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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平衡下的“君臣佳话”

2020-05-13罗晨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0年4期
关键词:周亚夫细柳汉文帝

罗晨

《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中“周亚夫军细柳”的故事历代广为流传,最近亦收入“统编本”初中语文教科书八年级上册。其中,周亚夫治军之严明与为人之刚正更是为历代读者所称道。董份曰:“细柳营,亚夫为真将军。”(《史记评林》引)李白《司马将军歌》诗曰:“细柳营开揖天子,始知灞上为婴儿。”权德舆《细柳驿》诗曰:“细柳肃军令,条侯信殊伦。”而汉文帝因称赏周亚夫为“真将军”,并拔擢其职亦是备受尊崇。概而言之,“周亚夫军细柳”中周亚夫与汉文帝的关系被普遍认为是“贤臣遇明主”的理想君臣关系。

然而,司马迁真的仅仅是想写一个“贤臣遇明主”的君臣佳话吗?要想弄清这个问题,就必须将“周亚夫军细柳”这一片段置于《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中进行讨论。

一、“足己不学”与“守节不逊”之臣

《史记》于每篇之末都有司马迁以“太史公曰”的形式发表的论赞,此乃作者对传主及其生平的直接评论,最能体现作者为文之用心。《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中关于周亚夫的论赞曰:

“亚夫之用兵,持威重,执坚刃,穣苴曷有加焉!足己而不学,守节不逊,终以穷困。悲夫!”[1](2526)

所谓“持威重,执坚刃”,据韩兆琦《史记笺证》注释,即为“有威严,且沉着稳重。意志坚定,法令严明”[2]之意。因此,司马迁首先肯定了周亚夫的治军能力,并将其与春秋名将司马穣苴相比。但其紧接着就指出,造成周亚夫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在于其“足己而不学,守节不逊”。司马迁这一观点亦贯穿在“周亚夫军细柳”部分的行文之中。

综合司马贞《史记索隐》与韩兆琦《史记笺证》的注解,所谓“不逊”,意谓不顺从皇帝,乃至对皇帝无礼。在“周亚夫军细柳”中,周亚夫对文帝的“不遜”是显然易见的,不必赘言。这里只讨论两个问题:第一,“不逊”是否合法度;第二,“不逊”是否合情理。

首先,“不逊”是因为“守节”。文中所谓“节”,集中体现在对周亚夫三句语言描写(一句直述,两句转述)之中。这三句话分别是:

①军门都尉曰:“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转述)

②壁门士吏谓从属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转述)

③将军亚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直述)

①②两句为将士转述周亚夫军令。《史记·司马穣苴列传》有载曰:“景公遣使者持节赦贾,驰入军中。穣苴曰:‘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问军正曰:‘驰三军法何?正曰:‘当斩。使者大惧。”[1](2626)可见,军中唯将军之令是从,任何人不得在军中驱驰的军事规定至少在春秋时期已然形成。关于③句,裴骃《史记集解》引应劭曰:“礼,介者不拜。”[1](2520)因此,周亚夫所守之“节”皆有所本,合乎法度,并非妄为。

其次,“不逊”又是否合乎情理呢?依据文本还原当时现场的情形。其一,军队处于备战状态,对任何风吹草动本就相当敏感。其二,天子劳军,阵仗甚大,而细柳离长安亦不远。其三,天子劳军的顺序是先至霸上,再至棘门,最后至细柳。因此,周亚夫对天子前来劳军毫不知情的可能性甚微。然而,当天子先驱到达细柳营前,面对的竟然是刀剑出鞘、弓弩开张相对(“锐兵刃,彀弓弩,持满”)之临敌情形。此后,天子亲临而不得入,入而不得驰,见而不得行君臣之礼,凡此种种,周亚夫之“不逊”甚矣。表面上虽合法度,从实际情形看却实在不合情理。天子先至霸上、棘门,刘礼、徐厉尚且能迅速做好准备迎送天子,周亚夫却做不到?由此观之,周亚夫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周亚夫的“不逊”不是仓促应对所至,而是有意为之;不是备战常态,而是自著其能。这一点司马迁已然在对周勃、周亚夫父子军事才能的书写中透露出来了。《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中,司马迁对周勃军功的书写笔触极为凌厉俭省,意在突显周勃将兵为战之神勇。如:

“高祖之为沛公初起,勃以中涓从攻胡陵,下方与。方与反,与战,却适。攻丰。击秦军砀东。还军留及萧。复攻砀,破之。下下邑,先登。赐爵五大夫。攻蒙、虞,取之。击章邯车骑,殿。定魏地。攻爰戚、东缗,以往至栗,取之。攻齧桑,先登。击秦军阿下,破之……

项羽至,以沛公为汉王。汉王赐勃爵为威武侯。从入汉中,拜为将军。还定三秦,至秦,赐食邑怀德。攻槐里、好畤,最。击赵贲、内史保於咸阳,最。北攻漆。击章平、姚卬军。西定汧。还下郿、频阳。围章邯废丘。破西丞。击盗巴军,破之……”[1](2510-2512)

