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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壶博物馆

2020-05-13⊙文/方

青年文学 2020年4期

⊙文/方 言

暖壶胆,是绝对的真空之境。

当你把耳朵贴在瓶口时,为什么仍会听到嗡嗡的嘈杂之声?

那便是这纷扰世相的回音。

——题记

暖壶厂出贫嘴,张大民是最著名的一个,有人还为他拍过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而北京天祥暖壶厂的白延堂,可谓暖壶厂的“第二贫”。那位看官问了,为什么第二而不是第一呢?白延堂龇牙咧嘴,一脸贫笑:“谁还没有吃剩粥拉稀的时候?没准现在茅房里就有一位蹲着茅坑捧着报纸认真学习的呢!第二就挺好,对于我来说,已经顶天儿了。嘿嘿……”

白延堂在厂子里做业务员,白话起暖壶的前世今生那是一张好嘴,无人能敌。“古罗马庞贝城废墟中,曾经发现了一个双层容器。这个容器可能就是保温瓶也就是暖壶或者叫暖水瓶的前身,不过世界上第一只真正的保温瓶其实叫‘杜瓦瓶’。那是在一八九二年,一个叫杜瓦的老爷们儿在英国科学研究所里发明的。这是外国的皇历。要说中国,那就牛了去了。咱们国最早的暖壶出现于北宋后期。这种暖壶也称‘暖水釜’。据我研究,现在人们总说这人‘有福’,那人“没福’。嘿,爷们儿,不对,根本就不是这个‘福’,应该是‘暖水釜’的‘釜’,你想想,大冬天儿的清早儿一起来,能用热乎乎的水洗脸,这叫什么?‘有釜’……”

“有釜”的白延堂在暖壶厂干了一辈子,直到退休后也住在暖壶厂的家属区。论口才,他可能真的称不上“第一贫”。但是,他是一个不多见的“暖壶发烧友”。只要话题一涉及“暖壶”俩字儿,他就算来了精神,打了鸡血似的。别人说他是暖壶专家,他扯了扯腮,嘴里打着嘟噜地说:“喏,我的理想是当中国第一家暖壶博物馆的馆长!”

暖壶厂是国营企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暖壶厂生意最红火,盖了几栋家属楼,因白延堂的老伴也是暖壶厂的老职工,老两口子儿符合分房条件,光荣地成为第一批入住单元楼的职工,大三居,六十五平米。

可是这年吃完了饺子,柳条刚一崩嘴儿,暖壶厂家属区的大门口便戳起块大牌子——拆迁安置办公室。随后,人家的买卖就开张了。

白延堂很关注这个事。无论是拆迁办召集居民开现场通气会,还是发放宣传品,只要是和拆迁有一丝关联的事,肯定能看到白老爷子的身影。家属区的木制宣传橱窗,多少年没有人管理了,玻璃罩也早没有了,可是拆迁办的人往里贴的“安置及补偿办法”等官宣材料,白老爷子愣是趴在那橱窗沿上一个字一个字读完的。有的重要条款,他还做了笔记。当他自认为学得差不离儿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从老邻居那里扫听了一耳朵,说是如果子女多的住户、房屋产权不明晰的,拆迁安置及补偿协议书上,只有房主签字还不能算数,必须是所有和房子有关联的人都签了字,才能进行安置和补偿。白老爷子怕自己聋耳背听,从“小脚侦缉队”截获的消息恐有不实,又到律师所咨询了一番。结果真的如此。

白老爷子一下子就感觉这事有点挠头了。他本意是想把房子给老闺女白小,然后,自己跟着白小过。事实上,他跟着别的子女生活,也不现实,因为他们东一个西一个的都不在身边。可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另外四个孩子能同意吗?他心里打着鼓。

因此,白延堂开始不动声色地筹划起此事。他觉得这事得分三步走。第一步,他先请律师为他起草一份协议书。第二步,他就要分别去找五个孩子签字画押。第三步,带着自己家的这份协议书,到拆迁办签订拆迁安置补偿协议,形成事实,然后搬迁。律师说:“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逐个去找他们签字呀?您打电话把他们都叫来,开个家庭会议,大家再一签字,多省事!”

“那样一准儿炒了包子!”白延堂一口的京片子话,“谁的崽儿谁清楚。这五块料七拉八不拽不说,真凑在一起,鸡一嘴鹅一嘴,鸭子过来铲一嘴。事儿就得黄了。我宁可绕世界拜他们去,也不能让他们扎堆儿来。”

谁的崽儿谁清楚。话虽如此,但是白老爷子仍有担忧,本身双方实力就很悬殊,以一敌五,加之对方对自己也很了解,这也是事实。冥冥中已预料此次出师或不利或必智取才可。况且,他清楚地知道,剑未佩妥,出门便是江湖。故此出家门之前,自己排练了若干遍,预设了各种意外情况及相应对策。当他成竹在胸,信心满满了,才坐上去河北涿州的917路公交车。

白延堂此次出征第一站是涿州松林店白丰家。因为次子白丰自小生活在农村,人憨质朴,说话痛快,不计小利,办事不弄弯弯绕。他想,拿下老二之后,再勒缰北伐到房山大女儿白平那儿。白平日子宽裕,只要把实情和盘托出,应该就能理解。之后,再快马加鞭,乘风北上,直进门头沟大儿子白永一隅。长子白永已经割据京西多年,且未察其藏觊觎祖业之心。说服白永,迅速杀一个回马枪,与在京居住的三子白年论战。白年身居高位,仪表堂堂,上党先锋,知书达理,深明大义,适时再将兄姐们已经签字画押的文书“啪”地一亮,大势所趋,大局已定,他还怎起况外之谋?天下必定归一。最后班师回朝,宣老五白小来见。白小是他的老疙瘩,他最疼的人。他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白小。

白老爷子自言,二丫头白小是个命苦的孩儿。她自己找个对象,溜溜搞了八年,愣是没有搞明白。姑爷是电力口的,大高个儿,戴眼镜。可婚后两人一有孩子,就虾米了。孩子一出满月,就再也找不着他爹了,打电话也不接,去他单位门口堵也堵不着人。二丫头守了三年活寡,后来她起诉离婚。离了。对方啥也没有,当然啥也没要。包括不更事的幼子。

