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长江千古来
2020-05-14王瑾
王瑾
“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这气势磅礴的诗句是《长江之歌》的歌词,表达着中华儿女对长江的喜爱和赞美。作为我国第一大河,长江发源于唐古拉山脉,注入东海,全长6300余公里,干流流经11个省级行政区,大小支流数以千计,流域范围达180万平方公里,灌溉着无数繁茂的森林、草地、良田,也孕育了灿烂的中华文明,一代代中华儿女在这里出生、成长、咏叹、歌哭。长江之独特,在其流域之长、水面之阔、江水之碧、地势之险,也在其沿岸独特的人文风貌和文化记忆。
/开阔浩渺的碧透之美/
“大江横万里,古渡渺千秋。”从长江之得名来看,其最大的特点就在于“长”,从唐古拉山奔流而下,到祖国最东部才注入大海,烟波浩渺,一望无际。唐代诗人崔季卿《晴江秋望》写出了长江天水相接,滚滚东流的磅礴气势:
八月长江万里晴,千帆一道带风轻。
尽日不分天水色,洞庭南是岳阳城。
这是在初秋的一个晴日里眺望长江,潋滟的水光绵延万里,数以千计的船只张帆乘风向远方驶去,江水浩浩荡荡,一望无际。落日的尽头,水天一色,落日、江水、船只融为一体,消失在地平线上,雄奇伟丽。长江之长,江面之广的磅礴气势如在目前。殷璠《河岳英灵集》称赞唐代诗人王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其《汉江临泛》就是一首融画入诗的佳作,将长江最大支流汉江的雄浑浩渺描绘得淋漓尽致: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这首诗是作者在楚国北境襄阳所写,泛舟汉江之上纵目远望,江水壮阔雄浑,在汇聚其他支流后,滚滚东逝,绵延之远竟到天地之外,让两岸重重青山都若有若无。苍茫山色烘托映衬之下,江势愈发浩瀚空阔。而更让人感到震撼的是,随着突然间风起浪涌,江水流经的城郭好像漂浮在了江水之上,随着风势的加强,波涛愈发汹涌,远处的天空都似乎在跟着波涛摇动。风势的作用之下,波涛汹涌的本应是汉江之水,但到王维笔下,漂浮不定的反而是广阔无际的无数城郭和远处更加浩瀚的万里长空,似乎并不是汉江流经城市,而是城市漂浮在广阔的江水之上,并不是水流在天空之下,而是江水承载天空,动与静的错觉之间,长江的磅礴可想而知。
白居易《忆江南》有“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之句,李白《望天门山》曰:“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长江的流域特点除江水流长、江面宽广、浩荡奔流之外,江水颜色之碧透澄澈也是长江美之所在,尤其下游水流平缓,水面开阔,更是美不胜收。
春别曲
唐·张籍
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
江头橘树君自种,那不长系木兰船。
这是一幅江南春水图,也是一幅友人惜别图。暮春时节,长江春水碧绿,程度之深,颜色之翠到了可以作为染料的程度,初生的莲叶只有銅钱大小,刚刚从水中出头,连成片点缀在绿水之上,让江水显得愈发澄澈碧绿,读来清新、自然,充满着新生的美好,彷佛就站在碧绿的江水之畔,空气中有着荷叶的清香,全身的毛孔都感受着这澄澈、碧翠的长江。
/山高水急的险峻之美/
长江发源于“世界屋脊”,入海口则地势很低,由西到东,横跨三级阶梯,河床比降极大,山高岸险,呈现出滩多流急的险峻之貌,尤以三峡最为著名。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水经注》当中,有一段精到描述:
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这里描述的夏季的三峡水势,通过夸张、对比两种手法描述降水量多,江水暴涨漫上山陵,阻断航路,如果有紧急的皇命,早晨乘船从白帝城出发,傍晚就可以到达1200里之外的江陵,即使是飞奔的快马,迅疾的风,也比不上船行的速度。水势之险、水位之高、水流之急尽在其中。诗仙李白与三峡有着不解的缘分,其诗歌中曾化用这段描写:
