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去夕来人海中
2020-05-18范小青
范小青
他是一个谦和低调的大学教授,在大龄儿子的婚事上成为配角和旁观者,主角却是他早年下放农村时房东的儿子。这个主角如何深度介入他的生活,并将他裹挟进官场之中?
一
朱敬利和姚新梅,大学老师,为人师表,以身作则,他们教的学生,虽不敢说个个出人头地、出类拔萃,但至少也都是事业有成,拿得上台面的。
只是朱敬利的性格,比较内敛,别说是自我吹嘘,即便是自己的学生,他基本上也不会过多说道,更不会像某些同事那样,有事无事找学生,让学生帮着干这干那,或者是有事无事炫学生,炫得老师大放光彩。
但凡这样的老师,无不显得生龙活虎,生命特有异彩。
院系集中开会的时候,老师们凑在一起,常常话题一转,就开始显摆自己的学生了——
昨天我去长平县办个事,一看,耶,县委书记,我学生。
或者,周日晚上大华集团老总请吃饭,我学生。
或者,我那个学生李乐,你们记得吧,上个月任命为省委书记的大秘。
总之,没有哪个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发光发亮,这是人之常情嘛。
这样的场合,朱敬利基本不说话,有的老师说学生说过了头,嘴角都有了白沫,自己都有感觉了,却不自省,反而觉得是朱敬利不对,就阴阳怪气地说,老朱不用靠别人发光,老朱自带光芒。
朱敬利说,别,别,现在到处都亮闪闪的,亮瞎眼,别再光芒啦。
其实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朱敬利也曾经为了某些事情,找学生帮过忙,不过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现在朱敬利和姚新梅,都已经过了六十,在高校工作,退休的年龄要延长几年,否则他们也许已经是广场舞或者旅游大军中的一员了。
朱敬利和姚新梅大半辈子清白做人、认真做事,虽然还没有退休,但是工作基本上已经接近尾声,人生和事业也可以用功德圆满来形容。虽然朱敬利不会这样形容,但事实就是这样的。
所以,现在,这个家庭,这对夫妇,他们最大的心思,就是儿子朱运的婚姻大事了。用姚新梅经常说的一句就是,我们家,现在是万事皆正常,只差东风来。
从儿子上高中开始,东风倒是来了又来,可是来了又来,等于就是来了又走,从高中的初恋,到大学的女同学,再到工作单位的同事,又到另一个工作单位的同事,朱运走的是正常的正确的恋爱道路,不偏不斜。
至于为什么一直没有达到谈婚论嫁的阶段,或者说,始终没有进入婚姻的实质性阶段,怨无可怨,怪无可怪,只能说,缘分还始终没有到。前面那些,都是命运他老人家虚晃一枪而已。
朱运已经三十四岁了。
朱老师和姚老师真着急了,一想到这个事情,心情简直就糟糕透了。
其实,朱敬利并不是个想不开的人,他甚至也想过,就算儿子不婚,又是多大的事呢,现代社会,本来就是满足个性的社会,是多元多样的社会,为什么不能网开一面,还人真正的自由呢。
可是他说了不算。
现在,所有的人,亲朋好友、同事、老同学、邻居,甚至小区的保安,甚至打扫卫生的钟点工,都会提及他儿子的婚事,甚至校长看到他,也关心地问上几句。
朱敬利努力一辈子,只是一个普通教授,因为儿子结婚迟一点,他倒成了名人了。
名人自然会被关注,所有关注朱运婚姻的人,个个都比朱敬利还着急,说话也一个比一个有水平。
差不多了啊,可以结了啊。
还不考虑啊,你们也太不把儿子的事当回事了。
你们这样不对的啊。
你们是有问题的啊。
肯定是你们对儿子太放纵、太没有要求了。
肯定是你们要求条件太高了,看不上人家女孩子。
什么什么什么……
虽然朱敬利一向温和,但这样的话听多了,他也来气呀,什么意思,好像是我在阻止我儿子结婚,好像事情是我们夫妇搞出来的。天地良心,真叫人郁闷。
后来倒是姚老师先想通了,当然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才想通的。现在她有了主意,怎么对付外界的压力,试了几次,果然有效。赶紧告诉朱敬利,要是再有人说你,你就怎样怎样回敬。
于是朱敬利也有了杀手锏,但凡有人问道,朱运怎么还不结婚呢?他就说道,快了快了。人家就没话说了,最多补一句,那就好。
或者,有人又要批评他了,说,老朱啊,你怎么不着急呢?
他就说,不用急了,他们已经在商量领证了。
哦,那就好,啥时办喜宴呢?
十月一号。
在哪個酒店?
喜来登。
喜来登,五星级,赞。
哈哈!朱老师心里笑着,感觉享受到了捉弄别人的快乐。
这办法好,果然大家不再多问了,日子好过多了。
其实,这只是看起来风平浪静,事情并没有解决呀。暗流汹涌,只会越来越厉害哦。
他们哪里想通了呢,他们根本没有想通,他们是不可能想通的,他们只会越来越想不通,直到把自己憋死。
所以,当忽然有一天,儿子回家,对他们说,我要结婚了。
你可以想象朱老师和姚老师的心情。
毕竟是要结婚的对象,朱运再怎么自说自话,但是对方的大致情况总要告诉一下父母。朱敬利夫妇这才大致知道了未来儿媳妇的大致模样,先是学历、身高、长相之类外部条件,然后是习惯、脾气、爱好之类的内在气质,最后就说到家庭了。
姚新梅早已经幸福得蒙圈了,什么条件,什么家庭,一概照单全收。
朱敬利心里却有些异样,女方的父亲是做生意的,他奇怪儿子朱运怎么会结识这样一个女孩子,似乎那样一个家庭,各方面都和他们这个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嘛。
朱敬利再追问了一下,终于知道了,是一次参加朱小孟组织的聚会,认识的。
李姑娘是朱小孟的朋友?
朱小孟是个没心没肺没头没脑的孩子,他会这么留心、这么用心给朱运牵线搭桥吗?
朱敬利心里有些疑惑,忍不住给朱小孟打电话,朱小孟接了电话果然愣了一愣,他都想不起李姑娘是谁了,后经朱敬利提醒,才想起来,赶紧说,哦哦,那个,那个李,她不是我朋友,大概,我想想,大概她爸是我爸的朋友。
朱敬利又奇怪,她爸和你爸?
朱小孟说,具体我也不清楚,大概就生意上有来往的那种朋友,您说那天聚会——哪天聚会?哦,大概是我爸让她来的。
朱小孟说话,基本上句句带个“大概”。
那天你爸在场吗?
大概在的,哦,我再想想,这事情有蛮长时间了,我爸大概在的。
朱小孟他爸,终于浮出水面了。
朱敬利看了姚老师一眼,姚老师也正在看他呢,他们对视了一下,心照不宣。
是大龙在帮助他们。他是不动声色地帮助,他是悄没声息地帮助,他对他们十分了解,他一直就是这样的。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肯定要面对大龙的。
朱敬利先给大龙打个电话,大龙听到朱敬利的声音,十分高兴,兴奋地说,大哥,好久没接到你电话了。
朱敬利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就说,大龙,朱运谈的那个李姑娘,是你介绍的吧?
大龙老老实实地说,大哥,那倒不是有意介绍的,那天她爸爸妈妈带她来我家做客,我看小姑娘没有心思听大人说话,一直在看手机,恰好小孟有小朋友聚会,我就建议她一起去玩玩。
朱敬利立刻反问,但是那天朱运怎么会去的呢?朱运平时和小孟来往并不多。
大龙说,大哥,这个我真不太清楚,听小孟说,那天他正好和朱运在通电话,就随口问他来不来,朱运就说来,后来就来了,来了,两个人就对上眼了,真的大哥,就是这么碰巧、这么简单。
朱敬利才不相信大龙轻飘飘的口气,他坚信那天的场合肯定是大龙特意安排的,但是大龙不想邀功,搞得好像完全是无心插柳似的。
大龙知道朱敬利不相信,又解释了几句,说到最后,大龙笑了起来,说,哎,大哥,你怎么像是在审问我呢?
