发的一款陪伴型VR游戏。他为这个游戏投入了太多，以至于我在童年时从来不知道有爸爸是什么感觉，只知道有钱是什么感觉。

没错，我的家庭条件优渥，但这种优渥落实到我身上却伴随着孤独和无措。爸爸有工作，妈妈也有工作，他们都忙，没有时间关心我每天做了什么或是我心里在想什么，等唯一陪伴我的奶奶去世后，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同外界接触。

很讽刺吧？一个为自闭症儿童研发游戏的工程师，第一个作品就用在了自己女儿身上。

从十一岁到十四岁，我在樱华镇度过了一段自由、快乐的时光。

我在真实世界没有朋友，只有游戏里的小桃陪着我做了许多我想和朋友做的事情，她像一个大姐姐，保护着我，陪伴着我。我承认，我已经完全沉溺其中，不然我不会给她取名为迟玉桃。

我任性地在测试服里为所欲为，告诉小桃我要带她离开樱华镇，告诉她我住的城市有比树谷更大的乐园，比圣樱利更好的学校，有更繁华的商场和更好吃的食物……我告诉她，总有一天要带她来看看我生活的世界。我低估了人工智能，小桃如我所愿地觉醒了，在她拥有自我意识后，这个游戏就崩坏了。

爸爸所在的研发团队发现了这个问题，用了很多方法也修复不了，只能全面召回这款游戏，大面积销毁。由于这是他半生的心血，他留下了唯一一份原件作为个人收藏，就是我后来偷偷使用的这一份。

他告诫过我，再登录这个崩坏的游戏会对我的大脑造成无法估量的伤害，但我仍饮鸩止渴。游戏的存档消失了，小桃也忘了一切，每一天都是新的，我一次次地回去，想让她再记起我，想让她再保护我、陪伴我，當我最好的朋友。

在帮助小桃找回记忆的过程里，我的身体越来越糟，晚上睡不着，反应也越来越慢，我想在游戏里寻找各种线索来帮小桃回忆，最后无奈之下，我用了最笨的方法，咬了她一口，妄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找到了销毁自己的方式。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后悔自己做过这样的事。

是我摧毁了我和小桃原本和平的世界，让游戏崩坏，也是我固执地不愿意让小桃忘记我，强行把她一次次召回重复的一天里陪我胡闹。我在渐渐清醒之后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她要是知道了真相该多恨我这个始作俑者。

可小桃这个笨蛋，她没有，最后还在担心我的身体健康，她怕我过度消耗，所以选择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我，将我推出她的世界。

她永远那么温柔，不管是在我们最初相遇时，还是在她最后消失时。

六

尽管已经过去多年，我还是会怀念那个叫樱华镇的地方。

托小桃的福，我振作起来，学习交朋友、学习面对社会，但闲下来时还是喜欢戴上VR眼镜，似乎这样就可以回到过去，去樱华镇再看看樱花漫天飞舞的景象。

我一直相信世界上存在奇迹，就像小桃能在游戏里觉醒一样，没有什么不可能。有一次，我把VR眼镜戴上，模拟登陆，竟然成功了，看见了树谷乐园和坐在音乐喷泉前的小桃。

好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副十三四岁的少女模样，悬在半空中的脚一摇一摆。

“迟玉瑶，我等你好久了。”看见我以后，她露出了嗔怒的表情，“你再不出现，树谷乐园都关门了。”

一种久违的欣喜在心中泛起，我朝她跑过去，却在即将碰到她的那一刻回到一片黑暗之中，然后我慌乱地想要擦擦自己的眼睛，结果摸到了VR眼镜。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桃，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