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殇
2020-05-18郑局廷
流行于南方农村的彩礼,变异为一座横在大龄男女面前不可逾越的大山,谁能翻过高山?谁能找到幸福之路?
一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就是一个不太成功的小混混。在混混前冠“小”,不是我的谦虚,如果拿给伟人写悼词用“享年”的话,我也应该是二十有七,年龄不小了。而我在混混界,初出茅庐,涉事不深,手段不辣,业绩平平,只能算是新手和小辈,待了不到几年工夫,就把自己混成了罪犯,差点混进监狱之中。是法官手下留情,给我“判一缓一”的优待,才免了牢狱之灾,还有难能可贵的人生自由。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钻进来,正好照在我的脸上,特别强烈,刺醒了我。我圆睁双眼,掀开被褥,让自已摊成“大”字摆在床上,思绪飞出去很远很远。
我是怎么变成混混并且混成犯罪分子的呢?脑壳中闪过这个问题时,连我自己都吓蒙了。我祖辈十代,自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代人从江西逃荒过来,面朝黄土,世代躬耕,可算是纯而又纯的贫民百姓,既没有刁民的遗传,也没有混混的基因,不知咋的,在我这一代竟变种异化。一般来讲,混混在人们的印象之中,长相粗蛮、凶神恶煞,心狠手辣,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而我身形瘦小、眉清目秀,心善手软,根本就没有当混混的天资和身体。还有一点,混混大都自小顽劣,专干“上房揭瓦、下河捉虾”的事,读不好书,慢慢悠悠地踏入到混混行列。而我虽不聪明,但老实听话,能装模作样地俨如好学生一般,从小学读到高中,并且参加高考,考了211分。老天真的是够眷顾我的,我的分数不能上211的大学,但却要让我考这个分数,至少让我与莘莘学子崇尚的“211大学”搭上了边。再说,人家考211大学,只能收到一份录取通知书,而我却收到了什么野鸡大学、民办高校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从未听说过的高职高专的入学通知书达十张之多,让我过了一次幸福选择的瘾。最终,在父亲的指点下,我花里挑花一样地挑中了位于县城的职业学院会计班。父亲说,反正就读个专科,何须费钱费力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上?说心里话,我还是挺向往到外地去闯一闯的,不说是读书,看一下风景也不亏。
我翻了一个身,感觉到一些凉意,随手拉过被褥盖在身上,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再睡过去,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不愉快的人生过往。可是,从关进看守所半年,到宣判那天被释放出来,我回到家一睡就是三九二十七天。我慵懒得像一只蚕宝宝,本能地吃着放在嘴边的桑叶,对生活的态度就是蠕动几下,表明自己还是一个活物。瞌睡早就睡完了,没有丝毫睡意,有的只是连连的悔意。倘若我不是出生在贫寒的农村,而是家庭富裕,我父母也稍稍见过世面,他们就会支持我去上外地的高职高专,去读电子商务、工商管理、文案策划之类的专业,我也不会读这种我父母认为靠谱、实用的会计班。在他们眼里,村里的贾会计一干就是二十几年,成天提着一只黑提包,里面装有不少钱,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还受人尊重。殊不知他们的这种认知,害得我发奋努力地考了几年,也没能考过注册会计师资格。因为没有资格,我在县城找不到正儿八经的工作,只能到一家私人财务公司,也就是小额贷款公司,从而拉开了我步入混混行列的序幕。
那是一家新近成立的公司,老板王天山先前一直在云南做木材生意,赚了个把亿,眼看木材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便回到县城,在几个朋友的撺掇下,成立了“方便贷公司”。平心而论,王天山本真不坏,没有搞“套路贷”,也没有定“天价息”,公司贷款利率维持在25到30点之间。这在小贷公司,应该算是最挨筋伴骨的了。然而,殊不知有实力的人根本不会到你这儿拿款,而到你这里借款的人,都是濒临破产、走投无路、实力不济的没落之人。你想赚他的息,他起心来借钱,就是要吃了你的本。没过两年,公司将近两个亿贷出去,看似收了几千万的息,可本金却被套进去,回收无望,遥遥无期。进入公司第一年,我是风光无限、受人尊崇的放贷员。第二年,我成了逢人打躬、低三下四的收款人。公司放出去的款,几乎是有去无回。老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钱打水漂,在第三年,将全员编入公司“讨债队”,聘请三十五岁的社会闲散人士杜建汉出任讨债队长。杜建汉长相粗犷,滿面凶相,出手狠辣,给人不怒自威的恐惧感。他从十岁就步入“混”界,一混就是二十多年,混得声名鹊起,混得远近闻名,什么打追命电话、上门威吓、泼油漆、搞跟踪、绑老赖、虐人质……诸如讨债门法,很多都是他的“发明”。而我身单形瘦,面善心软,胆小怕事,怎么可能拉得下脸皮去做这种下三滥的事呢?我写好辞职信,去找老板王天山,他接过辞呈,随手一扬,吼道,“周志浩,放钱的好事你做了,肉吃了汤喝了,啃骨头就打算开溜了,做人太不厚道了吧?”听完老板的话,我自觉理亏,但我还是强力争取道,“王老板,那种讨债的套路我做不来,我怕误事,你还是放过我吧。”老板早就窥见了我心中藏着的那点小九九,降下声调缓着语气劝说道,“不是谁生下来就会讨债。你是一个年轻人,要多加历练,丰富人生经验,才能适应社会,才能生存立命。不错,我们有些措施,游走在法律的边界。但是,‘欠债讨钱,天经地义,全国上下都在治‘老赖,我们用民间的手法整治他们,有什么怕的?我在公检法有很多朋友,他们跟我支招,只要不闹出人命,使点伎俩上点手段,哪怕过分一点,没有人追究你,因为我们始终是占理的一方。”老板苦口婆心的鼓劲打气,清除了我心中的一些顾忌。但是,从微信中众多油腻得让人倒胃的“心灵鸡汤”中,我唯有汲取了一句话:“做人只管善良,上天自有安排。”而讨债队的所作所为,就是混混的搞法,与善良背道而驰。没有办法,我只能心存侥幸,在行恶使坏的讨债过程中,尽可能地动用我的“善念”,挥洒我的慈悲,让自己不要走得太远。那段时间,我战战兢兢,心里不停地默念和祈祷:不能出事!不要出事!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讨债队在扣押一个“老赖”时,终于闹出了人命……
“浩子。”母亲轻声叫道。她的脸躲在门缝后边,生怕打扰了我似的,“中午饭烧好了,你起床吃一点吧。”
我像没有听见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早上不过早,中饭又不吃,身体怎么受得了哟……”母亲站在房门口,带着哭腔絮叨,让我听出了近乎哀鸣的味道。顿时,我的心像被电触过一般。二十七岁的儿子,在吃饭睡觉这种小事上让父母操心劳神,看我这出息。我一骨碌爬起身,穿上衣服,在卫生间洗漱过后,坐到桌前。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看到有我喜欢吃的煎鲫鱼和土豆煨肉,食欲大增,胃口大开。母亲左手端着一碗饭,右手捏着一双筷子,从厨房走出来,将碗筷搁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爸呢?”我拿起筷子,往嘴里扒了一口饭,问。
母亲望我一眼,迅速挪开视线,小声透露道,“他到黄湾去黄依依家要彩礼了。”
我啪地放下筷子,极其生气地责备道,“我说过了,那个彩礼不能要。爸又是搭错了哪根神经,非要去做这种赊人卖呆的事?”
母亲蹙了一下眉头,很怕触犯我,却又想把话说出来,叹过一声气后,轻言细语道,“给到黄家的彩礼,不是一分钱两分钱,加上订婚的五万元,一共将近三十万。对农村人来说,也许一辈子也攒不够这么多。”
我当然知道,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我押运着两辆东风皮卡车去黄依依家“上头”,车上除了二十万现金,还有半边大肥猪、两百斤鲜鱼以及一百多种日常用品,足有两满车,花了四万八。拖到黄家卸下,摊在她家的屋子里,仿佛她家是开超市的。有什么办法,我们这儿女生金贵、稀罕,没有彩礼,根本娶不上老婆。我算是走了狗屎运,在读高中时认识了同班同学、也是我邻村的黄依依。因为害了一场病,她耽误了高考,毕业以后,她就进到镇上一家卫材厂打工。考上大专后,我勇敢地向她发起了爱情攻势,她没有立刻答应,给了我三年马拉松式的考验。此时的黄依依羞涩清纯、秀雅脱俗,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轻灵之美,说不尽的温柔娴静。在她周边,不乏有钱有势有才华有地位的追求者,但她最终却选择了我。她不仅长相甜美,而且心灵贤淑,在她眼里,脸面胜过物质,名声高过金钱。结婚之时,她只要了能给她父母一个交代的必备的彩礼数目,额外的苛求,她只字未提,比如钻戒,比如小车,比如在县城买房,等等。也许是受家庭传统观念教育和熏陶的缘故,她把贞操看得胜过生命,我俩在一起谈六七年恋爱,最开放的“撒狗粮”的举动就是牵手。两人之间,难免有激情碰撞的时候,除了拥抱,她再不会让我有更加亲昵更加深入更加出格的举动,像封闭的瓶盖密不透风,让我无虚可乘、无隙可钻。我问她,这是为什么?她总是浅笑不语。直到领取结婚证那天,她让我在宾馆开了房,坐在床头,才跟我解密为何领证前不能同居。接着,她极其认真地对我说:“今天,我交给你一个完完整整的我。我的一生所愿——结一次婚,跟定一个男人,完整平安地走完属于我俩的人生。如果你违背诺言,我会以死相搏!”她说得很笃定、决绝,眼神之中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毅。我用手抓住她的肩膀,双眼凝望,信誓旦旦道,“我就是你跟定的男人,绝不辜负,永不分离!”她从我的眼里,读出了真诚,品出了执着,这才宽衣解带,放开自我,与我开始肌肤之亲。
然而,在我发誓不过二十天,并且是在我们即将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我被县公安经侦大队的警察带走。而我出阁待嫁的新娘,却还蒙在鼓里浑然不觉,在众多亲友的祝福声中,在一干乡亲的盼望之中,迎不来娶亲的队伍,等不到接亲的新郎……想到这里,我的心有如尖刀刺过一般地疼。痛定思痛,我心怀疚愧道,“妈,这不是钱的事。我和我们家对不起黄家,对不起黄依依,那个彩礼咱们不能要。”
“凭什么不要?”父亲佝偻着身子走进屋来,脸上深沟一样的皱纹像覆盖了一层冻霜,“你被关进去不到半个月,他们就请律师来办理离婚,好像你要在号子里关一辈子似的。黄家真的臭不要脸,不到两个月,又把姑娘嫁给另外一个男人。”
其实离婚是我率先提出来的。当时关在看守所,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多重的罪,会判多长时间的刑,人显得很消沉,只有黄依依是我唯一的精神慰藉和心灵寄托,而一想到她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眼前仿佛看到她难堪、痛楚、无助和绝望的神情,脑海里一刻也不停地萦绕着她抬不起头、走不出门、成天以泪洗面的画面。在她的世界里,这是多么丑陋多么耻辱的事呀!我与她的婚姻关系存续一天,对她的煎熬就会延长二十四个小时,弄不好真惧怕她“以死相搏”地走极端。我不能自私地活着,必须快刀轧乱麻,尽快离婚,让她解脱。一周后,公司聘请的律师找我,只是简单地谈了一下案情,我委托他为我和黄依依快速办理了离婚。此刻,我只能還原真相,告知他们实情,“爸、妈,离婚是我先提出来的,并且在协议中,我将彩礼补偿给了黄依依。”
“婚都没结,你却把彩礼送给黄依依,你逞什么大方?你完全是在败家!”父亲指着我,嘴唇气得发乌,身子有些发抖。
“翻年就是二十八了,没有彩礼,到哪里找老婆?我看你只怕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母亲给父亲盛来一碗饭,听到我和父亲的对话,抹了一把泛着泪花的双眼,忧心忡忡道。
“行了,你们别操我的心。娶媳妇讨老婆的彩礼,我自己赚!”有啥法子呢?为了让父母安下心来,我只能甩长袖说大话了。
“你以为钱是沙炸来的,这么好赚?”父亲停住夹菜的筷子,扳着指头,跟我算账道,“你一个月赚四五千块钱工资,把嘴缝上,至少也得五六年才能攒够。我们家种有五亩地,靠农田收入,起码要二三十年才能存下这笔钱。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在农村,要凑齐基本的彩礼钱太难太难了。你看,这方圆十里八乡,哪一个村里没有十几二十个讨不到老婆的寡汉条子?”