朱敬利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问题有些无理,就算这些都是大龙一手安排、精心策划的,又怎么样呢,这不正是他们需要的、急需要的吗?更何况,大龙肯定是出于好心,这一点都不用怀疑,做好事不留名,还要受到责问,这简直是莫名其妙、是非颠倒了。
被大龙点穿了,朱敬利顿时有些尴尬,好在大龙向来善解人意,赶紧说,大哥,关键是缘分呀,缘分到了,你挡也挡不住;缘分不到,你急也急不成,跟谁介绍关系不大的。
好像一切和他无关似的。
让朱敬利不觉得欠他一个大人情。
关于谁欠谁的人情这个问题,一直在朱敬利心里搁着,最早的时候,大龙是找过他,有事情要求助于他的一个学生,也就一两次而已。后来大龙就渐渐地自立自强起来,再到后来,或者说到现在,大龙已经完全用不着找朱敬利的学生帮忙了,反倒是朱敬利有什么困难,可能还需要依靠大龙的关系呢。因为朱敬利夫妇一直在学校,又不太愿意和人交际,社会关系网织得远远不够。
尤其是到了一定的年龄,跟医院打交道就多了起来,有同事经常开玩笑,说到了这个年纪,就后悔,年轻时没多交几个医生朋友。
现在朱敬利想找个医生,大龙也能帮到忙。但是在大龙那里,却永远是把朱敬利挂在嘴上,见人就说朱敬利是他的恩人,他总是对人说,我有今天,都是我大哥帮的。
好像朱敬利帮过他一回两回,他就永远欠上朱敬利的情了。
朱敬利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后来和大龙的来往并不太多,只是逢年过节,象征性地、礼节性地接触一下,不至于断了关系。
姚老师的性格和朱敬利不一样,不拖泥带水,也不喜欢多管闲事,在对待大龙的问题上,她不像朱敬利想得那样多,态度始终是不亢不卑,既不特别热情,也没有特别的冷淡,毕竟大龙和她没有直接的关系,谈不上什么情分情感。但是现在因为朱运的事情,姚老师对大龙的态度,彻底改变,口口声声,大龙靠谱的,大龙靠谱的。
从朱敬利的角度听,好像大龙靠谱,而他反倒不靠谱了。
他想多了。
朱運带李姑娘和父母见面,朱敬利打电话问大龙参加不参加,大龙说,我怎么参加,我参加算什么?我当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电灯泡哈。
好像事情真的完全和他无关。
整个吃饭谈话的过程中,李姑娘多次提到朱叔叔,到后来几乎一口一个朱叔叔了。
第一次朱敬利还以为是喊他的,心里一激动,但很快知道李姑娘喊的是大龙。从李姑娘的介绍中,才知道大龙和李爸爸,生意往来已经有好多年了,但一直还是好哥们儿,大家都说生意场上无朋友,大龙和李爸爸的关系,倒是难得。
接着李姑娘又说了爸爸叫李全生。朱敬利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是想不起来怎么会耳熟,就说了一句,李全生,名字有点熟呀。
李姑娘笑了笑,说,会不会是听何老师提起的——她见朱敬利对“何老师”感到茫然,又说,何老师就是何向军,他是我爸的合伙人,他负责技术。
朱敬利说,哦,是何向军。心里又起了点波澜,何向军是他的学生。
李姑娘说,说起来,还是大龙叔叔把何老师介绍给我爸爸的呢,那时候我还小呢。
朱敬利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给大龙介绍过何向军,因为大龙一直是搞基建行业,和何向军的专业技术没有什么关系,把他们凑到一起的可能性不大,大龙的事业也不会需要何向军的专业。
晚上回到家,坐进书房,心情不能平静,当然,主要是朱运的事情终于解决了,李姑娘看起来也很懂事,姚老师也是满意的。
一切都很顺利。
美梦成真,而且一下子来得那么快。
只是总觉得另外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放下,思来想去,自己判断是因为何向军这个名字,就直接给何向军打了个电话,因为有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何向军听到老师的声音很高兴,连喊了两声朱老师。
朱敬利说,何向军,问你个事,你认得朱大龙吗?
何向军说,哦,认得,当然认得,好多年前就认得了。
朱敬利说,你还记得你们是怎么结识的吗?
何向军“啊哈”了一声,说,虽然具体情节记不得了,但是肯定是老师您介绍的。
朱敬利说,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何向军说,朱老师您可能事情多,忘了,您想想,我是您的学生,朱总是您的弟弟,哦,是堂弟吧,我们两个能够结识,不是通过您,还会是通过谁呢?
朱敬利确实不能反驳,但他确实记不得了。
二
1990年元旦过后,一个寒冷的夜晚,朱敬利听到有人敲门,去开了门一看,没有认出门外站的是什么人。
天黑,又冷,客厅的灯光也不够亮,门外那个人抖抖索索的,衣领拉起来,把半个脸都挡住了,看不清面目。朱敬利有些警觉,往后退了一点,随时准备关门,那个人已经开口了,喊他哥。
朱敬利一愣,就从一个“哥”字里边,他已经听出了乡音。
那是他的第二故乡。
朱敬利十岁那年,父母带着全家,下放到苏北农村。这个村子很穷,下放户到达的时候,连住处都没有安排好。
村里没有空余的房屋,要不就住仓库,要不就得向农民借住。可是农民家也都很穷,差不多人和猪羊鸡鸭都混在一起。
仓库是肯定不能住的,随时人进人出,太不方便了。生产队长就带着朱敬利的父母亲挨家挨户看房,看看哪家还能挤进下放户的一家五口。
跑了半天,也没有合适的人家,住得下的,人家不欢迎;对城里人还算客气的,家里又实在太挤。
最后他们到了朱忠庆的家。
朱忠庆一听说下放户姓朱,十分爽快,开口就说,就住我家 ,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
朱家的住房并不宽裕,朱忠庆的老婆也颇有意见,但是不敢说出来。朱忠庆硬是把一家老小赶到一间屋,腾出一间,又将这一间一隔为二,让朱敬利一家住了进来。
整整三年时间,两户朱家人,就在一个小院子里展开他们的生活,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真像是一家人了。
三年后,朱敬利的父亲又被召回城里,全家也就跟着回到原来的地方,但是那三年在第二故乡的生活,永远地留在朱家人的心底深处。
少年朱敬利,在乡下的学校一边继续念书,一边和农村的孩子一起调皮。可惜的是,朱忠庆的儿子朱大龙比朱敬利小八岁,玩不起来。后来的两年,朱大龙稍微长大了一点,只会跟在朱敬利屁股后面,拖着两道鼻涕,一声一声地喊“哥”。
朱敬利家离开农村的时候,朱忠庆家又添了两个儿子,朱大龙就成了这两个弟弟的大哥了。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站在朱敬利面前的朱大龙,早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身材壮实,皮肤黝黑,比朱敬利高出半个头,气场很大。
但是站在朱敬利面前,朱大龙仍然像小时候那样,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他红着脸喊了一声“哥”,等着朱敬利认出他。
朱敬利其实是认不出大龙的,他离开的时候,大龙才五岁,这二十年中,他們从没有见过面,可是这会儿朱敬利偏偏就认出大龙来了,就凭那一声“哥”,他脱口而出,喊了一声“大龙”。
就从那个晚上起,朱大龙再一次走进了朱敬利的生活。
朱大龙随着农民工大军进城了,跟着包工头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做了一年,快到年底了,工地也停工了,他们却拿不到工钱,怎么讨要也讨不到,人家软硬不吃。
农民工盯包工头,包工头盯承包商,承包商盯甲方,可甲方是谁?甲方也是你们能够瞎催瞎议论的么?
那怎么办呢,做了一年,难道就两手空空回去过年?不过他们的包工头还挺乐观的,也有想法,他发动大家说,我们一起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甲方,找政府,最好是直接搭上乡党委书记的关系,只要党委书记一句话,工钱马上到账。
包工头又许诺了奖励,说,如果事情办成,牵线人拿双倍的工钱。
真是说话容易做事难,这都是些可怜的偏远乡下来的农民工,到哪里去搭上乡党委书记的关系呢?
包工头是有备而来的,他居然把乡党委常书记的背景材料打印出来,人手一份。
朱大龙也不得不接过那张纸。
开始以为跟他不会有什么关系的,只是随意地瞄了一眼,这一眼,他看到常书记的履历中有“南州大学”四个字,朱大龙心中忽然闪过一道光亮,他有点激动了。
当天晚上,朱大龙就从乡下进城,找到了南州大学的老师朱敬利。
朱敬利听大龙说了来找他的前因后果,一时有些麻木,不知道这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随口问道,你说常书记,叫常什么?
叫常在行。
哦,常在行,我记得,是我的学生,我上过他们班的课。
大龙高兴得直搓手,哥,哥,大哥,我终于找对人了。
朱敬利说,可是,可是,你找我是什么意思呢,要我帮你们催讨工程款吗?
朱大龙被问住了,可怜巴巴地看着朱敬利,说,我们老板说了,谁要是能够联系上……
朱敬利赶紧摆手说,我联系不上的,我和常在行没有交往,再说了,我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朱大龙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纸,上面有个电话号码。
朱敬利有点尴尬了,说,这是常在行的电话?
朱大龙说,是的。
他真的很用心很努力,居然连常在行书记的电话都搞到了。
朱敬利像是被逼到墙角了,没地方躲了,但是他不会给常在行打电话,人家都毕业好多年了,说不定根本就不记得他这个老师了,如此冒昧地去联系他,朱敬利面子上抹不开的 。
朱敬利说,大龙,我只是一个老师,没什么用的,我知道你们农民工的苦处,也知道这事情不公道,但是我无能为力的,我当老师这些年,从来没有求学生办过什么事。说了几句,他忽然明白了,再说也是白说,干脆不作声了,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意见。
朱大龙咽了一口唾沫,红着脸,支支吾吾说,我,我爸,我出来的时候,我爸跟我说,有什么困难,找朱大哥,我,我前面也有困难,但是我一直没来找你。
朱敬利不接嘴,不说话。
朱大龙又说,哥,大哥,你只要给常书记打一个电话,行不行再说。
朱敬利心想,打一个电话,是那么容易的吗?他不作声。
朱大龙不死心,再说,大哥,大哥,我,我只找你这一次,以后,我一定不来麻烦你。
朱敬利仍然不说话。他不能说话。
朱大龙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也不说话了,沉默,他用沉默表示自己还在坚持着。不过他的沉默和朱敬利不一样,过一会儿,他就小心地看朱敬利一眼,再过一会儿,再小心看他一眼,看得朱敬利心里忽上忽下,十分不妥。
大龙就这样沉默地坐在朱敬利家的客厅里,用他的沉默逼得朱敬利改变自己的想法。
其间,姚新梅已经从书房里出来了几次,看看情况,见这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呆坐着,觉得奇怪,给大龙的茶杯加了几次水了。每次大龙都慌慌张张站起来,一站起来,人高马大,把客厅的灯光都遮暗了。
姚新梅是个急性子,尽管这两个人坐在客厅并不影响她在书房看书,但是他们坐着不吭声,她替他们着急,几次绕到朱敬利对面,想朝他使个眼色,可是朱敬利的头一直低着,就不抬起来。
姚新梅不相信他没有感觉,她这么走来绕去,傻子也知道她是要和他交流点意思,可他就是假装不知。
最后姚新梅耐不住性子了,直接说,这么晚了,该饿了吧?
