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宦官之祸极于昭宗”之论再辨析
2020-05-13谭超
摘要:唐后期宦官专权的时间长达百年,对国家的危害极大,始终是唐朝皇帝难以解决的问题。司马光认为宦官之祸到昭宗时达到鼎盛,得出“宦官之祸极于昭宗”之论。但自昭宗登位开始,不过十多年,宦官集团便在天复三年遭到灭顶之灾。为祸百年的宦官集团,由盛而亡的速度如此之快,让人不得不怀疑昭宗时宦官权势的实际情况。事实上唐末农民起义前夕的宦官集团势力已现颓势,义军攻破长安后其所依靠的神策军又遭到重创,因而到昭宗时其本身实力非常虚弱,最后竟至在中央被完全消灭。故司马光之论断并不符合事实。
关键词:唐代;宦官集团;农民起义;神策军;辨析
中图分类号:K242.4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CN61-1487-(2020)04-0150-05
司马光在其《资治通鉴》中以“宦官之祸,始于明皇,盛于肃、代,成于德宗,极于昭宗”[1]8598来总结唐代宦官专权的情况。依此论断似乎表明宦官的权势是渐进式的推进,造成的破坏一步步加大,在昭宗时达到巅峰。然则已有现代学者认识到宦官势力在黄巢起义后实力受到削弱,其赖以维持统治的军事力量“神策军”遭受重创,宦官集团的实力至昭宗时已不能和过去相比。但对司马光论断持赞成意见者依旧存在,有学者认为唐代宦官之祸在昭宗时达到极点。①本文拟就昭宗时宦官势力盛衰的情况进行具体探讨,从而明晰唐昭宗时宦官集团自身实力的实质情况。
一、昭宗以前宦官专权的情况
唐代宦官在玄宗时已崭露头角,但即便是高力士也未形成宦官专权的局面。安史之乱后,作为灵武元从的宦官李辅国深受肃宗信任,开始染指军国大政,在肃宗时参与废立新帝之事。唐代宗由于依靠宦官拥立,因而更是对宦官不得不纵容。虽在后期除去李辅国,但在其当政期间,“永泰中置内枢密使,始以宦者为之”[2]523,也就是开启了宦官为枢密使的风气,宦官自此开始掌握朝廷机密,承诏宣旨,但这时候其权力还较为有限。
德宗遇“奉天之难”后,以宦官为神策军左右护军中尉,宦官于是掌握了最强的一支中央禁军——神策军,宦官因此拥有了兵权。宪宗朝时,设枢密院并有院吏,枢密使的职权也随之膨胀,不仅本人可以干预事物,与其勾结的小官都能够对国家大事指手画脚。拥有行政权和军权的宦官集团,势力迅速膨胀,宦官专权的局面正式形成。
同时,唐代的宦官也在朝内外充任各种使职,侵蚀政府的各类权力,《唐语林》中有“宦官内外,悉谓之使”[3]516之语。唐长孺先生亦指出:“唐代宦官专权,不仅中尉掌握了禁军,枢密使盗窃国政,而且还具有一个由宦官指挥的内诸司使行政系统。”[4]244
在中央掌控政权、军权的宦官集团,在地方也渗透着自己的势力。如在宪宗时,即任命宦官吐突承崔总为“河中、河南、浙西、宣歙等道赴镇州行营兵马招讨处置使。”[5]4768同时,宦官多在地方担任监军之职,对节度使施加影响,有时甚至通过废立或诛杀节度使,从而达到控制地方的目的。如贞元末,宦官朱敬玫监荆南节度使“选壮士三千人,号忠勇军。杀节度使段彦谟。”[1]8271同时,宦官还广收义子,扶持自己亲戚势力,与他们结为利益共同体,形成宦官世家。②
此时的宦官集团于内不仅控制中央军权政权,还威胁皇权;于外通过监军来控制地方,和地方节度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中央朝廷基本被官宦集团所把持。
虽然有皇帝和朝臣对宦官专政的局面作出过多次抗争和努力,如唐顺宗时期的“永贞革新”和文宗时的“甘露之变”,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并且都遭到宦官的反扑,宦官气焰更加嚣张。而宦官弑杀皇帝之事屡有发生,如宪宗、敬宗,新帝即位也多仰仗宦官。
武宗时,宦官的势力才受到一定的遏制,王夫之在《读通鉴论·武宗篇》说道“唐自肃宗以来,内竖之不得专政者,仅见于会昌。”武宗对拥立其上位的宦官仇士良予以贬谪,并和宰相李德裕通力合作,枢密使在当时也不能左右朝政,并于会昌五年四月初,敕索左右神策军印,此行为招来宦官集團之怨恨。但好景不长,武宗仅在当政六年后就逝世。
