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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小说对亲缘关系的异化

2020-05-15罗雁泽

北方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张爱玲异化

罗雁泽

摘要:张爱玲小说中大量存在对母子(女)亲缘关系的异化。张爱玲的早期小说创作与晚期小说创作都结合了自己的亲身经历,通过小说中的母亲或准母亲角色在主线故事中的行为,及其起到的作用,将原本以亲情维系的母子(女)关系,异化为以性与金钱相维系的鸨母—妓女关系。晚清小说《海上花列傳》中存在对亲缘关系的异化雏形,张爱玲小说对亲缘关系的异化接受并深化了《海上花列传》中的异化雏形。

关键词:张爱玲;亲缘关系;异化;《海上花列传》

亲缘关系在中国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存在异化现象。在中国传统小说中其实不乏对父权的反抗,如《西游记》与《封神演义》中的李靖、哪吒形象。相比之下,由于母权在中国社会中获得了广泛的理解甚至支持,中国文学对于母子(女)亲缘关系的异化一直讳莫如深,直到五四以后,张爱玲的小说创作中才出现了广泛而系统的母子(女)亲缘关系异化现象。这种异化现象并不仅仅存在于张爱玲的某个创作时期,从张爱玲发表的第一部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至晚年的长篇自传小说《小团圆》等,张爱玲不同时期的小说中普遍地异化了母子(女)间的亲缘关系,具有深刻的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

一、《沉香屑·第一炉香》对亲缘关系异化

神学上的异化,指的是人在祈祷中使人性与神性合一,以及圣灵降临时,为了保全人性的存在而牺牲神性。哲学发展了神学的概念,认为异化指的是主体在发展过程中扭曲、变态,并最终分裂出自我的对立面,在一定条件下替代原有的内涵。(1)置诸文学之上,异化即是文学传统在发展中的变态、分裂,并替代原有传统的过程。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异化源于私有制,物质力量取代了人的精神能动,在此基础上,文学的变异即是源于社会的变化,并能够反映出社会的变化。(2)总而言之,作者对文学传统的反叛与社会环境,尤其是经济基础的变化都是发生文学变异的重要原因。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姑妈梁太太与侄女葛薇龙之间存在准母子(女)关系。《第一炉香》写的是姑妈梁太太如何训练侄女葛薇龙成为香港交际花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梁太太失去了原本在交际场上的得力助手睇睇,遂将葛薇龙逐步训练成一个为自己牟利的性交际工具。葛薇龙在梁太太第一次拉开姑妈为自己准备的衣橱时,诱惑难抵,件件试穿,她此时已经经历过一次梁太太的交际手段,于是张爱玲写道:

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人也就是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了下来,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3)

所谓的“长三堂子”,即是旧时代的高级妓院,堂子里的高级娼妓,称之为“长三先生”。之后,张爱玲明确地指出了梁太太对葛薇龙的训练:

她(梁太太)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是给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拘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他的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权力去训练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1)

葛薇龙在这段亲缘关系中的意义并不在于亲情的联系,而在于引人上钩,梁太太费尽心力训练的,正是葛薇龙引人上钩的本事。梁太太的训练不仅限于用物件诱惑葛薇龙,更懂得利用乔琪乔训练葛薇龙。梁太太的这种训练完全是没有亲情在其中的。葛薇龙病倒后,梁太太甚至两次找乔琪乔协商。

此时的梁太太完全不像一个充当母亲角色的姑妈,她与葛薇龙之间的关系反而更接近鸨母与娼妓之间的关系。当梁太太已经将葛薇龙基本训练成型后,张爱玲又写道:“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2)葛薇龙的身份已经由梁太太的侄女转变成了梁太太的“奇货”,当女性被物化之后,她们身上的商品价值就被瞬间放大:一是商品的使用性,即是女性性活动的使用权;二是商品的流通性,即是金钱的购买活动。葛薇龙被物化之后,其暂时的卖主就成为了鸨母,而葛薇龙则成为了鸨母手中的娼妓。