朱大龙吓得又一下子跳了起来,不敢说饿,也不敢说不饿,只是朝着朱敬利看一眼,再看一眼。
朱敬利终于败下阵来。
他只好说,实在要是,那个什么,要不,我试试看。
朱大龙朝朱敬利鞠了一个躬,因为身材粗壮,动作笨拙,差一点把茶几上的茶杯都打翻了。
等朱大龙走后,朱敬利又后悔了,常在行毕业后,他们基本没有什么联系,只有常在行那一届同学毕业多少年回校搞纪念活动那一次,请了老师,朱敬利也去了,才见了一面。当时也是许多同学一起,并没有单独的机会聊天,凑近乎,当然也没有必要。
从前的老师和从前的学生,只有平时来往多的,才会有更多的话,才会有共同的语言,如果平时没有来往的,几乎就说不出什么哈哈哈来。
何况朱敬利又是比较被动的性格,学生如果不主动找他聊,他就安安心心地闲在一边,感觉挺好。
所以这个常在行,现在在朱敬利的心目中,差不多就是一个陌生人。他一直在想,当时大龙说出了常在行的名字,他怎么会一口就回应说是自己的学生?但转而又想,这都是大龙做好调查研究才来找他的,他总不能否认常在行是他的学生吧。
现在让他给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人打电话,而且是这样沉重的内容,朱敬利怎么不懊悔?
但是话又说回来,懊悔归懊悔,假如朱大龙重新来找他,他恐怕还是会答应的。难不成他能够拒绝朱大龙?
朱敬利拖了两三天,虽然朱大龙没有催问,但他也知道是拖不下去的,总得有个交代,才逼着自己拨通了朱大龙留下的那个号码。心里暗暗希望这个号码打不通,或者是个错误的号码。
但是偏偏一拨就通,拨通电话才知道,这个电话并不是常书记办公室的电话,而是乡里的值班电话,所以不是书记本人接的。接电话的人说,我不是常书记,我是常书记的秘书,常书记正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然后问朱敬利的情况,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事找书记,等等。问得比较细。
朱敬利说是南州大学的朱敬利,什么事却说不出口,因为实在不好说,也不想说了,一下又泄气了,就对秘书说,书记忙的话,就算了。
挂了电话,心里有些懊恼,也有点轻松,估计是联系不上了,因为对方也没有请他留下联系方式。可是他没想到,过了不多会儿,电话已经回过来了。
朱敬利家的电话,是学校的分机电话,接起来,总机就对朱敬利说,有个姓常的电话,要不要接进来?朱敬利赶紧说,接,接——
接通了电话一聽,果然是常在行。常在行十分热情地喊了一声朱老师。朱敬利奇怪地说道,我没有留电话给你的秘书,你怎么会打到我家的?常在行说,这有什么难的,您不是留下了姓名么,打到学校总机一问就行了。又说,朱老师,我没有想到您会给我打电话,我就猜想,是不是您有什么事,您是不是要到我们乡里来啊,我们乡现在……
朱敬利赶紧说,不是不是。
常在行说,哦,那还好,要是你来我们乡,却没有找到我,我就错失招待老师的机会了。
朱敬利说,呵呵,呵呵。
除了呵呵,就是说不出来。
常在行是十分在行的,了解老师的为人,知道老师有事求他,又开不了口,所以赶紧说好听的话让老师放松,并主动揽事说,朱老师,您有什么事尽管说,您找我,给我这个机会,那可是我的荣幸——说真的,来找我的老师还真不少,可就是您不来,我还以为您对我印象不好呢。
朱敬利知道常在行的意思,心里蛮感动,但是一想到所求之事的难度,仍然有些犹豫,支吾了半天,才说了一句,那个,就是你们乡的那个外环路修路的项目……
只说了这么半句,常在行就知道了,说,哦,朱老师,我知道了,是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事情吧?
朱敬利没想到常在行对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赶紧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工作这么忙,事情这么多,摊子这么大,我还来麻烦你。
常在行说,朱老师,这怎么是麻烦我呢,你这是提醒我、帮助我,拖欠农民工的工资,是要出事的,搞不好要出大事的——这个项目我清楚的,是我们政府的项目,已经完工了,工程质量很好,我会过问的,老师请放心。
又多客气了几句,请老师有时间去枫叶乡指导工作之类,电话就挂了。
朱敬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像这个重大而艰巨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怎么不是,朱敬利的任务,不就是给常在行打个电话吗?至于下面怎么办,能办不能办,办到办不到,可不是他能掌握的。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按大龙的说法,政府欠人家工程款多着呢。
果然,过了好几天,这事情一点消息也没有。朱敬利虽然有点失落,但好歹他的任务是完成了吧。
又过了两天,晚上大龙又来敲门了,朱敬利开门见是大龙,早就想好了答词,我电话已经打了,常书记也很客气。
别的还能说什么?
别的我还能做什么?
朱大龙却红着脸只是笑,有点兴奋,也有点难为情。他告诉朱敬利,他和工友们已经如数拿到了工资,包工头没有食言,给他发了双倍。
朱大龙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紧紧地捏在手里,像是要给朱敬利递过去,又觉得没有把握,不知能不能递,搞得胆战心惊的样子。
恰好这时候,朱敬利的儿子朱运从屋里跑出来,朱大龙就赶紧将红包塞到朱运手里,朱运还小,不懂事,但是看到红包还是认得的,喜滋滋地捏在手里。朱敬利脸上有点发热,说,朱运,还给大龙叔叔。
朱运说,我要。拿着红包又跑回屋里。
朱敬利十分尴尬,是追进屋从朱运手里把红包夺回来还给大龙呢,还是就这么半推半就地收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按理说,大龙是弱势地位,应该他给大龙发个红包才对、才合理、才有人情,可是大龙分明是来感谢他的,而且,也确实,因为他的一个电话,不仅让大龙拿到了一年的工钱,而且还多拿了一份,大龙感谢他一下,也算合情。
大龙塞掉了红包,如获大赦,急急地站了起来,说,哥,大哥,我走了。
看到大龙如此窘迫的神情,朱敬利也打消了跟他计较的念头,就别难为他了。大龙也说过,以后不会再来麻烦他了,那也就两清了。
大龙出门的时候,朱敬利送了他几步,才发现外面下雪了,雪地里,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的妇女,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看不清是男孩女孩。那女子一直盯着朱敬利家这一幢楼的楼道,看到大龙出来,她赶紧抱着孩子迎了过来,但是再一看到旁边有朱敬利,她又停了下来。
朱敬利估计这是大龙的老婆和孩子,虽然大龙没有跟他提过。朱敬利犹豫了一下,没有跟着大龙过去打招呼,兀自退回了家。
姚新梅在客厅里等他,见他进来,就说,怎么大龙给我们红包呢,应该是我们……
朱敬利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大龙老实,不收下,他是不会安心的。
姚新梅支吾了一下,说,不好意思的,拿大龙的钱。
朱敬利“嗯”了一声,觉得不好多说什么,这事情,不知怎么的,似乎有点不干不脆、不清不爽,索性不多说了。
他想告诉她大龙的老婆抱着孩子在外面雪地里等,可是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来。
大龙的插曲就告了一个段落,大龙果然没有食言,再也没有来找过他。
朱敬利一方面心里倍觉轻松,感激大龙言而有信,其实有时候也稍微有点失落,好像还盼着大龙来找他呢。
又想,这大龙到底是太实用主义呢,还是太老实呢,没有事情求他,就真不来看看他了?
有时候又想,还是别念着吧,要是真念来了,不会有好事,肯定还是麻烦人的事情。
如此过了有一年多时间,有一天同事张老师约他吃饭,说,你教过的学生,有个叫吕进的,你还记得吧,有事相求。
朱敬利说,怎么,我的学生,不也是你的学生吗?
张老师说,我没有给他们那个班上过课,虽然也是老师,但总不如你这样上过课的老师嫡亲。
朱敬利又想,一般都是老师有事找学生帮忙的,学生来找老师,那基本上是读书的事了。读书的事,能帮当然要帮。
到了那儿一看,果然就是。
吕进在市政府工作,当了处长。他的顶头上司,市政府秘书长的女儿想报考朱敬利的研究生,虽然离报考还有一段时间,他们说先来联络联络感情。
不过那个女儿并没有到场,说是利用假期參加社会实践去了。
先是互相介绍,大家寒暄客气一番,坐下来,秘书长主请,朱敬利主客,坐右侧,张教授坐左侧,吕进坐朱敬利右侧,说话方便。
先是说了说秘书长女儿的情况,听起来也是个学霸,没什么好操心的。但朱敬利是个实诚的人,他认真介绍了考研的程序,最后还是不放心,多问了一句,外语怎么样?
秘书长说,外语没问题,她就是外语强。
不等朱敬利说话,张教授就大包大揽说,只要外语过线,其他都不是问题。
朱敬利却有点担心,万一那女儿不像秘书长介绍的这么优秀,外语倒是过线了,专业分数太差,他怎么办呢?
