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歌中奔涌的黄河
2020-05-14马芳
马芳
黄河是中华文化的典型意象。在无数炎黄子孙的心目中,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是中华民族的文明摇篮和精神图腾。自《诗经》始,黄河就与诗歌相伴共生,结下了不解之缘。那么,中国历代诗歌中的黄河书写,会为我们呈现出何种文化样态呢?
/生存立命的家园/
据古代文献记载,汉以前中国域内有四条流入大海的河流称为“四渎”,“四渎”之中以黄河为宗,黄河之于四渎的地位,相当于泰山之于五岳。所以,崇拜自然的古人对黄河深怀敬畏之情,把它列为祭祀对象,由君王来祭祀。早在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就有反映黄河流域人民生活、劳作及习俗的作品。
《商颂·玄鸟》中的“景员维河”句也提到了黄河,意思是殷商政教的广施均布犹如黄河润泽万物的品性。这说明在“邦畿千里”“四海来朝”的商代,黄河即含有国土与政教的双重标志意义。《周颂·时迈》“怀柔百神,及河乔岳”和《周颂·般》“嶞山乔岳,允犹翕河”,记载了周武王灭商后,巡视诸国、祭祀山川的活动,其中“河”也是指黄河。
与颂诗不同,风诗和雅诗中的黄河主要作为地点、环境或背景出现。比如,“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魏风·伐檀》),展现了先民在黄河岸边伐木的场景;“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卫风·硕人》),描写了黄河景色及河中捕鱼的生活;“河水瀰瀰”“河水浼浼”(《邶风·新台》),让我们看到了黄河中下游河段的平荡汪洋的河水。除此以外,《诗经》中更有对黄河支流诸如渭水、泾水、汾水、淇水、泉水、汶水等风景及流经地区先民生活的描写:
采石伐木,营建家园;造舟为梁,迎妻嫁女;泛舟渡河,思归怨叹……
可以说,《诗经》里的平波浩荡、物产丰饶的黄河是先民生产生活的现实家园。
在《楚辞》中,居于长江以南沅、湘流域的楚人,也有祭祀黄河之神的歌诗,即《九歌·河伯》。河伯是战国时期对黄河之神的称呼。不同于《诗经》中祭礼,楚人对黄河的祭祀遵照楚地的风俗来进行。《河伯》中既没有对河神的颂美和祈祷,也没有歌舞娱神场面的描写,只有河伯的恋爱故事。诗中河伯的形象、恋爱的情节,有些是可以于《山海经》中寻绎或印证的,如“登昆仑兮四望”中的“昆仑”,即是《山海经》中所记黄河的源头。这说明它们有共同的神话故事源本。《河伯》充满想象、富有神话色彩的优美歌辞,为诗歌中的黄河增添了浪漫神奇的气质。
《诗经》《楚辞》之后,专题歌吟黄河的诗作很多。如南朝沈君攸《桂楫泛河中》,唐代薛能《黄河》、张蠙《登单于台》、徐夤《河流》,宋代梅尧臣《黄河》、韦骧《黄河》,明代袁枚《沙沟》等,这些诗歌从风物景观、地理位置、边防意义、历史文化等各方面对黄河进行涵咏,不断挖掘和丰富着诗歌中的“黄河”意象和黄河的人文精神意涵。在国家民族处于危机时期,黄河又是诗人笔下家国的象征。如南宋诗人陆游以收复中原为信念。他的诗歌中提到中原、北国时多以“黄河”意象指代:“太行天下脊,黄河出昆仑”(《哀北》)、“此生自笑功名晚,空想黄河彻底冰”(《大雪》)、“梦行黄河滨,云开见仙掌”(《北望》)。此后,历经明清时期,特别是到了20世纪的抗战年代,这一意涵得到了空前的加强。当时诗人光未然的一首《黄河颂》,以赤子之心歌颂了九曲黄河伟大而雄浑的气魄,以及中华民族经天纬地、震撼人心的民族精神和凝聚力,直到今天仍然团结、鼓舞、激励着中华儿女奋斗不息。20世纪80年代的诗人雷抒雁创作的新诗《父母之河》,以“黄河之子”的身份深刻體认母亲河的伟大,给予它最深情的歌唱,并表达了对具有“阳光般温柔\黄金般闪亮\泥士般和谐\秋天般饱满”品质的黄河母亲的永远思念。
/人生悲喜的寄托/
《诗经》中就有把个人的情感心理与黄河的自然风物或特性联系起来,借以兴起忧愁、喜悦、讽刺、赞美等情绪的诗歌,如“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卫风·河广》),极言黄河易渡,思归心切;“委委佗佗,如山如河”(《鄘风·君子偕老》),以山水之美形容女子仪态、德容之美;“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王风·葛藟》),抒发流亡他乡求助不得的怨情。
