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1940:美国财政援华关系探析
2020-05-13张凝
摘要:1937—1940年正值美国远东政策的过渡时期,而桐油借款作为此时期美国援华的第一笔正式贷款,既是美国对华态度转变的开始,又开西方国家援华抗战的先河,具有重大的意义。桐油借款的签订过程充满了曲折,美国政府内部在该事件中展现出的矛盾与分歧充分表明了美国官方财政援华行为的目的在于制日。
关键词:财政援华;桐油借款;援华制日
中图分类号:K15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CN61-1487-(2020)04-0117-04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中美关系就发生了悄然而细微的改变。在美日亚洲战略结构性冲突的背景下,美中开始逐渐靠拢。
1938年底,中國以桐油的输出作抵押,向美国进出口银行交换2500万美元的商业贷款,史称“桐油借款”。其作为抗战初期美国援华的第一笔正式贷款,既是美国对华态度转变的开始,又开西方国家援华抗战之先河,具有重要价值。理解桐油借款签订过程中的曲折,有助于我们客观认识美国财政援华的真实情况,了解其决策逻辑,以资借鉴。
一、美国财政援华的历史背景
(一)国民政府所面临的局势
1937年,由于关税收入的锐减、列强对中国的商品倾销、连年的天灾人祸以及庞大的军事开支等因素的影响,南京国民政府的财政危机日益严重,仅靠发行内债已无济于事,不得不设法向国外谋求借款。
1938年,国民政府内部对于抗战期间的外交方针进行了分析,其中心议题是哪个国家是中国争取外援的主要对象,是从英、美、法,还是从德、意,抑或从苏联。对于苏联,蒋介石一直怀有戒心,他认为“国之祸患,有隐有急——倭祸急而易防,俄患隐而叵测”。而德、意在中日战争爆发后都与中国交恶。在英、法、美三国中,英、法面临法西斯威胁,无力顾及中国。对于美国,蒋介石则分析到:“惟美为民主舆论之国,较易引起义侠之感,且罗斯福总统确有解决远东整个问题之怀抱,如舆论所想,国会赞同,则罗总统必能有所为。”[1]因此,在再三权衡下,国民政府决定将美国作为争取外援的主要对象。
(二)美国处境与国际形势
20世纪三十年代,美国陷于严重的经济危机,国内和平主义、孤立主义情绪浓烈。在二三十年代,美国人普遍认为美国参加一战是个错误,是威尔逊的非中立政策把美国推向战争,因此他们要求和平,反对一切战争,拒绝美国插手世界其他国家或地区的纷争。在国内保守派的推动下,该思潮更是深入人心。这种根深蒂固的孤立主义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都是对美国外交政策的一个严重制约。另外,由于反苏主义的影响,美国企图通过绥靖日本将祸水引向苏联。
总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中国和美国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中:国民政府处境日益艰难,不断开展向西方国家求援的外交活动,其中美国成为其求援重点;同时期的美国则受制于国内情况与反苏考虑,对日本的侵略扩张行为采取绥靖政策。
二、“桐油借款”始末
(一)卢沟桥事变爆发后美国的态度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中日双方陷于全面对抗状态。对此,美国国内在如何处理中日冲突上产生了激烈的论争。其中对“是否向中日实行中立法”一问题的讨论很好地反映出当时美国的态度。事变爆发后,美国国会内的孤立主义者面对升级的态势接连向政府施压,敦促实行中立法。罗斯福迫于压力,于9月14日发表声明:在发布新的通知前,禁止美国的商船向中国和日本运送武器、弹药和作战工具。悬挂美国国旗并运送战争装备的私人船只,将自行承担危险。然而,其也表示,除了实施中立法之外,美国其他政策仍然24小时有效。此意即美国不对中日战争实施中立法。并且,国务院仍旧允许美国公司对华出售军火,仅仅在1937年下半年,就有价值250万美元的军火被允许运到中国。可见,事变爆发后,美国方面是存在一些谨慎的对抗日本的活动的。
但是,这并不能改变其远东整体政策的性质,这一时期,美国在远东仍然严守中立,其不愿也不会制裁日本,实际上具有绥靖的意味。
最具证明性的表现是当事变的消息传到美国后,国务卿科德尔·赫尔发表了一项正式声明《关于国际政策基本原则》,在其中大谈维持和平原则的诸多手段,劝告各国信守国际条约,维护和平,尊重各国的利益和权利。很显然,这是一份软弱无力的表态,声明中非但没有谴责日本,甚至还为了避免战争的可能性向日本暗示:“美国不与别国联盟,不作出会使自己遇到麻烦的承诺。”可见,美国绥靖日本、避免战争的态度是很明确的。