天下老的,偏向小的。白老爷子说:“我就耍浑横儿了,我就念这个歪理儿!”白延堂怜惜二丫头,知道她在五个兄妹中活得最累。他要把安置房留给白小。所以,这回他亲自出马,去说服他另外四个孩子。

公交车行驶在京港澳高速上。白延堂在心里将存于腹中的几套应对二儿子的辞令、细节,认真复习了一遍。之后,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推他肩膀。睁眼一看,是售票员正在叫他下车。到终点站了。

917路车站设在涿州古郡中心,松林店是涿州南二十里的一个乡镇。虽然有小公交车接驳直达,但是乘客太多,拥挤不堪。他很担心自个儿这把老骨头架子的完整性,便缓步车站之外。站外面有很多“趴活儿”的出租和摩的。走近了,随口问了一个到松林店多少钱。出租司机是个光头大汉,额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犹如一只百足蜈蚣。

“三十。”

白老爷子眼见此人面相凶狠,又闻粗门大嗓,便心生恐惧。他又走到下一辆出租车旁询问价钱。司机是个女的,笑着回答“五十”。白老爷子没有多想,拉开车门就上了车。这时,那个光头大汉却走了过来,对着白延堂质问:“三十的你不坐,五十的你倒上车了。你这老头咋想的呀?”

白延堂故作镇静,但内心恐惧不已。他也不回答那人问话,只是在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决定。“开车吧!”他对女司机说。于是,女司机便发动汽车引擎。可那光头大汉突然又拍了两下风挡玻璃,女司机摇开车窗。

“啥事?”

“媳妇,中午吃啥,我回家做饭去。片儿汤还是馄饨?”光头大汉一边说着一边凑到女司机脸旁,挑了个眼神,压低语声,“路上注意安全!我看他有问题。”

车子在市区道路上拐了几下,便上了107国道。白延堂忐忑地坐在后排座上。他没有想到这女司机是那光头的压寨夫人。那句“片儿汤还是馄饨”,他听得真真儿的,好像是《水浒传》里某个章节里的响马黑话。

“大爷,您是不是有点害怕我男人呀?”女司机轻声地说,“他是个好人,只是长得难看。”

“哦!”

“他倒是有点担心我。怕您是打劫的呢!”女司机咯咯地笑了。

“我?你遇到过一百岁劫道的吗……”白延堂忍不住了,觉得女人所言真是荒唐。

“三十的您不坐、坐五十的,还选女司机;又不是本地口音……”

白延堂听女司机这样一说,嘿,确有几分道理。

“他那条大疤,太瘆人了。”“被他大哥打的。”

“啊?他大哥?亲兄弟还下这么狠的手?”白延堂惊呆了,甚至在怀疑自己的听力。

“过年时,村里给村民分猪肉。”女司机说,“我公婆一共有三个儿子,我男人最小。哥仨轮班赡养老人,每家每年四个月。我们俩赡养月份是农历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前年腊月二十六,村里给每个村民分五斤猪肉。因为公婆在我家的‘班’上,所以领肉时,我们就领走了。但是大哥不干,找到我家理论,说,老爷子老太太再有四天就轮到他家‘班’上了,这十斤猪肉应该他家领走,我男人听了便分辩了几句,不承想他大哥来时握着一根劈裂的镐柄,掩在身后,我男人说话时,他忽地抡出,照着我男人就打,结果……”

白老爷子听得心惊肉跳,简直不敢相信,几斤猪肉也能使兄弟反目,大打出手,血溅五尺。

“真真儿就是这几斤猪肉起的事端吗?”白延堂实在不愿意相信这螳螂卵般大小的理由就是手足相残的起点。

“他大哥都被抓走了。两年六个月!现在也没放回来呢。”

白老爷子坐在后座上,神情恍惚,心潮翻滚。他突然联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区区几斤猪肉,都能令兄弟急红眼睛,头破血流,更何况自己要跟孩子们谈的是安置房和补偿款呀。看来事情并非如他预想的那么简单。不仅如此,他的预设方案中,都没有预设兄弟相残的备选情景,这也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儿。

白老爷子觉得这事还很棘手,因为女司机告诉他离松林店没多远了。到底该不该和二儿子说这事?如果说怎么说?如何分配?他不同意,或者他们兄弟姐妹都不同意,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反目成仇呢?白延堂心如乱麻,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车子摇晃着开进了白丰居住的村庄。他下车向村人打听到白丰宅院的位置。当出租车停在白丰家的门口时,那双扇朱漆大铁门紧闭,还上着锁头。

“大爷,这家没人,锁着门呢。您来之前没先通个电话吗?”旁人问。

“没有。”白老爷子从口袋里掏出老年人专用手机,“应该走不远。”

白老爷子一打电话才知道,原来白丰一家老小趁着孩子放暑假的当儿,去华东五市旅游去了。电话里,白老爷子没有和二儿子说拆迁安置的事,只在挂断电话之前说了句:“太湖银鱼,条儿都不大,你嗓子眼宽,吃的时候慢着点,不然就直接下去了。”

老二在电话另一头嘿嘿地笑。

“大爷,那您……”女司机问。

白老爷子想了想,自己怎么办,该去哪儿,是打道回府,还是去下一站房山。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你拉我去房山吧。钱你说多少是多少。”

于是,出租车掉头往回走。刚要出村儿的时候,白老爷子让女司机停下车,他再打一个电话给白丰。他觉得自己这么远跑来一次,即使老二不在家,也应该在这个村里把这事说了,不然出村了再说,老二在杭州也许都不会收到什么心灵感应,也不会有任何感动,更不知道他专程来涿州找他商议此事的拳拳之心。

“咱暖壶厂的家属楼要拆迁了,我到松林店来找你了,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拆迁安置和补偿的事,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想法。”

“爸,一听您这么远来找我商量,我都感动了。什么房啦什么钱啦……一切都您做主,您说了算,我信您,那茶碗儿肯定端得平,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妹妹,我随着大溜儿就行了。不用单独考虑我,更别偏着我……”

“好,好!”白老爷子不知该说什么。他没有想到老二这么敞亮,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大爷,您真是有福之人!您看您儿子多么通情达理,说话多透亮。”女司机由衷地夸赞着,“我知道,这都是您平时教育得好。”

白老爷子一脸苦笑。首战失利,未预测到的结果。

“爸,按说这是您的房子,您给谁我都没有意见。我知道小妹日子过得难,我平时还常常三千五千填补她呢。另外,过年时别人送的油、蛋、奶,我都是拣最贵最好的给她送去,还有胡姬花、印着许晴头像的露露……”白平说,“唉!我这个老妹妹呀……就是傻实在!”