上三峡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
据推测,李白的这两首诗分别是唐肃宗年间流放夜郎途经三峡和行至白帝城,忽然收到赦免消息时所作,心境各有不同,但都表达了山峡之险峻、难走。《上三峡》写于今湖北宜昌西北的黄牛峡一段,《水经注·江水篇》记载,黄牛滩“南岸重岭叠起,最外高崖间有石,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既人迹所绝,莫得究焉。此岩既高,加以江湍纡回,虽途径信宿,犹望见此物。故行者谣曰:
朝发黄牛,暮宿黄牛。
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言水路纡深,回望如一矣 。
在这里,巫山山势险峻,高及青天,江水却曲折如“巴”字,数次彷佛到了尽头,却又不是尽头,这样的弯道,不知还有多少。水急滩险,溯流而上,三朝又三暮,依然在黄牛峡打转,行船之难如难熬的逆境,船重,心情更是滞重。《早发白帝城》则完全不同,白帝山地势高耸,从山上向下看,彷佛是山势冲破云层。这天早晨,太阳初升,金色的阳光冲破云朵,诗人带着喜悦、兴奋,一日千里,这次行船是那么轻巧、容易,舟行人速,所以诗人曰“轻舟”,舟如脱弦之箭,两岸青山倏忽而过,猿啼浑然一片,完全无法分辨是在哪听到、在哪看到,水流之急故《诗法易简录》当中说:“通首只写舟行之速,而峡江之险,已历历如绘,可想见其落笔之超。”
峡客行
唐·陆龟蒙
万仞峰排千剑束,孤舟夜系峰头宿。
蛮溪雪坏蜀江倾,滟滪朝来大如屋。
千山万壑,宛若千把利剑排列成束,直直地向云霄插去,仅仅只是看一眼就让人心畏胆寒,因积雪消融,江水猛涨,急速地向远方流去,根本无力抵御。奔腾的水流在滟滪堆受阻,也将其吞没,水面之上,只剩下房屋般大小。在水位如此暴涨的情况下,仍有房屋大小,可见滟滪之雄伟壮观,然愈是这般,行船的危险愈多,让人不得不停下前行的脚步,看着高耸的群峰、奔腾的急流,独立的巨石,感受屹立千年的长江之美。
青天秋月的江夜之美
白日,行駛在长江浩瀚的江面上,感受到的是江水的浩渺深广,夜晚,停泊在岸边,羁旅微愁,抬眼星空,又是另外的一种景致。杜甫《旅夜抒怀》的前两联为: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这是诗人在羁旅之夜,为抒写胸中意绪所作。月夜之下,江边无它,唯有自己一艘高耸桅杆的小舟,孤零零地停泊着。微风吹过,岸边的细草婀娜着身姿随风摇曳,星空低垂,原野显得格外辽阔,月色洒在奔涌的江水之上,彷佛也与江水一起向远方流去。明代高棅《唐诗品汇》引宋刘辰翁曰:“等闲星月,着一‘涌字,夐觉不同。”浩瀚的江水、辽阔的原野、低垂的稀星,明亮的圆月,夜色之下的长江是如此的静谧、苍茫,这样雄浑的气象之下,人事的喜悦、悲苦、苍凉甚至人本身都变得渺小,只留下对江河、自然的敬畏,显得沉郁、壮阔。孟浩然曾与友人一同出行,但友人的船还未赶来,于是自己停泊在西江段牛渚山下,写下了一首《夜泊牛渚趁薛八船不及》:
星罗牛渚夕,风退鹢舟迟。
浦溆尝同宿,烟波忽间之。
榜歌空里失,船火望中疑。
明发泛潮海,茫茫何处期。
孟浩然笔下的夜色不仅有星罗棋布的天空,也有游船上点起的灯火,更有穿上之人的怅然高歌,这给空寂的江夜增添了几分生活的气息。此时的孟浩然,孤寂、迷茫、失落,也有所期许。在写长江之夜的诗歌中,篇幅较长、文字极美的,不能忘记张若虚的这首《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 ……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在繁华似锦的美好春日,江潮之水与大海连成一片,浩瀚无垠,潮水上涨,明月初升在江海之上,彷佛同时涌出。月色倒映在春江之上,波光潋滟,闪耀到万里之遥。月色皎洁如霜,倾泻在花树之上,反射了月光的春花向雪一般晶莹洁白,美好的月色与洲上的白沙难分彼此,相互融合,纤尘不染。