“渡河”是魏晋诗歌的常见内容或诗题,用以抒发送别、羁旅之情。如建安七子应玚的《别诗二首》其二,将羁旅的忧愁诉诸于东流不歇的黄河水。前四句“浩浩长河水,九折东北流。晨夜赴沧海,海流亦何抽”,描绘了浩浩奔腾,日夜不歇的黄河意象,后四句“远适万里道,归来未有由。临河累太息,五内怀伤忧”,抒发远行万里、不知归期的悲伤忧虑之情。南朝梁代诗人王褒的《渡河北》诗,写北渡黄河所见之景,起首“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写黄河秋风落叶之景,却以楚语出之,表现了诗人深刻的旧土之思,紧接着“常山临代郡,亭障绕黄河”,又点明身处局面紧张、战事频发的北地。诗人心怀南国却身处北地的人生境遇和深刻的羁旅思乡之悲呼之欲出。
盛唐时期昂扬向上、开明自信的时代精神与黄河壮丽的景色、恢弘的气势相辉映,并在诗歌中得以高度显扬。“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王维亲见的塞外黄河奇特壮丽的风光;“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以壮阔雄浑的景象展示了王之涣昂扬向上的精神和高瞻远瞩的胸襟。李白更是写黄河的高手,他善于把个人的豪情壮志、经历情感与时代的风云融入波澜壮阔的黄河水中,他笔下的黄河波涛汹涌、奔腾浩荡、气象万千,犹如他本人狂傲不羁的性格。“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淋漓尽致地表达了黄河从天而降、一泻千里的豪迈气势和诗人狂放不羁的豪纵个性,同时也暗含着时间流逝、生命短暂的悲情体验;“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在广阔壮丽的河海之间体认人的宽博的胸襟;天宝三载,李白被赐金放还,离开长安后,到大梁和宋州一带漫游,写下《梁园吟》,藉以抒发抑郁不得志的心情:“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梁园吟》),波涛如山导致舟行不顺,实际上是诗人仕途上遭遇阻遏、挫折的抑郁沉重心理的外现。《行路难》中的“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也是用冰塞黄河、雪满太行来表达仕途失意、理想抱负无法实现的苦闷。总之,黄河奔腾的气势、雄伟的景色在李白的笔下得到了最大限度地发挥,得意如此,失意也如此。
“诗豪”刘禹锡屡被贬谪,但却始终保持着乐观坚毅、开朗向上的精神。《浪淘沙九首》其一,是其后期被贬时所作。前两句“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写黄河从天而下、万里奔腾、风浪淘沙的壮丽景象。后两句“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古人认为黄河与银河是相通的。张骞因寻找黄河的源头,乘槎而上,到了天上的银河。诗人将风浪淘沙的黄河景象与浪漫的河源神话结合在一起,展现了在曲折磨难中仍然保有的旷达豪迈的心胸和积极进取的精神。
晚清政坛的风云人物康有为,在《登万里长城》的诗歌中写道:
东穷碧海群山立,西待黄河落日明。
且勿却胡论功绩,英雄造事令人惊。
詩人将黄河、碧海、群山、落日组合在一起,描绘了连山带河、无比雄伟壮阔的万里长城景象,借以表达对“英雄造势”的惊叹。此诗创作距康有为投身戊戌变法尚有多年,而作者以英雄自许、以历史创造者自命的豪气,已洋溢其间了。谭嗣同《潼关》“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解不平”,以大河的不可羁勒,群山的兀立争胜,象征诗人的个性。联系他在《仁学》中要冲决一切罗网的宣言,可以感受到强烈的自由解放精神。
/民族苦难的忧思/
在黄河诗歌的书写中,水患的困扰始终存在。《商颂》和《大雅》相关篇章歌颂了尧时大禹治水的历史功绩。大禹治水固然展现了祖先战胜自然的智慧和决心,但也表明黄河水患的历史与中国古代历史是相伴相随的。北宋王安石《黄河》中的诗句:“派出昆仑五色流,一支黄浊贯中州。吹沙走浪几千里,转侧屋闾无处求。”描绘了浊浪滔天的黄河奔流而下、不可阻挡的破坏力。正因如此,王安石非常重视黄河的治理且颇有建树。实际上,王安石只是有史以来众多治理黄河的人物之一,而他的这首诗在以河患为主题的众多诗歌中,也只是其中之一首。从汉武帝为黄河决口而创作的《瓠子歌》起,河患就成为黄河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除了对河患景象描写的内容外,其中不乏对记录河患历史和总结治河经验的长篇巨制,还有一大批描写由河患引发的贪污腐败等社会问题和展现民生疾苦的作品。河患诗歌可以称得上是河患诗史。这些诗歌记录着中华民族的苦难历史,传递着诗人对于政事民生的深切关注和无尽忧思。
