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方[诗歌]

己亥末庚子春，荆楚大疫。

——题记

1

濛空寒鸦数点，正好可以打湿

上楼的心情。上楼时你努力微笑

努力忘却病痛努力拆分命运

上楼时窗外的江河帆船搁浅

回家的人滞留途中

你打开房门去孤独，去怀念一次远行

去想一个人，他在远方，远得赶不上

一列火车。口罩里的火车

有一身惶惑，恰如那时他寄来的月亮

他唱过的流水是一种预言

我们在彼此的远方，隔离沉重的爱

却仍要好好活着。

2

你在镜中试穿一件旧衣服，有意

将鬓角拍乱，将白发从青丝中

刨出来。逃离窗口时

假设过一条没被封死的路

去骑一匹马，绕过菜市口

避开一只蝙蝠

去落日时分的山谷，去过时的青春中

与他恋爱，与他别离

人间有冠状的疫情有逆行的突围

你背对众生，慢下来，在平静的呼吸中

打开一把生锈的锁

把远得画不出孤独的远方还给晴空

还给爱。如果可以，就和他一起生死

看内心的炊烟布满春潮

看岁月流淌，山河宛在。

3

春风停在半路，大地空阔，天上有飞鸟

飞鸟的翅膀是凡间的疾病，你

和另一些你，推门遇楚江浩荡

楼塔凄凉，世人争相回到梦中

世人眼帘低垂，姑且生息

世人看不到晚景中的落日

看不到你。但你却看到余生中

和你谈笑之人，你看到我

我和更多的我

在山中做诗，想你

想了一次，还会再想一次。

4

去一只秒针的转速里安度明日

测体温，去一座城市的衣衫里打坐

稳住一个人的咳嗽，去那

去不了的地方，把他们的魂喊回来

去陌生人被放大的肺部

与上升的数据周旋

你摇头晃脑，像一个先生

把翻旧的昨日再翻一遍

你坐立不安像一个郎中

嚼百草，给世界开一剂苦味的方子

用坚韧的悲悯，反复

扎自己的穴位。

5

在三米开外的风声中，亲人们

活在明处，却不能

在同一个屋檐下甄别古今

不能在万物对春风的追赶中

探出头来。你关上一道门的声音很沉

想说一句话的心思很沉

拨打电话时，要先在心里

擦洗他的面容，和声色

在三米开外的空阔处

半导体渲染活着的法则

替我们把要爱的人细数完毕

你回到自己身边，就像回到

戒备森严的帐中，身体里的千军万马

和时间死磕。你在回味一场爱的时候

顺便将一首诗的开头和结尾

暂且按下，将一日里的寂寥

比喻成一场战争。

6

积雪有长过千山的白发

千山上望风，望见湖北和李白

望见远得不见一只酒碗和诗的故乡

积雪披着今日，与我同袍低吟

唱我亲人剃去华发去汉中

留一纸家书。我只能虚掷

身前之小，身后之大

给你送一枚云南的月亮

水净寒波处，你笑而不答

他们笑而不答。他们在昼夜的寒暄中

又挽留了一个人。

7

春日里晴沙泻过楼台。春日不同凡响

不同于露水打湿千遍的辽阔

春日里我要停止和来自暗处的人

搭讪，不和内心空洞者

交换乡愁。我唯一的信物

是我自己。春日里车声沉寂

人间寥落，世界化繁为简

你的远方，青草蔓延垓下

茫茫白夜，码头浪涌

如此光景，且与我诉，与我叹。

8

总有阳光被安插在阴霾之中

阳光，让我们干净地直视生活

发自内心地歌哭

把未曾小看过的灾难

小看。推窗时，你洗过的手

在阳光下，像一个婴儿

没有尘埃加身，不具备颤抖的本能

此时你反思过的罪恶，不在你身上

不属于人类。人类很干净

每一次产下我们，都产下风暴

和雷霆。我穿过我自己，在阳光下

也穿过你。

9

在寒冷的街头仰望苍穹

疏星寂寞，兀自寂寞

春风没有加冕，让人各怀心事

春风其实在南山上，和长着胡须的老叟

下棋，和万千条柳丝

在江边喊话。你去空空的走廊上

给家人打电话，彩铃里

武汉、黄冈和孝感，三兄弟

一起报数，湖北和湖南一起报数

还有远在江西的江西

远在云南的云南，还有春风里的祖国

春风中的我。

10

远方远过明月，却远不过

一道刹那间关上的门

远方不想远过一袭涛声，不想远过

一缕低过帽檐的风，和流动的大地

千里之外，我们互相请安

参见彼此短暂的流放

远方有千万个你，千万个我

我们不能拥抱，也不愿投身

绝望的洪流。我们只能摆手

向肆虐于人间的恶意

说声抱歉

11

让那些被时间咬碎的时间

站在一起，成为往昔；让那些

被爱洗过的爱，披着同一种浩荡

去不同的异乡伸展

如果大地够大，远方够远

就给所有路过这个世界的人

说声早安，请他们拥有妒忌和宽容

就交出你中的我，我中的你

回到尘世，做父亲和儿子

让所有离开这个世界的人

以祖先或子孙的身份

留下来，挥别同日之殇。

叶舟 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