父亲说得不无道理。前些年,很多家庭不生男娃不收手,为生男娃刮女娃。就像我这个家庭一样,我看似家里的老二,其实,我可能是老八老九都说不定。因为在我与我姐出生的这几年间隔期内,我的父母一刻也没闲着,几乎是每半年怀一个,两个多月时去把B超一照,带“把”留下,没“把”刮掉,没有余地,毫不留情。小时候,父亲抱着我,双手把我举过头顶,用嘴吻着我的小鸡鸡,满脸自豪带着炫耀道,“为了你突出来的这个小玩意儿,我和你妈屡怀屡刮,屡刮屡怀,终于怀上一个带把的。周家总算后继有人了。”殊不知怀上我时,父亲精气耗尽,母亲的子宫被刮得像稀疏的薄膜,医生都不敢下手,怕一碰即破。生下的我,先天营养不足,发育不良,骨骼不大,智力不慧。像我这样的情况,在农村家庭很常见,导致的结果是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孩显得尤为稀贵,无形之中拉抬了女方索要彩礼的价码,很多男人因为出不起彩礼而落下单身。虽然身处其中,但我没有感受到这迎面而来的压力,从家里给我筹措彩礼的过程来看,似乎也没有传说中的那般艰难。我缓和语气、故作轻松道,“没那么严峻吧,家里为我准备彩礼,好像没怎么费力。”
“那是因为你姐五年前出嫁,我们收了男方家十万元钱的彩礼,一直给你存着。另外的钱,是你父亲……”母亲正要往下说,被父亲拦住,他接过话头,嘟噜道,“吃饭,吃饭,别提这些没用的了。”说完,埋头吃起饭来。
我看着父亲,再瞧瞧母亲,似乎有事瞒着,有话未说,便特意旧事重提道,“那二十万元钱,不是父亲在县城摸体育彩票,中了个特等奖,得的奖金么?”
“是的,是的。”母亲忙不迭地打圆场,“像这样的好运气一生都难得出现一回,哪能次次砸中你的。”
母亲说的没错,天下掉馅饼的事不可能总是光顾你的头上。沉甸甸的彩礼钱,只能靠自力更生了。
二
秋风拂面,阳光耀眼。二十多天后走出家门,世界在我眼里显得特别明媚格外清亮。我低头垂脸、踽踽独行在湾子前边通往村部的水泥路上,生怕碰见熟人。偶尔抬头瞧一眼村落,穿靴戴帽地被粉刷修缮,村容村貌焕然一新。路修好了,村子变美了,环境变干净了,可在村里居住的人却越来越少了,整个村子显得十分冷清、缺少生气。
旧有村部连同原小学教学楼都已拆除,规划建设新村部。村里盛产“富硒稻米”,纳入到了县域旅游的规划,便将村部与游客接待中心建在一块儿,三层,将近三千平方。我看一眼矗立在村部门前的效果图,跟着震撼了一回、激动了一把。村干部临时在靠近左边院墙的一长溜平房里办公,我走到掛着“书记办公室”牌子的屋子门口,瞧见老支书江丙高坐在椅上打盹。也够难为他的,将近七十三岁了,居然还稳稳当当地坐在这个位置。我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江书记睁开老花的双眼,道,“来了。”
我点头哈腰,满脸谦恭道,“江书记,遵从镇司法所潘所长的指示,专程向您报到。”本来像我这样的缓刑人员,隶属镇司法所监管,但潘所长感觉不便,就将我发配到村里。反正予我而言,随便哪个监管一个样,无所谓。
“老潘给我说了你的情况。”江书记浑浊的眼神顿时变得发亮起来,打开话匣子,谆谆教诲道,“年轻人难免会犯错误,要知错悔改。政府英明,对你从轻处理,你要对得起政府。老老实实待在村里,不要随便外出。如果外出,必须跟我报备。一年后缓刑到期,我要给你出评语。评语出得好不好,就看你的表现能不能让我满意。”做了几十年的村支书,怎么会放过这诲人不倦的绝佳机会。
“我知道了,一定按照您的教导,安心接受改造,绝不乱说乱动!”我听父母说过,江书记从前曾是民兵连长,“斗地主”是一把好手,喜欢听这类似的话,于是我就顺遂其愿,乖乖帖帖地说出了这番迎合的话。
“年轻人有这个态度,好!”江书记的脸上,连皱纹里都洋溢着满意,“你有什么打算?”
我向江书记走近一步,满脸堆笑地恳求道,“江书记,为了不脱离您的监管,我想在村里找份活干。”
“活倒是有。就这门口的工地上,缺的是小工。”江书记上下打量我一眼,摇头道,“只是你这瘦不拉叽的身板,恐怕受不住这繁重的体力活。”
“我没问题的。”我挺挺身板,很是坚定。此时此刻,莫说是做小工,就是去上刀山,我也只能豁出去了。
江书记似乎很中意我的表现,他走到门口,对着工地大声叫喊道,“唐国平,唐国平,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不一会儿,墩墩走来一个身材魁梧、三十出头的男子,到了门口,像铁塔一样,挡住了光线,屋子里瞬间暗淡下来。
“唐国平,这是刚刚回村的小周。”江书记指着我引荐道,“他愿意到工地上做小工,你安排一下吧。”
唐工头的眼睛扫视我一遍,语含蔑视地问,“搬砖、和灰、扛水泥,开巷、挑土、浇混凝土,样样都是重体力活,你这细皮嫩肉、花拳绣腿的,吃得消呀?”边说,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
唐工头不经意的一拍,一阵疼感袭遍全身,但我强忍住,打肿脸充胖子道,“不就是使憨劲出蛮力么,我吃得消受得了!”
唐工头与江书记交流了一下眼神,算是认同。唐工头吩咐道,“你明早七点半来上工吧。”说完,风风火火地出门而去。
谢过江书记后,走出村部,却见那辆我极为熟悉的“44444”牌照的奥迪车停在村部门口。这不是我前老板王天山的小车么?当时他拿到这个“狠”牌照,甭提有多得意,认为自己将会人多“势”众、“势”不可当。可我却不以为然,在心里犯嘀咕:这么多的“4”,不出事才怪咧。哪曾想到,一语成谶。王天山摇下车窗玻璃,伸出头跟我打招呼,邀我坐进副驾驶的位置。
两个人坐在车上,眼望前方,各怀心事,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王天山打破静默,道,“放出来这么久了,也不跟我联系。我打你的手机,一直关机。”
“放出来后,我一直关在家里睡觉,心情不好,谁也不想搭理。”我实话告知道。
“我来找你,就是想当面感谢你,在关键时刻能够为我作证。”王天山终于说明来意。
“我不仅在为你作证,更在为自己的良心作证。”我更正道。
“如果早点听取你的建议,也许公司不至于走到这步田地。”王天山检思反省道。
放这些“马后炮”还有什么用呢?当时要是早点听我的,怎么会发生人命?公司怎么会被查封?职工怎么会被拘留审查?本来那个死鬼吴金彪贷了公司五百万,但他也付了超过百万的利息。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了,他才“隐身”躲到外边,既没还本,也没付息。公司讨债队长杜建汉派人跟踪掉线,最后在邻县将他逮到,把他请到公司后边的一间办公室里(实则是一间封了窗户只留一扇门的“黑屋子”)。为了规避“非法拘禁”的风险,在“黑屋子”里关吴金彪一天,不超过十二个小时,杜建汉就带几个人押着吴金彪到宾馆开房住一夜,早上拉他回来继续蹲“黑屋子”。周而复始地折腾几天后,吴金彪变得眼光呆滞、反应迟钝。我感觉到他出现了病态,便偷偷地向王天山作了汇报,建议把吴放了。王天山专门与杜建汉进行商议,可否先放了吴金彪?却被杜建汉一口回绝,说:大凡老赖,都会“三装”——装死卖活、装聋作哑、装疯卖傻。放了,等于前功尽弃。如果这笔款你发话不收了,我就把他放了。王天山无奈,只能由着他了。如此而为,持续到第十天的早上,杜建汉带人把吴金彪从车上押解进“黑屋子”后,由我和小蒋在门口看守。仅过一会儿,胖胖唧唧的吴金彪走到门前,脸上冷汗涔涔,喘着粗气跟我和小蒋求援道,“我不行了,快送我上医院。”看他那样子,不像是装病。我倒了一杯水,递给吴金彪,然后去向杜建汉报告。杜建汉眼皮没眨一下,毫不在意,“他的身体打得死老虎,你不要信他‘演戏。”我悻悻地返回,看到吴金彪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呵气,好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我立刻拿出手机,给王天山通报。王天山听后,让我打120。过了一刻钟,救护车拉着吴金彪进了抢救室,虽然只有一口气在悠,但总算是活人送进医院的。抢救了十几分钟,吴金彪走人了。如果再迟缓半小时,吴金彪可能会死在“黑屋子”里,对公司而言,那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万幸的是,吴金彪与公司的一名小股东是亲戚关系,吴金彪贷的五百万,是那名小股东担的保,关押吴金彪也是那名小股东的主意。吴金彪死后,那位小股东立刻到吴家去做工作,赊账免灾,公司承诺不追讨那五百万,并给二十万元的丧葬费,吴家答应不再上告。我的婚期逼近,便匆匆回家去筹办婚礼。但公安部门最终还是介入,听说是杜建汉别出心裁隔制的那间“黑屋子”被检举出来。不早不迟,在举行婚礼的前夜,我被刑拘。这种只在小说中才出现的剧情,却不偏不倚地发生在我的身上。在案件办理过程之中,杜建汉为了减轻罪责,把什么事都往老板王天山身上推。而我是现场处置的亲历者,证词起到了关键作用。我和小蒋及王天山被判了缓刑,而杜建汉及其两个手下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想到这里,我回应道,“如果你听我的话,就应该早早辞退杜建汉。而今是法治社会,岂能容忍他的那些做法?”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所以,今天来找你,除了表示感谢,还有一层意思,希望你跟我回公司,继续帮我收贷。”王天山满眼真诚地望着我,力邀道。
“收得来的,不用费力,人家会主动还你。收不到的,你得动用小混混才能干得出来的非常措施。而我生性懦弱,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小混混。所以,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婉拒道。
“我给你一万底薪,另外按你的收款额给你两个点的提成。”王天山频频抛出诱饵,努力作着争取。
我確实很需要钱。二十七岁的大小伙子,面临结婚娶老婆,当家里指望不上时,需要自己去筹措那份彩礼钱。其实还有更为急迫用钱的地方,年初,我向我姐借了五万元,加上自己几年来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攒的六万多元钱,在县城“锦绣江山”楼盘交了首付,购买了一套79平米的小户型住宅,每月需还房贷一千三百元,我只还了两个月,就被关进看守所,这六七个月,我没按时还房贷。房产证还未到手,人家房产开发公司不打爆电话催促还贷才怪咧,所以,放出来后,我也没敢开机。要是有钱还上房贷,何至于落得这般狼狈?不错,王天山开出的工资很诱人,给出的待遇很优厚,可我实在没有那个本事赚回来。没有金刚钻,揽啥瓷器活?再说,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呀。我毫不犹豫地回绝道,“王老板,追债讨款这种事,我真的做不来,你就不要赶鸭子上架了。”说完,我拉开车门,跳下车,准备走人。
王天山跟着跳下来,走到我的身边,笑道,“我不会强人所难。”边说边递给我一个塑料袋,“这是我给你买的一款新手机,赶紧开通电话,有事好联络。”
我接过塑料袋,“谢谢!”手机我真用得上,所以没讲客套地接受下来。
望着奥迪Q7车卷着一路灰尘飞驰而去,一种浓浓的失落感油然而生,拒绝了王天山,我的未来在哪里?