梁太太在用葛薇龙与司徒协交际时就突出了葛薇龙物化后的流通性。

薇龙托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不想喀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他今天有这一举,显然是已经和梁太太议妥了条件。无缘无故送她这样一份厚礼?他不是那样的人!想到这里,她瞥见梳妆台上那只手镯,是她脱了下来搁在那儿的,兀自在小台灯底下熠熠放光。(3)

相应的,葛薇龙也逐渐被训练成了娼妓,最关键之处就在于,她有了旧时代“长三先生”的心理活动:

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罢,梁太太就是个榜样。(4)

葛薇龙已经失去了对纯真爱情的憧憬与期待,现在的葛薇龙只愿意找一个有钱的丈夫,而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她已经对这种纸醉金迷的物化的身份产生了依赖,她认同自己的“长三”身份,自觉不耻,却又深陷其中,因此才会有了小说末尾,葛薇龙在看见美国大兵身边的妓女时,与乔琪乔之间的著名对话:

“本来嘛,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5)

此时的葛薇龙不仅认为自己“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没什么分别,甚至进一步认为自己是免费的娼妓。到了这里,小说中准母子(女)间的亲情关系其实已经彻底异化成了“鸨母—娼妓”关系。结合张爱玲的生平,梁太太的许多特征其实与张爱玲之母黄逸梵以及《小团圆》中的蕊秋十分相似,比如,梁太太对葛薇龙的讥讽话语,梁太太的诸多男友等。因此,在梁太太的蓝本素材之中,张爱玲之母的占比是很大的,梁太太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张爱玲之母,而葛薇龙即是张爱玲的化身,梁太太与葛薇龙的姑侄关系,实际正是影射着张爱玲与黄逸梵之间的母子(女)关系。

二、《小团圆》对亲缘关系异化

张爱玲晚年的作品《小团圆》,实际是一部自传性长篇小说。张爱玲在小说中的化身即是在香港读书的上海小姐盛九莉。九莉的身世与张爱玲几乎一致,她们都来自前朝的落魄贵族家庭,她们都有经济上的压力。更为重要的是,九莉与张爱玲各自拥有一个十分相似的母亲:蕊秋与黄逸梵。同张爱玲与黄逸梵一样,九莉与蕊秋之间本属母女关系,是亲缘关系中最为亲密的一级。然而张爱玲却大胆对这种关系进行反叛、解构,乃至异化。

《小团圆》中的九莉就读于香港修道院女子中学,父母离异,父亲盛乃德是满清遗少,母亲蕊秋是上海洋场中的交际花。小说中蕊秋来香港看望九莉,但又似乎不是为了来看望她,九莉见到蕊秋的场景是反浪漫主义的,见面之前反复强调蕊秋的“不美”,见面之后九莉是怕自己说了唐突的话,蕊秋则是“无可奈何地笑着”。九莉与蕊秋之间并不对立,也不存在矛盾与冲突,二者之间的关系是陌生,以及陌生所带来的尴尬。

这种尴尬的前调顺利引导出了蕊秋之后的种种令人诧异的行为。安竹斯为了肯定九莉的优异成绩,兼着因为九莉错失奖学金,便赠予她八百港币以及一封说明信。当九莉拿着这份“生存许可证”给蕊秋看时,张爱玲写道:

蕊秋很用心地看了信,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怎么能拿人家的钱?要还给他。”……(九莉)又道:“除了上课根本没有来往。他也不喜欢我。”蕊秋没作声,半晌方才咕哝了一声:“先搁这儿再说吧。”九莉把那张信纸再折起来,装进信封,一面收到皮包里,不知道是否又看着可疑,像是爱上了安竹斯。(1)

蕊秋面对九莉的准奖学金时,不仅从未认同这份“生存许可证”的真实性,甚至怀疑这是九莉与安竹斯之间的情资。蕊秋此时表现出的诡异行为并不在于怀疑,而是在于敏锐的怀疑与怀疑时的漠然,蕊秋的第一反应是认为九莉用自己的肉体,或是自己的情感换来了教授的这笔钱,在某种程度上有种性交易的属性。然而对于九莉是否存在某种不伦的情爱关系,蕊秋的不满的确有,但更多的是不在乎,这与日常亲缘关系下的反应完全不同。