只是在酒桌上,这点担心真算不了什么。
气氛一直很好,看张教授和秘书长谈某个话题谈得投入,吕进就和朱敬利说,朱老师,我认识您弟弟,他来找过我。
朱敬利一听,觉得奇怪,说,我弟弟?我没有弟弟呀。
吕进说,咦,他说是你弟弟,也姓朱嘛,叫——哦——他略一思索,想通了,明白了,说,是堂弟吧?
朱敬利也想通了,说,是朱大龙吗?
吕进说,是呀,朱大龙,朱总。
朱敬利奇怪地说,你怎么会和他认识,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这下轮到吕进奇怪了,又“咦”了一声说,他有我的电话呀,他就是直接打给我的呀——这还用问,肯定是朱老师你给他的嘛,他在电话里自报了家门,我一想,朱老师的弟弟呀,这个忙我得帮。就是这样。
至于帮的什么忙,吕进没细说,朱敬利也没细问,倒不是他不想问,因为那个场合,不适合谈这个话题。何况提到朱大龙,只是吕进顺口一说而已,事情的重心得在吕进的领导的女儿身上,这个朱敬利是知晓的。
不过朱敬利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这个事情,大龙怎么会有吕进的电话呢?后来思想斗争了两天,朱敬利终于给大龙打了电话问了这事。
大龙好像没有料到朱敬利会给他打电话,也好像大龙一直在等着朱敬利的电话,接通以后,大龙喜出望外,激动得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大哥,大哥,是你呀大哥——
朱敬利說,大龙我问你个事啊,吕进,你认得吧?
大龙说,我认得,是您的学生。
朱敬利说,是我的学生,可是你怎么会有他的电话,这个学生跟我没有什么来往,我都没有他的电话。
大龙呵呵地笑了笑,说,大哥,没事的,没事的,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反正事情已经解决了。
见朱敬利不吭声,大龙又说,大哥,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朱敬利也很执拗,说,但是,但是,你到底是怎么搞到吕进电话的呢?
大龙老老实实地说,是常书记给我的。
常书记?常在行?
大龙仍然老老实实说,是的是的,常书记说,他和吕进是同一个班的,后来就介绍给我了。
朱敬利心里愣了一愣,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哦,大龙,吕进称你为朱总,你不在工地上做了?
大龙说,大哥,我还在工地上做,不过我做了包工头。
朱敬利笑了起来,包工头也叫总?
大龙也笑了,说,是个人都可叫总,都可以叫老板,我听说,现在你们大学里,管导师也叫老板。
朱敬利想,别看大龙来自苏北贫穷的乡村,他脑子还蛮灵光的,蛮跟得上形势。
想着心里蛮高兴,万一有一天见到朱忠庆,好歹也有个脸面见他,他很庆幸那天到底还是给常在行打了电话。
不过朱敬利后来一直没有再见到朱忠庆。朱大龙进城打工不到两年的时候,朱忠庆就得病了,没过多久,就在乡下的医院去世了。
此为题外话,不表。
朱敬利这里,从吕进请吃饭以后,心里就一直惦记着研究生招生的事情,这期间吕进也没再来找他,没有提任何的要求。一直到报名快结束了,也没有动静,朱敬利只好主动打电话给吕进,问问那边的情况。
电话打到吕进家里,是吕进的夫人接的,说吕进不在家,又问朱敬利是哪位。朱敬利报了名字,吕进的夫人赶紧说,哟,朱老师,您听不出我是谁了?我也是您的学生呀,叫李桐芳,比吕进低一届的。
朱敬利虽然想不起李桐芳的模样,但是心里很高兴,那真是一种桃李满天下的自豪感。
李桐芳说,朱老师,您找吕进,他有手机,我把他的手机号报给您,您直接打就是了。
朱敬利就知道吕进混得不错,那个时候用手机的人还不多呢。
朱敬利打到吕进的手机上,通了,一听,那边闹闹哄哄的,感觉是一个饭局。
电话里都是高朋满座的声音,吕进一听是朱敬利的电话,赶紧说道,哎呀呀,朱老师,对不起,对不起,我给忘记了,忘记告诉你了,我们秘书长的女儿,不考研究生了,她出国了。
朱敬利先是一愣,但随即心里就轻松多了,一桩心事总算放下了。
正在庆幸,就听吕进说,朱老师,你等等,有人和你说话。
电话到了另外一个人手里,那边“喂”了一声,朱敬利一听,竟是大龙。
大龙高兴地说,大哥,大哥,是我呀!
朱敬利说,大龙,你和吕进在一起吃饭吗?
大龙说,是呀,我们有点事情谈一谈,正好一起聚聚。
朱敬利说,好,好,你们谈。
电话刚刚挂断,又响了起来,还是吕进的,吕进说,朱老师,你怎么挂了,还有人要和你说话呢。
又一听,那边在喊朱老师,这边朱敬利却没有听出来是谁,那边说,朱老师,我是余飞呀。
余飞?名字有点熟悉,也是学生。朱敬利说,哦,你和吕进同班的?
余飞说,我比吕师兄低两届,朱老师您给我们上过课。
朱敬利说,喔哟,不好意思,记错了。
余飞说,正常的,正常的,都是学生记得老师,老师哪里记得住那么多学生哦,除非像吕进那样的人物。电话那头大家一阵哄笑。朱敬利听到吕进的声音,好了好了,余飞,废话别太多,就让你跟朱老师打个招呼的,我们都知道朱老师,不喜欢吵闹。电话回到了吕进手里,吕进说,朱老师,不好意思哦,大家喝得有点高,来骚扰你了,其他人,就不许他们跟你说话了。今天这里,还有丁冬、葛鸿明、许一帆——朱老师,都是您的学生哦。电话那边的场面上,大家在嚷嚷,朱老师,桃李满天下——
电话挂断后,朱敬利一时间思维好像有点堵塞,姚新梅走过来朝他看看,说,谁的电话?
朱敬利说,吕进的,说他们秘书长的女儿不考研了。
姚新梅说,那最好,免得你老是担心人家是要开后门。
朱敬利说,大龙和他们在一起吃饭。
姚新梅停顿了一下,又朝朱敬利看了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大龙和他们一起吃饭,你觉得怎么啦?
朱敬利说,没什么。
姚新梅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在后来的日子里,大龙的消息似乎渐渐地多了起来,像风一样刮过来、刮过去,当然大多是从他的学生口中传出来的。总之在朱敬利的感觉中,大龙在他的某些学生的圈子里,已经如鱼得水。
在朱敬利想来,大龙如鱼得水也好,走投无路也好,只要少来麻烦他,他就是上上大吉了。倒不是朱敬利不希望大龙能够顺顺利利,主要是怕大龙来求他,让他去麻烦学生。
大龙也确实一直没有再来,只是有的时候,让他家属送一点野生甲鱼之类,说是工地上挖到的,还有一次他偶尔得知朱敬利家钟点工请了几天假,就让家属帮忙烧了几个菜送来。这样的事情并不多。
可是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大龙来了,满脸愧色,半天开不了口,最后被朱敬利逼着,才说了出来。
又碰到老问题了,拿不到工程款。大家要回老家过年,两手空空怎么让人家回去。
可惜的是,大龙现在这个工程的上级领导,不再是朱敬利的学生了。
对大龙来说是可惜,可对朱敬利来说,就是庆幸了。朱敬利听了后,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事情说到这儿,進入死胡同了,大龙也无话可说了,朱敬利当然更是可以不说了。
既然不说,两个人就闷坐着了,就像当年大龙第一次来朱敬利家那样,两个人互相用沉默对抗对方。
最后由姚新梅来破局,她虽然没有加入谈话,但是在一边已经听了个大概,这会儿见两人又进入这样的状态,她赶紧过来说,大龙啊,你是想让我们帮你借钱吧,这个事情很难的,我们跟银行的人,不熟悉。
大龙说,姚老师,其实不用找银行,因为不是缺很多钱。
姚新梅说,你是想找个人借?可是我们的熟人中间,也都不是十分富裕的,何况,大学老师,你应该知道的,不太喜欢介入借贷的是非的。
朱敬利插话说,大龙,你到底缺多少?
大龙说,大哥,缺,五、五万。他窘着脸,脸更红了。
姚新梅说,这个乡政府怎么这样,老是……
大龙吭哧了一会儿,说,也不完全是政府方面的情况,今年我们情况特殊,今年活太多,一直干到年底,想完成工程再收工的,结果就过了政府财政口子扎账的时间。今年来不及支付了,但是他们保证了,明年一开春,只要财政口子一开,马上到账。
朱敬利说,你相信他们的保证?
大龙说,相信的,如果到时候不兑现,我会找人去想办法的。
朱敬利说,你找谁?常在行吗?
大龙说,不是不是,常书记已经调到另一个县当副县长了,不过,不过……正说到一半,朱敬利家有电话响了,大龙赶紧说,大哥,那我,我先走了。
不像上一次,他是坚持到底的,这一次他似乎是半途而废了。
大龙走后,朱敬利问姚新梅,我们家存款上有吧?
姚新梅说,你真要借给他?
朱敬利说,救急不救穷,大龙现在有能力了,我相信他。
姚新梅说,你不担心?
朱敬利虽然有点担心,但其实心底深处,他还是愿意借钱给大龙的。
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份,大龙果然按时来还钱了,还支付了比银行略高一点的利息,朱敬利不要利息。大龙说,哥,大哥,这是规矩,不能不要的。
朱敬利不再多说,收下。
又过了一年,到了年底,大龙打电话来说,几年没回老家过年了,今年要回去,儿子都四岁了,还没见过奶奶呢,回去前,想请大哥一家吃顿饭。
朱敬利说,我请你们吧,弟妹来了这几年,我们都没请过她呢。
大龙也没有和他争执谁请谁的问题。那一天到了酒店,才发现,是一张特大的圆桌,一眼望过去,至少有十五六号人。
大龙坚持要“大哥”坐主位,朱敬利怎么也不肯,两人僵持,主位空缺,其他人就不好落座。大龙说,哥,大哥,您是我的大哥,是我的恩人,您不坐,谁能坐?
