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狗奴”
2020-05-13⊙文/王华
⊙文/王 华
去年年底,我家狗狗意外怀孕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养一窝狗崽,所以在养狗问题上我一直都“重男轻女”,免得狗在家里繁育起来。五年前我在淘宝拍的也是一只公崽,但收到狗崽三天后,我发现它是一个“姑娘”。问店家,人家也承认是发错了,要我退回去重发。我想到狗崽可能经不起这番折腾,而且养了三天,也已经有感情了,便留下了。
小“姑娘”非常聪明,这一点几乎能抵消它的性别和它那口怎么刷都没法变白的烂牙带给我的遗憾。那口烂牙是一个星期后才被发现的,这时候再找店家,店家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据宠物医生说,有可能是犬瘟留下了那口烂牙。
明摆着是店家坑爹,故意发给我一只问题狗了。不过,因为狗狗聪明,我倒也不见得有多愤怒。每一件阴错阳差的事情,都可以当成缘分来说。说缘分的时候,你就已经认下这种安排了。
我养苏格兰牧羊犬就是因为迷恋它们的长发飘飘,可小“姑娘”的毛并不长。有人说这也是性别的原因,公崽的毛才会很长。有人又说是版本的原因,我这只属于美版,要英版的毛才长。不管什么原因,我还是没放弃期待,期待它有一天能长发齐腰。我当然没能如愿,因为直到今天它那身毛还是尴里尴尬。不过它的聪明却真是无人能比的。别的狗理解一个指令可能需要两天,它只需要两分钟。坐卧、握手这些小把戏更是不在话下,半岁时它就会按电梯,跟人告别时还能做拜拜的动作。就我这种驯狗把式,它也能把飞盘玩得引人入胜,经常引起围观。没飞盘的时候,它便自己去找根棍子来跟你玩。它很快就成了我们小区的明星,一露面就有人追捧,它也不欺生,谁想跟它玩都可以。
我一直认为它是一个让人省心的“主子”。它连走路时,都从来不走那种看上去很危险的地方,比如下水道口,比如铁索桥。能绕它一定绕,不能绕,它就坐原地等你回来。前年我们自驾去藏区,它就曾经几次坐在桥头等我,有一次我在桥那头耽误了近一个小时,回来的时候,它正跟两位当地的藏民玩棍子哩。他们开玩笑说,我们本来想把它带走的,可它太狡猾了。没想到安全地度过了几个春秋后,它竟然给了我一闷棍。坏事儿的是我楼下的一只刚满一岁的年轻公崽,或许是因为经常一起玩耍,处出了感情?
两家“狗奴”原来就是好狗友,现在成“亲家”了。
临近预产期,我请了个创作假待在家里等它生产。从来没遇上过这种事,我心里难免七上八下。“亲家母”是个过来人,让我二十四小时不眨眼地盯着它,看它是不是有刨窝的举动,是不是会“哼哼”。可我照着她的要求盯过了预产期,也没见到过她说的那些状况。她有些不信,亲自上楼来盯了半天,结果还是不见状况。我急,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她比我冷静,建议再等等。等到天黑,产妇终于开始“哼哼”了,而且生出了半只狗崽。它只生了一半儿就生不下来了,“亲家母”便帮它,狗崽终于生下来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这算是成功生产了一只吧。可那之后就再不见动静了。我很担心,她家狗狗当时等到最后也是剖腹产,结果大狗受了不少罪,也害死了几只狗崽。我不想重蹈她家的覆辙,咬牙等了一个小时依然不见动静,便打电话叫了医生。果然得剖腹。就赶紧送医院。以为这下就可以放心了,可术前检查结果却很吓人:产妇肾衰,手术风险很大。医生问我是保大的还是保小的。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不禁两腿发软。医生见我没主意,便说,平时这种情况下,主人都会选择保大的。不管如何狗崽还没跟你见过面,谈不上感情,那就保大的吧。
我在手术协议上签了字,就呆呆坐在手术室外面等。
庆幸的是母子平安,还得了十一只狗崽!