美国上述的绥靖行为有其现实因素:首先,美国国内经济由于经济危机的影响处于大萧条状态,而日美贸易是美国的重要经济利益所在,若是制裁日本,美国很可能无法承担可能的损失。相比之下,美国在对华贸易上并不存在特别大的经济收益(见表1);其次,美国国内孤立主义情绪高涨,人民强烈反对卷入中日战争;再者,美国政府错误判断日本国内状况,仍抱有对日本“稳健派”上台执行和平政策的幻想;另外,制苏考虑也是一重要因素。一方面,德日1936年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对于美国具有一定迷惑作用,其期望“日俄战争”重现。另一方面,对日本的制裁有利于苏联在亚洲共产主义势力的发展,这不是美国所愿见的。因此,美国不会为了在华利益而制裁日本,冒险与其冲突。
然而,随着日本侵华的步步深入,其对美国在远东地区的安全和经济利益构成了直接威胁;1937年12月发生的“帕奈号”事件更使美国危机感强烈①;加之教士团体以及媒体对日本侵华罪行的揭露②,美国国内舆论向对华有利的一面转变,民众对中国抗战产生了同情之心。在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援华制日的考虑在美国外交决策中渐渐萌芽。此后,美国援华的态度渐趋积极,开始向中国提供少量、有条件的商业贷款,桐油借款就是在此背景下形成的。
(二)桐油借款始末与美国的利益思考
1938年入夏后,中国的抗战形势愈加严峻,日本于五六月间相继占领了徐州、郑州等城市,威逼武汉;除广州外,中国主要的沿海口岸已被日本控制;通货准备由于日本的货币进攻和庞大的军费开支,下跌到一个极危险的水准。因此,中国不得不向外寻求贷款。
该年9月,蒋介石派陈光甫赴美商谈援助事宜,后者向美国方面提出以桐油作抵押,换取贷款的方法。
面对中国的抗战困境与求援行动,美国政府内部产生了意见分歧。
其援华一派不断发声,积极向罗斯福建议提供对华贷款,促进谈判的顺利达成。驻华武官史迪威提议拨一笔贷款给中国购买军火,认为这是替美国埋下最便宜的国防线。摩根索则表示,日本在中国的胜利将鼓励其他法西斯国家的侵略冒险行为,从而可能极大地增加世界战争的危险性,因此世界和平与中国能否坚持长期抗战息息相关。他还在另一封信中指出了一個极为重要的问题,现在只有苏联在帮助中国,通过这种帮助,苏联扩大了在中国的控制,如果美国再无所作为,那只会任由苏联势力在中国发展。[3]基于中国抗战对美国安全与全球和平的作用,以及防止苏联控制中国,援华派希望美国能向中国提供一笔援助贷款。
另一方面,以国务院赫尔为代表的美国孤立主义势力则强烈反对参与中日战争,事实上阻碍桐油借款的签署。赫尔对于中国遏制日本的价值是肯定的,但他认为中国的抵抗远没到难以为继的地步,“至少在接下来的六到十或十二个月内中国还是拥有足够的军事物资”的,因此没必要冒损害美日关系的风险去支持中国。并且,在赫尔看来,“几乎纯粹是政治性的”桐油贷款很可能激怒日本,招致报复,甚至引发美日战争。因此他建议静观事态发展,充分考虑援华一事,而不应急切作出决定。③
鉴于国内孤立主义的压力,罗斯福不得不推迟贷款决定。但是,该年11月,谈判产生了转机。
1938年11月3日,日本发表第二次“近卫声明”,改变了同年1月声明中“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立场,声明“虽国民政府亦不拒绝”,提出建立以“日满华三国合作”为基础的“东亚新秩序”;18号,日本外相有田八郎召见暗示美国驻日大使格鲁,表示:“日本坚决相信,目前在东亚新形势进一步发展之际,想把事变前所适用的观点和原则毫无变化地用于现在和将来局势的企图,无助于解决目前的问题,而且也不能促进牢固地建立东亚持久的和平”,显然,日本声明其将不再遵守“门户开放”原则。
同时,国民政府对贷款的延宕十分不满,亦表示:中国可以继续抵抗,但抵抗的可持续性取决于从英国或美国获得的货币贷款;如果美、英不给予中国此种援助,它将不得不考虑与日本媾和的问题,或者求助于苏联;并且,如果中国最终向日本投降,那么这将意味着未来将所有其他外国的利益排除在中国之外。④
日本与中国方面的表态促使美国重新思考其远东政策。