张爱玲的英文自传小说《易经》对于这一事件的描写更为露骨,写的是女主角琵琶在洗澡时,母亲露闯进浴室中打量她的身体,看琵琶是否为了八百块钱把自己给了历史老师。(2)这段的描写比《小团圆》中更直接地指向了性交易的属性。

《小团圆》中反复谈到了性爱问题,除了九莉与邵之雍之间正常的性感知与性对话,蕊秋对九莉无意识的性教育是最为诡异的一种异化。九莉回忆蕊秋的饭后训话时说的是:“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哭,弱者才哭。”(3)之后却转向一个性纬度:

楚娣吃完了就去练琴,但是有时候懒得动,也坐在旁边听着。所以有一天讲起恋爱,是向楚娣笑着说的:“只要不发生关系,等到有一天见面的时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过关系,那就完全不对了,”说到末了声音一低。(4)

蕊秋面对恋爱问题时,关注的重点是性爱,在蕊秋心中,性爱发生前后的恋爱关系是不同的,性爱发生之前的恋爱是令人憧憬的,但性爱发生之后的恋爱就具有某些反浪漫的因素出现。相似的性教育片段还有不少,如:

“现在都是说‘高大。”蕊秋笑她侄女们择偶的标准,“动不动要拣人家‘高大,这要是从前的女孩子家,像什么话?”听她的口气“高大”也秽亵,九莉当时不懂为什么——因为联想到性器官的大小。(1)

其实侄女们本身并未联想到这一层,反倒是蕊秋将之引向了性的层面。加上蕊秋自己肆无忌惮的交际生活,对于九莉而言,这些简直是一种潜在的性的“训练”。这种训练的两个向度是性与金钱,完全异化了传统母子(女)关系中的爱,将母女关系异化成类似于鸨母—娼妓关系。作为张爱玲晚年的小说创作,《小团圆》并未脱离《沉香屑·第一炉香》的异化思想,这部小说实际形成了《沉香屑·第一炉香》乃至张爱玲小说创作整体异化思想的详细注脚。

三、亲缘关系异化与《海上花列传》

张爱玲小说中的这种异化,可以在《海上花列传》里看见雏形。

张爱玲在给胡适的信中说:“这些年来看了多少遍(《海上花列传》),自以为得到了不少好处……《醒世姻缘》和《海上花》一个写得浓,一个写得淡,但是同样是最好的写实的作品。我常常替它们不平,总觉得它们应当是世界名著。”(2)之后耗费数十年的时间酝酿翻译的问题并最终译成出版,并在《译后记》中给予很高的评价。(3)可见,张爱玲对《海上花列传》的艺术成就不仅认同,甚至有学习借鉴之处。

《海上花列传》的前半部用散点聚焦的方式刻画了上海群妓,除了娼妓与嫖客之间的关系,小说还写了几对娼妓与鸨母之间的关系。小说中鸨母—娼妓的关系有两种类型,一是亲生母亲与亲生女儿,为了生计,母亲亲自为女儿做鸨,招徕顾客;二是鸨母与娼妓,娼妓由鸨母购置,并對之进行训练。这两种关系在小说部分人物身上出现重合,如,娼妓周双珠的母亲周玉是其亲生母亲,但又同时买了周双宝与周双玉两个倌人,三人的处世态度实际是不同的,周双珠似乎并不着急着嫁人,与洪善卿没有名分地厮守一生似也无不可,因为周双珠有些人生的底气,不是非嫁不可。

周双宝与周双玉则不同。《海上花列传》从第三回周玉买下周双玉,双玉第一次出场到第十二回周双玉在调教之下逐渐成为了交际场上的名角儿。可是双玉在成为名角儿之后显然想要追求真正的恋爱与稳定的后半生,因此失去了往常交际时的从容,反而受制于人。这段故事的整体结构与《沉香屑·第一炉香》是一致的。同时,他们也都存在一个逆向的判断:成为娼妓固然不足为外人道,但成为娼妓以后再想从良,往往要比从妓经历更多心灵上的压抑与折磨。

