耦园:归去来兮,与子偕隐
2020-05-18申功晶
申功晶
2020年,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新年伊始,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在神州大地蔓延,无情地打破了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也阻碍了人们的休闲度假之旅。疫情十万火急,生命重于泰山,我们大多数人无法像“白衣战士”一样,奋斗在战“疫”一线,唯有自律地在安坐家中才是对无私奉献的“白衣战士”最大尊重。很多憋不住的百姓只能在各种景点介绍和游记中神游天下,寻找安慰。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江南好时节。江南美,美在烟雨迷蒙雾似纱,美在小桥流水绕人家,美在秀美园林甲天下。江南的园林,大多外表朴实无华,内里轩敞华丽,这有点类似修辞学上“欲扬先抑”的手法。
耦园,更是处于幽幽深巷中,三面萦水,只有一条小径与外面的世界相通,颇有“一去红尘三十里”的味道。如此隔絕尘嚣,想来园主人的心也是冷的。从平江路到小新桥巷这段路,越走越安静,城市的喧哗远了、攒动的人头少了、浓艳的招牌没了,沿街民居也越来越少粉饰,坐在家门口晒太阳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就像凌波渐远的池塘。一溜儿粉墙黛瓦的江南民居鳞次栉比枕河而居,耦园则低调地隐匿其中,简朴的朱门含而不露地半掩着,不显山不露水,如幽兰一般孤芳自赏,像苏州古城那样遗世独立。耦园前身叫“涉园”,它的第一位主人陆锦解官归田,抖落仆仆风尘,脑子里浮现出陶渊明《归去来辞》:“园日涉以成趣”。
说来也奇,苏州有上百个大小园林,我独钟情耦园,正如人与人之间,虽素昧平生,仅一面却能产生似曾相识之好感。江南名园如拙政园、狮子林之流,是留给外地游客打卡观光,而耦园,它的布局,让我联想起古人日常起居、吃喝拉撒等种种光景,有点像我那多年前的老宅。因此,在我内心深处,从未把它当成一座园林,一处风景。
耦园是幽静的,或者说它的主人喜幽好静,你看,整个沿街临河围墙上都不曾开出一扇窗,将里面捂得严严实实,世界再大,关起门来,与我无关。这种浸淫在骨子里的孤僻来源于它的主人沈秉成,沈秉成在“学而优则仕”的封建社会,堪称“仕林中的翘楚”。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人到中年,先丧发妻,又失爱子,饱受折磨,抱病下野,这时,一个女人走进了他的生命。说起他和她的缘分,似乎有点冥冥之中的宿命。多年前,他在朋友家看到挂在墙上的几幅手绘花鸟、丹青,欢喜得很,便询问画的主人是谁,得知是主人的幺妹,仰慕不已,他的正室得知后,半戏谑半酸溜溜地说道:“你这般喜欢,倒不如娶进门当二房算啦。”孰料,一语成谶,数载后,他失妻丧子、罹疾罢官,她已然出落得婷婷玉立,轻移莲步,走向他的病榻。在她的悉心照料下,他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她是一个大家闺秀,有才有德有容有貌,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是懂他的,不管他平步青云,还是仕途失意,她都不离不弃,始终如一默默陪伴着他。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何况宦海无常,倒不如偕子归隐。于是,他们来到人间天堂姑苏,在城东僻静角落购置了一处废园,杜门谢客,在“琴棋书画诗酒花”的风流岁月里,竭尽“虐狗”之能打造起属于他们俩的爱巢——耦园。
话说中国造字艺术博大精深,一个“園”字,框“口”俨然一堵围墙,土似亭台楼阁,口居中为池塘,剩下的笔画则如石如树,咫尺之内再造乾坤。园林称得上主人的精神家园,名字更是园子灵魂的体现。一个“耦”字,完美地诠释了“一宅两园”的格局:以正宅建筑为中心轴,东、西各一处花园,东花园运来安徽的黄石假山与西花园北宋“生辰纲”的湖石假山相互对称,东园补旧读书楼和西园藏书阁遥相呼应,日形漏窗与月形漏窗争辉相映,听橹楼与魁星阁,一楼一阁宛若一对爱侣,吾爱亭和望月亭隔水相望,颇似一双佳偶,黄石假山东、西两侧的筠廊、樨廊谐音君、妻,枕波双隐、双照楼……无一不成双成对,“偶”字精髓在园子的布局风格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完美地诠释着这对恩爱夫妻。
