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梦少年事,归来忆故人
2020-05-18苏羽
苏羽
现在是早晨七点,五月的东北依旧寒气逼人,我们携着几把铁锹,开着几辆车驶进颇像峡谷的养蜂沟,为爷爷迁坟。湖面上雾气氤氲,远处崇山峻岭依次排开,宛如仙境,身旁一个不熟悉的叔叔留意到了正瑟瑟发抖的我。
“听说你这两年一直在北京,那边咋样?”他问。
“除了温度比这里高点儿,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这样回答,有些想笑。
“在那边做啥呢?”
“编辑。”
“也算文艺工作者了啊,听说你没读大学?”他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泛黄的牙齿。
我冲他笑了笑。山下,裝有爷爷棺材的车子已经往这边驶来了,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是,原因挺多,最主要的是文科成绩不错的我学了三年理科,结果一直学不好,最终只考上了一个三流大学,还没有读完,这件事现在提起来一家人都觉得遗憾。”我用下巴指了指山下,“如果我爷爷还活着,他一定会支持我学文科。”
我往山下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朝他笑了笑,补充道:“叔叔,如果你有孩子,以后一定要多考虑考虑他的想法啊。”
姑姑找来的风水大师正对着远处眺望,那座山的中间恰好有一处开口,大师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致区域,吩咐那些来帮忙的人把棺材及墓碑往上扛。
“你瞅瞅,这地方多好,前面是湖,再往前有山,一座座山又不会挡住视线。”风水大师说。
但我只看到了重重屏障。
十年前爷爷因为直肠癌撒手人寰,这成为我生命中最难以承受的事情之一,我从小便是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这样的养育之恩我必须铭记一生。
爷爷一直希望我做个快乐的人,教会了我下棋、养花、看书等种种享受生活的方法。他在与世长辞后被埋在红透山镇矿山中这个静谧的山沟,我想他若泉下有知,也会十分满意吧?见到我从事现在这份工作,他肯定也深感欣慰。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一阵叫卖声把我从回忆中扯出来,我细想一下,距离上次回老家给爷爷迁坟已经有九个月了。
这座距离沈阳只有一百公里的小镇位于长白山脉西侧,距离长白山有三四百公里,说是小镇,实则是一座矿产丰富的矿山,相比红透山镇这一名字,人们更愿意管它叫红透山矿。我在这座小镇上生活了近二十年,也算见证了这里的沧桑巨变。
火车开始减速了,我知道即将到站,我对故乡的思念就好似一枚开采出来的珍贵矿石,在我平静的心湖落下重重一击,终于在火车停下的那一刻,心湖泛起了轻松的涟漪。
火车停靠的站点叫清原县,我还要经过一个小时颠簸,才能到达红透山镇,我读中学的时候小镇上还有蒸汽火车,那时蒸汽火车的一部分车厢用来装货物,另外一部分用来坐人,后来还是被取缔了。
清原县全名为清原满族自治县,据说这里也是满族的发祥地之一,火车站的墙壁上有一些壁画,描绘的正是一些满族人的生活状态。
万里无云,太阳从地面反射过来的光有些刺眼。我有些困,打了一个哈欠,又晃了晃头,实在不想在欣赏故乡景色时睡着。小时候,在每年春节前后,我都会跟爷爷坐几个小时车到比红透山镇更偏僻的亲戚家去串门,而在他去世后,我跟那些亲戚的交集也慢慢变成了两条平行线。
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抱抱我那年迈的奶奶。她年近八旬,我甚至无法判断出她脸上的皱纹跟头上的发丝哪个更多一点儿。
“这孩子,干什么玩意儿?”奶奶推了我一把,虽皱眉,却在笑,接着走进厨房,开始给我热饭,又问我,“出版的事怎么样了?”
我的心情有一些复杂,在这个小镇上,甚至在整个县城上,百分之九十的家长都要求自己的孩子学理科,原因大同小异:学理科好找工作。一个学校如果有二十个班,也会只安排三到五个文科班。
电影《缝纫机乐队》里面有一个桥段,一个孩子的妈妈逼迫孩子学习数理化,好研究原子弹,不希望她沾染文艺气息,那里面的一个个梗搞笑极了——其实,这样的桥段在类似红透山这种小城镇的无数家庭中上演着。
所以,之前一直让我学理科的奶奶,在看到我最终获得一份稳定的编辑工作后,竟然也开始询问这些事情了。
“稿子……最终还是毙掉啦。”我轻描淡写地说,“一位黄先生觉得我在序章里面的措辞太狂妄,从他的回复中我看得出他十分气愤,他觉得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孩子,说我这样的年纪就应该去读大学,不然会后悔一辈子,还说我的作品并不值得大众来学习之类的。奶奶,这没什么,多正常啊,而且人家说的也不无道理,我继续努力就是了。”
奶奶没再说什么,要么是没听懂,要么是不知道怎么接话,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来掩饰内心的失落,这跟我在外地往家里打电话时大同小异,所谓“报喜不报忧”。我并没有像大多数同龄人那样来规划人生,但我还是在慢慢朝自己想要的工作和生活靠拢。
爷爷奶奶本来都是山东人,后来闯关东,来了东北,两个人的年龄差了整整十二岁。奶奶曾跟我说,爷爷之前的身份类似于地主家的孩子,他从小读书、生活环境十分优渥,而她则出生于贫困的农民家庭,只上过几天识字班——奶奶所言非虚,后来经过我验证,奶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
这些年当编辑的经历让我接触了很多人。几年前,我不会打字,没有用过Word等办公软件,必须从头学起——我脱离了学校,但不能脱离学习,如果不再学习,必将失去谋生的能力,甚至迷失自我。
在这期间,我认识了不少作者,他们大多年龄小于我,我常常呼吁大家不要学我,要好好念书,过早地混社会将多承受更多苦难,而这些苦难很有可能不会带来什么好的结果。
我走进厨房,望向窗外,发现小区里并没有多少积雪,随口问一句:“奶奶,这几天没有下大雪吗?怎么都没有什么积雪呢?”