而对于周亚夫,司马迁不写其如何抗击匈奴,却唯独写其一再对天子“不逊”之行,正因为这件事不同寻常,乃周亚夫有意为之,如姚苎田所谓“着意装点,现才于人主”[3]以达到“锥处囊中脱颖而出”[3]之目的。同时,司马迁亦想通过这一极不合情理的行为揭橥周亚夫“足己而不学”的性格弱点。“足己而不学”即“自以为己之智谋足,而不虚己而学古人,所以不体权变,而动有违忤”。(司马贞《史记索隐》)[1](2526)“守节不逊”之行为正是其“足己而不学”之性格的外在表达。

二、慧眼识才与深藏不露之君

司马迁在行文之中已悄然将周亚夫的心理动机和性格弱点暴露无遗。周亚夫后来也看似如愿“征服”了天子,并得到了天子的赞扬和拔擢。汉文帝真的如此单纯宽仁?司马迁笔下的汉文帝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形象呢?

要完整把握汉文帝形象,可以透过其与三个(组)人物的交往来观察,他们分别是:周亚夫、群臣和周勃。

(一)周亚夫的视角

前文已述,周亚夫有意以自己“不逊”的行为,展示自己治军才能。汉文帝到细柳营劳军一路频频受阻,面对周亚夫的“不逊”甚至无礼,汉文帝却反而表现出异乎一般帝王的宽仁有礼。“上自劳军”是对一线将士的慰劳,“先驱”提前通报是对将军的尊重,“使使持节诏将军”是入营受阻后克制地按照制度办事,“按辔徐行”“改容式车”是对军令、军礼的尊重。本该逊顺的周亚夫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汉文帝“不逊”,汉文帝的绝对权威似乎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挑战。换做一般的帝王,周亚夫几乎不可能全身而退。然而,汉文帝始终未被周亚夫惹怒、没有发作,而且全程举止合乎礼制,最终“成礼而去”,竟然还留下了一段对周亚夫的称赏。对于一个具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帝王而言,这样的宽仁之举实在异乎寻常、耐人寻味。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这绝非汉文帝真实情感态度的表达,而是出于某种心思和目的而有意隐忍。

汉文帝这一系列的表现透露的两点信息:其一,他慧眼识才,能发现周亚夫“不逊”行为背后是将军之才;其二,他善于隐忍,深藏不露,具有惊人的自控力。以往论者往往只见其一,未见其二。作为帝王的汉文帝绝非窝囊软弱之主,在细柳营中宽仁表现实是有意隐忍。我们可以从群臣和周勃的视角对此加以印证。

(二)群臣的视角

这里的“群臣”分为两组:一为刘礼和徐厉二将军;二为随王伴驾之“群臣”。

先看刘礼和徐厉二将军的表现。文中着墨不多,仅有汉文帝“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一句。仅此一句,即可见汉文帝与历史上任何帝王一样,有着不受任何法度限制的绝对自由,尽可以在军营之中驱驰。与此同时,亦可见刘礼和徐厉二将军根本无意、更加不敢以所谓“军令”对皇帝的权威发起丝毫挑战。

再看随王伴驾的“群臣”表现。汉文帝劳军仪仗“既出军门,群臣皆惊”。仅此“皆惊”二字,足可见周亚夫对汉文帝的“不逊”之举,“群臣”别说做,可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帝王是绝对不可以忤逆,皇权是绝对不可以冒犯的。

刘礼、徐厉和伴驾“群臣”的表现,从侧面反映出汉文帝已经牢牢地掌握着帝国的最高权力,而绝非窝囊软弱或无度宽仁之主,任何挑战皇权的做法都是极度危险的,身为臣子,只能顺从。

(三)周勃的视角

然而,作为臣子,仅仅顺从帝王却依然无法全身自保。这在《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中关于周勃晚年命运的书写即可看到。周勃晚年亦在文帝朝为臣。

“文帝既立,以勃为右丞相,赐金五千斤,食邑万户。居月馀,人或说勃曰:‘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以宠,久之即祸及身矣。勃惧,亦自危,乃谢请归相印。上许之。岁馀,丞相平卒,上复以勃为丞相。十馀月,上曰:‘前日吾诏列侯就国,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乃免相就国。”[1](2517)

汉文帝刚刚继位,本应是其权力最弱之时。但功勋卓著,位极人臣的周勃非但没有丝毫托大不敬之举,甚至仅仅因為害怕皇帝疑心而主动辞去相位。后来再次为相十余月,在未犯任何错误的情况下,又被汉文帝以一个由头便就地免职。周勃如此功勋地位,面对少主尚且战战兢兢,足见文帝自登基之初便完全树立了帝王的绝对权威,凛然不可犯,同时亦可见他并不是对任何臣子都能宽仁以待的。

更重要的是,在同一篇传记中的汉文帝对待周勃和周亚夫父子简直判若两人。

“岁馀,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绛侯勃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之。其后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廷尉下其事长安,逮捕勃治之。勃恐,不知置辞。”[1](2517)