在这段故事中,周双珠的年纪比双宝、双玉要长许多,实际扮演了鸨母的角色,她懂得调和双宝、双玉二人间的关系,也懂得对双宝、双玉进行性交际的训练。那么周双珠自己又是谁训练出来的呢?明显是其亲生母亲周玉。这就形成了一个内部结构,即鸨母与娼妓间的关系,实则是母亲与子女间关系的延伸,而母亲与子女关系的终点,亦不过是略带有温情与尊严的鸨—妓关系。其实李淑芳与李浣芳之间的关系也类似周双珠之于双宝、双玉。但李淑芳属于理想化的恋爱图腾,李浣芳则有些情感上的低能,因此她们之间的鸨—妓关系反而被弱化了。

在此基础上,《海上花列传》要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即是:这个内部结构的运行依靠的是什么?在小说中,根源性推动力是金钱。赵二宝从乡下来到上海,被上海的酒绿灯红迷住了心与眼,她要留在上海,要留在这些纸醉金迷的酒局之间,她就必须要成为倌人下水。其母赵洪氏原本要领二宝回到乡下,但她被二宝的赚钱能力所震慑,为了金钱,不仅是许可,甚至是支持赵二宝的性交易行为,更进一步成为了赵二宝的鸨母。由母亲异化为鸨母,这是《海上花列传》的重要提示:金钱是鸨母与亲母之间转换机制的源动力。

关于金钱,表现最为直接的有黄翠凤与其鸨母黄二姐。黄翠凤想要赎身,这个任务委托给了罗子富与其他恩客。相应的,黄二姐的协商对象也就成为了嫖客,从这个角度上看,黄二姐又与黄翠凤实际是同一战线。《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与黄二姐有异曲同工之处,梁太太本身是要葛薇龙为她自己周旋交际,谋取利益,尤其是让司徒协送手镯一段,与罗子富送金钏臂是类似的:

只见黄二姐在帘子影里探头探脑,子富会意,即缩住口,一径出席,走过对过房间里……子富另将一串小钥匙开了拜匣,取出一对十两重的金钏臂来,授予黄二姐手内,仍把拜匣锁好,令黄二姐暂为安放。(1)

然而自从葛薇龙恋上乔琪乔,梁太太对葛薇龙训练付出的高昂代价很有可能要付之东流,就在梁太太与葛薇龙即将对立之时,梁太太又改变战略,认为葛薇龙可以让自己获得乔家的利益,便又百般撮合,“两人谈了一晚上,梁太太終于得到了她认为满意的答复。”(2)此时的梁太太与葛薇龙,也是站在同一战线的。

《海上花列传》中的黄二姐也存在相似的协商描写:“罗子富立起身,丢个眼色与黄二姐,同至中间客堂,不知在黑暗里说些甚么。”(3)罗子富在黄翠凤之前还包了蒋月英,黄二姐此时要让罗子富只包翠凤一个,将他花在蒋月英身上的钱一并夺来。

黄翠凤实际是黄二姐长租给罗子富的,而葛薇龙与其说是嫁给乔琪乔,不如说是梁太太长租给乔琪乔。因此梁太太在与乔琪乔协商之时,竟可与乔琪乔说,他若是没钱,可要葛薇龙去上班养家,如果他实在不愿意再同葛薇龙继续婚姻,大可等葛薇龙出轨之时再与她离婚。离婚之后的葛薇龙,大概也会是回到梁太太的这座旧世小皇宫里,继续充当梁太太的倌人,只是这个倌人如葛薇龙自己所说那样——“我是自愿的!”

四、结语

《海上花列传》的题材落在高级妓院,在清末,高级妓院其实就是当今生活里酒吧、酒店等恋爱场所,这里发生的故事于当时而言其实具有“普通的人生的回响”。(4)但问题在于《海上花列传》还没有涉及中国社会的核心结构——家庭。相较而言,张爱玲的小说则直接对中国社会的核心元素家庭进行了异化,将亲缘关系中最为稳定的母子(女)关系进行了异化。这是比《海上花列传》更深刻,也更具颠覆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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