其后的宣宗在宦官的帮助下得以荣登大宝。得位不正的宣宗,其登位之初便多依仗有从龙之功的宦官,而只对部分前朝的宦官旧势力予以贬斥,宦官权势因而恢复如旧。宣宗后来虽欲反制宦官,但终究还是难以改变整个大局。懿宗、僖宗都是由宦官集团拥立,而皇帝本身的昏庸自然只能放纵宦官,如懿宗时是“邦家治乱,在君听断。恭惠骄奢,贤良贬窜。凶竖当国,愉人满朝。奸雄乘衅,贻谋道消。”[5]685而年幼贪玩的僖宗也无心朝政,甚至将宦官田令孜呼为“阿父”。
由此观之,昭宗以前宦官集团的权势看起来非常强大,废立皇帝如同儿戏,在长安的权势一时无两,此时的唐朝皇帝俨然成了宦官的傀儡。但事实上自宪宗开始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开始逐渐削弱,宦官依靠的神策军业已出现衰败之迹象。
二、宪宗后地方政局的恶化与宦官军事力量的腐朽
唐代后期财政,虽经德宗时的两税法改革有所好转,宪宗时又通过改革漕运和施行两税三分法,以及整顿盐法,使元和年间中央的税收依旧能够得到保障,但自宪宗以后,地方经济处于不断恶化的状态。穆宗时颁布《登极德音》称:“天下百姓等,自属艰难,弃其乡井,户部版籍,虚系姓名。”[6]699可以看到,穆宗时期逃避户税的情况已经很严重。同样,武宗时的情况亦不容乐观,皇帝颁制称:“诸道频遭灾沴,州县不为申奏,百姓输纳不办,多有逃移。”[6]799
即便是到宣宗时,即所谓的“大中之治”,也出现地方经济的崩坏直接导致中央财政收支变得窘迫,户部财政,延赀库存在严重拖欠的情况。到了懿宗,僖宗时,情况就更加恶劣。唐懿宗刚一登基,浙东地区就爆发了裘甫起义,就此拉开唐末农民起义的帷幕。僖宗时,爆发王仙芝、黄巢起义,江淮之地无法转运,朝廷失去了东南财赋,“时连岁旱、蝗,寇盗充斥,耕桑半废,租赋不足,内藏虚竭,无所攸助”[1]8325自安史之乱后,唐王朝赖以维系统治的经济基础,全凭东南八镇的财赋,而漕运断绝对朝廷的中央财政造成了致命打击。
与国家经济和中央财政恶化相对应的是,宦官集团对中央财权的蚕食不断扩大,贪婪之欲难以遏制。在宦官诸使之中,负责财权的使职一直都很重要。如宫市使、合籴使掌宫内采买;琼林库使、大盈库使掌国家内库;铜冶使、铁冶使、铸钱使掌铜铁冶炼和钱币铸造;市舶使、榷盐使、催勘使、催促使则涉及到地方的税收供赋。宦官集团为了牟取利益,尽可能把手伸向国家财政的方方面面。甚至到宣宗时,中央因国家正税不足而以羡余之数作为课考标准,而宦官又掌控着地方节帅的羡余,地方的社会矛盾在加剧,宦官对经济的侵夺已经伤害到国家之根本。
在宦官财权膨胀的同时,其自身所依持的神策军,并没有进行改革和强化,而在唐后期不断腐化堕落。神策军作为中央禁军,其待遇比一般地方军队要好很多,其给养三倍于其他军队,以及经常性的额外赏赐。史载“边兵衣粮多不瞻,而戍卒屯防,药若蔬酱之给最厚。诸将务为诡辞,请遥隶神策军,禀赐遂赢旧三倍。”[7]1334但神策军的兵源却越来越差,质量愈发糟糕。早在天宝时禁军即“多为避征徭而纳赀隶军之市井傭保”,代宗时亦是“市肆涂沽之人充斥军中”,此后神策军招募的情况与前期禁军无二,重蹈过去之覆辙[8]68。兵源的败坏,使神策军的根部发生腐烂。更严重的是神策军也存在虚挂军籍的情况和军队经商问题,并且神策军和富商大贾结成利益同盟,使神策军有强烈的嗜利性[9]121。甚至宦官有用资助神策军“军用”的名义来施行榷酤,扩大宦官自身的经济利益[10]109。除此以外,神策军内部的军将职务,也可以通过钱财贿赂获得,如义务军节度使王处直的父亲王寮就很善于经商,行贿后成为神策军吏且官至金吾卫大将军。[11]419
神策军也很骄横,多行欺压百姓之事,而府县常不能制,如元和四年有神策军吏李昱借长安富人钱八千贯却三年不还。[12]1403神策军甚至把京兆尹也不当回事,如柳公绰刚被任命为京兆尹,在去府衙的路上,遇到神策军小将,对方却乘马不避公。[13]81
如此跋扈而又腐化的神策军,自然是战斗力堪忧。宪宗讨伐成德镇时,神策军的作战不力,便是神策军战力的真实写照。自宪宗征成德后到黄巢起义以前,神策军就很少直接作战。即便是对外出征,神策军也常是和地方镇兵进行合作。甚至有时只是象征性的出兵。即便是较为严重的裘甫起义,庞勋之乱,神策军也未直接参战。