周勃是周亚夫的父亲,司马迁有意将周氏父子合于一传。父子二人先后皆为文帝朝臣,汉文帝对周勃的猜忌和寡恩,让功勋卓著、位高权重的周勃晚年如惊弓之鸟,更有甚者险些以“莫须有”的罪名断送了性命。在司马迁对周勃命运的叙述中,完全看不到汉文帝对待周亚夫时的识才和大度。

因此,汉文帝面对周亚夫一再“不逊”的表现,绝不是无可奈何、任其摆布,亦不是简单的谦恭有礼、宽仁以待,而是有意的克己隐忍。司马迁笔下的汉文帝不仅是一个慧眼识才贤君明主,更是一个懂得隐忍,深藏不露的帝王。

三、以政治平衡为前提的“君臣佳话”

既然周亚夫是一个“守节不逊”之臣,而汉文帝又并非其表现的那样宽仁大度,问题随之产生:为什么惟有周亚夫可以在汉文帝面前“不逊”,而其他人(周勃、刘礼、徐厉等)却不行?此外,通观《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周亚夫的“不逊”一直延续到了汉景帝时期,但却没能得到宽仁以待,最终落得了个“不食五日,呕血而死”[1](2525)的悲惨下场?

《史记评林》引刘子翠曰:

“周亚夫强直自信,当文帝而显名,遇景帝而杀身,非有幸不幸,其操术然也。……夫行己恭,事上敬,此大臣之节也。亚夫不知遵此,姑以强直自信不移,文帝宽仁,故推成其美;景帝忌刻,故陷于戮辱。然则景帝之杀亚夫,虽日滥刑,固有以招之矣。”[4]

此论将周亚夫的命运悲剧归因于两点:其一为内因:周亚夫过于“强直自信”,又“操术”不当,对帝王不恭,失人臣之节;其二为外因:汉文帝与汉景帝的性格差异,导致了周亚夫的不同命运。刘氏同时指出,周亚夫的悲剧主要是由个人内因所致。

汉文帝与汉景帝虽有性格差异,但前文已述汉文帝亦有“忌刻”一面(如对周勃等)。因此单以二帝性格论,稍嫌不足。同时,周亚夫性格行事确有弱点,然同样的“操术”为何又在两朝招致不同命运?可见此论不足以完全回答以上问题。

其实根本原因并不在于亚夫性格与人臣“操术”,而在于中国古代帝王政治中的“帝王心术”。在“周亚夫军细柳”故事的开篇,司马迁已然透露了讯息:

“文帝之后六年,匈奴大入边。乃以宗正刘礼为将军,军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军棘门;以河内守亚夫为将军,军细柳:以备胡。”[1](2519)

这三人的顺序绝非随意排列,而是依照地位尊卑排定。刘礼是刘邦之侄,刘邦弟楚元王刘交之少子,后来被封为楚王。“宗正”为官名,专司皇族事务,乃九卿之一。徐厉则是“祝兹侯”。此二人,刘礼为皇家宗室,位列九卿,而徐厉已然封侯,二人地位崇高。反观周亚夫,仅为一区区“河内守”,且此时“兄已代父侯矣,有如卒,子当代”。[1](2519)居微末之职,袭爵位无望是当时周亚夫所处的人生境地。这正是其必须“守节不逊”以自著其能的原因,也是汉文帝之所以宽容其“不逊”之行的原因:皇权并未因周亚夫的“不逊”而受到任何威胁和实质损害。

“‘嗟乎,此真将军矣!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於亚夫,可得而犯邪!称善者久之。月馀,三军皆罢。乃拜亚夫为中尉。”[1](2520)

汉文帝宽容抬举周亚夫,除了赏识周亚夫之才外,还意在借此机会警示、敲打位高权重的刘礼和徐厉。司马迁有意在这三人姓名之前分别冠以官衔爵位,用心正是在于提醒读者留意“周亚夫军细柳”故事中不同人物的地位身份,并借此洞察汉文帝的“帝王心术”。

“帝王心术”之要在于政治平衡。周亚夫地位低微,因此其“不逊”之举于皇权无碍,自著其能无非只为博得帝王欢心,帝王也乐得摆出一副宽容大度、谦恭有礼之态。然而,已然身居高位、掌有实权的臣子则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其任何不慎之举都有可能打破这本就极度脆弱敏感的政治平衡,引起帝王猜度之心,而招致杀身之祸。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周亚夫(“河内守”)可以行止“不逊”,而刘礼(“宗正”)、徐厉(“祝兹侯”)、周勃(“右丞相”“食邑万户”的“绛侯”)却不可以;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早年周亚夫(“河内守”)在文帝朝可以“不逊”,晚年周亚夫(“丞相”“条侯”)在景帝朝却不可以。

因此,“周亚夫军细柳”这一被历代称颂的贤臣遇名主的君臣佳话,其实质是一场以政治平衡为前提的、帝王心术操控下的政治表演。太史公以其细致入微的笔触为后人揭橥人臣心思、帝王心术与历史真相,终“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参考文献:

[1](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引.(唐)张守节正义.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

[2]韩兆琦.史记笺证[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

[3](清)姚苎田.史记菁华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4](明)凌稚隆辑校.(明)李光缙增补.于亦时整理.史记评林[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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