朱敬利说,我坐下也可以,今天的单我来买。
大龙说,不能的,今天是我请客。
又纠缠了半天,大家都有点尴尬,两个人一样的固执。姚新梅说,老朱,大龙请你坐,你就坐吧。
朱敬利眼看实在推辞不掉,只好坐下了,说,唉,唉,大龙你搞的……
大龙开始一一介绍来宾,朱敬利不用详细介绍,无论认得不认得,大家都知道他,他们都说,朱老师,我们都知道您,朱总常提到您的。
或者说,要是我们有朱老师这样的背景,我们也发达了。
朱敬利听着,就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心情。
大龙一一介绍过来,其中也有两个朱敬利的学生,只不过朱敬利记不得了,有一个叫石峰的,还有一个叫马一立,总之他们都对朱敬利很亲、很敬重,可惜朱敬利基本上想不起来了。
朱敬利开始以为就他和大龙两家人聚一聚,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其中他的学生虽然不多,大多数人已经不限于他的学生了。但后来听大龙一一介绍过后,才知道,即便不是他的学生,基本上也都是从他的学生那儿引出来的。
先是大家轮番给朱敬利和姚新梅敬酒,他们都说,朱总喊大哥,我们也喊大哥。
只有那两个学生说,我们也想喊大哥,可是一喊大哥辈分就乱了,我们还是规规矩矩喊老师吧。
刘总就说,那你们就比我们小一辈啦。
大家笑。
整个过程,除了敬朱老师酒,还有一个主要的话题,就是夸大龙,比如朱敬利的学生就说,朱总就是厉害,看起来笑眯眯的,可他该出手时就出手,本来刘总是我的朋友,是我介绍给他的,现在呢,跟他搞得比我还铁,刘总贷款宁放贷给朱总,也不肯给我。
那刘总说,一来呢,你也不缺钱,关键呢,你不像大龙这样守信用。
那马一立说,我怎么不守信用啦?
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吵吵起来,朱敬利看了大龙一眼,大龙也正在看他,眼神仍然是敬畏的、躲躲闪闪的,好像仍然像小时候那样怕他、崇敬他。
朱敬利心里感叹,真是物是人非啊。
大龙给姚新梅送了一只名牌包,给朱敬利的礼更是一个大礼:一部手机。
是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手机号码选得也好,最后四位是7080。
大家听到这个号码,都笑着说,七也灵,八也灵,什么都灵。
看到朱敬利夫妇面对礼品面有难色,大龙赶紧说,大哥,这是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便宜的。
宾客中有位女士有点眼红,说,哟,朱总对大哥真的很崇拜哦,嫂子前两天还跟我抱怨,说她想要部手机,方便一点,可是朱总不给她买。
女宾嘴里的“嫂子”,就是大龙的媳妇。大龙出来搞活动、吃饭聚会什么的,媳妇从来不出面,不像有些人,一富裕起来,请客吃饭,会带上全家老小,假如这媳妇或子女自我感觉良好,会在宴席上大呼小叫,让客人感觉是混在人家的家宴中,十分的不自在。
在这一点上,朱敬利心里对大龙也是十分认可的,大龙虽然从乡下出来,骨子里却是懂规矩的。
朱敬利有了手机,生活工作果然方便多了,有时候学校开会,带了去,同事之间自然会议论一番,他不是个喜欢炫耀的人,但是有时候这种自然而然的炫耀,内心还是蛮受用的。
日子过得很快,在后来的一些年岁中,朱敬利和大龙虽然仍有往来,但是不多。偶然听到大龙的事情,都说大龙公司越做越大,房子换了别墅,儿子朱小孟读了高大上的贵族学校,等等。
朱敬利和大龙的来往,多半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大龙照例会来给朱运送个压岁钱之类。朱敬利早已经正告过他,叫他以后别再钱来钱去,朱敬利说,你给朱运压岁钱,我们就要给朱小孟,有来无往非礼也,你也知道,知识分子之间不流行这个,送来还去,有什么意思呢?你工作又忙,所以你以后不要专门为这个跑一趟了。
大龙是畏惧朱敬利的,朱敬利说什么,他点头称是,但是红包还是要塞的,他很固执,也很用心。后来打听到双周的周三下午,朱敬利教研室有例会,所以他再怎么忙,总是能在那天下午抽出时间到朱敬利家里送红包。
姚老师客气一下,她是拗不过大龙的,也就收下了,等朱敬利回来,告诉了,朱敬利就不高兴,说,你怎么又收下了呢?
姚老师说,他说是给朱运的压岁钱,这也不算过分,我们又不是贪心的人,要是我们是那种人, 大龙也不会和我们相处得这么好。
朱敬利感觉姚老师的口气中,好像大龙和他们相处,是他们高攀了大龙的意思,心中就有些不爽,但又不便说什么,只是强调,今年这是最后一次啊,以后再也不能收了。
他还特意给大龙打电话,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大龙照例唯唯诺诺。
可大龙是屡教不改,到时他会再一次如法炮制。
朱敬利真的来火了,但他总不能真把大龙臭骂一顿吧,人家大龙没有任何歹意,正如姚新梅所说,他是个知道感恩的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朱敬利还是给大龙打了电话,没有骂他,但说话的口气比较严厉,明确告诉他,不要再给钱了,他和夫人都是大学教授,工资很高的,不缺钱。
大龙胆怯怯地说,大哥,不是钱的问题,是我的感激之心。
朱敬利说,有你这份心就行了,我早就领了。昨天你送来的,怎么办?叫你再来拿走吧,不是折腾你么?
大龙说,大哥,大哥,我保证,下不为例!
朱敬利不会再相信他的下不为例了,他让朱运喊朱小孟过来玩玩,小孟来了,他就把那个红包如数给了小孟。
不料小孟回去也没有告诉父母,所以到下一次,大龙又来了,姚新梅知道朱敬利已经憋了很长时间了,便如实告诉大龙,其实上次就没有拿,还给小孟了,所以这一次,也决不会收了。
大龙在朱敬利面前固执,可是姚老师一开了口,他倒听话了,从此再也不来送压岁钱了。但是逢年过节,他会让家属或者手下其他人,送点农副产品,不再送高档礼物,朱敬利也就认了。好歹两家总不能因为这个事情断了交情吧。
他们仍然是有交往的,尤其是到后来,孩子都长大了,事情会多一些,来往也会多一些。大龙家乔迁,又乔迁,再乔迁,然后是朱小孟上大学,然后结婚,然后生子,满月,生二胎,大龙都要请客,也都要请上朱老师夫妇。
姚老师去了一两次,后来就不想去了,朱敬利也知道她的意思,也不勉强,但他自己得去。
朱敬利过去,自然得对着大龙说一些祝贺的话,大龙有时候会低声地告诉朱敬利,什么什么有问题,什么什么也不行,什么什么不是别人眼中看到的那样,真所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朱敬利听了,只是浅浅地笑笑。
有一回姚新梅跟朱敬利说,听朱运说,小孟又换了一辆新车,是豪车,超过百万。朱敬利“哦”了一声说,他们是贷款买的。
还有一次,姚新梅不知从谁那儿听说,大龙接了市里很大的一个工程,有很多有实力的人参与竞争,结果是给大龙抢到了。朱敬利就说,现在做工程,风险很大的,都是要自己先垫资的。
姚新梅说,呵呵,在你嘴里,大龙就是个冒险家,但他永远会是一个成功的冒险家,因为你会帮助他的。
朱敬利说,呵呵,我帮不动他,都是他自己的努力。
还好,毕竟两个家庭不是一类人,工作性质相差也很远,没有多少共同点,所以可比性也就降低了很多,属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三
可是现在情况又发生了很大的、很巨大的变化。
朱敬利的校园生活不怎么接社会上的地气,他没有想到安排婚宴会遇到麻烦,因为预订得迟了,想要满意的酒店不那么容易了。
不过这最终也没有成为什么问题,因为不等朱敬利开口,大龙那边已经主动替他们联系好了地方。
朱敬利接到大龙的电话,听说喜宴酒店落实了,脱口就说,啊?你已经订了?我们这几天一直在跑酒店,你怎么没告诉我?
大龙好像有些难为情,吭哧吭哧地说,大哥,现在婚宴都要提前很长时间预订,尤其是三十桌左右的大型婚宴,大哥你现在去订,恐怕到明年这时候都排不上呢。所以我一知道朱运的婚事定下了,马上就去联系了。前面没跟大哥说,一是因为事情没有最后确定,但主要的,我怕大哥怪我多事,這是你们两亲家的事情,大哥会不会怪我挤在里边犯嫌。
明明是做了大好事,还表现得这么小心翼翼,好像是犯了错误一样,朱敬利实在是别无他话,只有说声谢谢了。
大龙赶紧说,大哥,不用谢我的,还是大哥自己的关系呀,就是刘兴江刘总呀。
朱敬利“哦”了一声,想起来,刘兴江是他的一个学生,起先是自己开饭店,后来越做越大,现在是市里餐饮联盟的老大了。只是,朱敬利就是这样,自己的学生,自己在关键时候总是想不起来。
大龙见朱敬利不吭声,又小心解释说,大哥,其实我跟刘总也不是太熟,吃过几次饭,是吕秘书长找他的。吕秘书长一听是朱运的婚事,说,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全市翻个底朝天,也要整出场面来。
朱敬利说,呵呵,秘书长说话有气势。
大龙说,大哥,您的学生对您,真是没有二话,其实刘总那里,也是有困难的,毕竟现在谁也不会把这么大的厅空闲在那儿,但他硬是想办法和别人商量,调整了人家的宴会,把大厅给了大哥。
朱敬利说,那人家不会有意见?