产妇一觉醒来身边就多出这么一大窝崽崽,看上去并不相信它们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哺育孩子本该是它的事,可它没有奶,一滴都没有。没奶可以,它应该管它们拉屎拉尿吧,可它用表情告诉我,那不关它的事。它那么聪明,我想教教可能就会了吧。我把狗崽放到它嘴前要它行使一个母亲的本能,它却摆了一副很费解的表情。这很有点现代女性的范儿了,生孩子可以,喂奶、把屎把尿,没门儿。那我也只能任劳任怨了。
头一个晚上就没眨过眼。一边是刚做完剖腹产并且据说还患有肾衰的产妇,一边是十一只嗷嗷待哺的新生儿,我一个人根本就应付不过来。热心的“亲家母”主动上楼来帮忙,教我怎么调制羊奶,电热毯要开到哪一档才安全。新生儿还吸不了奶嘴,我们只能用注射器将羊奶打进它们的嘴里。因为刚见面,彼此还不熟悉,它们不太配合,我们又怕用力过头捏碎了那些嫩骨头,所以喂进一口奶相当费劲。医生说新生儿最好是一个半小时喂一次奶,而我们忙活完一轮儿,一个半小时已经过去了。刚放下第十一只,第一只已经“嗷嗷”叫饿了。于是,第二轮又从头开始。中间又想起医生叮嘱过的,要刺激它们的小肚子,让它们排便,不排便会憋死。于是,又多了一项工作:喂完奶,用纸巾擦肚子。第一次干这件事情,倒是很新鲜。一只手抓着崽,一只手拿着纸巾轻轻擦,像擦一件落了灰的宝贝。可这件宝贝会突然滋出一股热汤,湿了你满手,有时候甚至就溅到你脸上来了。谁叫你把脸凑那么近呢?
头一晚熬过,“亲家母”再好心也得忙自己的去了。接下来,我就得一个人战斗了。每喂奶、把屎把尿一次,得花掉两小时,每天要轮十二次,一天二十四小时给占得满满的,我就像上了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不撞墙就停不下来了。我打电话向一文友求救。她正好刚辞了职,没事天天在家睡觉呢。她也爽快,放下电话就过来了。我把那一套活儿教会了她,又交代她十二点医生要来给产妇输液,到时候她还得帮一下医生的忙。她说没事儿,你放心去睡吧。这是第三天了,小崽也能吸小奶嘴了,等她接过奶瓶,我便迫不及待倒床上去了。这是三天来我的第一个觉,足足睡了五个小时,醒来时突然听到“叽叽哇哇”一片,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而我请来的帮手显然已经给折磨得快疯掉了,这会儿正在大声呵斥某只狗崽,听上去是因为它把屎拉到她身上了。
我刚走出卧室,她就提出不干了。
单位有个会,除非重病不能请假,情急间只好请楼下“亲家母”帮忙照管一个上午。可她答应下以后,又突然有事要离开,没办法就跟我商量叫家政工。她说有信得过的人。既然如此,也只能这样了。我抓紧时间在会上打了两个小时的瞌睡,风风火火就往家赶。回到家,“亲家母”已经接替了家政工,正在拿湿纸巾擦洗一只狗崽。见了我,她便抱怨起这位家政工来,说她光喂奶,并不管屎尿,结果狗窝和狗崽全给弄脏了。她说的都是实话,狗崽和狗窝看上去都很脏。但对于我来说,只要十一只狗崽还活得好好的,就已经很感激了。我设身处地替家政工开脱,说不是家政工靠不住,实在是这活儿太难搞了。
当天夜里有只狗崽不吃奶,我吓得不轻。给医生打电话,人家早已经下班回家了,说观察到明天再说。离明天宠物医院上班还有十多个小时,我怕小家伙撑不住,便把它抱进被窝焐在我的胸口。小家伙对陌生环境很恐惧,胡乱拱,最后在我的下巴前停了下来。搂着这个热乎乎的小肉团,我开始寻思它不吃奶的原因。取暖设备一直没停,感冒不大可能。那么是吃多了吗?是不是今天上午家政工没按规定的量喂?想打电话问问,但夜已深,又觉得不妥,便想起了监控录像。摄像头是两年前安装的,那时候狗妈爱拆家,拆完了还一脸无辜,让你教训起它来总有负罪感。装这个摄像头,图的就是有理有据,骂起它来心里踏实。不过它早已经改掉了那个坏毛病,摄像头也给冷落了多年了。