黄河诗中的忧患意识还来源于民族危机。黄河流域是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是边疆少数民族常常大举渡过黄河、侵犯中原。
南北朝时期,鲜卑族占领了黄河流域,建立北魏政权。南齐永明年间,范云曾北渡黄河出使北魏都城平城(今山西大同),写下一首《渡黄河》。“河流迅且浊,汤汤不可陵。桧楫难为榜,松舟才自胜”句,状写黄河急流浩荡、渡河艰险;“空庭偃旧木,荒畴余故塍。不睹行人迹,但见狐兔兴”句,描写行途所见庭院败落、田地荒芜、不见行人、只见狐兔的荒凉景象;“寄言河上老,此水何当澄”句,写对遭受破坏的人民生活的痛心,以及期盼天下安宁的愿望。
唐代与吐蕃时战时和,杜甫《黄河二首》描写了吐蕃入寇,蜀民迫于军饷的贫困生活,并表达了“混一车书”、切盼太平以救民困的愿望。南宋诗人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其二: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全诗写处了北方壮丽的山河和北地遗民苦盼望南师北伐,渴望故土恢复的心愿。南宋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谪新州》借送别来表现故国之思。胡铨因反对与金议和被贬,张元干写诗送别,以“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表达诗人因国土沦陷而痛心、愤懑又满怀忧虑的心情。
艾青写于1938年的新诗《手推车》,以行走在黄河故道、“发出使阴暗的天空痉挛的尖音”“刻画在灰土层上的深深的辄迹”的孤独的手推车这一抒情形象,凝练而深沉地吟唱了“北国人民的悲哀”。表达了诗人在抗战初期对于民族命运的深沉忧虑和对于农民的同情。
/天下大同的期盼/
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上游河水清澈,流经黄土高原时携入大量泥沙,变得浑浊。相传黄河水千年一清,《左传》“襄公八年”(前565)引《周诗》“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表明黄河变清之漫长,非人寿可及。但人们不愿放弃对“河清”的期望,并将太平、统一的社会理想寄寓其中。“正当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时”(唐代薛逢《九日曲池游眺》)和“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唐代郑锡《日中有王子赋》)都是这种美好愿望的表达。
据《宋书》记载,元嘉年间,河、济俱清,为美瑞之兆,鲍照因此创作了《河清颂》,歌颂时世升平。杜甫《洗兵马》“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化用鲍照《河清颂》的典故来庆贺平叛胜利,表达期待社会安定、天下太平的强烈愿望。
南朝梁代诗人庾信,42岁出使西魏,因梁为西魏所灭而羁留北方,不得南归,遂将乡关之思吐露于诗文创作之中,因而在诗歌艺术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千年水未清,一代人先改”是其《拟咏怀》第24首中的诗句。“千年水未清”指圣主贤君、天下太平的局面还未等到。“一代人先改”梁朝灭亡,自己羁留敌国,成为异国之民。诗句表达了诗人郁结于心的亡国悲痛和思乡愁思。
有时诗意难寻,理想难追,诗人也会反用其义,来表达对社会腐败、黑暗或不公等现象的讽刺。如汉代赵壹的《疾邪诗》其一,以“河清不可恃,人命不可延”彻底否定了太平可期的平民愿望,随后对崇拜金钱、权势,虚伪奉承之人飞黄腾达的社会现象进行了层层揭露,发出了抨击黑暗腐朽社会的最强音。
唐代罗隐的《黄河》一诗,句句与黄河有关,却并非歌咏黄河。而是借用黄河水浑浊、河道曲折的特点和“河山带砺”“张骞泛槎”等典故,巧妙地抨击和讥讽唐朝的科举制度。结尾“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表达了对唐代科场生态的改变不再抱有希望。
其实,无论是赵壹还是罗隐,在否定或调侃“黄河水清”的背后,仍然内心先存有对清明太平世界的向往,这与庾信和杜甫等并没有什么不同。可以说,河清海晏所象征的和谐共生、天下大同的理想,是历代诗人共同的期盼。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