白老爷子在大女儿白平家吃过午饭,坐在客厅聊天,他并没说去过涿州了。只是说自己打车来的,想大闺女了,过来看一眼就回去。白平很感动,八十高龄的老父亲,打车几十公里,从市区到农村,一路颠簸,就为看她一眼……白平倚靠在老父亲的肩膀上,眼眶里噙着泪花。他们聊了一会儿,白老爷子简单地拐了两个弯,就把话题聊到要拆迁这档子事儿上来了。

他没敢说拆迁办已催得火烧眉毛了,只轻描淡写地说,可能要拆了,还没有准信儿呢。

大女儿不差钱,善者仁心。她的回答还是很令白延堂满意的。可是大女儿补充了一句:“他们要是都不讲亲情、瞎争扯,那我就拿走我的那一份。反正我妈给我留了遗嘱了。”

“不能够!”白延堂说,“绝不能够!你大哥二哥三哥,他们能那么没素质吗?三个当哥哥的绑在一起,不如一个妹妹通情达理?绝不能够!你一百二十个放心!况且他们哥儿仨都是有家有业的了,怎么可能和白小争呢。”

“难说!”白平撇拉着嘴角,不苟言笑,一副前景堪忧状。

京西古道,骡马蹄窝,潭柘寺,戒台寺,妙峰山,斋堂,爨底下,大台子煤矿……白延堂和老伴在门头沟大儿子白永家住过两年,大西山脚下的所有美景胜境他都去过。门头沟的山山水水给他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但是,这一次他从白永家出来,心情并不像大西山景色这么美丽,并不像永定河水那么欢悦。他脖子上挂着蓝带子吊着的老年证,从西山深处坐公交车出来,在新桥大街下车,没目的地转了一圈之后,又去黑山大街走了走,那里和北京城区保持着上下联动一盘棋的发展态势,也在拆旧盖新,一幢幢大楼拔地而起,街道也修得宽敞了许多,行人也多起来,大家南来北往,行色匆匆。白老爷子立于街边,满目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很久之后,他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十块钱,到沙滩那边坐坐吧。

他此次入山,心里郁闷极了。老大媳妇以前是多么明事理的一个人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斤斤计较了呢?她坚持按拆迁安置办法进行分配,嘴巴叭叭叭地说个不停。白延堂一再和她解释说,老五一个人,又拉扯着一个半大小子,也没地方住,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不容易。你们现在家家都不缺房少地,怎么就不能让着你们的妹妹一点呢?怎么就不能帮衬着她一点呢?

“爸,您光说让着,光说帮衬,您知道现在的房子多少钱一平米吗?”老大媳妇说,“以前,老话儿是不是说‘亲兄弟明算账’?”

“好啊,好啊!好好好,那就算吧!算!”白老爷子怒涌眉心。可一秒钟之后,他又笑了。他说:“我前几天听了个笑话。我笑了半宿。感觉以后靠这个笑话都能支撑十年儿。”

“笑一笑,十年少!”白永说,“爸,您讲讲,我们也乐呵乐呵。”

白老爷子的故事戛然而止,他并没有如他讲述之前所说,笑个不停,反而表情更加严肃了。

大儿子白永听出了故事的真味。原来老爷子是用这个故事讽刺他们呢。大媳妇也听明白了,虽然有些羞愧,但是不甘心就这么被老公公冷嘲热讽,她气鼓鼓地看着窗子外面说:“再说,白小。我们也心疼她。也不是不心疼、不管她。去年我还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呢。那个男的原来在银行工作,后来退休了,岁数虽然是大了那么一点,可人家有房有车有钱呀。门头沟人,可在门头沟、日照、三亚,很多地方都有房子……一年在全国各地‘家’里过日子,就跟在全国各地旅游一个样。多好的茬儿,嘿——小五,愣是见都不见……好心当了驴肝肺。”老大媳妇痛惜得不住摇头,嘬牙花子,右手手背叠在左手手心上,啪啪地拍,好像肠子都悔青了。其形象就如旧时的媒婆一般,差只差一根长烟袋锅了。

“爸,白晓强是您孙子不差,可那怎么说也是外孙。”白永闷着头,不敢高声说话,但是也没憋着,“现在咱家的、您的二孙子、亲孙子——白森,白家的正根儿,也谈着对象呢,要结婚,房子也没着落呢。”

……

暮色苍茫的时候,白老爷子乘上了929路公交车。不多时便到了石景山的苹果园。他下了车,溜达两步儿,就可转乘地铁一号线回家了。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还没有去找三儿子白年。实际上,此行失利,已成定局。口袋里事先起草好的一份协议,本是想让几个儿女都在上面签了字的。但是,任务未完成,最初的一个完美计划成了泡影。虽然未见白年,但是白老爷子心里明白,见不见已是“味儿事”,意义不大了。

可是他又有些不甘心。在暖壶厂干了一辈子业务,他还没有主动放弃任何一单有可能成功的生意。想到这里,白老爷子又来了勇气。这一次他打算和白年开门见山直接说,不给他过多思考的余地,只让他回答“行”或是“不行”。

白延堂站在地铁站入口的台阶上,看着渐渐燃烧起的万家灯火和古都夜色之下的车水马龙。他感觉人的一生真是太快了。树叶一绿一枯就是一年,灯光一明一灭就是一天。转眼之间,他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从前不理解什么叫作“风烛残年”,一直认为这个词不过是骚情的文人们臆造而出的。而在今天,在此时此刻,他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叫作“风烛残年”。一晃就老啦,他想,要是搁在从前,孩子们都小的时候,五个孩子天天都愿意围着他的屁股后边转,他说谁谁听,不会带一点反驳……唉!老皇历了……

“白年呀!我是你爸。跟你说个事儿,暖壶厂的家属楼可能快要拆了,前几天拆迁办那里开始翻水花儿了。我有一个想法,现在你们五个,就白小耍着单儿呢,我想把安置房给你老妹白小,你有意见吗?你不用发表你的意见,你就说行还是不行?”

“爸,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我得跟我媳妇商量一下……”白年说。

“什么?你做不了主??”

“我,我们家一直都讲民主……”

“窝囊——废!”