录像里显示,家政工是一个长得不错的中年女人,一头栗色的卷发,头上别了一个巨大的亮晶晶的发卡。我反复看了,她竟踢飞过我的狗崽,踢的正是我焐进被窝这只。狗崽们乍一看花纹都一样,但仔细看还是各有各的不同。这一只头上像戴了个皇冠,所以我一直叫它小皇冠。她为什么要踢飞小皇冠呢?原来是因为她正试穿我的衣服的时候,它碍了她的事。你不相信吧?我也不愿相信,但她的确在家试穿我的衣服。我想可能因为她骨子里也潜藏着和我一样的审美?我的袍子、大衣甚至夏天的长裙,她都一一试了一遍。试个衣服倒没什么,我老纠结她飞起的那一脚。我把小皇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试着摸遍了它身上的骨头。没发现明伤,也没发现骨折,但它不吃奶,是不是伤着了内脏呢?顾不上已经夜深了,拨通了“亲家母”的电话。她实在是个大好人,披了睡衣就上楼来了。看了我的监控录像,她一脸的睡意也给惊得烟消云散了。
“怎么会是这样?”她瞪着我。
我也瞪着她。我说要是当时狗妈妈在家,她是不是就不敢踢狗崽了?可这样的假设完全是废话,因为家政工提出怕狗,当时就把狗妈接到了“亲家母”家。
出了这样的事,“亲家母”觉得十分对不住,又提醒我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东西。这之前我的确没想到过这个问题,现在的家政工素质都很高。但既然她这么说,我还是察看了一下。事实上我家里也没什么好拿的,我唯一的细软就是一条金项链,平常都放在床头柜里,却发现床头柜里没有了。我俩大眼瞪小眼,互相瞪了半天,“亲家母”才冒了一句“不会吧”。家政工是她请的,出发点是为了帮我,我也不好说太多。那晚,可能因为歉意,“亲家母”主动留下来陪我熬夜。所幸有惊无险,小皇冠在我被窝孵了一晚,天亮时开始吃奶了。
第二天中午,项链也有了结果。果然是家政工拿了。听“亲家母”说,一开始家政公司嘴很硬,坚决不相信他们的员工会做这样的事,但因为有那一段试衣服踢狗的监控录像为证,他们也就把当事人叫回来了。在铁证面前,当事人依然只承认自己试了衣服踢了狗,并不承认拿了项链。到这份儿上“亲家母”只能撕破了脸,说要报警,这样她才又承认了。
这是个家庭公司,不过是几兄妹凑一起抱团儿干活而已。女人虽然交出了项链,但交到了她兄弟手上。我要想拿回项链,就得删掉有关她的所有监控录像。按照她兄弟发的地理位置,我找了过去。我一进门,屋里人就要求我交出手机,这让我很警惕。一边的“亲家母”说,没事儿,他就是要你删掉手机上的监控录像。我一边护着手机一边问为什么,可这当口突然有人从我身后夺了我的手机。我写过很多关于农民工的小说,自以为很了解他们,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他们了。那位农民工兄弟拿了手机对着我的脸一划拉,不到一分钟就将监控录像一股脑儿彻底清了空。他甚至都不管我是不是还有别的需要保存的资料。
等我反应过来,他问我:你没有其他备份吧?
我想都没想,回答他说:我真恨自己没有备份。
他盯我看了一会儿,似乎相信了我,便从裤袋里拿出那条项链,和手机一并还给了我。
我拿起手机就要开拨,他问我:你想搞哪样?
我说:我要报警。他笑起来:你打算跟警察说啥呢?
看我挂了电话,他又变回到一副很本分的样子:不打不相识嘛,下次我们免费为你家服务一次,算是赔礼道歉行不?