大龙说,不会的,是市里的一个会议,本来就是吕秘书长管的,吕秘书长说了,现在的精神,都要求实事求是,压缩会议,削减开支,不必搞那么大。
朱敬利说,哦,哦,呵呵,呵呵。
婚宴的事大龙也都给包办了,接下来的所有事情,估计大龙都会替他们考虑周到的,什么婚庆公司啦,什么双方邀请名单啦,什么程序之类啦。朱敬利心里正这么想着,大龙好像已经听到了朱敬利的心声,大龙说,大哥,还有些具体的细节,我觉得你们亲家之间,要坐下来细细商量一下,然后,你们决定的事情,我来执行就是。
朱敬利只觉得大龙说的,真是句句在理,实在没什么好反驳的,也没有任何纰漏好找的,所以点头应承。
双方亲家约了吃饭,大龙这一次倒没有推辞,朱敬利一喊他,他就答应一起来。
当事人朱运和李姑娘当然是要在场的,只是他们完全没有心思去研究婚礼的细节,到席上点个卯,喊过人,象征性地敬了一下饮料,就看电影去了。一切交给双方父母了。
双方父母都仗着有大龙在,心里是踏实的。
这李姑娘家,看得出来大小事情是李妈妈做主,她是市级机关的一位处长,大龙喊她林处长,朱敬利和姚老师也就跟着喊林处长。李爸爸是企业家,就称李总。
大家都说,李家这样的家庭搭配,是最恰当,也是最理想的,说白了,就是有钱又有权。
林处长先说,亲家,以后你们会知道,我这个人,很好相处的,我单位同事都知道我的,朱总也知道的。
朱敬利和姚新梅赶紧点头,说,是呀是呀,我们听大龙说过,说,什么什么什么……
其实大龙也没有多说什么什么什么,有些应酬的话,是朱敬利和姚新梅临时想出来对应亲家母的。林处长听了,就朝大龙笑,说,朱总,原来你在背后这么编派我呀。
这口气,真是十分的热络。
林处长越是显示出她对大龙的亲热,大龙越是不自在,他甚至有点着急了,赶紧插话说,林处长、李总,你们知道的,我大哥,朱教授,在他们的专业行业里,是这个——他竖了一下大拇指。
林处长对着大龙笑了起来,说,朱总,我就喜欢你这样有胸怀的人。看得出,她是真心夸赞大龙。
她对朱敬利和姚新梅也算是客气的,但是多少有一点应酬的意思,对大龙的亲热,却是真心而且不加掩饰的。
所以又接着说,所以嘛,你才能成功,所以嘛,你肯定成功,我以前听人家说……
大龙硬是把话题从他自己身上扯开,说,今天不说我,哈哈,今天是你们两家的大事,我是电灯泡——
林处长说,哎,说得好,你就是电灯泡,电灯泡有亮光,有亮光我们才看得清呀——
大龙分明不想在朱敬利面前过多说自己的事情,可林处长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她一味地夸大龙,多么有能耐,多么有想法,多么有本事,多么的什么什么……
大龙坐在一边红着脸,尴尬地笑笑说,没有我大哥,没有我今天的。
林处长立刻说,嘿,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成功了,不忘本。对了,朱老师、姚老师,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呢吧,当初他——她指了指一直没说话的老公李总说,当初就是朱总帮助他走出困境的。
大龙赶紧摇头摆手,说,其实不是我,真的不是,是余飞帮的忙——他停顿一下又说,余飞是我大哥的学生。
不等林处长再说什么,大龙已经面朝着朱敬利说,大哥,上次和余飞聚会,余飞说起您,真是十分敬重的,他还说了您的一个往事,说您脾气一直很好的,但是有一回生了学生的气,真的生气了,您对学生说,你这样,今后走上社会,不要说是我朱敬利的学生啊!大哥,是不是有这事,余飞没有瞎说吧?
朱敬利只是呵呵。
林处长说,是呀,好学生都会记得老师的,只是老师记不记得学生,那是不一定的。
这说的可是大实话,可是大龙听了,又觉不安,赶紧打岔说,对了,大哥、林处长,酒的供应也替你们考虑好了。说着拿出手机,拨了电话。朱敬利想,这是要电话落实了。
果真如此,那边的人姓蒋,大龙称为蒋总,一边和蒋总说话,一边朝朱敬利看着,眼神仍然是敬重畏惧的。
朱敬利心想,这个蒋总,不会再是我的学生了吧?
不料大龙说着说着,就把手机递了过来,请朱敬利接电话,朱敬利心里乱糟糟的,说,啊?又是我的学生?
林处长说,呵呵,朱老师,真是桃李满天下呀。
蒋总在电话那头喊,朱老师——
朱敬利说,你是哪一届的?
蒋总笑道,朱老师,我不是你们学校毕业的——陈晓薇是,陈晓薇要我代向您问好。
他见朱敬利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又说,陈晓薇,我老婆。
朱敬利想,这个陈晓薇,想必又是我的学生了,但又不敢完全确定,因為记忆中搜寻不到,所以含糊地说道,哦,哦,是的,是的——
蒋总并没有和朱敬利说酒的事情,只是代陈晓薇问老师好,电话又回到大龙手里,大龙说,蒋总,我正和大哥谈事情呢,就不多说了,反正你都知道了,我大哥家办喜事——那边叽里咕噜一阵,大龙就笑着挂断了电话。
大龙如此尽心,大家感谢都来不及,却不知怎么一时有点沉闷,似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龙赶紧又说,大哥、林处长,你们再看看,朱运的婚事,还有什么需要我……说到一半,看着朱敬利的脸色,停了下来——恰好他的手机响了,接起来一看来电,大龙身子侧过去,声音也放低了,但是大家还是能够听到他说话:常市长——好的好的,我知道的,邱秘书都跟我吩咐过了,我已经安排好了,您放心。
挂了电话,身子正过来,林处长就说,常市长?是常在行市长吗?
大龙说,是的。
林处长说,哦,朱总跟常市长也熟?
大龙说,常市长也是我大哥的学生,而且是关系特别密切的学生。
林处长“哦”了一声,回头看朱敬利,笑道,朱老师很低调,知识分子就是这个好,一点也不、一点也不——她好像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只好说,一点也不那个什么。
大家都客气地笑了。
大龙又说,大哥,常市长答应来做朱运的证婚人。
不等朱敬利和姚老师反应过来,林处长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上都有点微微发红了,嚷着说,喔哟哟,喔哟哟,这个面子大了。
朱敬利朝大龙看着,大龙脸红红的,头微微低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林处长继续又说,常市长我们都知道的,很低调,基本上不肯出头露面的,朱总能够请到常市长证婚,那真是不一般的关系呀。
朱敬利很想说些什么,可一时他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大龙虽然自说自话,但你能说他自说自话做的这些事情不对吗?或者,不妥当?请常市长证婚,这在全南州也是很少见的事情,是难上加难的事情,他都做成了的,朱敬利还能说什么?
林处长仍然激动着、感叹着说,哎哟,早知道你們有这样的关系,朱运的工作应该早就妥善解决了。
朱敬利没听明白,疑惑地说,朱运的工作?朱运工作不是挺好吗?他自己也挺安心——
林处长说,是呀是呀,他一个人的时候,怎么着都好,可是今后,他是一个家庭了,还要有孩子,我和老李还不能脱身帮他们,得靠他们小两口自己,朱运的工作,经常要出差,不稳定。
朱敬利和姚新梅都没有料到亲家母会提这样的问题,一时愣住了,面面相觑。
林处长又说,其实在机关工作也挺好,安稳,对家庭有照顾。
朱敬利说,机关工作当然好,可是朱运当年就没本事考上公务员。
林处长说,是呀是呀,朱老师,机关也有事业编制的。
朱敬利说,这个我知道,但是事业和事业也有高低之分的,不是只要有事业编制就能互通的。
林处长说,是呀是呀,所以说,朱老师是有有利条件的呀。
话赶话赶到这份儿上,大龙必须挺身而出了,大龙说,大哥,要不这样,朱运工作调动的事,交给我吧?
朱敬利咳嗽了一声,说,这也得问问朱运自己的态度吧。
林处长说,呵呵,这还用得着问,有更适合更理想的工作,他还能不愿意?
朱敬利语塞,过了一会儿,又回头问大龙,大龙,人事的事情,现在把得很严的,你怎么……
不等朱敬利把话说完,林处长就笑了起来,她这一笑,顿时让朱敬利知道自己的不合时宜,闭了嘴。
晚上回去的路上,朱敬利一言不发,因为是大龙的车送他们,当着司机的面,两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到家后,姚新梅说,老朱,你纠结啥呢?有人主动替你儿子操心,不是好事嘛。
朱敬利干巴巴地道,当然,好事。
姚新梅说,再说了,那不也都是找你的学生吗?
朱敬利仍然那个口气,说,那是,当老师的,学生多嘛。
一夜无话。
才过了两三天,大龙又到朱敬利家来了一趟,朱运的工作已经有眉目了,现在有两个地方可以选择,想听听朱敬利和朱运的意见。
朱敬利说,大龙,这么难搞的事情,这次又是谁帮你搞定的呢?