白延堂狠狠地挂了电话,他掏出上衣口袋里面的那份协议书,最后看了一眼,便把它撕成了碎片,之后独自走进了深深的地铁站。

白老爷子八十三了,退休多年,一辈子那么爱说爱贫的一个人,本来是信心满满,虽有难度,但心里也认为不过是小菜一碟儿的事,可是京西之行,从南到北走了一遭之后,竟然嘬了瘪子。这对他打击很大。京西回来后近一段日子,他忧心忡忡。因为他住着的那套暖壶厂家属区的单元房,真的要拆迁了,每天见到拆迁员的次数骤然增多,每天看到进出家属区喷着各种名号的搬家公司的小厢货频率也高了起来。

拆迁是好事,那栋老单元楼里的邻居们都喜气洋洋的。出来进去打招呼都是“拆迁协议您家签字了吗?”“听没听说拆迁款什么时候下来?”“咱们以后要是还能被安置到一个单元里就好了。”……

白老爷子不爱听这样的话,心烦,嫌他们忒贫淡。遇到满脸阳光的邻居,他知道肯定没“好”话,除了拆迁就是安置,他不想和他们闲扯娘的臊,就躲着走,免得说话费唾沫星子。

白老爷子在暖壶厂家属楼分到的六十五平米的大三居,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是最大的最牛的房子。但听说现在已经盖好的安置房最小的是六十五平米,一室一厅,还有八十五平米的二室二厅和九十八平米的三室二厅。老家属楼里好多邻居都去选房了。白老爷子心里这个着急啊。可是着急又有什么用呢,自己那几块甩出去的肉都不听说道,互相之间牛蹄子两瓣着。

“白延堂!你打算耗到哪朝哪代呀,不签字也不搬迁,你还等什么后漏儿啊?”

拆迁办实行包干到户,负责白家的拆迁员是个九〇后,无愁无忧的女孩儿,白延堂看她是个小屁孩儿,她整天价一脸阳光的“霉相”,说话欠儿欠儿的,张口闭嘴儿的就是拆拆拆,便懒得搭理她,更没问过她的大名。那女孩第一次来找他说拆迁的事,怀里抱着拆迁户的人员名册,理直气壮“白延堂这白延堂那”地吆喝他。白老爷子这个气呀,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你才过了几个豆儿秋呀,竟敢这么直呼“白延堂”三个字?乖乖!白老爷子心里想:哟嗬,这有点意思!

白老爷子有个最大的优点,不论遇到什么事,从来都不急不恼。他笑呵呵地说:“娃儿,你说哪?”

“拆——迁!”拆迁办女孩加重了语调,提高分贝。

“搬——砖?”白老爷子侧个耳朵,装聋打岔。

“你真可气!”

“你嫁不出去?”白老爷子装腔作势,一脸蒙圈样儿,“你嫁不出去,你得找民政局去呀,这事你别跟我说呀!”

拆迁办女孩翻着白眼儿,一拧身走了。白老爷子看着这气囔囔的丫头,转身离开时,运动上衣的胸前印着一个“9”,他便笑呵呵地喊了一句:“九儿,就你这把热水爨子,还敢在拆迁办混饭吃,也不看看我是谁?跟我这儿你我他仨的,就欠归置!”

自此,这女孩便有了个比她本名更具知名度的外号:九儿或小九儿。

白老爷子归置了黄毛丫头一次,小九儿从心里发怵见他。但是,脑袋发晕当不了死,她便硬着头皮又找了白延堂好几次了,说话也变成了“您哪我哪”,和善了许多。

九儿催白老爷子赶快办理拆迁手续,说旧家属楼没办手续的没几户了。拆迁是肯定得拆,暖壶厂这栋老家属楼,在市政府规划的棚户区改造范围之内,您没看到年初咱那楼房墙上,早就画上了圆象棋子了,圆圈里写着“拆”字吗?所以后路就别想了。

他一门心思地想着:“面茶锅里煮元宵——把我当成老糊涂蛋了?白灰水在墙上画个圆圈儿,那就算数儿?嘁——当年政府倒是把永定门城楼子给糟蹋了,现在干吗又没皮没臊给盖起来呀?我就不信这个邪。八十三了,什么阵势没见过,我不在‘降书’上签字,谁还能把我这把老骨头撅吧撅吧塞八宝山的火化炉里?”

拆迁协议被白老爷子夸张成了“降书”,成了暖壶厂搬迁中一大笑话。街坊们见面打招呼,不管是心里高着兴美滋滋儿的,还是对搬迁不太满意的,或者观望着瞅世相的,都“互贫”地问上一句:“降书”签了吗?之后,再笑谈别的正事儿。

笑归笑,说归说,心里火烧火燎。一脸平静的白老爷子,真如一把灌满开水的暖壶。外面铁皮冰凉的,内胆里的水,烫肠子。

责任到片儿的小九儿,在白延堂心里是火疖子。这丫头不玩活儿,真耽误事。为什么心里火烧火燎生疖子?白老爷子知道,这样僵持着,虽不栽面儿,那是硬撑着呢,可实际自己属于被围困状态,对“我军”无益。得突围,得绕行这个话不投机的小九儿,不能因为她工作没正形儿,搁凉了自己壶里的水。

拆迁办里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的,邻里都管她叫小英子。眉眼儿喜兴,说话柔和,也讲理儿。但是她不负责白老爷子家的这片儿。白延堂干“跑外”出身,卖了一辈子暖壶,还当过劳模,一连几晚,他躺在沙发上,眯着眼都在心里合计这档子事。想着想着,竟然自言自语说出了声——

“我这暖壶看来得卖给她!”

在那几天的傍晚,白老爷子吃完饭,都要出门走好几个弯儿。什么锻炼身体活泛筋骨呀?扯!他心里最清楚,他是为了最好的“遇见”。他是在等那个叫小英子的不经意间,从这里走过,来遇见他。不冤不乐!这是京城爷们儿的范儿。白延堂真是够冤的,八十三岁高龄整整高强度“锻炼”一礼拜,在第七天天色擦黑的时候,终于“恰好”碰见了小英子。

小英子单肩挎着坤包,穿着一身深色西装,从远处走来。她打白延堂身前走过时,白老爷子适时地将手里拐杖松开,使其倒在小英子的面前,自己又不方便哈腰捡起……

小英子终于被遇见了。白老爷子接过她递给他的拐杖,顺从地被小英子搀扶着,往自家的单元楼里走。边走边叹气。

“大爷,你是不是不舒服呀?”小英子关切地问他。

白老爷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痛苦地用手拍了拍心口。

“您心脏不舒服?”