它们长个儿速度完全超乎我的想象,一天一个样儿,很快我的家就不够用了,满屋子都是狗。学会走路以后,它们已经不满足于只待在客厅,而是每一间屋子,每一个角落都要去。胆子大的,还会去冒一些险,或者把头探到落地窗的窗外去,或者就打翻了一件什么家具。我买了一大包玩具,又被它们的妈妈全部据为己有,如果我不主持公道,它们就根本轮不到玩。它们妈妈唯一看不上的,就是一个铃铛,它们便一窝蜂地追那只铃铛跑。要不然就互相扭打,摔跤、空手道、太极,或许还有少林拳。遇上我在屋子里走动,它们就来吊我的裤脚,如果我正在拖地,拖把上也必然要吊上两三只。我开始用单反机记录它们,拍照片、拍视频。它们很快就能吃奶糕了,我的辛苦在减少,乐趣在增加。我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看着它们傻笑,笑着笑着,它们就长到两个月大了。狗崽长到两个月就相当于人长到了十八岁,该为它们寻找新主人了。同时也意味着我屎一把尿一把把它们养大,到头来它们却都得离我而去。我没养过姑娘,大概嫁姑娘的时候就是这种心情吧。可姑娘嫁出去还可以时常回回娘家,狗崽跟了新主人就不会回来了。
关键时候,又是“亲家母”给我打催醒针:送走很难,但养着更难啊。这么多,你想养也养不起啊。她帮我数了数一边的空奶粉罐,七八十个,还不算袋装的盒装的和有可能被扔掉了的空罐,还有奶糕、尿布、纸巾。她说你算算你花掉了多少,再估摸一下把它们全养起来的话,今后大概得花多少。又笑我说,像你这个样子,莫非你要是养个姑娘的话,也不让她嫁人?她说,舍是舍不得的,但忍忍就过去了。她劝我像她家一样,只留两只就够了。于是,各路亲戚朋友开始来抱我的狗崽。虽然我送的都是我信得过的人家,但还是抱得我心尖尖儿一次一次地绞痛。每一个“出嫁”的狗崽都随身带了一封给新主人的信,信里是我的千叮咛万嘱咐。抱到后来只剩下两只了,我也觉得再无信得过的人可以送了,便真把它们留下了。
尽管我只留了两只,加上狗妈一共三只,可我还是很快就品尝到了养狗的更多苦恼。我住的是高楼,而且在一个中不溜的楼层,既不能为它们提供一个屋顶,也没有一个院子。楼里只有两部电梯,还时常坏。牵一只狗可以跟别人挤,牵三只狗别人就不让你挤了,因此单是上下楼就很是啰唆。于是我开始寻思给它们寻找一个好一点儿的住处,比如顶楼带屋顶花园,或者一楼带院子的那种房子。在各种售房网找了一圈儿,发现那种房子都很贵。这时候,一个好朋友建议我到她的山上去建一座房。她有二十多亩果园,外加她三个姐姐的几百亩,那是好大的一块地盘儿,还怕狗狗没地方奔跑吗?心潮一起来,我就在淘宝上买了一间七十多平米的木房子,建在了她的房屋旁边。小木屋很漂亮。我把它涂成粉色,配上白色的露台和栅栏,又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草,等着看它们开花。至于狗主子们,就别提有多喜欢这里了。这里不用每天闷在屋子里,不用为了每天那两次奢侈的溜达去跟人挤电梯,去招惹厌狗之人的嫌弃。这里还可以追田鼠,追鸟,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还有兔子。朋友是收养了我一只狗崽的,再加上我上山时带了另外一只因为主人要出国两个月又送回来寄养的。这样,这山头上仅我这一家子就有五只狗,外加朋友和她两个姐姐养的五只土狗,以及旁边村民养的各种狗,它们的队伍很庞大。天宽地阔,它们整日整日地撒着欢。季节还在冬眠,去年的秋草很高,它们跑出十米远,我就见不着它们影儿了,得长长地唤,凶神恶煞地吼,威胁说它们要是再不回来就不要它们了,它们这才掉头往家跑。你看见那片秋草间有一串白尾巴尖朝你飘来了,那就是它们回来了。这里实在是养狗的天堂,我梦想着跟着再续一个创作假,花点儿时间为它们打造一两块草坪,可没想到梦才开了个头,乡土管所就来人了。说我的小木屋属于违章建筑,必须立即拆除。我傻眼了,之前从来没想过要去申请报批,朋友也没提醒过我。朋友说不用怕,她这山上的房子全都没有通过审批。她说在自家果园里建几间生产用房,是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的。她还说,况且你这个属于生态板房,又没有破坏耕地。末了她还找出自己的林权证来,确认了自己在购买这个山头时它还属于荒山。如此这般,乡里再来人,就由她出面顶着。但拆房子的人还是很快就来了。因为他们没有开挖掘机,我也就没有站在房子里赌命。