我缓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到家门口,看到姨妈和姨伯在屋里跟我父母说话谈事,姨妈的语气焦急万分,“我们两个来,是想跟你们家借几万块钱。”
借钱?姨妈和姨伯在镇上开了将近二十年的餐馆,生意尚可,家里应该小有积蓄,去年刚刚把小儿子强强扒团了圆,据说花了七八十万。难不成是为大儿子凯凯结婚的事来借钱?带着疑惑,我走进厅里,与姨妈姨伯打过招呼后,径直走向房里。老辈人之间的事,我一个小辈不掺和为好。
“姐呀。”母亲深情地叫唤过后,转换语气满腹苦衷道,“你们也知道,我们家浩子今年‘三八结婚,当时,家里把脓呀血呀都挤出来,给他拼了彩礼,没想到突发变故,婚没结成。黄家吃了彩礼,也吐不出来,浩子还丢了工作。我们现在是两手空空身无分文,日子过得比谁都惨。”
“你们家遭了劫难,真是够惨的。我们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了。”姨伯沉默已久,终于开口,“凯凯被丢进看守所,办案的警察说,如果能够尽快把钱还到单位,可以从轻处理。我们只是做点小本买卖,一口气哪里拿得出来七八万块钱呢?”
“我很理解你们家的困难,去年刚刚给小儿子强强办了婚礼,人还没缓过气来,凯凯又出了这种事。作为亲戚,我们理应帮这个忙,但我们只是这个家境,手长衣袖短,实在没能力帮你们救这个急。”父亲委婉地回拒道,接着给了一条建议,“要是能到银行贷点款,那样拿钱就快捷了。”
父亲也真会来事,自己没钱可借,竟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到银行拿贷款去救人,这也太奇葩了吧,银行怎么会同意呢?
没有想到姨伯姨妈早就尝试过这条门路,姨妈叹息一声,泄气道,“我们在镇上的农行找过人了,他们放钱要提供担保。我俩开餐馆的房屋是租的,根本拿不出什么东西去作担保。”
厅里立刻安静下来,仅过一会儿,姨妈嘤嘤唧唧的哭声,像凄厉的北风呜咽,听得我心里刺痛刺痛的。
“浩子在县城小贷公司干过吧?”姨伯突发奇想,咬牙发狠道,“让他出面去找他的老板,我们拿五万元的高利贷先应急。”
真是病急乱投医!我必须阻止这种事情发生,便从房里奔出来,大声制止道,“姨伯,姨妈,高利贷这种东西,万万碰不得!很多人拿了这种钱,被逼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只有这么说,才能让他们彻底断了这种念想。
“凯凯面临判刑坐牢,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见死不救呀。”姨伯眼里满是绝望,声音带着哭腔。
“想其他办法吧,总会有的。”我劝慰道,然后反身房内,拿出王天山给我的那个塑料袋,递给姨伯,“这是一位老板刚刚送给我的一款新型手机,标价6500元,你们拿到店里去退掉,应该可以回个六千块钱。”
姨伯起身接过塑料袋,像抓到宝似的,搂在怀里,姨妈也站起来,拉着姨伯走出门,母亲跟上去,一边相送,一边给予安慰。
父亲面对着我,唏嘘感慨道,“你这姨老表凯凯,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活了三十多岁也不见长什么本事。而这次却狗胆包天,挪用厂里七八万的货款,去跟他的女朋友买什么带钻石的戒指。现在的娃们,想媳妇想疯了,做事越来越离谱了。”
父亲说我在听。对我这个表哥凯凯,我还是有所耳闻的。他不仅人老实,而且个子矮,只有一米六不到。谈了几任女朋友,都因为身形瘦小而遭女方家里嫌弃,未能成功。大前年,有人从越南贩回一批姑娘,姨伯姨妈花二十万给他买回一个,一家人防贼一样地看护着她,直到她怀孕后,才对她的防备有所放松。谁曾想到,在她怀孕九个月挺着大肚子待产之时,却离奇失踪。后来得知,一同来的五个“越南新娘”,组团逃走,神不知鬼不觉的,好像早有预谋。前年,经人介绍,又谈了一个女朋友,答应与他结婚,但突然冒出一个男的,提出“在县城买一套一百平方的婚房、买一辆‘途观小车、送五十万彩礼”的条件,女方家里拉开了“比富招亲”的架势。姨伯姨妈起先还准备与那个男方家里搞一次“军备竞赛”,权衡掂量,实力有限,终究放弃。眼看小麦割了大麦还立在田里,弟弟先他结婚成家,他也三十好几,心里急呀,人一急就容易犯糊涂,做出这种苕事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
早上六点半,我就起床了,放弃平常所穿的时尚装,换上父亲穿旧的阔腿裤和已经褪色的蓝卡其布中山装,脚蹬一双解放鞋。既然是去做小工,就要摆出干活做事的样子,起码要从穿着上同民工们保持一致。不到七點钟,母亲就烧好了早饭,我狼吞虎咽地焖掉两大碗,把肚子填得饱饱的。七点十分,我一手提着装满凉开水的雪碧塑料瓶,一手拿着一顶草帽,念叨着父亲昨晚教我的“做小工攻略”,“小工活,细细磨。磨慢了,工头说;磨快了,奈不何。不紧不慢悠着磨,每天工钱有着落。”来到村部大门口,门还锁着,我只能蹲下,从荷包里抠出那只老得掉牙的“三星”翻盖机,按下打开键,瞧一眼“通话记录”,除了有几条七个月前的通话号码,新近通话,没有一条。翻开短信收件箱,也只有几条垃圾短信,一条语音留言和短信提示也没收到。在“锦绣江山”楼盘买的那套房子,购买人栏写着我和黄依依的名字,留着我的电话号码,我只还了两个月的房贷,至今已有七个月没还,公司怎么不打电话追讨?不发短信催促呢?没有发生什么变故吧?
将近八点钟,大门打开,我和一大帮六十岁上下的老头簇拥着唐工头走进村部工地,唐工头站在一处高地,像生产队长派工一样,声粗嗓大地发话道,“所有的大工小工,昨天干吗,今天照样干吗。新来的周志浩和吴大牛,你俩的主要任务就是回填。”他指着旁边像小山一样的土堆,“把这些土运进仓里填平屋子。”
被唐工头指名道姓叫吴大牛的人,看起来年岁比我父亲还大不少,他找来一辆手推斗车和两把铲锹,递一把铲锹给我时,顺带跟我讲述了活路的要领。
我俩手持铲锹,从土堆上撮土,倒进斗车里,斗车上满土后,吴大牛双手捏住车把,在前面拉,让我弓身在车后推。工地上凹凸不平、大窟小眼,斗车走起来很颠簸特费劲,不一会儿,我被折腾得浑身汗湿。吴大牛倒是挺轻松,他关切地问我,“小周,第一次干这种活吧?”我点头道,“嗯。”吴大牛很纳闷,继续问,“现在的年轻人拼着命往城里奔,农村都看不到年轻人,你怎么在乡下待得下来?”如果不说明原委,吴大牛也许还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我索性挑明道,“我犯事了,被判除缓刑,要待在农村接受改造。”吴大牛看我一眼,不相信地摇头,“看你这样子,既纯善又规矩,怎么可能犯事呢?”
为了满足他的好奇,让他不要没完没了地追根溯源下去,我只能原原本本地向他讲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听完之后,吴大牛即发感慨道,“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你呀,错就错在选错了行当,找错了主子。”
吴大牛的嘴很琐碎,说起话来不断纤,但在同他的交谈之中,让我淡忘了苦,感觉不到累,一天的时光就这样度过了。下午五点钟,唐工头宣布“散工”,我与吴大牛道别后,相约明天再来。
干活时身体憋着劲,还能挺得住,收工后浑身劲散,体格仿佛散架,人手酸腿软。我走到家门口,看见母亲坐在厅里用竹梭织着渔网。可怜我的娘亲,一生怀了九个孩子,刮掉七个,生下两个,耗尽了她的精血和动能,加上生下我后,她又被逼着做结扎手术,留下了后遗症,见不得风,负不了重,拖着个病壳子,背着个“药罐子”,但她坚持洗衣做饭、打理家务,闲暇时刻编织渔网。完成一个渔网得织三千多针,赚八块钱。母亲每天双手不停地要织将近万针,可以挣个二十几块钱,手指头磨破了,她用创可贴绑着。看到这里,我心里涌过一阵难以言说的怜惜。
我在门口现身,母亲便停住梭针,赶紧起身,脸上的皱纹拧得像金线菊一样,“浩子,回来了,我这就去烧晚饭。”
我径直走进厅里,把自己丢在躺椅上,随口问,“爸呢?”
“他到恒泰米业帮别人晒谷去了。”母亲回答后,走进后边的厨房。
父亲血压偏高,身体也是每况愈下。虽然刚过五十,但明显比同龄人显得更加衰老。平时,父亲种着家里的五亩地,一有空隙,他就出去找工做。起先,他也是在镇上的建筑工地做小工活,但在去年底,父亲在工地发生了两起事故:一次是在浇灌混凝土时,突然昏厥倒地。还有一次,父亲在搬重达五十斤的砌块砖时,连人带砖一起倒在工地,所幸在一楼,不是在跳板上,否则,后果难以设想。至此,镇上的工地,把父亲加入进了禁工“黑名单”,他连做小工的资格都没有了,只能寻一些相对轻松的活路,比如去给粮食加工厂撮谷晒粮,给棉花采购站分类打包,工作一枯天,拿三四十元的工钱。我和母亲曾经几次督促父亲去医院查一查身体,但父亲坚决不从,他说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没事!连续昏倒两次,连傻子都知道,这身体肯定有恙,而我和母亲拗不过父亲,只能由他而去。我当然明白,父亲死活不去医院作检查,是惧怕查出恶疾重症来。农村人是住不起院的,虽然美其名曰有60%的合作医疗报销比例,但一旦住院,好点的药管用的针都不在报销范围之内,落下实来,绝大多数医疗费用还得靠自己承担,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弄不好就会因病致贫。所以,他宁愿突死猝亡,也不愿连累家庭,毁了儿子的未来。
等这次做小工赚了钱,一定把父亲拉到医院作一次全身检查,有病早治!我在心里暗暗发誓道。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赚钱为父亲治病,是我坚持不懈的唯一动力。做小工活不仅苦而且累,还很枯燥乏味,更要命的是,有时还加夜班。那天,我用炮车运了一天砌块砖,搬上搬下,累得腰酸背痛、双腿乏力,只想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掉着舌头,喘下粗气。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五点钟,没有听到唐工头宣布散工,听到的却是“晚上加班”的消息。我好想丢了工具走人,可吴大牛似乎察觉出我的意图,拉住我小声道,“小周,忍耐一下,晚上加班,工钱加倍。”我不解,“为什么晚上加班付双倍工钱?”吴大牛神秘兮兮地跟我透露,“晚上加班是浇顶。本来浇顶都要用商混浇的,老板为省钱,找来几台拌和机,用自制的混凝土浇顶。”
我的嘴张得可以吞下一只苹果。现在连个人建私房都是用商混浇灌,而唐工头却把公用建筑用自制混凝土浇筑,这胆子也太肥了吧?我着急地问,“他们就不怕追究责任?”吴大牛嘻笑一声,道,“谁来追究责任?现在搞‘美丽乡村建设,到处都是工地,镇里根本顾不过来,只能捏着鼻子哄眼睛。”我加重语气道,“像这种质量,今后要死人的。”吴大牛也变得愤愤然,“怎不是呢?商混的选材应该是高标水泥、青石块和黄沙。”他指着堆得像小山包的原料,“而你看看他们,用的只是低标号水泥、青沙和红石块,没一样合格,为了赚钱,也太黑心了。”我突然想到,工地应该有工程监理,便问,“搞监理的人呢?”吴大牛透露道,“早被买活了,这会儿不知躲到哪儿灌酒去了。”
工地上送来了饭菜,我盛了一碗饭,舀了一瓢菜盖在饭上,跑到村部门口蹲下,一边往口里扒饭,眼睛一边瞟着矗立在村部门口的效果图,偷偷记下了镇里负责该项目领导的电话号码。
坚决不能让這种事情发生!正义的呼声在胸间激荡,我扒完最后一口饭菜,扔掉一次性碗筷,走进厕所,掏出手机,在键盘上按下记在心间的那串数字,然后拨了出去,电话立马通了,那头的人问,你是谁?有什么事?我坦坦荡荡地报出我的尊姓大名,简明扼要地说明工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电话那头的人没有迟疑,立刻表态道,“谢谢你的举报,我马上带人过来处理。”
我手扎裤腰带,若无其事地走近工地,随大伙领了两百元加班费,取了一听红牛饮料和一瓶矿泉水,同众多民工一样,打开瓶盖把矿泉水喝了,而把红牛饮料留着,等会儿当礼物带回家去。
三台拌和机轰隆隆地响起来,随着一车车不合格的水泥、红石块及青沙投进拌和机里,经过一阵搅拌,一车又一车不合规格的混凝土泄进斗车,源源不断地送上屋顶,浇倒在铺有钢筋罩子的木板上,我的心越发焦躁不安起来,“镇上的人怎么还不来呢?”我的眼睛时不时地斜睨着大门口,热切地期盼着。
终于等到了,一辆小车射着两束耀眼的光柱来到村部门口,从车上下来三个人,为头的人走到唐工头跟前,大声责令道,“唐国平,迅速停工!”跟在旁边的一位随从递给唐工头一张纸,郑重告知道,“这是‘停工整改通知书,请你签字查收。”
唐工头的脸由惊愕变为沮丧,他接过那张纸,手在发抖。
我扔下手中的铁锹,随民工一道,走出大门,四下散去。
推门进屋,惨淡的灯光下,父亲和母亲有如两尊枯木头墩子坐着,面色晦暗,很是无奈。
我找一空凳坐下,父亲开口道,“你姑姑来过了,刚走。”
姑姑回娘家,算是走亲串戚,很正常呀,何至于让两个老人变得如此沉闷和阴郁?我带着疑虑问,“姑姑家没出啥事吧?”