门户开放和机会均等原则是美国在中国的重要利益所在,是美国垄断资产阶级的利益所在,日本的行为将会严重损害美国在华利益。更重要的是,如果中国被日本打败或者与日本和解,这将意味着日本成功控制整个中国,意即美国远东政策的破产,失去在该地区的权势与地位,而这是美国所不能忍受的。另外,美国方面也在担心日本控制中国后会加速南进,导致美日战争提前爆发,这对美国本身和欧洲战争来说都是不利的。并且,届时美国将面临吞并中国后具有庞大体量与实力的日本的直接安全威胁。更进一步地说,若是德国在欧洲战胜,“那时,太平洋这边有日本向我们耽耽虎视,而大大扩充和强化的德国又在大西洋那边威胁着我们”[4],美国将面临两线作战的窘困局面。有鉴于此,美国绝不可能容许日本吞并中国。正如美国政治关系顾问斯坦利·亨培克在11月14日的备忘录中所说,“日本不能控制中国是美国的重要利益。因此,中国对日本争取获得控制权的努力继续抵抗符合我们的利益。今天日本民族的观念与目标同美国价值相抵触。……除非中国或其他国家停止日本的进军,否则日本和美国在国际政治舞台上走向绝对对抗的时候就到了。……”⑤随着事态的发展,美国国内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产生了这样的共识。因此,虽然美国仍不愿公开与日本对抗,但无论是出于震慑日本还是维持中国抗战的考虑,此时美国对财政援华的态度已然出现了改变。
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曲折后,中美双方最终于1938年12月30日签订了《购售桐油合约》。
(三)桐油借款的影响与作用
桐油借款的签署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国民政府的财政危机、稳定了金融秩序,鼓舞了国内的抗战士气。但作为一笔小额商业借贷,其所能起到的经济作用终究是有限的,借款的价值更多地体现在其外交影响和政治意义上。
外交影响方面,正如陈光甫所评论:“此次借款本为试探美方合作之门,现借款已确定,一方可增强我国际地位,一方即为将来借款之先河。”美国国际经济事务顾问费斯也指出:“仅宣布一项贷款安排将在中国产生令人鼓舞的道德影响,并可能影响其他货币中心的决策。”⑥一如上文所言,桐油借款作为全面抗战时中国获得的第一笔援华贷款,开西方国家援华抗战之先河。在桐油借款之后,以美国为主的西方国家提供了一笔又一笔的经济援助,并且数量越来越大,条件也越来越宽松,为抗日战争的胜利提供了基本的物质保障。
但该笔贷款最大的意义还在于其政治含义。亨培克认为:“在审议桐油项目时,美国政府首先应深入考虑所提出问题和相关问题的某些政治方面。就我们的外交关系和内部局势而言,该项目的政治影响和可能性远比问题的经济方面重要。”美国学者迈克尔·沙勒也如是说:“基本上是采取一项新的对华政府的政治决策,钱的多少并不重要。”[5]毫无疑问,这笔贷款所传达的政治信号是十分关键的,它表明美国的远东政策在原有的绥靖日本这一基本内容之外,出现了援华制日的新因素。
对美国而言,保证在远东地区的战略安全与权势地位一直是其远东政策最核心的利益。日本在中国日益激进的扩张与加强的极权主义严重损害了美国的经济利益与侨民安全,也冲击了它精心规划的远东秩序,因此美国有必要对日本采取实质性的遏制措施。而对华财政援助就被认为是遏制日本扩张的最实际的办法,与经济上直接制裁日本如限制或排除日本贸易相比,“不会引起广泛的国内经济动荡,也不会涉及推翻本届政府所奉行的商业政策原则的风险”,能够“在为美国扫清障碍的同时不致使美国处于日本必须前进的位置上”。⑦
同时,该贷款也标志着中美关系的转变。美国援华的举措表明它重新审视中国的价值,开始重视中国牵制日本的战略作用与作为美国未来亚洲政策的战略支柱的作用,由此开始“把中国看成美国安全中的一个重要环节”,“把中国看作是抵抗日本的第一道防线,看作是美国未来在亚洲施展影响的潜在基地”。[6]
因此,该项具有政治援助色彩的商业贷款对中美、美日、中日关系及整个太平洋地区的形势都有着重要的影响。
三、小结
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及其后日本日益扩大的侵略行为,使得美国认识到日本对外政策很难重归温和。1938年的第二次近卫声明更是直接表明:美国一战后在亚洲的华盛顿体系与日本亚洲战略的东亚秩序已在根本利益上发生了冲突,美日战争的爆发不可避免。然而由于当时美日贸易对美国经济复兴的巨大作用以及国内孤立主义的压力,美国不愿与日本交战,因此其远东政策中一直蕴含着绥靖主义内容。但同时,为了保护美国在华经济利益和侨民利益,维持美国规划中的远东秩序,它又需要采取一些措施以遏制日本。在这样的背景下,对华政策就成了美国实现上述目标的重要工具,财政援华政策也应运而生,在当时表现为“桐油借款”决定。美国的远东政策开始增加援华制日的新因素。
在近现代国际关系中,国家利益构成了国家间互动的一个最重要因素。桐油借款作为美国对中国求援的反应,是美国在权衡其国家利益的情况下所作出的选择。一个国家的国家利益是广泛而复杂的,包括生存利益、安全利益、经济利益等。而在一般情况下,国家在国家利益的考虑上,总是高政治问题(政治、军事安全等)置于首位,而把低政治问题(对于经济等问题的考虑)放在第二位。[7]如前文所分析,一旦日本吞并中国,美国的安全将面临深刻威胁。因此,当欧亚大陆两端被战争阴云笼罩,处于其中一端的日本扩张愈加激进并表现出独占东亚的野心后,美国对于日本的考虑就主要是安全上的威胁而不是经济上的利益。在两国正式交战的时机还未到来之时,其希望能借助对华贷款维持中国抵抗,尽可能消耗日军有生力量,维护美国的安全利益并为其日后在太平洋上的战争中赢得优势。另外,作为一个国际主义者,罗斯福总统早就想摆脱守势地位,带领美国走出西半球,走向世界,实现全球权势。作为罗斯福全球战略一部分的亚洲地区,借着这次桐油借款,美国开始在亚洲施加影响。