综上来看宦官对中央财权的侵夺,让其经济实力增强的同时,也加深了地方和中央的财政负担,让帝国处在一个危机四伏的状态。而面临各方之忧患,神策军并没能依靠丰厚的军资增强实力,反而不断腐化堕落,完全成了宦官维持政治统治和攫取经济利益的工具,最终丧失了本有的战斗力。
三、唐末农民大起义后宦官集团军事力量的崩坏
唐长孺先生提到,“尽管神策军成为宦官控制政局的重要政治工具,成为商人、游手、富家子弟的避役渊薮,但仍然是代表皇室权威的军事力量。”[14]457神策军一直都是宦官最大的倚仗。不管是对中央的控制,还是对地方的监视,以及维持唐后期的藩镇体系,都离不开这支中央禁军的威慑。中央在对地方平叛的时候,地方镇兵一般才是主力,而在僖宗时,面对汹涌而來的黄巢起义军兵临关中时,神策军也终于显露出其本身的实力,体现了其外强中干的一面。
《册府元龟》载“田令孜之起神策军也,众号七万。皆长安豪民以货赂求隶六军。不能负矛戟甲恺之重,乃祈于官执事者,厚以直佣两市之负贩者以备其行,其实不过三万人,但饰其旅旋枉鼓而已。及守潼关,贼已他道而入,一时狼狈回至阍下。”[15]3968徒有其名的神策军在潼关遇到义军后,毫无战斗力,一触即溃。兵临长安城下时,《旧唐书·僖宗纪》载“是日,上与诸王、妃、后数百骑,自子城由含光殿金光门出幸山南,文武百官不之知,并无从行者,京城晏然。是日晡晚,贼入京城。”保卫京畿重地的神策军看到义军也只能望风而逃,维持中央统治的神策军开始崩溃,田令孜最后只能带着数百神策军挟持着僖宗出逃长安。而保卫京畿地区,设在长安周边神策军镇,也被其他势力所吞并,
僖宗避蜀后,田令孜在蜀中着手重建神策军,“时自蜀中护驾,令孜招募新军五十四都,都千人,左右神策各二十七都,分为五军,令孜总领其权。”[5]721但与此同时,忠武监军杨复光在对抗义军时,分其忠武军八千人为八都,此八都战斗力颇强,立下许多战功。田令孜忌恨杨复光且害怕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因而“薄其赏”。中和四年,杨复光突然死去,八都中有军将因无所依靠而分离出去,如鹿晏弘占据兴元而自立。但八都中也有人转向另一边,归属于田令孜。“帝还,惧见讨,引兵走许州。王建率义勇四军迎帝西县,复以建及韩建等主之,号‘随驾五都。令孜以复光故,才授诸卫将军,皆养为子。”[7]5887这样田令孜以自己的五十四都和“随驾五都”为基础并混编在一起,组成了新的神策军。
但是这支军队内部成分复杂,底层士兵大多依从于自己的都头,而田令孜也只能以假子的方式来控制军队。此后田令孜的继任者杨复恭也是多收义子,通过利益来结合的方式自是不稳固的,其对中央朝廷的向心力自然比不上旧神策军。这种掌控军队的方式,也是对神策军中尉对军队掌控力不足的实际之反映。同时都头对朝廷的忠心程度实际上是存疑的,而根据他们后来的发展轨迹,如李茂贞、王建、韩建等人,也确实成了唐王朝最终的掘墓人。
而此时,中央与地方的格局已发生巨大的变化。光启元年三月,僖宗重返长安,周边藩镇“皆自擅兵赋,迭相吞噬,朝廷不能制”,“江淮转运路绝,两河、江淮赋不上供,但岁时献奉而已。国命所能制者,河西、山南、剑南、岭南西道数十州。”[5]720过去基本稳定的藩镇体系被打破,东南赋税断绝,各地节度使的势力坐大,中央能直接管控的势力仅剩数十州之地。而宦官集团的神策军也一样面临同样的处境,“是时藩镇各专租税,河南、北、江、淮无复上供,三司转运无调发之所,度支惟收京畿、同、华、凤翔等数州租税,不能赡,赏赉不时,士卒有怨言。令孜患之,不知所出。”[1]8321倘若军队军饷问题得不到解决,就产生了军队哗变的可能性,如早在德宗时就爆发了因朝廷赏赐不公而出现军队哗变的“泾原兵变”事件。武宗时,由于军费开支太大,有宰相因建议削减军费而遭到仇士良的呵斥道“如此,至日,军士必于楼前喧哗。”[1]7961
