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江山尽姓韩,何也
2020-05-14张弘韬
张弘韬
潮州是一座文化底蕴深厚的千年古城,第一次来潮州的人都会感到好奇,潮州的江叫作韩江,潮州的山叫作韩山,真可谓“一片江山尽姓韩”。而这个“韩”,就是韩愈。韩愈曾经被贬到潮州,唐朝是李家天下,怎么会出现“一片江山尽姓韩”呢?这是因为潮州人民太爱韩愈了。
/壹/
元和十三年(818),有功德使上奏宪宗皇帝,说凤翔法门寺塔有佛骨舍利,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来年应开,请迎之。宪宗准奏,腊月初一,派中使杜英奇到凤翔法门寺开塔迎佛骨。元和十四年正月,迎佛骨至禁中,留三日,历送诸寺。据《资治通鉴》记载:“王公士民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然香臂顶供养者。”看到这种伤风败俗狂热的局面,韩愈上《论佛骨表》。宪宗皇帝见表后勃然大怒,要治韩愈死罪。幸好有裴度、崔群等人求情,才改将韩愈贬为潮州刺史。
当时韩愈已年逾五十,官至刑部侍郎。据《唐六典》记载:“刑部侍郎一人,正四品下。刑部尚书、侍郎之职,掌天下刑法及徒隶句覆、关禁之政令。”刑部侍郎相当于现在的司法部副部长,可以说是官高权重。贞元八年(792)春试韩愈中进士,时年25岁。上《论佛骨表》时,韩愈已入仕二十多年,几经宦海沉浮,他已不是一个刚入仕途而一无官场经验的年轻人了。他在《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里云:“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韩愈上这篇谏表,正是为了国家的发展和百姓的安定,韩愈才不惜性命,上表劝谏。而这一谏疏的直接后果就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加上不为权臣宦官所容,韩愈被立逼冒着大雪即刻出京。
潮州在当时是非常偏远的地方,从中原地区到潮州也要辗转很长时间。唐朝对贬官行程要求非常严苛,韩愈又是在正月里冒雪离京,“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路程艰难可想而知。历时百日,韩愈才到潮州。
从京城长安到偏远州郡,不必说官职的迁谪,仅是地域的差异,就让韩愈充满了对未知生活的恐惧感。在韩愈的家族里,能活到这个年龄的人也很少。他生不见母,三岁丧父,随兄嫂生活。大哥韩会又死在韶州贬所,年仅42岁。韩愈深恐自己此贬潮州无法活着回到京城,便对前来给他送行的侄孙韩湘说:“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他觉得自己晚年被贬,难免会像哥哥一样死在贬所。
韩愈到潮州后,按规制必须先上谢恩表,就是这篇《潮州刺史谢上表》,也是备受争议。如宋代黄震说:
《论佛骨表》之说正矣。《潮州谢表》称颂功德之不暇,直劝东巡泰山,而自任铺张,虽古人多不让。甚矣!宪宗之不可与忠言,而公也汲汲乎苟全性命,良可悲矣夫!
与《论佛骨表》相比较,《潮州刺史谢上表》好像完全转变了态度,不再坚守正直的立场,而以封禅之说逢迎宪宗,以乞求回京。但我以为,《论佛骨表》《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潮州刺史谢上表》这三篇诗文当一起并读。《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正是其中关键,这首诗不仅记录了韩愈被贬后悲愤的心情和对侄孙的嘱托,更重要的是说出了上《论佛骨表》的初衷——“欲为圣明除弊事”。正是为了“除弊事”,韩愈才不顾后果,上了《论佛骨表》。而他到潮州后的所作所为,也全在于“欲为圣明除弊事”。谁不想从偏远的贬所回到朝廷中枢?但不能否认,韩愈想回京城不仅是出于个人的私心,何尝没有为国除弊、自振一代的公心?长庆二年(822),他拖着年老病弱之身,冒死出使镇州就是明证。
《潮州刺史谢上表》固然有迎合皇帝之词,但也要从韩愈所处的现实情况考虑,作为受了重罚的贬官,按朝廷规制上表谢恩,表达自己想回京城的愿望,其实也无可厚非。况且,全文他仅承认对上不恭不敬,从未承认谏迎佛骨是错误。
/贰/
正如皇甫湜在《韩文公神道碑》中所说:“大官谪为州县,簿不治务。”很多官吏被贬之后一蹶不振,郁郁而终;有些人则寄情山水,荒怠政务。而韩愈即便是觉得毫无回京的希望,也没有在潮州任上虚度光阴。“先生临之,若以资迁”,韩愈既没有因州小荒僻而懈怠政事,也没有因年老体弱而疏忽,而是像那些按资历升迁的官员一样兢兢业业,勤勉谨慎。他到潮州后的惠政,可以用办学、驱鳄、释奴、兴农、治水来概括。试想千余年来,有哪一位官员执政八个月,就能得到州治官民这样的赞誉而名垂青史呢?