“姑娘啊,您别问了。大爷心脏没事,只是心口憋闷……”

“心口憋闷?要不要送您去医院?”

白老爷子轻轻地摆了摆手。“你要送,你就送我去法院得了!”

“法院?”

白老爷子确实需要有人帮他择择心里的疙瘩,家里这点事,到底该怎么办呢,他嘴上和小九儿逗的是贫,但是心里真没底。他对小英子说:“你叫小英子吧,大爷麻烦你点事儿,就瞅大爷这眼巴前儿……整个一块烂驴肉,你帮大爷合计合计,用不用去法院?”

英子说:“行呀!可上班时太忙,也没空唠闲嗑儿,您现在要是不忙,我现在去家里和您说会儿话儿?”

暖壶厂旧家属楼,属于上个世纪的历史产物,是厂子的自建房。后来,被“第二贫”白延堂标榜为“永远引领社会新时尚”的暖壶,一年也卖不出几个,厂子职工走的走,调的调,颠的颠,最后还剩六百来口老弱病残职工。厂子办不下去,就只能寿终正寝了。人员归劳动局和人事局,那点废铜烂铁的“家产”归了商业局,以前盖的这几栋家属楼,就归房管所。以前厂子自己烧锅炉供暖,现在暖气管子接口咔咔一拧,真捅到市政供热管网上了。暖壶厂的厂房被出租改造了,厂子后面的闲余空地和那个收纳污水的大坑,现在改成了公园和荷花池塘。厂子原来的围墙被推倒了,霎时间与外面的世界连成了一片。墙边建厂时栽的那两排年年飞杨树毛子的大杨树被高级的银杏所取代,现在那里开出了一条美丽的银杏大道,每到秋天,秋风儿一起,那真是金黄一片。一切都变了样了,还能找到老暖壶厂记忆和影子的就是这几栋家属楼了。去年开两会,这里被列为需要改造的棚户区。政府用了一年工夫,先在大兴区建好了安置房,为了暖壶厂的老职工们从情感上不太失落,小区名字还沿用暖壶厂家属区原来的那俩字,天祥。天祥小区。

白延堂闷着头,不说话,心里思忖怎么开这个口。暖壶厂的人都知道他贫,但他不是瞎贫、胡贫。上班时,他出去跑业务,说是一张贫嘴打天下,但每回都事先在心里做好做足好几种预设的聊谈方案。所以,他才能在多年的商业洽谈中游刃有余,左右逢源。今天,他心里也有几个预设方案,可都不十分完美。

“我给你倒杯开水吧!”犹豫了一会儿,白老爷子找了个新话题,不在预设方案之中的话题。他胳膊肘拄着沙发扶手,欠了欠屁股,挺直了腰板,指着沙发对面的墙壁说:“大爷这可不是瞎白话,别的我不敢说,我这里开水常年供应。”尔后,一副自豪的神情便挂在了他的脸上。

小英子顺着白老爷子手指的方向,朝屋子四周一扫,我的天啊,满屋子犄角旮旯高低错落哪儿哪儿都是暖壶。

“这些暖壶啊,都是我的孩子,是我这一辈子生的孩子啊!”白老爷子说,“他们个个什么脾气秉性我都门儿清。哪个心里是热的,哪个肚里是凉的,哪个粗奘憨膛大,哪个不但盛水儿少还爱逛荡……我清楚着呢!”

“大爷,您可真不简单啊!”

“可是,事到临头了,该拆迁了,这么多脾气儿各色的孩子,该怎么安置他们呀?”白延堂耷拉着眼睑,低声闷气地说。

小英子听出了白老爷子的话里有话。她坐在他的对面,看着眼前这个没了主意的老小孩儿。她微笑着拉了拉白老爷子的手,说:“大爷,您有啥难处,和我说呗!”

“啊?”白老爷子抬起了眼皮,“你,你也能管我这一片儿?”

“都是拆迁办的活儿,哪能分得那么清楚?”

白老爷子听小英子这么一说,眼睛里闪现出了光亮,就像即将熄灭的油灯,被拨亮了灯芯儿。

小英子甜甜一笑,脸蛋儿上出现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儿,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水皮儿上泛起的圈圈涟漪。

“大爷,您是暖壶厂元老,难道您不愿意去住暖壶厂的新房子吗?”小英子一边和白老爷子说话,一边羡慕地瞻望着他收藏的这一屋子的暖壶。

“我愿意。我为啥不愿意啊?”白老爷子兀地挺了挺腰板儿,高声地说,“你大爷我可不是老坷垃丸!我是暖壶厂的老职工老先进,中南海、西花厅、钓鱼台、人民大会堂……都用我们生产的暖壶,那都是我天祥的荣光,也是白延堂的荣光。现在暖壶厂都没二十多年了,政府没有忘了天祥,还给我们这些‘老筷子’建新的安置小区,我心里激动得都直哆嗦。看了老街坊拍回来的照片,房子又高大又豁亮,环境那么好,我干吗不愿意?你说我凭啥不愿意?一九七六年入党的老党员老革命,浑身上下都是觉悟!我一辈子还没住上过这么好的房子呢。我老伴去年刚走,临走前儿还说要去看看新小区……唉,她是没那好命儿了……再这么拖着,我也快吹灯拔蜡了。”

小英子皱了皱眉头,心里觉得奇怪。她虽然不负责白老爷子家的拆迁工作,但是她在工作会上,闻听负责这楼拆迁的同志说过“白延堂是一号钉子户,拒拆拒签装聋作哑还骂人”。

“那……”

“黄毛儿小九儿……”白延堂欲言又止,不屑地摆了摆手,“我都走一步掉一块了,我要是和那个小丫头片子瞎翻扯,那就是‘揣好的面掉在尿盆里——白活(和)’。她说我不签字是在等后漏儿,我等她奶奶的小髽鬏?私底下我找过律师,打听过了好几遍,那份协议光我一个人签字,屁事不顶!……我这一大堆孩子呢,哪码事儿不事前说妥了都是后遗症。”

小英子也是拆迁员,听了白老爷子的话,她突然便意识到白家的事有隐情,好像还很复杂。白老爷子说的确实没错儿。如果这家属楼在使用权上存在争议,又没有各方调解好的协议,就算签了字也是白瞎,不符合法律规定。小英子和拆迁办的其他同志们都以为白延堂拒不签字,摔咧子,是他倚老卖老,吊腰子耍骨头,可谁也没想到白老爷子说的在理儿。

小英子耐心地说:“大爷,您和我说说,困难在哪儿,这事儿上哪有‘疖子’?”