话一出口,就自觉有问题,怎么是帮“你”搞定呢,明明应该是帮“我们”搞定,只是因为大龙在朱运的婚事上,事事操心,事事靠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让朱敬利觉得,这些都跟他无关,都是大龙的事情了。
大龙倒没有这种敏感,他老老实实地说,是常市长出面打了招呼才解决的。
朱敬利说,那是,这么大的事,恐怕是得市长出面了。
大龙说,大哥,常市长一听是大哥的……
朱敬利朝他摆了摆手,大龙就停下了。
他们沉默下来了。
就像从前,大龙来家里求朱敬利找学生,朱敬利为难,他们都沉默着。
要说沉默,从前朱敬利就沉不过大龙,现在仍然如此,最后朱敬利只好认输,主动说,那大龙,常市长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还要给朱运证婚,我……
大龙说,大哥,他是您的学生。
朱敬利说,学生,没有这么大的情分。
大龙说,大哥,您要是觉得不踏实,不如我替您感谢一下常市长。
朱敬利顿时警觉,紧张地说,大龙,你要干什么?
大龙笑了起来,说,大哥,您放心,我不会做不妥当的事情,常市长和您一样,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害他的。
朱敬利说,那你怎么……
大龙又说,大哥,您要是不放心,我把礼物准备好,交给您,您有机会带给常市长,这样您可以亲自监督,看我干了什么。
这本来是多此一举,但朱敬利还是多少有点不放心大龙,就答应了,好歹多双眼睛看看。
老张说,我也怀疑自己看错了,但是实在是太像了呀。哎,还好,这个节目,今天下午南州三套会重播的,我再看一遍。
朱敬利这才知道了,老张看的是地方台的一档鉴宝节目,节目名称叫《宝贝大家看》。半个下午,朱敬利一直心神不宁,过去他从来不看这样的节目,可到了下午三点,他忍不住打开了电视机。
节目的规则是由持宝人带着宝贝上台,主持人先说道几句,然后请持宝人自我介绍,包括姓名、工作、家庭,以及所持之宝的来路,等等。
朱敬利果然看到了一个长得和孟桂兰一模一样的持宝人上台了,只是在装扮上有所区别,孟桂兰一直是剪的短发,穿着也比较随意。在朱敬利的印象中,她永远是抱着孩子,小孟小的时候,她抱小孟,后来小孟有了两个孩子,她仍然是抱孩子。但是在节目里,她却是长发,穿得也比较正规,是一套裙装。不过尽管孟桂兰用心作了改变,朱敬利仍然能一眼认出她就是孟桂兰。
可是孟桂兰在台上自我介绍叫王兰,然后主持人说,请王大姐给大家讲讲这个宝贝的来历吧。
“王兰”就介绍说,她丈夫是个中学老师,许多年来一直有淘旧货玩古玩的习好,每年的寒暑假都会出远门,到处去淘宝。
主持人说,出远门?到哪里呢?
“王兰”说,哪里有东西,他就到哪里,比如吧,到河南——
主持人调侃说,对头对头,河南地下文物,号称全国第一。
“王兰”又难为情地笑了笑,说,地下文物都在地下呀。
主持人说,那听王大姐的口气,你是不相信你先生能够淘到宝、捡到漏。
“王兰”说,我不相信,我也一直劝他,可是他很固执。
主持人笑道,是不是他把家里的钱,都花在这上面了?
“王兰”说,是的,我担心他搞来的都是假货,就从里边挑了一件,想来请专家看看。
虽然主持人一再用调侃的口气活跃现场气氛,好像“王兰”就是来开开玩笑的,但是朱敬利心里却是明白的,他不仅能够感觉、甚至能够触摸到“王兰”的担心。
台下缓缓地升起一张桌子,桌子中央端放着一只青色浅盘,朱敬利一看到这只盘,心里顿时收缩了一下。主持人上前一看,脱口而出:汝窑?吓煞人了!
镜头转到三位现场专家那边,专家的脸色,十分复杂,确切地说,应该是疑惑多于激动。
朱敬利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老张打来的,口气急切地说,老朱,老朱,你打开电视,现在就开,南州三套,你看看,怎么不是你弟媳妇孟桂兰,绝对就是她!
朱敬利说,好好,我看看。
老张说,你认一认,到底是不是,你再打给我啊。
朱敬利没有再打过去,老张电话追过来了,说,老朱,你看了没有,是不是孟桂兰?
朱敬利说,哎呀,我平时不怎么看南州三套,都不知道它在几频道。
老张哼哼说,老朱,别跟我玩这一套,她是不是孟桂兰,你不比我急吗,你会不看吗?你大概早就看到了吧!
朱敬利说,不管她是不是孟桂兰,我只知道他们夫妻俩好好的。
老张说,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名换姓、改头换面偷偷上电视!
朱敬利说,都上了电视,怎么叫“偷偷”的?老张,你很关心别人家的事情嘛。
老张说,咦,说得好像你不关心似的,大龙可是你的弟弟,又不是我的弟弟,连我都关心他们,你会不关心吗?好了好了,这个人你也看到了,到底是孟桂兰还是王兰,你自己看着办吧,下面的事情我就不关心了,我相信你会关心的。
朱敬利以为他要挂电话了,不料老张又说,这个东西,清雍正仿汝窑,不得了啊。
老张的电话挂了以后,朱敬利心里乱糟糟的,因为他和老张一样,知道“王兰”就是孟桂兰,那该怎么办呢,告诉大龙?或者,只当没看见?或者,直接问问孟桂兰?
朱敬利现在更担心的,不是孟桂兰和王兰到底谁真谁假,在专家作出“清雍正仿品”的结论时,他也只记住了“仿品”这两个字,也还不知道事情会是什么样的。但是最后专家给出的市场估价,让他坐不住了,心里“怦怦”地跳起来,一阵慌乱。
四
虽然常在行在官场行事很低调,但是低调可不是安全阀,更不是护身符,有许多低调的干部,出事以后,查出来的问题都吓得死人。
其实,关于南州市领导出事的传闻,一直以来也没有断过,今天传你,明天传他,搞得有些人人心惶惶,有些人议论纷纷,有些人翘首以盼。
其中也有常在行。
朱敬利平时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能够听到这些传闻,大多是在学校的什么会议上,同事们传来传去,津津乐道,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
朱敬利第一次听到常在行的传闻,大概是在两年前了,说常在行两天前被“双规”了,说纪委的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常在行一看,立刻瘫倒在地等等什么的。
朱敬利吓坏了,一反常态,直接从会议室就跑了出来,给大龙打电话,大龙一听,笑了起来,说,大哥,你聽别人瞎说道呢,今天上午我还在常市长的办公室呢,下午市长在开会,晚上的电视新闻会有的。
朱敬利一脱口说,你到常在行的办公室?你干什么?
大龙说,大哥,是常市长找我的。
大龙没说常在行找他干什么,朱敬利再追下去,就是不知趣了。知识分子,洁身自爱,讲的就是一个分寸,尽管大龙对他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大哥,恭恭敬敬、言听计从的样子,但是朱敬利心里是有分寸的,他不会逾矩。
常在行和大龙关系密切这件事,朱敬利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他还能怎么样?
在此后的一两年中,关于常在行出事的传闻始终没有断过,从从前的双规,一直传到现在的留置。可是常在行却也一直没有被规没有被留,一直还在当着常务副市长。
官场上的传闻,确实蛮吓人的,有好多人都是被传着传着,就传进去了。
一旦真进去了,大家就会说,看看,看看,无风不起浪吧。
或者说,看看,看看,小道其实就是大道吧。
当然也有另一种情况,传闻尽管传,传来传去,也一直没什么事,就像常在行这样。
如果繼续传的话,以后会怎么样,那是谁也不敢保证。别说别人不敢保证,恐怕连他本人也无法预知。
被传闻的日子,到底是怎么样的,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别人也是无法体会的。
关于常在行的说法,还有很多,又说是确实有举报信,但举报的内容,都查无实据,因为是匿名信,也就不了了之了。
又说是栽在情妇手里了,两个情妇没有摆平。这传闻也没有印证。
当然,关于常在行,除了这些骇人听闻的传言,也有正面的积极的令人振奋的传说,那是从市委书记调往外省的传闻开始的,市长已经过了龄,没戏了,如果第三把手副书记当书记,那么市长的位置就常在行莫属了。
这可是天大的利好消息,可惜消息只是消息而已。有一次朱敬利听到了,也问了大龙,大龙说,大哥,那是常市长的对手放的风,不利于常市长。
朱敬利也就知道自己的深浅了。
在前面很长的时间里,朱敬利内心一直是平平淡淡的,虽然和经商的大龙有非血亲的兄弟关系,官场也有他好些学生,但无论从哪个方面说,尤其是在内心,他和他们,都离得比较远,即便是聚会吃饭,哪怕是觥筹交错,他和他们也是隔着一层的。
但是朱运的婚事一来,朱敬利身不由己就和他们走近了,走得很近,都礼尚往来了。
朱敬利不知不觉改变了傍晚散步的习惯,每天那个时间他都守着电视机看本地新闻。现在的新闻,开会的内容特别多,所以几乎天天能看到常在行,因为他既是市委常委,又是政府方面的常务,市委的会议有他,政府的会议也有他,他分管的工作会议还有他,所以有人开玩笑,说他的出镜率比书记市长还高。
就在朱敬利每天从电视上看着常在行的日子里,常在行又一次被举报了。
果然是因为孟桂兰上电视,惹出了祸端。她说自己叫王兰,还戴了假发,其实除了朱敬利和张教授,还是有好多人认出她来了。
孟桂兰只是个家庭妇女,但她又是本市著名企业家朱大龙的妻子,所以在短短的一两天内,网上就扒出了朱大龙的发迹史,扒出了朱大龙的关系网,扒出了朱小孟的奢侈生活照,扒出了朱小孟和常在行女儿常莹莹以及其他几个年轻人一起出游的视频,甚至还扒出朱运,又从朱运扒到了朱敬利,比诛九族厉害多了。
真不是什么仇家对手,就是普通网民。
正因为如此,那才是真正的厉害的对手。
紧接着网上热炒的,就是常在行受贿的举报信,又一次到了纪委。
一开始这些事情朱敬利并不太清楚,他不怎么关心网络上的东西,所以不知道自己也被扒了一下,也不知道常在行又被举报了。日子一如往常,因为他每天都能在电视上看到常市长,心里似是蛮安逸,似乎和甚嚣尘上的网络狂欢隔绝了。
其实隔绝是不可能的,只是往朱敬利这儿来得慢一些而已。
隔一天在校园里看到老张,老张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一边,说,老朱,纪委找你谈啦?