总结而言,美国是否(财政)援华的争论也只是作为一个理性行为体的美国对各种不同类型的国家利益进行取舍与权衡的过程,其决定是否要牺牲与日本外贸的经济利益来保证长期国家安全利益与战略利益。本质上,是否援华、何时援华,本身只是美国在当时形势下对国家利益综合考量的结果。
注 释:
①“帕奈号”事件对美国对华政策的影响,参见汪熙.“帕奈”号(Panay)事件[J].学术界,2010(8);徐艳秋.“帕奈号”事件与美国二战前的远东政策[D].天津:南开大学,2005年等。
②参见方长明.中国抗战初期美国教士阶层的援华运动[J].理论月刊,2009(1);孙洪叶.美国对华援助的媒体因素分析(1931—1945)——以卢斯媒体为例[D].山东:山东师范大学,2014年。
③Memorandum by the Secretary of State,Washington,November 14,1938,Foreign Rela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FRUS),1938, The Far East,Vol.3.p.575.
④The Ambassador in Japan(Grew)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Tokyo,November 16,1938,FRUS,1938,The Far East,Vol.3.
⑤Memorandum by the Adviser on Political Relations(Hornbeck),Washington,November 14,1938,FRUS,1938,The Far East,Vol.3.pp.573—574.
⑥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by the Adviser on International Economic Affairs (Feis),Washington,September 6,1938,FRUS,1938,The Far East,Vol.3.p.556.
⑦Memorandum Prepared in the Department of State,Washingdon,December 5,1938,FRUS,1938,The Far East,Vol.3.pp.407-409.
參考文献:
[1]陶文钊.中美关系史(1911—1949)[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2]祁长春.抗日战争时期美国援华分析[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8.
[3]Frederick C.Adams.Economic Diplomacy:The Export-Import Bank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1934–1939[M].Columbia: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1976.
[4]约翰·根室,林兆煊.美国的太平洋前线[J].世界知识,1940(8).
[5](美)迈克尔·沙勒.美国十字军在中国[M].郭济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6](美)迈克尔·沙勒.二十世纪的美国与中国[M].徐泽荣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5.
[7]李少军.论国家利益[J].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1).
作者简介:张凝(1999—),女,浙江台州人,单位为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研究方向为世界现当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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