“我这几个孩子摩挲不平啊,都支棱着毛儿呢。”

“您别发愁,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也想三十儿晚上,到天祥小区吃饺子……”

“一准儿行!您䞍好儿!”

“真的?那我送你两把一九六四年的暖壶!那铝皮别提多厚实了。”

白延堂长出一口气,总算把自家的真实情况,拐着弯儿迈着毛儿,反映到了拆迁办,终于摘掉了“钉子户”的帽子。他突然爆出的料,不啻于给拆迁办扔了一枚炸弹。白日里,他表情平静地在老家属楼前遛着弯,但他心里享受着炸弹冲击波带给他的快意。他虽身形龙钟,但心智不衰,堪比青年,暗中计算着时日,预感着拆迁办就要请他去喝茶了。

另外,有了小英子的承诺托着底,他也开始和邻居打招呼。

“白老爷子,拆迁协议签字了吗?”

“山珍海味,一日三餐;洋房十座,睡榻一间。签不签着啥急,早早晚晚的事……”

小九儿,算是熟蔫了。

拆迁办何主任如同患了肺气肿,脸憋得黑紫。总是完不成上面下达的拆迁安置任务,一直以为是白老爷子耍浑横儿呢。他拍着桌子质问小九儿,怎么做的摸底调查。

九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整话儿。

“三天!把摸底调查资料,查详补齐。再稀里糊涂的,趁早滚蛋,我不管谁是你舅舅。”

小九儿一声儿都没敢吱。

没有别的咒可念。九儿只能求小英子援助。小英子也知道这事她打不了退堂鼓。于是她们俩便一同走访白家,重做摸底调查工作。

九儿、小英子来到白老爷子家时,他正在家里挨个擦他的暖壶。白老爷子果然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很热情地把她俩迎进屋里。

“白大爷,我……”九儿面露窘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姑娘,以前的都翻篇了,就别在心里搁搁儿啦!”白老爷子笑吟吟地说。

“我对不起您,请您原谅我。”

“人这一辈子,谁不犯点错误呀?列宁说,改了就是好错误。”

九儿、小英子都被白老爷子逗笑了,气氛也变得轻松了。

白延堂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他说,这几个孩子,虽没啥大本事,但都是好孩子,孝顺。刚退休的头几年,他和老伴应大儿子和大儿媳妇的三番五劝,去门头沟山里住了两年。

那是一九七八年,大儿子白永在门头沟的煤矿上班,结识了一个山里的姑娘。女方家就这么一个闺女,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吃阳间饭干阴间活儿”的男人。但是,那丫头的心都“飞了凤儿”了,谁还能拦得住?于是,白永就成了门头沟人。都说一个姑爷半个儿,可白永不是半个,而是一整个儿。他一年也回不了一两次暖壶厂的棚户区,当时家里的人口多,回来也没有下脚的地儿。

后来,白永两口子向政府申请了宅基地,建成了一处大院子,北房八间,耳房二间,东西厢房各两间。高高的地基,宽宽的晾台,高庄大户,既豁亮又气派。白永媳妇是个敞亮人,新房子盖好之后,首先就和他商量,说山里的车少,清静,空气又好,最适合养老,要把白延堂老两口子接去照顾,让他们舒舒服服地过晚年生活,平时爬爬山,钓钓鱼,每天早上起来听听山里的雀儿叫,看看大西山的风景。那时白老爷子和老伴已经退休,大儿媳妇一片孝心,又打电话叫又上门来请,来来回回折腾了三五趟,再不去西山大台子看风景听鸟儿叫,都不合适了,于是老两口子儿就去门头沟伏低儿伏凉儿地住了两年。

白丰是老二。他从小在大舅家长大。大舅是河北涿州松林店人,是个大胖子。因此白丰也长成了大胖子,因为大舅是杀猪卖肉的。住在涿州范阳路和桃园大街一带的市民,差不多都买过他大舅的猪肉,只要一提“张彪肉铺”,人们眼前就会浮现出留着大胡子,光着肥膀子,长着密匝匝护心毛的张彪,那就是白丰的大舅。

松林店虽是个小地方,但史上留痕,是三国时张飞的老家。张彪总说自己是张飞的六十六代孙,这事,没个准谱。那时白延堂一家住在暖壶厂平房,檐低屋窄,白丰就在涿州农村大舅家养着。他喜欢大舅,大舅宰猪有肉吃。白丰十二岁才被接回北京市里上学,可他在乡下玩疯了,天天哭闹着回涿州,要找大舅。后来白丰就以“过继”的名义给他大舅当儿子。再后来,他大舅在卖肉时,与一屠夫发生口角,被对方尖刀翻了肠子,归西了。白丰便继承了大舅名下宅子和遗产。现在还生活在涿州。但是,这么多年,他的户口一直在暖壶厂,没挪窝儿。

现在老城根儿邮局的主任,白年,是白家老三。白年比白丰在笔画上多两笔,年纪比二哥小两岁。他从小儿便老实巴交不爱说话。刚参加工作时,穿着邮局绿色的工作服,戴着绿色的大檐帽,骑着邮局配发的二八加重自行车,车子后架的左右两边各挂着一个装邮件用的绿色帆布口袋,东跑西颠给划片单位和住户送信和报纸。那时,白延堂看着三儿子骑着墨绿色的自行车,每天穿行于街头巷尾,心里那叫一个美。邮递员,在曾经岁月里,是光荣的“八大员”之一,也是一份十分体面、特别受人尊重的差事。白延堂对暖壶厂里的女工了如指掌,觉得喷漆工小匡那姑娘朴实又踏实,就托副厂长老周当月老儿。嘿,没想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那么巧了,小匡的父亲母亲正是白年他们邮局里的领导,也看上老三了,正放话儿托暖壶厂老周搭桥撮合。活该老周露脸,没费吹灰之力,就白白赚了两条恒大烟。