“你姑姑家能出啥事?”母亲回应道,“她为你的事而来。”
我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凉开水,一口气喝干,扑哧道,“我的事有头有脑的,不需要她操心。”
“她给你介绍对象来了。”父亲终于开宗明义说出要点。
“我现在还处于缓刑期,怎么可以结婚?”我只能拿这个理由搪塞。
“你也不要诓我们两个老的。”父亲看来找懂法律的人咨询过了,他言之凿凿道,“判缓刑的人与我们没判刑的人一样,结婚生娃不受半点影响。”
“爸,妈,我现在这个情况,真的不宜结婚。”我带着哀求的语气道。其实,我的心里一直没有放下黄依依,尽管她又嫁了人。
“你已经二十七了,不光为你自己结婚,更是在为我们这个家庭履行传宗接代的义务。”父亲立刻把我的婚姻提升到一个高度,把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强加到了我的头上,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是呀,你离三十岁也叫得应了,越往后越难找。你把周边看一看,哪个村里不是剩余一二十个光棍?都是像你这样拖出来的。”母亲晓以利害,接着隆重推介道,“你姑姑介绍的这个女的,二十六岁,比你小一岁,去年‘五一结的婚,男的在春节期间出车祸死了,没有小孩,模样长得周正不说,关键是贤淑德性好。男人死后,她一直生活在婆家,规矩检点,没闹一点绯闻。是公爹公婆在托人给她找结婚对象。”看得出来,母亲很中意这个还在哪里哪里的儿媳妇。
“没兴趣。”我一口拒绝道。
“你好歹领过证,属再婚男人,何况你是一个‘破脑壳,能找一个没有‘拖油瓶的寡妇,还那么贤惠,是你前生修来的福命,你必须好好把握这次机会。”父亲冷静、客观地摆出我不太光彩的现状后,用家长的口气命令道。
越听越听出了逼婚的味道。我心里本来烦得要死,很想发通脾气,让他们闭嘴。但一看到父母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的心顿时软了下来。别无他法,我只能使出“拖”字诀,“好吧,你们容我考虑一下。”说完,我站起身,准备进房。
父亲拦下我,“你姑姑说了,马上得定下来。人家上门提亲的摆着长队咧,不少你这个金宝贝。”
“需要彩礼么?”我冷不丁地抛出这颗“核弹”。我心里很清楚,我们家难得拿出彩礼。
“现今这个社会,脱姑娘生的,就俏上了天,是女不贱嫁。”母亲道,“彩礼二十万,一分不能少。”
“我即便答应,我们家也拿不出彩礼呀。”我反将一军道。
“只要你答应,我们拱破天眼,也会想出办法。”父亲早有考虑,蛮有把握道,“我和你妈手里可以凑个两三万,准备向你姐家借个五万。还有十几万,我打算到黄依依的娘家去追讨。”
父亲怎么不设身处地为黄家想想?结婚前一天晚上,我被警察带走,连我们老周家都感到颜面尽失无脸见人,何况黄家,还有黄依依,该要承受多少戳戳点点和飞短流长?想到这里,我就感到负疚和自责,“爸,我已经跟您说了多次。”我再次重申道,“我和黄依依离婚时签有协议,因为是我对不起她,我把彩礼送给她了,您没有理由去追讨的。”
“五万的订婚礼金,二十万的彩礼,四万八的物资,花了将近三十万,却连人都没有迎娶进门,为什么不去追讨这个钱?”父亲“一根筋”,执着地在他的胡同巷里,不管不顾地迅走,“黄家要是通情达理,就应该退给我们。”
“爸,不说三十万,花一百万也是别人家的了,您不要去丢我们老周家的人,行不?”我有点歇斯底里地恳求道。
“老子去追讨自己的钱,正当合理,不偷不抢,丢什么人?”父亲生气了,霍地站起身,拍一下桌子,怒喝道。他很想表现得男人一些,可腰却挺直不起来,身子在微微颤抖。
我本想硬怼几句,打消父亲去黄家追讨彩礼的想法,可看到弯背驼腰、日趋苍老的父亲,心生痛惜,再也说不出半句责备的话,只能闪身走入房里,一头扎在床上。提亲的事激发起我的原始冲动,我又想起了黄依依,下身顿时紧绷绷的,憋得难受,现时现境无法解决,只能在梦中逍遥取乐了。
四
“吃家饭屙野屎的东西,既然有狗胆举报,就该有狗胆承认,有种的就站出来!”唐工头站在他每天派活的那个高地,身后立着两个彪形大汉,他一扫昨晚的颓势,威风凛凛地训斥道。
我和大伙站在一窝,肃穆而立。
唐工头走下高地,在每个人的面前逗留片刻,用杀人的眼神刺探,好像要透视你的五脏六腑。
“昨晚的事件,让我平白无故地损失了几万块。几万块呀!”唐工头重回高地,痛心疾首地咆哮过后,发飙赌狠道,“我必须要揪出这个吃里扒外的‘内鬼,让他赔偿损失!”
大家漠然视之,没有任何回应。
“既然没人出来承认这件事,那我损失的几万元钱,只能由你们各位平摊。月底结算,我会从每人的工钱中扣除八百元,弥补我的损失。”唐工头绕了一圈,终于亮出了他的花花肠子。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不满的声浪。
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臭不要脸的人?自己偷工减料破坏规矩,被抓现行,受到处罚,居然把本该他承担的损失转嫁到别人身上,让这些辛苦劳作的工友买单。天理何在?良心何在?义愤直冲我的脑门盖,冲动驱使我奔出人群。我目光坚定、敢作敢当道,“唐国平,举报之事是我干的,有什么事你冲我来!”
唐工头没有料想到有人会站出来接招,他愣了一下,看过我的小身板一眼,脸上露出一缕阴笑,努嘴发令道,“跟我上!”
两个彪形大汉正要跑过来擒我,抢他们之先,我顺手操起一把铲锹,双腿呈马步形,手握锹柄,锹口朝上,天不怕地不怕地挑衅叫嚣道,“谁上,老子就一锹砍死他!反正老子现在是个服刑犯,大不了去吃花生米。”
两个彪形大汉被我的气势吓得进退不得,唐工头恶狠狠地吼骂道,“他这个样子,长不像鳝鱼,短不像泥鳅。你两个废物,还怕他不成?赶紧跟我把他拿下!”两个彪形大汉交流过眼神后,从两个侧翼向我包抄过来,我好像夹在两座山头之间的一棵小树,随时有可能被灭了。我在思忖:要不要挥锹自卫?
“住手!”村部门口开进来一辆巨型商混泵车,从车上跳下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很远的地方大声制止道。
老板模样的人紧走几步,赶到唐工头站着的高地上,伸出粗壮的大巴掌,对着唐工头的脸,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低声吼道,“滚一边去!”
我有些蒙了,老板模样的人,似曾相识呀,果真是他么?
老板模樣的人转身面对大家,躬身道歉道,“唐国平在村部建设中掺杂使假,投机取巧,险酿大祸,让我羞愧难当,现在我正式给大家赔个不是。”说完这些,他顿了顿,即刻变了一副神色,换了一种腔调,赌咒立誓道:“‘美丽乡村建设,是国家战略,是政府项目,是民心工程,不能出丝毫问题。今天我当着镇领导、村干部、监理员及各位工友的面,郑重承诺——保质保量完成工程建设!作为飞腾公司的董事长,我给各位发誓——如再出类似质量事故,国家拨下来的项目资金我一分不要。我们飞腾公司坚守的理念是,‘宁可钱多花,不做豆腐渣,‘即使不赚钱,质量要优先!”
当老板模样的人说出是飞腾公司的董事长后,我得以确认,面前这个人就是林明轩。两年前,林明轩的一位张姓朋友在我们小贷公司贷款两百万,由林明轩提供担保,起先几个月,姓张的按月付息还算正常,可半年之后,姓张的老板突然人船不见,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公司无奈,找不着姓张的借贷人,只能找担保人林明轩。杜建汉带人把林明轩请到那间“黑屋子”里,逼他写还款协议。林明轩只是担保者,不是借贷人,虽然有责任,但也不能当冤大头呀,所以只能与杜建汉打太极,既不承诺还贷,也不推脱不还。挨到晚上七点多钟,杜建汉去吃饭了,留下我与小蒋看守。过了不久,待在“黑屋子”的林明轩脸色煞白、嘴唇显乌、虚汗直冒、身子发抖,一副快要撑不住的样子。我赶忙给杜建汉打通电话报告情况,杜建汉正在喝酒,很是不屑地教训我怎么如此经不住事,并叫我不要理睬他。可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便问林明轩哪里不舒服?林明轩嘴唇已不听使唤,抖索道,“糖。糖。糖。”我飞奔下楼,在超市买了一包糖,剥开外包装,将糖果喂进他的嘴里。他狠狠地吮了几口,这才恢复一些活气,但依旧手脚发软浑身无力。我一边给老板王天山打电话陈述现场情况,一边自作主张地和小蒋将林明轩送到医院。医生诊断后,跟我和小蒋通报,“病人有极其严重的低血糖症,幸亏送医及时,不然要危及生命。”林明轩的妻子赶过来,我便和小蒋告辞,林明轩躺在病床上打着吊瓶,他充满情意地跟我说,“我与你有一颗糖的情谊。”
林明轩的演讲果然了得,引来阵阵掌声,得到了镇领导和村干部的复工许可。
巨型的商混泵车安置妥当,商混罐车也停泊就位,林明轩安排好人手后,把我和黄工头叫进工地办公室,他拖出两把椅子,让我坐一把,他自己坐一把,指着立桩一样的唐工头,训斥道,“说你苕,你苕得脑壳搬了家。这‘美丽乡村建设的项目,千百双眼睛盯着,你以为这样可以随随便便糊弄过去?”