田令孜深知军队对他的重要性,为避免军队哗变,要赶紧解决财政紧张问题。因此田令孜准备将河东安邑、解县两大盐池重新收回中央。“先是,安邑、解县两池盐皆隶盐铁,置官榷之。中和以来,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专之,岁献三千车以供国用,令孜奏复如旧制隶盐铁。”[1]8322安邑、解县两大盐池本就由中央一直管辖,只是在黄巢起义过程中,中央无暇顾及,很多地区出现了势力真空状态。而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在和杨复光的合作中,乘机将此二县揽入手中。虽然王重荣每年还是会向中央献盐三千车,但田令孜依旧渴望把这两县收回。只是黄巢起义后神策军的崩溃,让各地军阀势力早已看清中央的实力。在此乱世,割据一方的王重荣自然不会交出盐利,故选择和中央对抗。而田令孜为解决财源问题,也是对此地势在必得,最终决定讨伐王重荣。这场战争,田令孜派出了大部分禁军,而结果是在沙苑遭遇大败,禁军遭受重创。溃败的田令孜也只能逃亡蜀中。
沙苑之战的大败标志着宦官势力再也无法随意左右地方藩镇,也把宦官自身的虚弱暴露无遗。田令孜的继任者杨复恭由于难以掌控归属于田氏的“五都”,杨复恭“惧不附己,乃出五将为郡守,以(王)建为壁州刺史”[16]1816。五都军将的外镇,是对神策军的自身分化,而这些军将到地方后,又形成了地方割据,宦官的势力进一步削弱。至昭宗时,唐代的宦官政治实际上已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
四、昭宗时宦官集团的回光返照和彻底覆灭
(一)昭宗时宦官集团所谓的“权势极盛”
僖昭之际,宦官对皇权的侵蚀确实非常严重,僭越之举常有发生,宦官所享之规格得到进一步提高。如文德元年十一月,昭宗祭祀时,“宦官始服剑佩侍祠”[1]8390,昭宗畏惧宦官的权势,也只能事急从权,宦官在形式上达到和朝臣同样的地位。杨复恭自持对昭宗有扶持之功,自谓“定策国老”,把昭宗视为“门生天子”,上朝时也是“常肩舆至太极殿”,放肆如斯的杨复恭根本没把昭宗放在眼里。
宦官集团也继续侵蚀相权,将自己的权威凌驾于宰相之上,“杨复恭、西门季元欲夺宰相权,乃於堂状後帖黄,指挥公事,此其始也”[2]523。贴黄之权本属相权,此时亦被宦官染指。除此以外,宦官首领也能参加延英议政,行政上外朝之臣也只能仰赖宦官。
同时,废立皇帝之旧事也在昭宗朝继续上演。光化三年(900年)神策军中尉刘季述废昭宗而立太子德王为帝。在皇权不振的衬托下,宦官在中央的权势似乎达到极盛,但事实上实力不足,才是这一时期宦官的真实写照。
(二)杨复恭掌权时宦官集团短暂的振兴
自宦官专权开始,集团内部便形成了多股势力,且很多时候并非铁板一块,内部的政治倾轧自代宗开始就曾多次上演。黄巢起义后的宦官集团早已虚弱不堪,而内部的政治倾轧,依旧没有停止,你死我活的斗争继续上演,而这种内斗也继续消耗了宦官集团的自身力量。
僖宗时,杨复光,杨复恭家族便和田令孜进行政治斗争。杨复光长期出任监军,执掌军权,在收复长安的过程中,功劳很大,被僖宗命为天下兵马都监。且杨复光以此八都为基础,加上自己本身的宦官世家背景,形成了一股很强的政治势力,田令孜对杨复光非常忌惮。直到后来杨复光病死于军中,才解除了田令孜的心腹大患。杨复光早死让田令孜大喜,而杨复恭也一直不臣服于田令孜。当时田令孜专權没人能对抗,只有杨复恭向其抗争,田令孜非常厌恶,于是田令孜把担任枢密使的杨复恭贬为飞龙使。
沙苑之战后田令孜败逃,流落蜀地。僖宗任命杨复恭为神策军左护军中尉。而到昭宗时,杨复恭“以诸子为州刺史,号‘外宅郎君。又养子六百人,监诸道军。天下威势,举归其门。”[7]5890杨复恭依靠其子杨守信、杨守忠等人,以及其兄的假子杨守亮等人的拥护,控制了整个中央。③
但“以利而合”的义子联盟终是不牢靠。因愤恨杨复恭的专权,昭宗为了分化宦官集团,决定拉拢杨复恭的养子杨守立,并赐名李顺节,并在后来将其升为天武都头、领镇海节度使,寻加同平章事,使李顺节能与杨复恭分庭抗礼,并最终成功把杨复恭排挤出中央,后又以谋反之罪将其赶到兴元。而恃宠而骄的李顺节很快也被昭宗除去。
杨复恭和李顺节的斗争给了其他强藩攫取利益的机会,韩建、王行约和李茂贞等节度使,上表请讨杨复恭、杨守亮。在李茂贞等人的攻击下,杨复恭家族彻底败亡,杨复恭构建的宦官利益共同体彻底毁灭。刘永强认为宦官的内讧致使禁军继续削弱,对中央政府有致命之打击[17]255,但这何尝不是对宦官集团自身势力的巨大打击。杨复恭主政时期是唐代宦官集团最后的辉煌,以后的宦官集团完全沦落为外藩摆在中央的棋子。
(三)杨复恭之后宦官集团的不堪一击和彻底灭亡