在这无边月色之下,有鸿雁飞翔,有鱼在水中跳跃,激起阵阵涟漪,江水带着月光、春花缓缓东流,江月西斜,藏在海雾之中,不知有多少人踩着月光回家,那缓缓下沉的月色,记录着人间的离情、爱恋,再洒落在江水之上,树林之畔。春、江、花、月、夜,五种美好的的事物融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一幅春江夜景。《唐诗归》云:“将‘春江花月夜五字,炼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手。” 浩渺的春江之水,江水之上的鸿雁,跳跃的游鱼,江畔的白沙,漫天飘飞的霜花,开满繁花的原野,甚至是江水之上停泊的游船,岸边的城市、楼台,都随着明月的升起、高悬、西斜变换着不同的美景,呈现出梦幻、神秘的银辉色,清幽、淡雅又光华万丈。而诗人,就是在这纯净的世界当中,思考人生的哲理与宇宙的奥秘,为个体生命的稍瞬即逝怅然难过,为人生短暂而感伤,却并没有因此而绝望,如这绵延久长的春江花月之景,人类群体永续传承,未来充满希望。
历经千年的人文之美
李白诗中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之句,长江在其经久不息的流淌中,孕育着中华文明,也见证着文化发展的进程,一代代中华儿女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留下了千年传承的人文魅力。《诗经·周南·汉广》写出了爱情的动人与惆怅: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将《汉广》的诗境概括为“可见而不可求”,他在江水之畔遇到她,对她一见钟情,然爱情之难以企及,如江水之宽广流长,是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和对岸,凌檬初《言诗翼》云:“望女而知不可求,犹望江汉而自然不可方泳。”眼望心至却不可以手触身接,希望到失望,幻想到幻灭,八个“不可”愈发显得心愿难遂,情思缠绕。汉江的舟楫难达与爱情的求而不得互为映衬,主观与具体共同构成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自古以来,长江都是我国的主要航道,长江水运是历朝历代主要的交通方式之一,无数游子就是顺着江水,告别故乡,到达远方,长江的浩渺烟波里,也承载了无数对家乡的留恋。
泊船瓜洲
宋·王安石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十几岁时随父定居江宁,对钟山有深厚的情感,第一次罢相后也寓居钟山,这是他第二次拜相进京之时所作。在瓜洲渡口放眼南望,京口和瓜洲只隔着一道江水,钟山也只隔着几座山峦,距离之近,彷佛就在咫尺,即刻便可到达。然这是咫尺,也是天涯,时光流转,春风一年又一年吹绿江南原野,明月却不知何时才能照着诗人再回到钟山。虽有奉召回京的喜悦心情,也充满了对家乡的深切依恋。王安石是在江边告别熟悉的家乡,李白却是送别友人: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烟花如织的三月,春意最浓,薄雾霭霭、柳絮如烟,旧友孟浩然告别黄鹤楼向东而去,扬帆顺流而下,消失在天际尽头,只剩下一江春水和始终目送孤帆远去的诗人。送别总有分离的时候,江水也有尽头,友情和思念却是极浅又极深,极淡又极浓。唐汝询《唐诗解》:“帆影尽则目力已极,江水长则离思无涯。”李白的这首诗与其他离别诗相比,少了些肝肠寸断的伤感,多了些绚丽斑驳的春色和“风流天下闻”的快意潇洒。浩瀚无边的长江江水荡漾,一载又一载花开两岸,看不尽的阳春烟景里不知送别了多少友人,繁花似锦的暮春时节也不知见证了多少相思,都留在这绮丽的文字里,情深意永,辞美韵远。
长江作为其流域范围的母亲河,也作为祖国壮美山河最动人的分子之一,上亿年奔流不息,见证了沧海桑田、文明曙光,也见证了朝代更迭、人世变迁。千年来,以其长、广、碧、险、美征服国人,也承载着历史和人生。今日长江,有新的风貌,民族也有新的变迁,长江将继续承载着中华儿女的梦想奔涌向前。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