白老爷子说,分房的时候,他和老伴本应该分一个四十来平米的。正因为三儿媳妇也是厂子职工,她和白年领了结婚证了,就写了一个申请,主动让出已分到手的一间单身宿舍,要求把房子和我们老两口子分到一起。厂办开会研究了一下,就批了。所以,这个家属楼的面积里,有三媳妇一部分,也许是十多平米,也许是二十平米,不管多少,反正是有。但白年邮局那边也分房子,他把应该分的一居室与岳父岳母合在了一起,分了一个大两居。

大女儿白平结婚在房山,家里搞建筑,日子过得不错。不缺钱不缺房。一九九几年时,暖壶厂彻底停产了,家属楼是厂子租给职工的,厂子一散伙,便说要卖给职工,交钱给换正式大房本儿。白家住的这套六十五平米,要交两万六。

“厂子都开不出支干不下去了,上哪儿弄两万六去啊?”白老爷子温暖地回忆着,他飘飞的眼神闪着光彩。

“我一咬牙,说,不买了,就这么住着吧。可大闺女见我心里天天咯噔着,都没和我们老两口子商量,顺着给我们交水电费的道儿,就把房款给交了,两万六,都没眨巴眼皮儿,便把小房本给我们换成了大房本。而且,写的户名是我们两口子:白延堂、张淑芬。

“拿着大房本之后,我能不高兴吗,整栋家属楼咱老白家是第一个交上钱的。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根本没用我白老头子操心,也没有让我张嘴费唾沫,大闺女悄没声儿的就把钱给交齐了。是我大闺女白平给出的全款。我高兴啊,打电话把这事通报给了几个孩子,大儿子还跟我开玩笑,说我占便宜就乐,典型的北京小市民。而且白永说,你这个老爷子一辈子净占便宜了,他自己在门头沟盖的房,没用我操心;他二弟得了舅舅的产业,没用我操心;他三弟有老丈人罩着,吃喝拉撒住用行,匡家都是足足的,更不用我操半点心……白永说老爷子,您不能光占大便宜不出血呀!他偏让我请顿客,说一家人好好聚聚,要庆祝一下才好。我也高兴,行,就一口应承了。

“于是我就给二丰、三年、大平、小小都打了电话,让他们各自都带上各自洞里的神仙——一家老小,全来。我说:‘如来佛祖,请众仙家前门全聚德神仙会。第一是给你们的妈过生日;第二是庆祝房子拿到大房本儿。’好家伙,请客那天在全聚德开了两大桌,二十来口子人欢聚一堂。这么多年,这是我们白家第一次大聚会,大家在一起,吃呀、喝呀,热闹、高兴。大孙子白彬那天还弄来一个摄像机,从头到尾把全家人大聚会高兴、热闹的场面录了像。过后儿,把录像带复制了一家一盒,也给我们老两口子一盒。老伴活着的时候,我俩得空儿就放一遍,得空儿就放一遍。每放一遍,我们这两个崩了豆儿的干豆角子,就能高兴好几天……拍得真好,真好。”

白延堂慢慢地起身,走到书柜旁边,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盒录像带,递给了九儿和小英子。

“就是这盒带子。”

“白大爷,您这如来佛祖可真厉害,一呼百应,众神来到。您家这神仙会可真让人羡慕!”九儿说。

“唉——别提这‘神仙会’了!”白老爷子摆了摆长满了老年斑的手,“这录像带,现在成了导火索了。”

白老爷子在无奈的叹息中,又将思绪拉回了那一次全家聚会的现场——

“过生日那天,老伴张淑芬心情很激动。第一是因为在北京最大的饭馆子过生日。第二个原因是房本上面也写上了她的名字‘张淑芬’。以前那个小房本写的是白延堂,包括厂子里开支啦、分东西啦、发月饼啦、发带鱼啦……所有吧,我那老伴就从来没有签过自己的名。她就负责上班、干活,其他的都是由我代收代领。现在大女儿白平为了让她高兴,特意把她的名字也写上了。她很激动,把房本打开,举在摄像机镜头前,说:‘我大闺女白平花钱把张淑芬这个名字写在房本上了,现在老妈立个遗嘱,等我百年之后,我把这个房本上我的那份,还给你白平。’

“白平和大姑爷当场就说:‘妈,我们不要。给您花钱买的,就是您的了。我们俩也不是为了臭显摆,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们这两年活儿多一点,钱好挣一些,我们能多给爸妈分担着点,也是应该的。’

“白平两口子这么一说,其他所有人都回应:‘白平,这两万六是你们两口子出的,妈高兴留给你,我们没意见,举双手赞成。但是,咱们得让妈对着摄像机再重复一遍,留个证据,不然妈出门就该反悔了。’

“我老伴有点‘人来疯儿’,真的十分认真地对着摄像机说了一遍:‘我百年之后,这个房本上属于我张淑芬的那一半,由白平继承。你们所有人都同意吗?’全家异口同声地说:‘同意!’老伴在摄像机前掐了我一下子:‘老头子,你那一半,你打算怎么办?’我当时都被她问愣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最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想开个暖壶博物馆。’我的话一出口,大家哄堂大笑,一起指责我:‘捣腾一辈子暖壶了,家里的暖壶叽里咕噜的,哪儿哪儿都是,比厂子库存还多,老了老了,还要开暖壶博物馆,真没追求!这一辈子就不能有一点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吗?!’……”

“这家庭气氛不是挺融洽和谐的吗?”九儿问。

“证据!”小英子低声暗示,九儿一翻白眼儿,轻哦一声,恍然大悟。

白延堂听到了小英子说“证据”,也听到了小九儿的“哦”。他并未过多地解释、肯定或赘言,只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这瞬间的沉默,是一种无言的苍老。

“你们宣传的政策上说,拆迁安置要按户口本子的人头儿安置,对吧?”

九儿和小英子没想到白老爷子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俩赶忙点头称是。

“现在这房子对应的户口本子上,有俩人名……”白老爷子举着二拇指和中指说。

“您和大妈!”九儿抢答道。

“俩,我,外孙子。”

原来,白延堂的小女儿白小大约十年前就离婚了。她一个人租着房子,拉扯孩子,还得上班。白延堂老两口子看不下去,就让她把孩子送到暖壶厂这儿来,帮她带着。孩子一出生,他爹就不着家了。所以,这孩子也改姓白,取名白晓强。晓强在这里上的幼儿园,后来又想在这儿上小学。可小学入学是划片儿的,要求属地入学。就这样,白小就把白晓强的户口转到了白延堂的户口本上了。现在白家的户口本子上就剩这一老一小,确如白老爷子所言——俩人,他和外孙白晓强。

“嘿——原来这样!老话儿怎么说的,盐打哪儿咸,醋由哪儿酸,我这个暴脾气,得问白大爷,这个事你那姑爷就没给个说法?难道你女儿就这么着被他打发了?”