载酒堂是正宅的中心建筑,面阔三间,气宇轩昂,厅中堂有对联“东园载酒西园醉,南陌寻花北陌归”,两两相随、举案齐眉、诗酒联欢,美酒滋润着他们的爱情,诗书见证了他们的风雅,素心终不改、斗酒诗百篇。深院幽庭,随手捡拾起,就是一片片诗词的落花:“耦园住佳偶,城曲筑诗城”——女主人的诗,至今仍镌刻在枕波双隐楹联上,古人写诗,简洁不芜,满纸哀恋,寥寥数十字,看似什么也没说,其实什么都说尽了。
西园著书,从正厅沿回廊穿过边门至西花园,鸳鸯厅式的“织帘老屋”将花园不间断分割为东、南、北三个院落,东有“羽化登仙”的鹤寿亭,南为绵延起伏的湖石假山,最北面古朴清冷的鲽砚庐呈曲形状,内藏诗书万卷,“万卷图书传世富”的情操浸淫着浓郁的书斋花园特色。
东园寄情,开门即是一片雄浑耸峙的黄石假山,园主夫妇在此烹茶品茗、赋诗抒怀、对酒当歌,安享人生的幸福美满,“绕膝双丁添乐事,齐眉一室结吟情”,笔墨纸砚间浓情缱绻,令世人羡慕。想来,男主人相当宠爱小自己十五岁的娇妻,他别出心裁在受月池上建了一座三面临池的玲珑水榭,美其名曰“山水间”,倘若没有“山水间”,就没有了耦园。山水间是耦园一道点睛之笔,就像网师园之月到风来亭,留园之冠云峰……榭内一幅雕工绝妙的镂空“岁寒三友”落地巨罩,女主人不出宣室,透过漏雕,远可眺山峦起伏,近可赏奇石花木,仰可观朝晖夕阴,俯可瞰潭影锦鲤。在这座精巧灵动的私家园林里待久了,你会神思恍惚穿越时光隧道,似乎能依稀遥望见两人情深意长地相拥漫步在夫妻双廊,女主人来到山水间扬起纤纤素手,曼妙的琴音流淌开来,男主人负手吾爱亭内叩指聆听,如痴如醉……月明星稀的夜晚,在面山对水的望月亭,享受观云赏月的静谧闲适;在枕河傍水的听橹楼,依窗听涛……
再伟大的爱情也抵不过天命,她先他而去,他痛不欲生,不久,也倒下了。在一个日落熔金的黄昏,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在耦园内停停走走,回想起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老泪纵横,声若游丝地喃喃念叨:“齐眉一室结吟情。”一个惨淡的深秋,他带着对这里无限的眷恋和怀念慢慢闭上双眼,和夫人团聚去了。
前半生宦海沉浮,后半世与子偕隐,良辰美景,如花美眷,红尘一笑,和你共徘徊!人生能有这么几年光景,也不枉来世间走一遭了。佳偶虽逝,诗城已然,他们为世人留下了一个超级浪漫、独一无二的东方爱情之园——耦园。
沈氏之后,耦园做过学舍、沦为厂房、又散作民居,国学大师钱穆曾寓居潜心学问,美食家陆文夫在此埋首著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搬来“七十二家房客”,将偌大的厅堂、屋舍由一变二、由二变四,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作“螺狮壳里做道场”。鲜为人知的是,这里还发生过惊心动魄的“特工”故事,耦园有暗道,有一米多宽,从东花园到西花园,把所有屋子串联一气。方才还在前厅和来客闲话家常,转眼便“穿墙入室”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后堂凭空而现。是不是有点类似电视劇《神探狄仁杰》里杀机四伏的蛇灵总坛和机关重重的神秘古堡,这是古代富贵人家防盗防匪的未雨绸缪。解放前夕,却成了地下工作者的藏身密室,他们在这里安装电灯、收音机,收听解放区的新闻再刻印传单,散发到苏州各地,发动工人学生护厂护校,迎接解放……
百年沉浮,耦园如一位皓首老翁,泰然安静地迎来送往着它的每一代主人,亲眼目睹了很多人世间的轮回,而弹指百年,却不过天地间刹那一瞬。
双照楼茶室关了又开,三面环窗,望出去有山、有水、有林、有景,满目青翠,鸟语花香;茶馆室内,祁门、龙井、猴魁、普洱、乌龙、毛峰……应有尽有,我要了一杯最便宜的炒青,喝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在这里静静地坐着喝茶咬瓜子,比起平江路上临街茶楼,真真不知甩了几十条街!这里没有访客每日的接踵摩肩,却有着大隐隐于世的闲适散淡……回想起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耦园,河外城郭森然,城外娄江奔涌,摇橹之声络绎不绝……推开阁楼上的木格窗,船只在河面上兜售菜蔬瓜果,柔糯的叫卖声如流水般温婉,渗入各家各户的门窗缝隙。枕河人家从窗口探出脑袋,将三五枚铜钱放入竹篮中,用绳索吊着缓缓下放到船头,船夫取出铜板,将瓜果菜蔬放入篮中,再将竹篮徐徐拉回窗内……
此情此景,恍若隔世,长大后,我曾去过许多地方,涉足天南地北,归去来兮,那梦中的光景仍是一户户枕河人家、一方方故宅老园……
(编辑 王 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