唐工头捂着被打得留有五指红印的脸颊,不服地申辩道,“舅,我昨晚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要不是出他这个‘内奸,我都接近成功了。”说完,他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恨死你了!”
“我的傻外甥哟,你怎么能恨他?你应该磕头作揖谢他才是。”林明轩用教训的口吻,掏心掏肺地阐释道,“要不是他及时举报,你用自制的混凝土浇顶成型,质检站肯定要来打孔取样,迅即检验出混凝土不合格质量不达标,会责令我们推倒重建。那样的话,就不是只损失几万块了,而是要损失十几二十万。”
“舅,你别吓唬我。我深入考察过几个做‘美丽乡村建设的工地,都在挖空心思地偷工减料,哪家没有从中发财赚钱?”唐工头满脸羡慕嫉妒道。
“张口闭口就是钱、钱、钱,年纪轻轻的,怎么钻进钱眼儿爬不出来了?”林明轩语含讥讽地贬损道。
“舅,正是年纪轻轻,才特别需要钱。”唐工头正告道。
“舅给你的钱还少么?”林明轩逐一翻出旧账,质问道,“大前年结婚,我给了你十万。去年离婚,你向舅要了五万。今年再婚,你张口又是十五万。给你这么多钱,难道还不够你花么?”
“舅呀,您给的钱我都作为彩礼付给女方了,远远不够咧。”唐工头瘪着嘴,诉苦道,“这次结婚,女方要了三十万的彩礼,我还扯了十万块的债,包括五万块钱的高利贷,现在债主逼得我鸡飞狗跳不能安生。”
这个活宝,胆子比砂钵还大,居然拿高利贷去送彩礼,为了结婚,连命都不要了。然而他说的这番话,让我产生了些许的共鸣,感受到了时下年轻人的不易,心里不自觉地对唐工头萌发了一缕同情。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债主逼得再急,也不能做昧心事赚黑心钱。”林明轩苦口婆心教导道,“人要走正道。”
唐工头苦着脸、噘着嘴,没敢吱声。
训诫完唐工头,林明轩这才回过头与我搭讪,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小周,我承建的顺通河护坡工程即将启动,我想聘你帮我看管现场。”
“就凭我们有一颗糖果的友谊?”我半开玩笑地说出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停顿一会儿,有意提醒道,“我不仅是个缓刑犯,而且我从未管过工程。”
“舅,这么有油水的活路,您不能给这个吃里扒外的‘内鬼,应该交给我去做。”唐工头终于憋不住,自我举荐道。
“你给我住口!”林明轩吼完唐工头后,脸转向我,“你不仅有一颗善心,还有一腔正直,更有一种责任,我看好你!”说着,充满信任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试试看吧。”此刻唯有谦逊应答,夸夸其谈地表态说那些空话、大话,我羞于启齿,说不出口。
“唐国平,你把小周这个月的工钱结了。”林明轩发话道。
唐工头闷闷不乐地咕噜道,“知道了。”
林明轩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既讲哥们儿义气,又带知心暖情地通知我,每月工资八千,项目顺利完成另给奖励。接着又跟我说,把项目建设指挥部设在我家,公司每月出两千元租金。最后还交给我一项“肥差”:让我拍板定夺中标的公司。哎哟,一切的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正应了乡下人常说的那句话:好事涌来了,门板都挡不住。我心里清楚,所得到的这一切,均源于我的那颗“糖果”,说白了,都是我的那点小善带来的运气。当然,与我的特殊身份也有关系,住过“局子”的人,好比胸前挂着军功章,能镇得住人,能按得下事。
我结了四千一百元的工钱,这是我做二十六天小工的报酬,捏在手里,有厚厚的一沓,让我感到很踏实。本来,我在县城“錦绣江山”小区按揭买的房子亟需还贷,但我还是打算先用这些钱带父亲去作个体检。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不能再拖了。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包里的手机破天荒响了,我掏出手机接听,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人紧急而沉闷的声音,“浩子哥,我是黄炼炼,伯父从我们家走出来后,在隔壁人家的门前摔倒了,我已经打了120,你赶紧往镇卫生院去。”
我跑回家里,骑了一辆自行车,像踩风火轮一样地飞向镇卫生院,放下自行车,我如苍蝇撞墙一般地扑向住院部,却又接到黄炼炼的电话,他说镇卫生院不敢接手,正往县人民医院送。
我跑到公路上,拦了一辆返程的士,司机把我送到县人民医院,我一口气跑到三楼抢救室,黄炼炼坐在门口,搓手顿脚、好不自在,人未立稳,我急问,“我父亲是怎么摔倒的?”
黄炼炼看我一眼,我从他的眼里读出了一丝闪烁不定,他一边思考,一边不慌不忙地跟我复述着事情的经过,“伯父到我们家后,我爸又是倒茶又是让座,对老人家蛮客气的。知道伯父是为讨要彩礼而来,我爸便拿出你和我姐签订的离婚协议书给伯父看。伯父仔细读过之后,长吁一口气,以商榷的口吻跟我爸说,前亲家,孩子订婚给了你们家五万,‘上头给了你们家二十多万,媳妇却没娶进门,可谓人财两空。现在孩子要再娶,又得筹措彩礼,我们家庭条件不好,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退还一点给我?我爸停顿许久,说,你们家送来的彩礼钱,我只是过了下手,都给儿子炼炼结婚送彩礼了。你看我这家境,被两个儿子结婚掏得空空的,像水洗过一样。我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你的要求也不过分,要是能够拿得出来,我还用你说呀。伯父说,你想想办法呗。我爸说,为了把两个儿子拉扯团圆,我身上背了债,亲友见了我开躲,哪个还敢借钱给我?我真的是想不出办法。伯父站起身,唉声叹气地走出我的家门,我爸送他出来。伯父没走多远,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急救室的大门被推开,脸戴口罩身着防护服的男医生走出来,我赶到他的跟前,医生扯下口罩,遗憾地向我宣布,“患者脑部大面积出血,抢救无效已经死亡。”
父亲躺在抢救床上,被白布遮盖,我用手捏着父亲枯槁、冰凉的手,哽咽无语。黄炼炼抱着我的肩背,“我去叫车把伯父运回家。”
一个小时后,殡仪馆的车来了,随车而来的有镇里分管信访维稳的领导、驻村干部和村里的江书记。我们一起将父亲的遗体抬上车。直到车在殡仪馆五号吊唁大厅门口停下,我才知道,父亲没被送回家。黄炼炼真够藏心机的,他趁机把我父亲非正常死亡的讯息报告给了镇里。真的让人感叹啦!父亲生前见到的最大干部就是村里的江书记,哪曾想到死后,却惊动镇里的头头脑脑,还让镇里组成维稳专班,这种重视程度何其荣光?只是这种荣光,对父亲而言,只能在阴曹地府享用了。
母亲来了,接着姑姑来了,又接着姐姐来了,他们扑在棺柩上,放声大哭,泪水横流,哭得凄厉痛彻,哭得撕心裂肺,整个吊唁大厅沉浸在一片悲泣惨戚的氛围之中。
六点多钟,亲友们去吃饭了,我陪母亲守在灵前。母亲抓住我的手,流着眼泪问我,“知道你爸为啥坚持不懈地去黄家讨彩礼钱么?”我蒙圈不知。母亲耸了耸鼻腔,声音发哽地披露道,“去年年前,你和黄依依订婚,日子订在今年‘三八,订婚花了五万,家里只有你姐出嫁时男方家给的十万元彩礼钱,还有我与你父亲积积攒攒的几万块钱,按行情还差一大截。为了你能顺利地结婚,你爸到县城去了一个月,把一只肾卖给了一个患尿毒症的远房亲戚,换回了二十万。怕被人小瞧,你爸便谎称买体育彩票中了二十万的大奖。”母亲说完,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原来如此!为了儿子的婚事,您把身上最珍贵的器官卖了,用生命为儿子筹措彩礼!难怪您身体发虚一夜变老!难怪您总像跪久了腿立不直的人一样!我他妈的就不是一个人!无视您的付出,轻视您的大爱,鄙弃您的举动。内疚、羞愧和着悲痛喷薄而出,“爸,我对不起您!”我手捶棺柩,号啕大哭起来。
夜深了,我的叔叔、舅舅和姑父关在吊唁大厅的一间小屋子商议事情,形成一致意见后,他们让人把我叫进去,拥我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叔叔开口道,“浩子,你爸死得不明不白很是冤屈,我同你舅舅、姑父商量过了,准备明早抬尸游行,先游到黄家,再游到镇政府,逼他们赔偿一笔钱。”
“我爸没有死在黄家,更没死在镇政府,以尸讹钱,没有道理吧?”我有些反感这种做法,打破道。
“死人就是天大的道理!黄家得了你五万的订婚费,又要了你家二十多万的彩礼钱,人没娶回来,黄家却将姑娘嫁别人了,又收了一笔彩礼,吃了桐油就要呕漆!你父亲是为追讨彩礼去的黄家,不受气挨骂,他怎么一出门就栽倒在地?还有镇里,这也管那也管,为什么不管管彩礼的事?要是他们能压下这股歪风邪气,怎么会发生这种死人夺命的事?怎么会出现那么多的光棍汉?他们是不是该负责任?是不是该赔偿损失?”叔叔口若悬河,唾沫横飞,一连几问,说得舅舅和姨父频频点头。
初听好像在理,细思却是一派胡言。看看这三个人,叔叔从年轻时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舅舅因为计划生育超生曾被罚款,对政府抱有极深陈见;姑父原来当过村干部,因经济问题被革职,对镇里一直心怀芥蒂。名曰为父亲沉冤昭雪,寻求赔偿,实则他们想借“尸”发挥、宣泄不满,我怎么能够同意呢?我警告道,“叔叔,父亲生前说过,‘闹人的药不吃,违法的事不做。我不想违背父亲的意愿,去触碰法律。”
“违什么法?我们只是在维护正当权益,遗体不过是我们的道具。用好这个道具,力度才大、影响才大,继而收获才大。”叔叔大手一挥,拿出一副总指挥的派头,道,“浩子,我们知道你还在服刑期,所以不要你掺和进来。这件事由我来牵头,你舅舅、姑父具体负责,组织全体亲友参加,力争演绎一出‘抬尸游行的经典大戏,为你挣回一部分彩礼钱。”说完,叔叔把我推出屋子,他们三人关上房门,又去密谋具体细节了。
对于逝者,最大的尊重,莫过于让他安安静静地离开,不扰其身,不惊其魂。三位长辈近乎疯狂,要将我父亲的遗体搬来弄去颠沛流离,我作为晚辈岂能容忍?在我们这个地方,我没有结婚成家,不具备当家理事的资格,这件事情只能由长辈说了算。我既然阻止不了,但我可以借助外力。我立刻想到镇上的维稳专班和村里的江书记。
五
确定顺通河打护坡的施工单位,我以为是挺美的一件差事,哪想到惹上了满身胡骚,弄得我不堪其扰。有的送来烟,有的孝敬酒,有的上供茶叶,都被我一一拒绝。而有几家建筑公司,借口送资料给我看,在档案袋里放了红包,每个包里装有两万元现金。等我发现时,他们都已经走了,让我无从退还。我虽不是什么公职人员,但我受聘于飞腾公司,心里清楚这种拿好处吃回扣的事做不得,搞穿头了也要吃官司。钱收了退不出去,我当即给林明轩打电话说明了情况。今天,他来现场察看过后,要听取我确定施工队的情况汇报。在我家的客厅,我摆好了桌椅,备好了茶水。
林明轩在图纸设计员的陪同下走进厅里,我赶忙把林明轩拉进房里,将装有六万元钱的一个牛皮纸袋交给他,像交出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人顿时轻松许多。他接过纸袋,装进公文包里,道,“小周,你做得对,他们的钱收不得,我会找时间退给他们。跟你明说吧,能够中标拿下施工资格的队,你得了他的钱,他今后在施工中偷工减料,你怎么管?没有中标的队,你得了他的钱,他心理不平衡,会四处告状,那个麻烦可就大了。”我只知道这个钱不能收,但没想到这里面的深奥,从中我又长了一份见识。
一会儿,唐工头也来了。人员聚齐,林明轩讲过开场,我便把几家建筑公司的优劣好坏及标底进行了分析比较。最后,我说出了自己的决定,“用两家建筑公司施工,一家护南坡,一家护北坡。”
“我舅明确说了,只中标一家建筑公司,你故意要用两家,是什么意思?”唐工头用发难的语气挑唆道,“外面传讲,你周志浩收了建筑公司的红包,我起先不信,现在还真信了。你肯定是收了人家的好处,要对人家有个交代,才多定一家呗。”
“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林明轩狠狠地剜了唐工头一眼,当即澄清道,“他不仅没收钱,连人家送的烟酒茶叶都退了。”
“我认为定两家可以考虑。”陪同林明軒一块儿来的图纸设计员表示赞同,道。
“说一说你的想法。”林明轩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跟我努嘴道。
我平时做了功课,心中早有谋划,便有理有据地说了三点缘由……
“言之有理。”林明轩脸露微笑,首肯道,“你通知这两家建筑公司,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去签合同。”说完,他收起本子装进包里走出大门,我和唐工头送他来到车边,上车前,林明轩指着唐工头,教训道,“你也三十多岁了,做事情要像小周一样,多想办法多动脑子。”
小车哧溜而去,唐工头和我走进屋,他盯着我,诘问道,“你真的没收建筑公司的钱?”