来拆房子的都是当地老百姓,据说考虑到好好的木料挖烂了可惜,处理给老百姓,木料便还可以再利用。他们中间有的是给我做过窗户的,有的是给我铺设过院子的,有的是路过时赞美过我的房子并以它为背景留过影的。在一个人不多的地方,这就算是很熟悉的关系了。既然很熟了,见我脸色难看,他们便表示同情,说这房子拆了太可惜了。不过可惜归可惜,他们拆起来一样是带劲儿的。拆一栋房子真是要比建一栋房子快很多。
我曾经跟朋友们聊起过一个梦想,便是在乡间有一间房,有一块地,有一群猫狗。这间房建起来的当口,我几乎都看到这个梦想的模样了。可没想到这间房从建起来到被拆掉,半个月都不到。建这间房的时候,六个工人花了七天时间。拆的时候,十来个人只花了一天时间。不管如何,当我面前只剩下一地垃圾的时候,再杵那里便已经很无趣了。于是,我带着狗主子们灰溜溜回到了城里。
⊙斯帕雷克 作品1
回来后,狗们除了不好好吃饭,还耍些花招来气我。因为它们不适应城市了。它们也没法理解为什么好好的广阔天地不待,非要回到这笼子里来。它们开始教训我。狗妈背着我把狗粮遍地撒,那种撒法,非得有只像样的手才能做到,可它仅凭一张长嘴就做到了。两只小东西,逮着什么啃什么,棉花能撒个满屋,墙纸能撕到顶上去。要是遇上一只从窗户误闯进来的飞虫,它们便撒着泼追,飞檐走壁如有神功,至于是不是踢翻了什么,打碎了什么,它们根本不管。末了,虽然不一定能抓住飞虫,但打翻打碎点儿物件那是一定有的。所以,我要是出门去上个班买个菜啥的,回家的时候可就得有心理准备了,要不然开门的时候一定会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儿。不用多说,养狗的人都知道它们的拆家功夫,像我这样养三只的,也就等于养了一个拆迁队。而麻烦远远不止这些。
身为“狗奴”,我是知道“养狗管理条例”这类东西的。文明养狗嘛,来些条款规范一下,是应该的。一直以来,“条例”都是温和的,只告知你哪些属于禁养犬,遛狗需要牵绳,狗拉屎在大路上一定要处理,等等。但二〇一九年初贵阳出台的“条例”很严厉:狗咬了人罚款三万,不处理狗屎一次罚款五百。
有一天,我牵着三只狗在小区里遛,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为了躲车,跟我们站到了一条线上。那是小区里的人行道,有点儿窄。她从那边走来,我们从这边过去,狭路相逢,我家的狗崽伸鼻子去嗅她,我没来得及收绳制止,便惹怒了这位女士。我气短地赔了礼、道了歉,并且低三下四地赔着笑脸,不惜自轻自贱,只希望她不要再生气。可她还是报了警。她说我的狗没戴嘴套。的确如此,因为我买的第四批嘴套已经给它们撕毁了。她说有文件规定出门遛狗必须戴嘴套,你这样遛狗要是今天咬着了我怎么办?咬了就得赔三万,你赔得起吗?我回到家不到一分钟,那女人就带着警察和两个物管大妈敲我门来了。他们摆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警告我,以后出门遛狗必须戴上嘴套!我诚恳地承认了错误。
得了这次教训,我便只在晚上十点和凌晨四点半出门遛狗。辛苦是辛苦了点,但压力小了很多。不过,在一个人口密集的地方,凌晨四点半也是有可能遇上人的。即便那人可能正在做见不得天日的事,你的狗吓着了人家也是要负责的。因此每一次出门遛狗,我都是提心吊胆地紧绷着神经。我曾经是一个很怕黑的人,但这会儿我怕的不是黑,而是人。只要发现远处有个黑乎乎的人影,我的魂儿就夹着尾巴准备逃离,只有安全过了关,它又才摸回身体。只要能安然回到家,便算是又逃过一劫。