杨复恭败亡后,虽然宦官在中央依旧有优势,但自身实力的虚弱导致其即便面对更孱弱的外朝和皇帝时,也显得力不从心。南衙寻求外藩的帮助来制衡宦官,这导致宦官在后期不得不寻求和外藩进行合作。牟永良指出:“南衙北司双方都联系藩镇作为与对方斗争的后台,这是昭宗朝南衙北司斗争的最大特点。”[18]
唐中后期,宦官集团和外地藩镇就一直有着联系。朝廷为监视各节度使,常派宦官在地方充监军。而有些节度使为谋求政治利益,选择攀附宦官甚至甘做义子。但农民大起义前后,宦官和藩镇结合的情况发生了改变,宦官自身实力不足促使他们必须寻求地方藩镇的帮助。同时,作为过去监视地方节度使的监军,也常寻求地方强藩的帮助以求在中央获得更高的权势。由藩镇依附于宦官转变为宦官有求于藩镇是起义后二者政治关系的主要变化。
宦藩结合的情况,实际早在僖宗时就已经存在。平黄巢起义时,杨复光和李克用,王重荣结盟;沙苑之战时,田令孜和陈静暄、朱玫、李昌符等联合;杨复恭称霸中央时,依靠的是杨守亮。但这时候,不管是杨复光,田令孜还是杨复恭,其最起码还有一支尚有几分战斗力的神策军作为依靠,这时候宦官在面对皇帝和外臣时还是有压倒性优势。
而在杨复恭之后,宦官集团在对抗皇帝和南衙时,自己力量完全不足,必须依附于地方强藩。如骆全瓘、刘景宣必须要依靠李茂贞、王行瑜的力量迫胁昭宗幸凤翔。刘季述、王仲先谋废除昭宗之事时,联络的是宣武节度使朱温。到了韩全诲任两军中尉时期,为了躲避崔胤的南衙势力对宦官集团的剿杀,也是劫持天子归附李茂贞。宦官即便明晰地方藩镇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志,也不得不向藩镇寻求力量对抗南衙,以保证自己在中央的权势。这时候的宦官,成了一些藩镇为了控制中央而扶持的代理人。而当地方强藩直接威胁到宦官领导时,宦官们也是无甚抵抗力,如崔胤借朱温之手促使昭宗贬死枢密使宋道弼和景务修。
最终韩全诲等宦官依附的李茂贞不敌朱温,而李茂贞为求和,不得不屠戮依附于他的宦官。第五可范和仇承坦担任了最后一任神策军左右护军中尉,只有空架子的宦官集团也终难幸免,南衙首领崔胤请罢左右神策、内诸司使、诸道监军,并与朱全忠一起“尽诛第五可范等八百余人于内侍省”[7]5901。唐代宦官势力至此基本被消灭,唯有幽州监军张居翰,河东监军张承业、西川监军鱼全禋等少数京外宦官得以幸免。昭宗对第五可范等人“悲惜之,自为奠文祭之”[5]775。深受宦官之苦的昭宗,却在宦官集团灭亡时,产生悲怜之情,也是充满讽刺意味。
五、结语
自宪宗后宦官的自身的军事实力就开始走下坡路,其军事倚仗神策军到僖宗时已经难堪重用。而唐末农民起义更是重创宦官集团,让宦官的核心军事力量神策军损失殆尽。同时这次起义也改变了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实力平衡,即维持唐朝一百多年的藩镇体制被打破,仅有关中一隅的唐朝中央在昭宗时已是岌岌可危。而宦官集团也只能在京延续其固有的威势。杨复恭掌权时宦官之势稍振,而内部的政治斗争又消耗掉宦官仅存的力量。杨复恭之后的宦官集团对强藩的态度只能依附而无法抵抗。昭宗之时,宦官在中央虽依旧可以行废立皇帝之事,甚至胁迫皇帝出奔外镇,宦官对皇权之凌虐确实更加严重,但其在中央的权威之盛并不能掩盖其自身实力之虚弱。京城里宦官的对手——南衙和皇帝,其自身的实力和宦官对比显得更加不堪。即便对手如此孱弱,宦官集团也不得不去寻求外藩李茂贞的帮助。身家性命全系于外人的宦官集团一旦被所依靠之人所抛弃,等待他们的也只有毁灭。应该说,宦官势力之扩张并非一蹴而就;宦官势力的消亡也不是转瞬即逝。由此观之,司马温公“宦官之祸极于昭宗”之语并不准确,宦官对皇权的霸凌只能看作宦官在中央权势之表象,而不能体现昭宗时宦官衰颓之实质。
注 释:
①对于司马光论断持否定态度的,可参见王寿南:《唐代宦官权势之研究》,台北:正中书局,1971年,第44-48页;裴书妍:《浅析唐代宦官专权的演变及其原因》,《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11期。而持肯定态度的有王守栋:《唐代宦官政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203页。关于神策军的研究可参考何永成:《唐代神策军研究——兼论神策军与中晚唐政局》,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0年;张国刚:《唐代政治制度研究论集》,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李玮:《唐代神策军的兴衰》,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黄楼:《神策军与中晚唐政治》,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