我笑道,“我收了呀……”未待我后边的话说出来,唐工头捉贼抓赃般地断定道,“人家说得有眉有眼的,你收了钱!我说嘛,哪有猫子不吃荤的?”
“我是收了。”我云淡风轻地释疑道,“但是,我一分不少地交给你舅了。”
“交我舅了?”黄工头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你就是一个缓刑犯,收了就收了呗,又没谁来追究你?”
“良心。”我清晰明白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良心能值几个钱?”黄工头满脸轻蔑,既像在作总结,又像是在发感叹,道,“看来你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喽。”
我深有同感。面前这个人,身心已被金钱浸染,灵魂已被铜臭锈蚀,为我所不齿。我碍于情面,笑道,“也许是吧。”
“我舅很器重你,但我却怎么也看不惯你。”唐工头坦率直接地表达道,“而今我俩都为飞腾公司做事,今后需要精诚合作。所以,我这个做哥的不计前嫌,今儿晚上请你下馆子,咱哥俩痛饮一场怎么样?”
“让你花钱多不好意思。”我故意扭捏道。其实我很想多与他交往,以缓和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毕竟他是林明轩的外甥,为了能在飞腾立足,我不能得罪他。
“你就不要客套了。”唐工头站起身,拉着我,一同走向村头的“五香卤菜馆”。我曾听说,他酒量不大,但就好这一口,每天下工后,人家是往家里赶,他却往酒馆跑,不把自己灌个半醉不肯归家。
两人找了一个用帘子隔出来的包间,点了卤土鸡、卤牛肉、卤花生米、卤藕和一碗西红柿蛋汤,要了一瓶十二年的“白云边”,用两只玻璃杯掰了。我俩边喝边聊,甚是开心。只要是避开钱的话题,我们之间还有得一聊。
杯里喝得快要见底,唐工头有些把持不住,他赤红着脸、弹着舌头问我,“你是黄依依的前夫吧?”
突然提起如此私密之事,让我甚感诧异,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想干什么?我满眼疑惑地望着他。
“我是黄依依的现任丈夫。”唐工头没待我回答,开诚布公道,“俗话说得多好,不是冤家不聚首。”
我大惊失色,世界兜兜转转真的好狭小,前任和现任居然碰到一块儿喝酒?我心中充满好奇,但我表现得极其淡泊,“黄依依还好吧?”
“好个屁!”唐工头的内心已经失守,嘴上也没把门的,“还是你小子福命好,没有同这个女人结婚,不然,你要悔恨终身。”
黄依依是那么本分、那么纯善的一个小女人,怎么在唐国平的眼里如此不堪?我用探询的语气问,“黄依依怎么不好了?”
“我他妈的花了三十万彩礼,是要找一个陪我睡觉让我开心的老婆,可她每天把自己排到中班,下班后直接住在厂里,根本不回家,老子要这样的女人当摆设呀?”唐工头越说越气,酒气和着涎液齐飞,溅了我一脸。说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不能发表任何评论,便自个儿端杯,仰起头,慢品细咽地喝干了杯中之酒。放下杯子时,却不见唐工头的人影,放眼寻找,原来他倒在了桌子底下,醉得一塌糊涂。
我买了单,然后艰难地搀扶起他,慢慢走向村卫生室。
第二天上午,林明轩与两家建筑公司签了施工合同,我和唐工头做了见证,中午在“一品轩”摆了一桌,几方人士在一起喝了齐心酒。坐在从县城返镇的大巴上,唐工头一直倚着靠椅睡觉,快要到站时,他才惊醒过来,抹了一把沾在嘴边的口水,突然向我求助道,“浩子,唐哥想请你出面为我做一件事。”我毫不犹豫地答应道,“有事你说,只要能办的,我在所不辞。”他直截了当道,“我与黄依依的关系亮起了红灯,我想尽力挽救一下,请你出面去劝一劝她。”说实话,别的什么事我都可以去做,做这种事很让我为难,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我有这个尴尬的身份?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便摆出困难退却道,“我只是一个前任,她恨死我了,只怕见都不肯见我。”他继续争取道,“你们毕竟谈了六七年恋爱,有感情基础,能说到一块儿。”接着他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浩子,也只有你能帮我了。”处在这种境地,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下午,我向黄炼炼要了黄依依的电话号码,给她发了短信,约她晚上一见。她的短信很快回复过来,“我晚六点接中班,只能五点多钟见面。”我打开发件箱,写上“老地方,五点半见面”的文字,发了过去,她回了一个OK的手势。
初冬时节,太阳五点钟就落山了,黄昏降临,我来到镇人民广场的西边,那里静静地躺着几百亩见方的“碧潭”。从石砌台阶上漫步走向沿潭而建的观水平台,我欣赏着一潭秋水,歆想着那些美好的回忆。
“浩子!”黄依依站在广场西边,向我招手,我沿观水平台向她站立的地方赶过去。是怕耽误时间,还是为了尽快见我,她一改昔日的矜持和内敛,没有绕路去走石砌台阶,而是迈过溜坡的草丛,直达平台,在落地的刹那,她的脚底一滑,快要摔倒之时,我用双手接住了她的身子。
还是那种熟悉的味道,还是那张邻家女孩让人贴心而温馨的脸,还是那股清新得像冰镇柠檬汁一样的气质,还是那副纤瘦而紧致的身段,只是多了一缕淡淡的忧郁,我好想好想就这样搂着她。但是,她已嫁作人妇,岂能造次?我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地迅即缩回手。我俩面朝碧潭,望着蓝汪汪的潭水发愣。
许久,黄依依才开口说话,“知道自己这么快就能出来,为什么要那么急急忙忙地离婚?”听得出来,她柔柔的语气中,含有责备和懊悔的意味。
“我人关在里头,唯有一个念頭,尽快让你解脱。”我实话实说道。
“从你关进去那刻起,我的世界便已坍塌。”黄依依满面忧伤、语调幽怨,好像在诉说一个旁不相干的人似的,“一个痛苦、无助、绝望的女人,只能自暴自弃地任由父母把她当成一个赚钱的工具卖了,逼她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二婚男人。”
我的心像被重锤击过一般,疼痛不已。我没有想到,她会主动提及这段经历,让我能够顺利地忠人之事。我忍着心痛,劝诫道,“既然已嫁,那就好好过日子呗,没必要折腾了。”
她杏眉横瞪,挖了我一眼,“我怎么好好过日子?我的身体,已经奉献给了跟定的那个男人,怎么可以给别的男人去碰?你记不记得,我曾经给你说的那句话?”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怎么不记得?那句话已经沁入骨髓融入灵肉:“我一生所愿——结一次婚,跟定一个男人,完完整整地走完属于我俩的人生。”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泪从眼眶中漫溢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对不起,依依,我不仅伤了你的心,更毁了你的人。
护坡施工正式启动,两家建筑公司的设备和人员已经进场,一连几天,我从早到晚待在工地,马不停蹄地穿梭在河岸两边,协调矛盾,监管质量。
一天早上,母亲让我送她回趟娘家,母亲坐在后座上,我一边骑着车一边问母亲,“这不年不节的回娘家去干吗?”母亲告诉我,你堂舅伯家的那个大表哥昨晚喝农药死了。我急问何故?母亲便给我讲出了一段故事。
堂舅伯家是村里的特贫户,因为出不起彩禮,又加上你的两个堂表哥读书不高、本事不大,一个三十七,一个三十三,落成了两条光棍。今年初,你堂大表哥恋上村里大他几岁并拖着一双儿女的姓梅的寡妇。梅寡妇看你堂表哥本分老实,还能出得一身憨力,对他还比较上心,两人定好了结婚的日子,好像就是最近的哪天。可闪忽之间,窜出一个年近五十、死了老婆的男人,他送给梅寡妇二十万的彩礼,还承诺把梅寡妇娶到县城,安顿两个孩子在县城念书。条件一比,好坏便知,梅寡妇二话没说,一脚蹬了你堂大表哥,跟那个五十岁的男人订了终身。你堂大表哥想不开,昨晚就服毒自尽了。
听完以后,我心内很不平静。有钱真好!不仅可以明码实价地“挖角”,而且还能明目张胆地“抢婚”。农村剩男的悲剧呀……想当初,当男娃走俏时,那是提着辫子选。现如今世道变了,女娃稀罕,则是排队叫号挑,价码越来越高,条件越来越苛刻,有一首顺口溜怎么说的?女婿去见准岳母娘,准岳母娘连发四问,“有没有车?有没有房?有没有四十五岁的爹和娘?有没有三十万彩礼存账上?”女婿听完,赶紧掉头,溜之大吉。谁能想到那位准岳母娘的“四问”,成为了而今农村女娃的择偶条件。对照检查,我自惭形秽,一条都不合格,让我这个二十七岁的大龄“单身狗”,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
前面有一截烂路,我捏住刹车,赶紧跳下,推着母亲前行。母亲满脸忧戚地担心道,“浩子,你也二十七了,千万不要把自己弄进了那个行列。”我宽慰道,“妈,不会的,我马上给你找个媳妇回来。”说出这话,连我都感觉是在用阿Q精神麻醉自己,母亲会相信么?