“等你爸回来,让他开车带你往坑口走走,山上还有很深的积雪。”奶奶说。
说起这些年红透山的变化,最明显的便是棚户区改造,国家出钱让我们从住了几十年的平房搬到楼房,之前我们家就住在坑口一座山的半山腰。
小镇最里面的一片区域被称为坑口,那儿有一栋八层的高楼,楼上还有一颗五角星,这座高楼是这个小镇上的地标,每晚都灯火辉煌。而楼下就是矿井,矿井也叫矿坑,所以这里被称为坑口。每天都有许多工人下井开采,毫不夸张地说,几乎小镇上每家都有人现在或曾经是一名下井工人。下井工人每天可以领取保健票,然后去食堂打“保健”——“保健”在许多人的观念里是一种娱乐项目,但在这里是指每天提供给工人的伙食,倒退十幾年,很多下井工人领了“保健”也舍不得吃,而是拿回家给妻子和孩子。
我打电话给爸爸,让他带我去坑口看看,他满口应允,半个小时后就赶了回来,驱车带我往坑口去。
景色有些荒凉,裸露的山地蒙了一层白白的雪,青松白雪配红瓦,遥望过去倒有几分梦幻之美。
爸爸在一旁接了一个电话,估计是他朋友打来的,他时不时笑着,说些“你净搁那儿埋汰人”之类的东北话,很快就挂掉电话,拿着一顶帽子走过来。
“还在写东西吗?最近有没有拿稿费?”他问。
我沉默,刚要开口,他又打断了我:“把帽子戴上,在北京待了那么久,估计冷不丁回来不习惯吧?”
我敷衍地回应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他又问:“哎,我好奇你都写什么?”
“写自己写生活,点点滴滴都写。”我指了指他,指了指远方的山、眼前的屋,正是这些点点滴滴构成了多姿多彩的生活。
我们两个人继续往山上走,还去山坡上的旧居看了看,篱笆都已经倒了,也许是大雪的缘故,房子也早就被推倒了,之前我们每个冬天都要储备许多煤球和木头,点燃炉子来取暖做饭,将小桌子摆在炕上,几个人盘腿围坐,大口吃肉,屋子外面偶尔传来烧炉子的响声。
搬到棚户区后我们再也不用烧炉子了,只有两件事情有些遗憾:一件是碰上停电,我们便没法做饭;另一件是种菜的田离棚户区有些远——政府没有把地也一并收走,在我们的旧居附近有一亩地,我们搬走了也可以在这里种些蔬菜自己吃。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在这片田里跑来跑去,十几岁时还有过一个人挑一筐菜去街边卖的经历。
再往上走,有一口我喝了近二十年的井,这口井养活了附近几百户人家,井水是我小时喝过的最甘甜的饮品,但我还是走远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背弃了它,毕竟我是它哺育长大的。
山上的积雪确实比较厚,但景色又别具一格,这样的景色大概也只有在东三省才看得到吧,我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举起手机对着树枝拍了一张照片。
我跟爸爸一直待到晚上,八楼的灯又亮了,几十年如一日。
我突然想起来八楼下面有一个职工浴池,里面有四个池子,池子在每天下井工人早班、晚班两次下班前都会烧好水。爷爷患病前总喜欢带我去那边洗澡,我还记得,由于下井工人身上带有太多灰尘,有时候我们去洗澡时发现池子里的水呈一种半固态,那简直是泥浆了嘛!
爷爷和奶奶对我的管教完全是两种模式:奶奶总是让我干农活儿,爷爷则希望我快乐,教我下象棋、养花,告诉我一定要多看书。
爷爷走了之后就再没有人带我去那边洗澡了。在大冬天里,家里不方便洗衣服,我就总是一个人背着一桶衣服去职工浴池,先洗衣服再洗澡。
上车回家,我望向窗外的夜幕,凝重的黑暗似乎即将涌进来,这让我有一点儿压抑。时不时路过的车辆闪着车灯,好像一把钢刀切开夜色,光亮转瞬即逝,我与这世界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16日,是赶集的日子。
赶集这种活动在乡镇的流行程度仅次于广场舞,而我们这里的传统是每逢6的日子赶集,也就是说,每个月的6日、16日和26日赶集,这样的传统从我记事起就存在。在赶集的日子,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我拉着奶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抚摸她被岁月压弯的背脊。
拐角处有几个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她们面前摆了一些菜。奶奶看到熟人便开始寒暄,逛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们准备回家。
奶奶问我:“什么时候走?”
“这两天吧。”说完,我又觉得有些难过。
我们年少时轻而易举获得的喜悦已被岁月这把无情的枷锁禁锢,曾经苦恼离开的日子如此遥远,现在感伤分别的时刻近在眼前,那个名为家的角落留下我们太多的蹉跎与沉默、挣扎与苦涩。
少年已不再,故人早离开,我只希望所有梦想都可以通过努力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