②关于唐代宦官世家的研究,可参考陈仲安:《唐代后期的宦官世家》,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唐史学会论文集》1986年;杜文玉:《唐代宦官世家考述》,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2期。
③杨氏宦官家族情况,可参考杜文玉:《唐代权阉杨氏家族考》,载《法门寺唐文化国际学术论讨会论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70-377页。刘永强:《大廈将倾:杨复光、杨复恭与唐末政局研究》,载于《唐史论丛》(第二十七辑),陕西:中国唐史学会,2018年。
参考文献:
[1](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2](元)马瑞临.文献通考[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宋)王谠著,周勋初校证.唐语林校正[M].北京:中华书局,1987.
[4]唐长孺.山居存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9.
[5](后晋)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清)董浩等编.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7](宋)宋祁,欧阳修.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8]何永成.唐代神策军研究——兼论神策军与中晚唐政局[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0.
[9]黄楼.神策军与中晚唐政治[M].北京:中华书局,2019.
[10]黄楼.唐宣宗大中政局研究[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
[11](宋)欧阳修.新五代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2](宋)王溥.唐会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3](唐)李肇,赵璘.唐国史补·因话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4]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
[15](宋)王欽若.册府元龟[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6](宋)薛居正.旧五代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
[17]刘永强.大厦将倾:杨复光、杨复恭与唐末政局研究[C].唐史论丛(第二十七辑):中国唐史学会,2018.
[18]牟永良.试论唐昭宗朝的南衙北司之争[D].陕西师范大学,2001.
作者简介:谭超(1993—),男,汉族,湖北宜昌人,单位为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史。
(责任编辑: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