接近堂舅伯的家门口,我停住车,把母亲搀下车,让母亲自个儿走过去,我不想跨进那个门槛,亲戚那么多,一个一个地打躬,麻烦。再则,我不愿看到堂大表哥尸摊堂屋死不瞑目的惨景。我掉转车头,伸腿正要跨上车座,被堂小表哥叫住,他把我拉进乡下人办红白喜事在门口搭建的帐篷里,指着一位约摸四十岁的男人,炫耀似的跟我介绍道,“这是我们村光棍协会的常会长。”
“不是光棍协会,是‘脱单协会,意思差不多,但名称有讲究。”常会长瞅我一眼,纠正道。
而今社会组织多如牛毛,没有想到寡汉条子光棍汉也成立了协会,真的让我长知识了。我充满好奇地坐在了常会长的身边。
“我哥死得很惨。”堂小表哥声音发哽,“梅寡妇口头承诺嫁给我哥,找算命瞎子连结婚日子都择好了,我哥高兴得几天几夜未有合眼。可眨眼工夫,她却投进那个出了彩礼的男人的怀抱。”
社会缺少契约精神,好多人签了合同都不作数,何况只是个口头承诺?临时变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造孽呀,我的堂大表哥,竟把这种事情当真,用生命去殉葬,有必要么?值得么?我看着堂小表哥,提示道,“现在的人很现实,只认钱不认人。”
“你堂大表哥三十七岁,是我们‘脱单协会里最有希望走进婚姻的一个标杆,本指望他的示范引领,给协会其他成员一番鼓舞。然而,却被梅寡妇无情无意地悔婚,等于给我们协会的二十七个会员头上浇了一盆冰水,大家更加感到婚姻无着,生活无望,前途迷惘。”常会长慷慨陈词一番后,强势安排道,“这件事不能就此罢休!我准备带着全体会员去找梅寡妇‘闹一出。”
只要死人就想“闹”,现在的人真让人“闹”不明白,好像不闹气难消、理难平、心结难解、郁闷难除似的。我小时候认识的乡亲们的那种驯善、质朴、低调呢?真的一去不复返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便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问,“你们准备怎么闹?”
常会长正要开口讲话,却被我堂小表哥抢先说了,“我们打算召集二十几个光棍汉直捣梅寡妇家,逼她前来为我哥披麻戴孝送上一程。如若不从,我们就剪她一绺头发,剐她一身衣服,夺她一双鞋子回来,为我哥陪葬。‘活不能同房,死必须同葬。”说完,目光切切地望着我,期待我的点赞。可我听完以后,内心一阵一阵地发紧,这是在玩枪走火呀!我必须郑重其事地及时提醒,“你们做的这一切,有悖于梅寡妇的意志,是违法犯罪行为。”
“你也不要拿大屌吓老月母子。”常会长不以为然,毫不在乎地强调道,“我们这班人,寡骨溜精,一无所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就是踩点法律的红线又怕什么?巴望不得公安警察把老子们捉进去,可以免费吃住咧。不瞒你说,现在没有人管我们的死活,老子们就是要把动静闹大,闹出声势,闹出风波,让社会关切,让人们关心,让官员关注。”
这班被爱情“屏蔽”、被婚姻抛弃的弱势群体,呼唤无音、呐喊无应,准备用这种自戕自毁的方式求得注意,使我的心内霎时涌过一阵悲凉。
“浩子表弟,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牌头大,名声响,婚姻不幸,正处单身。你能加入进来,会让我们的阵营如虎添翼。”堂小表哥热烈地邀约道。
为了蛊惑我加入,不惜给我戴“高帽子”。我见过什么世面?无非是在县城多待过几天,如果他们是井底之蛙,我至多是小湖里的一只王八。我当然清楚,他们看中我的是蹲过看守所,吃过“砂子饭”,头上罩着让人惧怕的“光环”。哼!想得美,想让一个缓刑犯再去冲锋陷阵当“炮灰”,门儿都没有,老子又不是一个憨头猪脑的傻X。但是,堂小表哥的眼光紧紧地盯着我,眼里有乞望、期许和求助,让我不忍心回绝。
仅过一会儿,村里二十多条光棍陆续抵达,篷内挤得满满当当。他们一个个身强体壮、热血沸腾、精力旺盛,眼里冒着火,胸间憋着气,心中贮着怨。他们需要情感释放,更需要生理发泄,可出口呢?出口在哪里?我偷偷瞅了瞅他们的目光,看出了一些异样,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我被他们拥在中间,难以开口无法脱身。难道就这样同流合污地陪他们去了?在我为难、纠结之际,母亲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哭过丧了,双眼通红并略带肿意。她叫道,“浩子,你出来,把我送到你舅舅家去看看外婆。”
母亲为我解了大围。我艰难地从光棍堆里挤出来,把母亲扶上车后座,推着自行车,缓缓驶向后湾的亲舅家。走出老远,母亲警告道,“浩子,你千万不要与他们搅在一起。这班人躁狂、变态、冲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当然不想与他们为伍,可时光却在把我往他們堆里推,由此及彼,我好像看到了我的未来。我不敢朝前去想,总预感到有大事要发生。
把母亲送到舅舅家后,我打了声招呼,便匆匆忙忙赶回工地。两个建筑公司的现场负责人拿着图纸来到我跟前,说要缩小底座面积,并将修改过的图纸递给我。我接过图纸,没看一眼,气愤地扔在地上,明确告知他们,“底座面积不能减!”现场负责人把嘴拢到我的耳边,告诉我这是唐国平的意思。我大发雷霆道,“我是现场监管人,你们只能听我的,必须按原图施工!”
安抚好工地这边,我火烧屁股地骑车来到村部工地。唐工头坐在办公室抽闷烟,我关上门,怒气冲冲地斥责道,“你知不知道,护坡的底座就是撑脚,撑脚小了,极易翻覆,上面的护坡就会下垮和崩塌。这是实行终身负责制的项目,你这样做,不仅在砸飞腾的招牌,更在把你舅往监狱送。”
唐工头稳坐钓鱼台一般,他拉我坐下,不紧不慢道,“不要小题大作,硬把蚂蚁说成大象,有那么夸张么?”
“唐国平!”我直呼其名,警告道,“你是搞工程的,‘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懂。”
唐工头欲言又止,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搁不住我的目光盯视,嗫嚅道,“我何尝不晓得那底座的重要。”
“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收工程队的钱,让他们偷工减料缩小底座?”我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唐工头猛地吸一口烟,纸烟烧去半截,他把烟蒂狠狠地揿在烟缸里,一五一十地跟我叙说了原委,“今年结婚时,三十万的彩礼怎么也难凑齐,我只好去地下钱庄拿了五万元的高利贷,不承想陷进‘套路贷,钱不是越还越少,而是越还越多。这几天地下钱庄的混混又来逼债,要卸我的胳膊剁我的手。苦于无奈,我就打起了两家建筑公司的歪主意,想出缩小底座面积、降低工程成本的由头。两家建筑公司一听,感觉既省工又省钱很划算,便各自送了两万块钱给我,让我在地下钱庄那儿应了急。”
“你呀,怎么能碰高利贷这种东西?”我轻声责备道,接着提示他,“这件事终要穿帮,你得作好还款准备。”
“千万别让我舅知道。”唐工头叮嘱道,“你严格按图纸要求施工就行了。至于这几万块钱,我只是过个桥应个急。会想办法还上的。”
为了筹措彩礼,冒险拿高利贷,拆东墙补西墙,绞尽脑汁地想出这种损招,做出这种烂事,让我深感意外。本来这件事做得极其差劲极为不妥,但我内心对他并没太多的责怪,相反却生出些许的同情。我宽容似的支招道,“先想办法还掉两家公司的钱。你舅那儿,我会帮你顶着。”
唐工头舒展一下紧皱的眉头,痛下决心道,“我受够了!我要离婚!我要起诉黄家,讨回三十万!这样,我就有钱还了。”
“你无缘无故起诉离婚,黄依依会不会同意?法院会不会判?即使法院判了,彩礼钱能不能讨得回来?你要慎重。”我一连摆出几个问题,提醒道。
“黄依依名曰是我妻子,却不让我近身拢边,老子连最基本的性生活都不能保证,要这个骚货有什么用?”唐工头大爆粗口恶声辱骂后,斩钉截铁道,“我要起诉黄家,送一蔸外观好看、内心空虚的烂白菜给老子,坑骗老子三十万。我希望你加入进来,一块起诉黄家。一个姑娘许两家,骗你二十多万,为他的大儿子结婚凑足彩礼;又骗老子三十万,为那个续弦来的‘拖油瓶结婚凑齐彩礼。他妈的,黄家就是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唐工头满腔气恨头脑发狂,如果手上有刀,他会挥刀去把黄家的人砍了。此刻,我不能火上浇油,只能和声细语地稀释他的情绪,“唐哥,我是局中人,可以相信你说的话。但是,到法院起诉,法官能信么?必须找到证据。再说,你让我参与起诉,也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我跟黄依依离婚,是签了协议书的。”
唐工头腾地站起来,手指戳着我的额头,愤然激将道,“你知道社会上怎么说你这个窝囊废么?你父亲割肾卖钱二十万给你去送彩礼,人未娶进门,等于是白送了。你父亲去黄家追讨彩礼,合情合理,黄家却对你父亲恶语相向极尽侮辱,才导致你父亲急火攻心暴病而亡。这种仇这种恨,你怎么就能忍受下来呢?你完全可以借你父亲之死,起诉黄家,追回彩礼!”
对于唐工头的义愤填膺,我应该激昂回应才是,毕竟父亲是为筹措彩礼而割肾,毕竟父亲是为追讨彩礼而死亡,要说对黄家没有一些气恨,那是违心之话。但是,我真正气和恨的是社会风气助长攀比之风,把彩礼抬得畸高,封建婚姻观念陈渣泛起,助推彩礼泛滥成灾。黄家有错么?有,但是没有大错。他家两个儿子娶媳妇,正是用了我和唐工头送给他们家的彩礼,像戽串水一样,他们也没落手,像跑接力一样地将“接力棒”送给了别家。冷静思考过后,我理性劝解道,“唐哥,起诉唐家,我们缺乏理据。除非你能拿出黄依依有什么背叛你的证据,法院判你离婚后,你才可以追诉,讨回彩礼钱。”
“我有证据。”黄工头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照片,递给我,“对不起,只能让你顶包垫背,为我牺牲一次了。”
我接过照片一看,顿时傻眼,脑子一片空白。我好心好意地为他去做劝导工作,却跌落在他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真是憋屈!那天我与黄依依在碧潭见面的片断,都被他派人偷拍下来,尤其是黄依依从坡上下到平台上快要摔倒、我用双手接住她的身体的照片,很像是我搂着她。这要是举证法庭,黄依依的出轨就会坐实。
“你怎么能这样?”我愤怒得心头发颤,但我表现得相当平静,不轻不重地诘问道。问过之后,我站起来,抽身而逃。
“你帮我这次忙,只要能讨回三十万,我给你两万元补偿。”唐工头追身许诺道。
他妈的,就知道钱、钱、钱,不给他一点教训,他是钻不出钱眼了。狗日的东西,不知道老子曾经当过混混、现在是个缓刑犯么?老子有的是办法治你!我一边走一边思谋着惩戒之策。
六
领了八千元的工资,又零零巴巴地找了几千块钱,凑够了偿还九个月的房贷资金,我来到“锦绣江山”售楼部办证中心,查询户名为“周志浩”的房子的还贷情况,客服小姐微笑地跟我说,一切正常,房产证会在明年三月交给您。我很是纳闷地问,我不欠房贷么?客服小姐又点开电脑细查一遍,告诉我不欠房贷,这九个月的房贷是一位叫黄依依的女士在还。
原来是黄依依在默默还着房贷,我除了惊喜更是担忧,要是唐工头知道这件事,又将成为他起诉离婚的一大铁证。既然黄依依还念着这份情,作为男人,我得给予保护,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倘若唐工头将我与她相搂的照片公之于法庭,我能想象,能言善辩的律师会编造出“妻子纠缠前夫,丈夫被戴绿帽”的狗血剧情,一盆屎尿会被无情地扣在我俩头上,对于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黄依依来说,不啻致命一击。绝对不能任由唐工头这样胡来,必须以毒攻毒以邪制邪。
我原来的同事小蒋,现在开了家经营摄影器材的小店,他曾经是“装探头、搞偷拍、搜证据”的一把好手。我找到他的店里,跟他说了我的思路和想法,他起先不是很乐意做,但搁不住我的苦苦哀求,最终还是答应了。临走,我甩给他一万块钱,让他去作安排。
八点钟,是法庭审判常会长及堂小表哥一班人的开庭时间,出门之前,母亲特意嘱咐我,让我一定抽空去旁听一下,代表家里,尽一份做亲戚的爱心。那天母亲把我叫出来后,常会长和堂小表哥带着协会的二十几条光棍闯到梅寡妇家,如饥似渴的男人,如狼似虎的年纪,不由分说,一起动手将梅寡妇的衣服扒光……我怎么也没想到,这班人会把“出口”选在梅寡妇身上,二十七双魔掌集体猥亵,更有七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公然轮奸了这个柔弱无助的女人。法律会对他们进行严判,只是社会不为这些极度饥渴的男人找到“出口”,只怕这样的悲剧还会在别的村落重演。
将近十一点,我赶到法院审判厅,人已散去,大厅空空如也,而我的心却被塞得满满的。
几天以后,公司在县城召开年度总结大会,我和唐工头相约,一起乘公汽到县城参加会议。坐在车上,唐工头把手搁在我的腿上,问我想通了没有?我未置可否,笑着劝他,能否不走法律程序,协议离婚?他说只有上法庭,法官看到她出轨的证据,才能判决离婚,才有可能追回三十万的彩礼钱。他出手果断毒辣,让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人性。我顺着他的意思,恭祝道,“但愿你心想事成。”他拍拍我的肩膀,“这才像我的好兄弟!”