我又开始琢磨着置换一套有院子的房子。跟着中介跑了几天,我在一栋合院别墅前停了下来。这里的一楼有间几十平米的二手房,户型小,适合我。有院子,适合我的狗。院子边儿还有间小小的阳光房,房东用来打麻将的,我觉得放上三个狗窝三只狗碗,也很恰当。一个阳光房,一个院子,我的狗主子就不用过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了。房价小贵,我得卖掉原来的房子做首付,再咬牙扛上一笔贷款。地方偏僻了些,上班会比以前辛苦。但有了这个院子,就不用总担心狗主子们会得抑郁症,辛苦点是很值的。
那边交了订金,这边便赶紧卖房。我的房也是好房,自然河景、风水好,刚需户型,但为了能早点搬家,我没要价,只要能付那边的首付就行。房是卖了,但买房的人要贷款,得耐心等银行放款。急也没用,我得拿这笔钱去那边付了首付,才住得进那个院子。中介说,年底了银行放款都很慢,得耐心一点。
我贱卖房子就是为了快一点搬家,没想到到头来又是这种状况。
我们总是习惯性地认为,只要你学会了让步,身后总有海阔天空。但事实上生活中并不总是这样。我的狗白天都不敢露面了,都活成老鼠了,可警察还是找上门来了。说是因为狗叫,影响了他人的生活安宁。这一次除了物管还有两位居委会大妈跟着。我说我养的不是那种爱叫的狗,它们都很胆小,而且我为了防止它们叫,还专门买了电击项圈,狠心训练过它们。是的,原来它们是会偶尔叫两嗓子的,给电击了几次后,连那两嗓子都从天性中删除了。你能想象一只狗因为害怕电击,在特别想叫的时候也只能哑哑地嗑牙吗?我家三只狗学数学都很好,从一数到五、从五数到一,或者打乱了让它们数,都很少出错。在山上的时候,凭这一点技能曾让当地一农民差一点儿惊掉了下巴。可回到城里后,我再没敢给它们上过数学课。有时候不小心竖起两个手指来,它们以为是要数数儿呢,便急着嗑两下牙。
可警察又说不是只为狗叫而来的,还要查一下这几只是不是属于禁养犬。狗已经被我关进了卧室。我要开门让警察看我的狗,他赶紧扬手阻拦,还一脸厌恶地说出一串“别别别”。他要我报告狗的品种,我如实报了。可他查半天没查到是不是禁养,便很恼火。我赶紧叫他放心,说我很清楚我家的狗不属于禁养犬。这样一来,他就更恼了,他几乎是暴跳如雷地教训我说,即使不属于禁养犬,也不能影响到别人的生活。怕我不明白,又说,养狗是你的个人爱好,但不能影响到别人的生活你懂吗?你说你的狗没叫,你白天都不遛狗,但你能保证就没影响到别人的生活吗?我无言以对。对于人来说,他人即地狱,对于不爱狗的人来说,狗也即地狱啊。我又一次承认了错误。
警察的火气终于小了些,又要查证牌。虽然曾经查过,但那是另一位警察查的。反正是齐全的,那就再查一遍吧。我怕他又批评我,赶紧说,我都要搬家了,我搬走了就没事了。警察因此大大地舒了口气,说既然你要搬家了,那我们就再相信你一回。
我开始抽空打包,想的是到了能搬家的时候,一分钟也不耽误。“亲家母”上楼来帮忙,说,你倒是很快就可以摆脱困境了,我们还得在这里继续战斗哩。因为他们家的狗并没有像我家的狗那样偷偷摸摸地活在黑夜里,所以麻烦会多一点。近几天她也遇上了不少麻烦:被人骂“畜生带畜生”了,有人又被她家的狗吓着了,处理狗屎时因地面擦得不够干净遭到无端的指责了。还有一件更令她生气的事情,暑假期间楼上有个男孩天天找她家狗玩呢,一到她家遛狗时间,那男孩就追下楼,跟她家狗又是搂又是抱的。男孩的奶奶是从乡下来的,每天都陪着孙孙哩,大家凑一起,那奶奶还跟她聊天聊了很多回。可前一天晚上,男孩的父亲竟然在深夜十二点跑去质问她,狗有没有咬了他儿子,因为他儿子手上有个伤口,但孩子打死也不说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事隔一天了,她跟我说起这件事时还委屈着,说那家人肯定是想钱想疯了,想来讹钱哩。她说老天保佑,千万别遇上个碰瓷儿的。
我用了一个下午打包,她就在我旁边说了一个下午。果然到最后她终于宣布,他们家也在考虑换地方了。
我那边的房东准备搬家了,请我过去清点一下要留下的东西。闲聊中房东无意间说起了楼上的邻居,说他们很不喜欢狗,担心我住过去后会影响到他们的安宁。这话让我两眼发黑,原以为惹不起还逃得起,可这不是明明在告诉我:我其实无处可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