韩愈一生多次担任学官,他重视教育,一向以倡导道统为己任。贞元十七年(801),得授四门博士;元和元年(806),任国子博士;元和二年(807),以国子博士分司东都;晚年还曾担任过国子监祭酒。被贬潮州前,韩愈已三为学官,教育人材,提携后進,已经成为他的日常生活。一到潮州,他就上了《潮州请置乡校牒》,描述了当地的教育情况:“此州学废日久。进士、明经,百十年间,不闻有业成贡于王庭,试于有司者。人吏目不识乡饮酒之礼,或未尝闻《鹿鸣》之歌。”教育荒废成这个样子,实在让人着急:“忠孝之行不劝,亦县之耻也。”要想施政教化,就必须兴学育才,知书才能达礼。韩愈还举荐当地进士赵德摄海阳县尉,为衙推官,主管州学。他和赵德亲自执教,称“赵德秀才,沈雅专静,颇通经。有文章,能知先王之道,论说且排异端,而宗孔氏,可以为师矣”。办乡校,请老师,还得有经费,韩愈又把自己治潮的全部俸禄捐出来“以为举本,收其赢余,以给学生厨馔”。韩愈举办教育的影响之大竟是潮州成为“海滨邹鲁”文明之乡、文化名城的关键。正如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所说: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
韩愈刺潮州传播文化,倡导儒学道统,使中原文化与当地的本土文化相融合,形成了潮州独特的文化体系,从此成为“海滨邹鲁”。现在潮州有一条牌坊街,保留着明清以来的23座牌坊,有状元坊、榜眼坊、尚书坊、柱史坊、大总制坊、四进士坊、七俊坊等等。如今,这23座静静伫立的牌坊见证了潮州曾经的文明辉煌。
驱鳄鱼,是韩愈一生中带有一定神话色彩的行动。《旧唐书·韩愈传》记载:
初,愈至潮阳,既视事,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鳄鱼,卵而化,长数丈,食民畜产将尽,以是民贫。”居数日,愈往视之,令判官秦济炮一豚一羊,投之湫水,咒之。
为此,韩愈写了《鳄鱼文》,历数鳄鱼的种种罪孽,再与鳄鱼约定:
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名曰“祭文”,是给群众看的,实为“檄文”,是对鳄鱼的震慑。就是这场驱鳄活动,被后人敷衍成传奇故事。潮汕人把韩愈祭鳄的地方叫“韩埔”,现在那里有“祭鳄台”;渡口叫“韩渡”,也叫“鳄渡”;大江叫作“韩江”,江对面的山叫作“韩山”。
/叁/
释奴是韩愈到潮州后为百姓做的又一件影响广泛深远的实事。唐代虽然已经是封建社会,但当水旱灾害的时候,仍然有卖儿鬻女,逼良为奴的陋习,在偏远地区尤其严重。据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记载,韩愈在潮州,对“掠卖之口,计庸免之。未相计直,辄与钱赎。及还,著之赦令”。意思是说,被卖的人口为债主佣工,用值抵债。相抵,债主就把人放回。不抵,就给钱赎回。赎回时,要立下字据文书作为凭证,不能反悔。这种释放奴隶的办法是符合当地实情,又切实可行的。而这种善政是普惠平民百姓的,这也是千百年来韩愈能得到潮州人民景仰纪念的一个重要原因。其实,释放奴隶这种善政并不是韩愈第一次在地方实行。贞元二十年(804)韩愈被贬阳山,也曾经释放奴隶。而他从潮州量移袁州(即今宜春),也有释放奴隶的善政。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还说:“转刺袁州,治袁州如潮。”《新唐书·韩愈传》的记载则更为详细:“袁人以男女为隶,过期不赎,则没入之。愈至,悉计庸得赎所没,归之父母七百余人。因与约,禁其为隶。”劝农是封建社会地方官最主要的任务,兴农、治水则是韩愈治潮的又一善政。韩愈到潮州当年3至6月连续下雨,秋天又是雨水过量,这些都使他深为忧虑。他还亲自到大湖祭大湖神:
稻既穟矣,而雨不得熟以获也;蚕起且眠矣,而雨不得老以簇也。岁且尽矣,稻不可以复种,而蚕不可以复育也,农夫桑妇将无以应赋税继衣食也。非神之不爱人,刺史失所职也。百姓何罪,使至极也!神聪明而端一,听不可滥以惑也。刺史不仁,可坐以罪;惟彼无辜,惠以福也。
宁可自己坐罪,也祈请神灵赐福百姓。不仅如此,他还亲领百姓修堤固江,以防水患鳄鱼。《海阳县志》记载北堤“筑自韩文公”,又相传金沙溪是韩愈为排除内涝而开凿的。关于筑堤治水,至今潮州还流传着“韩愈走马牵山”的故事:
韩愈到潮州以后,大雨不停,雨水漫灌,韩愈骑马到城外巡视。在城北,按地势让人在马走过的地方插上竹竿,然后就让百姓来按竹竿的标志筑堤。哪知百姓一到城北,就看到插竹竿的地方拱出了一条山脉,挡住了洪水。从此以后,潮州就再没有水患了。这座山后来长满了竹子,被叫做“竹竿山”。
潮州还有许多关于韩愈的传奇故事,据说他还发明了方便下水劳作的“浴布”。潮州水运发达,很多木材都要通过韩江、榕江等河流运输,撑排工把木材连成木排推入江水中順流而下。为了活动方便,他们一般都是赤裸身体,不穿衣服,十分不雅也伤害身体。韩愈为他们想出一个好办法,用一块布做腰围,扎在腰间,既方便劳作又可以遮羞防害。这块布就叫作“水布”。后来,人们在夏天下河洗澡的时候也用水布,方便洗澡换衣服,水布就变成了“浴布”。当我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禁想到,现在常用的浴巾是否就是从水布演变而来的?韩愈治潮仅八个月,驱鳄、办学、释奴、祭神抗灾,修堤开河,用尽了心血。可是无论怎样,他都是为民生疾苦而奔忙,这就是潮州人民纪念他最重要的原因。所以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曰:“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又说:“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诚如《新唐书》所记载:韩愈“有爱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正是“一片江山尽姓韩”的原因。
(作者系韩愈研究会理事、文学博士、郑州师范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