开会的空当,我偷偷溜出来,给小蒋打通电话,通知他即刻去做准备工作。
中午公司安排加餐,我和唐工头坐在一桌。启开白酒瓶盖,我先给他倒了一杯酒,他一点都不客套,任我往杯里倒。我紧接着也给自己倒满一杯。吃完喝完,他已经很有醉意,我邀请他到天府宾馆午休,并享受一下按摩服务,他点头说好,还一个劲地称我讲哥们义气。我俩勾肩搭背地走进天府宾馆。
小蒋等在那儿。唐工头走进小蒋特意安排的房间,我和小蒋走入隔壁一间房,等候着这边房间的动静。
我的乖乖,一出好戏正在上演。
两个小时后,小蒋将一段视频用微信转发给我,千叮万咛道,“这段视频切莫公之于众,只能作为与他谈判的筹码。”我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我迅即给黄依依发了一条短信,“唐国平准备到法院起诉与你离婚,你有何打算?”她好像早有预料,很快就回复过来,“离婚是我俩的必然结局。我不怕他起诉,因为我手上不仅掌握着他虐待我、家暴我的证据,而且还留有他与一名女子露骨出格的微信聊天截屏。要说错,是他有错在先。”我心里底气更足,立刻写下,“我会阻止他和你法庭相见对簿公堂,促使他同你协议离婚和平分手。”发了过去。随即她回复了两个字,“谢谢。”
四点钟,估摸唐工头已经睡醒,我将小蒋转给我的视频发给了唐工头。龟孙子,够你喝一壶的。你想栽赃老子为你充当污点证人,太小瞧人了。老子也是一个混混,老子也有下作的治人办法。正在暗自得意之时,隔壁房间传出摔杯砸桌的轰响,门被呼地拉开,唐工头气急败坏的恶骂之声呼啸而来,“周志浩,你个狗杂种,做出这种下作之事阴坑老子,你卑鄙、卑鄙、卑鄙!”
我奔出房间,来到唐工头面前,瞪过他一眼后,义正辞严道,“古人说过一句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于你这种卑鄙小人,我只有采取更加卑鄙的手段,才能让正义现身。”
唐工头双手揪住我的领口,扭曲的脸上铺满愤怒,像露出狰狞面目的黑猩猩,他咬牙切齿地威吓道,“你想跟老子玩,你是活腻歪了。”
随着他用劲使力,领口被勒得紧绷绷的,像在喉咙上套上了一道紧箍咒,气都喘不过来,我拿手使劲地掰开他的手,推搡着他走进房里,毫不惧怯地迎击道,“姓唐的,老子是个缓刑犯,是个小混混,杀无肉剐没皮,老子不怕你!”
唐工头松手,猛地把我推倒在床,怒不可遏地问,“你狗日的到底想干什么?”
我从床上起身,拉抻了一下衣服,盯着唐工头,一字一句道,“老子要替黄依依讨回公道!”
“你劝她离婚,咱俩法庭上见,由法官判决,既公平又公道。”唐工头说得冠冕堂皇,接着愤然斥问道,“黄家害死了你父亲,黄依依无情地抛弃了你,你却还要帮仇家的人,你有没有一点男人的血性?”
我没有被他的挑拨转移视线,继续着前一话题,低声反问道,“黄依依只是一个牺牲品,她有错么?你为啥要栽赃她?”越想我越不服气,便使出“杀手锏”,一击必杀,“她的手机里有今天的视频,只要呈堂供证……”
“要是这样,我的三十万彩礼就要泡汤,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唐工头急得蹦起来,号叫:“万恶的彩禮,害得老子东躲西藏有家难回!”
“你还想要回彩礼,做梦吧。”我当头一棒,穷追猛打地揭露道,“黄依依嫁给你,本想好好与你过日子,可你一天一个醉,不仅虐待她、家暴她,还与其他女人不清不白。更为可恶的是,你还背着她嫖娼。你自己说说,在法院判决,你能胜诉么?”
“不管怎么着,老子要离婚,要追回彩礼钱还债。”唐工头情绪瞬间低落下来,跌坐床上,语调低沉地唠叨道。
“没人阻止你离婚,但你要想清楚这个婚该怎么离?”我坐到唐工头身边,理性建言道,“为了不致你的丑事公之于众,让你自取其辱,我建议你与黄依依协商离婚,好说好散。”
“我也想这样,但我怎么要回彩礼?高利贷的洞如何补上?”唐工头像在经历着一场噩梦,胆战心惊道,“我只贷了五万块,已经还了六万,现在连本带息却又涨到了八万,追债的人形影不离,快要把我逼疯。如果再不还上,只怕小命难保。”
“如果你把实际情况说出来,我相信黄依依会筹措十万元钱为你救急。”我抛出我的“设计”,逐渐降低着他的心理预期,让他服服帖帖地往我的布局里走。
“我打过多次电话,可她始终不接。你替我跟她说,我同意离婚,三十万的彩礼,我只要她退还十万就行。”果不其然,唐工头急不可耐地降下价码,仿佛卸下千斤重荷一样,“沾上这狗日的高利贷,老子就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只要还掉这笔阎王债,老子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如果你是这个态度,我可以给她发短信试试看。”我摸出手机,翻出黄依依的电话号码,避开唐工头,打开发件箱,稍加斟酌,写道,“唐国平同意与你协议离婚,只有一个条件,尽快退还十万元钱给他偿还高利贷。”逐字逐句检查一遍后,我发了出去。
只过片刻,我的手机就收到短信进入的提示音,是黄依依回过来的短信,“我知道他为彩礼借钱举债,他怎么能糊里糊涂地扯上高利贷?只是这一时半刻,我凑不齐十万元钱,怎么办呢?”从她的回复之中,我感觉到了她的着急。
“在县城‘锦绣江山小区,还有一套房子可以处理。”我回复道。
“那是你的。”我刚发出去没多会儿,她的短信就回过来了。
“那也是你的。”我没作停留地回了过去,极其麻利和快捷。我要让她看出我的坚定和用心。虽然细思感觉自己有些不厚道,有点像半路打劫的匪徒,但我有什么办法?在彩礼畸高难承其重的当下,花十万元钱,既能解救黄依依于水火,又能挽回我丢失的婚姻,是我“脱单”娶妻的最好时机。阿弥陀佛,我似乎看到我家的祖坟冒出了青烟。
在等待回复的当口,唐工头突然回过神来,他手指戳到我的额头,眼露凶光,嘶吼咆哮道,“周志浩,你这个狗杂种,与黄依依狼狈为奸,想黑掉老子二十万,没门!反正老子现在已经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早就不想活了,大不了与你们同归于尽!”
流氓不可怕,就怕动砍杀。我倒退一步,竭力否认道,“没有,没有。”连我自己都觉得话说得心虚气短,好在黄依依的短信回过来了,长长的一大段,我急切地阅读起来,“为了给继母带过来的那位弟弟结婚筹措彩礼,父亲收了唐国平的三十万,将我‘卖给了唐家。用金钱成交的婚姻,悲剧无可避免,结局可想而知。只维持了六十七天的婚姻,短暂而且荒唐。他扯了高利贷,急着还钱,我不能趁火打劫。即便与他离婚,我准备一分不少地还他三十万的彩礼钱。我不想被人视为诈钱骗款的‘婚托,我要体体面面地退出。”
如意算盘全部落实,我的婚姻何在?在她的硬朗和大气面前,我心里的那点小自私顿现原形,脸臊得像贴上了两块红萝卜皮。唐工头抢过手机,迫不及待地看起了短信。
上帝既然不给捷径可走,我只能自己努力去赚那份彩礼钱了。虽然前途坎坷路不好走,但有她在,就是希望还在。
原载《长江文艺》2020年第2期
原刊责编 丁东亚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农村男性青年的婚恋危机
郑局廷
去年清明那天,我回农村老家扫墓,偶遇村支书——我的一个本家兄弟,彼此寒暄过后,他没有像往年那样,陪我回老宅闲坐,话没说上几句,便有些着急地跟我告辞,说是急着处理公务。在我看来,现在的农村工作,既没有公粮水费可收,也无计划生育可搞,扶贫脱困已近尾声,什么公务让他如此急急慌慌?便随口问,有啥工作还这么忙乎的?他面色焦急地跟我说,农村很多大龄青年找不到老婆,我们村像这样的“寡汉条子”有几十个,时常生出事端,闹得村里不安宁。昨天晚上,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捺不住欲火,半夜撬门,准备性侵一个四十多岁的患精神病的妇女,遭到妇女强烈反抗,被人抓了现行。男方的父母下跪求饶,妇女的家人才没去报警。我这会儿赶过去,是把双方拉到一块儿进行调解。
原来如此!
我早有耳闻,在我们这个地方,由于婚姻严重挤压,男多女少,严重失衡,很多农村大龄男青年娶不到妻子,沦为“光棍”,一般小村有十几条,大村有几十条,形势相当严峻。为此,我深入到我曾经的驻点村以及我妻子的老家村,在同乡亲们的座谈中,首先入耳的,是那句流传甚广的娶妻必备:“有没有车?有没有房?有没有四十五岁的爹和娘?有没有三十万彩礼存账上?”目睹了许许多多为筹集彩礼而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的苦瓜般的面容,听到了大龄单身汉们形形色色的关于结婚娶妻的奇闻轶事,感受到了一种与“美丽乡村”建设格格不入的沉闷、压抑的氛围。
回转的路上,我一直在沉思:这个被婚恋遗忘的群体,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多,越滚越大。他们一个个年轻体壮,血气方刚,并且处于情欲极度饥渴的状态,其婚姻的“出路”在哪里?其欲望的“出口”在哪里?如果不处理好这种危机,农村家庭的和谐及稳定和农村发展的希望与活力又在哪里?
终究憋不住,还是想把这种现状写出来,以期引起社会关注。
鄭局廷,男,1963年生,湖北仙桃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仙桃市作家协会主席。
先后在《长江文艺》《北京文学》《长城》《大家》《草原》等期刊发表中篇小说三十多部,
大多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领导科学》等杂志选登。
出版长篇报告文学《桃花盛开的地方》和中短篇小说集《阳光总在风雨后》
及中篇小说集《国家投资》《眼缘》《两头牛》三部,
出版长篇小说《破蛹》《巨额贷款》《青[频] 之末》《红色特派员》等四部,共300万字。
中篇小说《预约爆炸》获2009年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
长篇小说《破蛹》获中国人口文化大奖,
中篇小说集《国家投资》获屈原文学奖,
中篇小说《两头牛》获湖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