朱敬利说,纪委找我谈什么?我又不是党员,也没当过干部,纪委找不上我。他因为跟老张熟,还幽了一默,说,我要有事,不用纪委,直接就是公安抓了。
老张说,哟,纪委找你谈,又不一定是你的事情,别人的事情也可以问问你吧。
朱敬利还幽默说,别人的事情,谁的事情?你的?对了,你以前干过系副主任。
老张说,我就不信你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朱敬利说,恰恰相反,我听到的风声太多了,就等于没听到。
老张这才相信朱敬利确实后知后觉,就把常在行被举报,还有网上的传闻一一告诉了他,然后说,老朱,跟你没关系吧?
朱敬利说,你说呢?
老张说,你别故作镇定了,网上都有图有真相——里边还有你家朱运呢。
朱敬利真是故作镇定,反问说,怎么,朱运不能跟朋友一起出去玩玩?
老张说,当然当然,常在行如果有事,肯定跟朱运没有什么关系, 跟你老朱关系也不大,但跟你兄弟就不好说了。
老张一走开,朱敬利也等不及回家,在校园里就赶紧和大龙联系,问大龙,常市长被举报,跟送的那个礼物有没有关系?
大龙镇定坦然,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他安慰朱敬利说,大哥,您别担心,常市长这么多年的枪林弹雨都没倒下,不会被任何人放倒的。
朱敬利愣住了,他张着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很想说,我可没有想放倒谁。可是他说不出口,大龙又没有指名道姓说是谁,大龙也绝不是指他朱敬利的。
他想说,你不应该瞒着我,以假乱真。可是这并没有依据,虽然孟桂兰鉴定了一件“雍正仿”,但并不能因此就推测甚至断定,送给常在行的也是“雍正仿”。这话也一样说不出口。
或者他说后悔把自己卷进去了,这话恐怕更说不出口。
正在纠结,就听到大龙又说了,大哥,您是不是知道电视鉴宝的事情了?没等朱敬利回答,大龙就“嘿嘿”地笑了,笑声仍然一如既往地透露出不好意思的意思,隔着空朱敬利都能看到大龙一脸的憨厚,大龙说,嘿嘿,嘿嘿,大哥,你真信呀。
朱敬利不清楚大龙笑的是什么意思、几个意思,是说专家鉴定出错了?还是说电视台这个节目有猫腻?或者他是说,“王兰”不是孟桂兰?或者那个“雍正仿”不是他家的?或者?或者?
不管怎么说,不管大龙让他别相信什么,大龙淡定的语气,让朱敬利觉得,他的焦虑、他的怀疑,竟是十分的可笑。
又过了几天,傍晚的时候,朱敬利照例看完本地电视新闻,看到常在行仍然在出席会议,松了一口气,正打算关掉电视机,忽然就接到了老张的电话,老张急切地说,喂喂,老朱,老朱,你开电视,看南州三套。
朱敬利赶紧调到三套,果然正在播《宝贝大家看》新一期的节目,仍然是上一次看到的相同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乍一看,朱敬利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持宝人仍然是孟桂兰,仍然是进行了装扮,仍然说自己叫王兰,仍然介绍自己的先生是中学老师,喜欢淘宝买古董,但是尽买假货,把家里的钱都折腾完了,等等。
主持人笑道,大姐,我估摸着,你是想请专家掌掌眼,哪怕有一件是真的,好歹也弥补一下失衡的心理。
“王兰”红着脸点头称是。
宝贝从舞台下面缓缓升起,给了特写镜头,朱敬利一看,好像仍然是上次的那一件“雍正仿”,但无论是主持人,还是专家,似乎都没有发现,更不要说坐得远远的现场观众了。
想来也是情有可原,上节目的宝贝太多,也许确实不能一一都记得清。
然后是经过几步程序化的程序,最后专家给出鉴定结果:现代仿品。
市场参考价:一千元。
专家又对这个一千元作了说明,是因为做工精致,足以以假乱真,是仿品中的上品。
现场掌声响起来。
等掌声落定,“王兰”红着脸,小声地说,可是,可是,各位老师,我上次也是带的这一件,你们说是“雍正仿”,今天你们说是“现代仿”。
声音虽然很低,但音响效果好,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现场立刻响起了“哄哄”的声音,观众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场面有些混乱。
坐在台上的三位专家面面相觑,脸上紅的红,白的白。
主持人赶紧圆场,调侃说,嚯嚯,大姐,你给专家老师出难题了——你是跟我们节目有仇,来踢场子的吗?
“王兰”说,不是不是,不是有意的,是我拿错了。
主持人笑道,大姐,我看你是不相信专家吧,要不,你以为我是个托,哈哈。
“王兰”急着说,不是不是,我相信专家,但是我不相信我男人。
主持人笑道,来来来,大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先生是多少钱买的?
“王兰”说,他说是两百块。
主持人夸张地“哇”了一声说,啊呀,那就是翻了好几个跟头啦,比炒房炒股票厉害多啦,大姐,以后你还反对你先生去淘宝捡漏吗?
“王兰”不好意思地笑了,带着宝贝下台。
朱敬利看得一头雾水,喃喃地说,这个孟桂兰,到底要干什么,她这明明是整人嘛。
姚新梅在旁边插了一句嘴,整人?整谁?她一家庭妇女,整得了谁?
朱敬利说,咦,刚才你也看节目了,叫这几个专家,脸往哪里放?
姚新梅说,老朱,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你看不懂啊?这又不是现场直播,这明明是录播的嘛,如果录的时候真出了洋相,完全可以剪掉的嘛,甚至可以重录的。
朱敬利恍然,但随即又更迷茫了。他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姚新梅说,老朱,你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朱敬利说,我搞不明白,那个东西,到底是“雍正仿”还是“现代仿”,它到底是真是假?
姚新梅看了他一眼,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到底希望它是真是假呢?
朱敬利愣了一愣。
他不知道自己希望什么。
原载《中国作家》2020年第4期
原刊责编 俞 胜
本刊责编 周美兰
创作谈
如果没有朱大龙,朱老师会怎样?
范小青
从基层一步一步干出来的常在行市长,到底是贪官,还是一个端正干净的干部;农民出身的民营企业家朱大龙,到底是通过歪门邪道打天下,还是勤劳致富;那件仿品,到底是雍正仿,还是现代仿,等等等等。小说里有许多东西没有写清楚,没有写出来,或者说,至少在表面上看不出来,它们藏在背后,可以任凭你去想象、推测。
因为这不是我要写的故事。
他们都是陪衬。
要写的是知识分子。
一辈子认认真真教书、清清白白做人、内心平静的大学教授朱老师,如果没有朱大龙这样一位并非真亲戚的亲戚,他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但也许不会。
因为,即便没有朱大龙,即便没有朱大龙介入他的生活,时代的大潮也会打到他,也会推动他的。
时代是商品经济时代,大潮是权力和金钱的大潮,对于一个比较老派的知识分子来说,这些,恰恰就是他最想远离却又避之不开的东西,也即是他内心最脆弱的那一块。
在朱老师内心,对于金钱,对于权势,是复杂的,或者也有看不惯别人作派的时候,也或者有羡慕嫉妒的心情。但是总的来说,知识分子的清高自律、洁身自好,那是高于一切的。说得通俗一点,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做好自己不求人,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没有朱大龙,他也许会和它们离得远远的,最多也只是在同事的说长道短中默默地咀嚼某些时局现状。
但是朱大龙来了,他带来了新鲜扑面的时代气息,比如师生关系的新解和新的形式。
这就把朱老师内心最脆弱的地方搅动了,在崇尚金钱、崇拜权力的狂风大潮中,朱老师的深层次的内心矛盾会是怎样的?
我希望能够将这种大潮中的心悸,写得不动声色又淋漓尽致,写得似是而非又触手可及。
现实是粗粝的,时代是快速的,日子是呼啸而过的,但还是取代不了人的最细微最敏感最脆弱也最强大的内心世界和精神天地。
小说最后写朱老师疑惑,因为他始终没有搞清楚,那件汝窑仿品,到底是雍正仿,还是现代仿。
“姚新梅看了他一眼,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到底希望它是真是假呢?
朱敬利愣了一愣。
他不知道自己希望什么。”
是的,他不知道,许多人都不知道。
范小青,女,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
以小说创作为主,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
《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灭籍记》等,
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第十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
获得第三届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成就奖、第二届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奖、
汪曾祺短篇小说奖、第二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首届东吴文学奖大奖等。
有多种作品翻译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