“打幡?谁知道那王八羔子给谁打幡去了……”

九儿和小英子被白老爷子说得愣住了,之后两人对视一眼,便开心地笑起来。九儿想都不敢想,只心里面纳闷儿,以前说话噎人、个性倔强的白老头,今天听他说话,语风依然,可怎么不觉噎人,反而觉着风趣幽默了呢?

“合情、合理地分配,不合法;合情、合法地分配,不合理;合理、合法地分配,又不合世道人情。白老爷子家的情况,真是有点特殊。还真的不能怪他不签字。现在让我说,这个安置房该安置谁,补偿金怎么补发,我也择不清楚。似乎都应该有份儿,可又似乎都不符合要求。”拆迁办的副主任方平,看了九儿重新整理出来的关于白延堂家调查摸底的报告,眉头攒在了一起,啪啪地拍脑门儿、扯头发。

接着,这份报告交到了何主任桌上。

何主任看完令方平一筹莫展的报告,静静地坐过了三分钟,之后开始挤按睛明穴,并做深思状。四个八拍的眼保健操第一节做完之后,他却闭着眼说了一句:“我这脑袋瓜儿,真跟小鬼儿捏过似的——疼。”他瞅了瞅旁边的小英子,意思是问小英子,怎么办?

小英子双手托着腮帮子发着呆,脑袋里也是一锅粥。“我觉得是不是征求一下白老爷子的意见,再把他那几个子女都请来,一起聊聊?”

何主任咬着牙齿,闭着嘴巴,艰难地点了点头。好像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试一试未尝不可,但成功的概率不会大于零。

“我去请白老爷子,先到咱这儿合计一下。”

九儿适合干这种蹦蹦跶跶的事,她觉得只有这件跑腿儿的事力所能及。或者说,干了这件跑腿儿的工作,主任副主任也许就淡忘了、原谅了她曾经在工作中,因怠惰和傲慢而犯下的错误。

不多时,白老爷子被九儿搀扶着来到了拆迁办。何主任隔窗望见,便赶紧出门迎接,把白老爷子请到自己的房间里,拜年话儿说了一大堆。然后,他恭请白老爷子指点迷津。

“您穿官衣、戴官帽,锃亮的皮鞋,白手套;我缅裆裤、破外套,洒口布鞋,大草帽。在这件事上,您代表政府,我全听政府的。怎么办,怎么好,我都全力配合。”白老爷子说。

白老爷子幽默风趣的开场白,冲淡了大家的紧张情绪,令拆迁办的所有工作人员大加赞赏。这是白延堂第一次在拆迁办亮相,他给拆迁办所有人都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洒口布鞋,大草帽……这真不是一般人可以装出来的洒脱。用佛家的话说,这叫‘大自在’,您说对不?”

“您高明!”

“以前是我们沟通不够,工作有疏漏,对您家的情况我们也掌握得不够全面和细致。今天将您请来,是想听听您的意见。您定了调子,我们就有工作的方向、努力的目标,也就为您早一天迁入新居推进了一步。”何主任说,“您不要太有顾虑,也不用考虑这考虑那的,就说一下您心里的真实想法,然后,我们再一起努力去实现它。当然,如果实现不了,我还可以再研究制定其他的、可实现的、利益最大化的备选方案。”

“第一,我从来不想当钉子户,并且我想尽快搬了……”白延堂此言一出,更惊飞了大家的意料。在场的几个人由衷地为他而感动,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

“第二呢,我想把安置房和补偿金都给我的二闺女白小,然后我和她一起居住。”

何主任说:“现在,按我们的拆迁安置规定和办法,如果只抠字眼儿的话,您家的安置,只有您和白晓强的份。因为您的户口本上,只有这两篇儿上有字,其他人员都不在内。所以,您刚才说的,能不能最终实现,需要您的配合,我们也会尽最大的努力。您还有第三吗?”

“有啊。当然有啊。第三,我就是全力配合,按你们说的办,听你们的安排。”白老爷子的话,使在场的人又鼓起了掌。

“我们正在合计,针对您家的情况,把您家各成员都请来,大家坐在一起,开个协调会。让大家都谈谈各自的想法和要求。”何主任说。

白延堂站起身说:“我同意。没问题。你们合计吧。什么时候开会,我再过来。”说完,转身就要出门。九儿赶忙上前搀扶,然后又把他护送回家。

白老爷子先走了,但是拆迁办还在为这事想办法。

何主任说:“咱们就先让白延堂把这几个子女请来,听听他们都有什么想法,结果也未必就很坏。他大儿子白永,也是六十来岁的人了,已经到了‘不以物喜’的淡泊年纪。二儿子白丰,他在河北有家有业的,他能来北京争竞这点蝇头小利吗?老三两口子现在有房有车、有医疗养老的社保,更不差这点钱,况且还是邮局一把手、大主任,受党教育这么多年,我觉得他应该是有一些涵养和素质的人。大女儿白平,那就更不用说了,腰里子弹满满的,有钱儿人。要说不好谈的,可能就是这白家二闺女,不管怎么说,她儿子白晓强的户口在这个户口本里,而且现在这户口本里,就白晓强和白老爷子俩人,这个孩子还符合咱们的安置政策。其他人的户口,虽然有的也还存在于已消亡的暖壶厂名下,但是,他们是散居,跟目前这个家属楼的大房本只能说有不可分割的历史渊源,我们确实也应该充分考虑他们的利益,这也是政府维稳的重点。但是,要我说,现在这个有大房本的家属楼,和他们已经没有实际联系,和他们或者说‘散居户’有直接关系是大房本之前那个小房本时代的暖壶厂分配的租赁制度下的家属楼。没错,都是这个房子,同一所房子,但是它已经发生了本质的改变,性质完全不同了。所以,这个户口册上的两个人——白延堂、白晓强——比较关键。咱们这是在拆迁办里小声说话,如果白延堂老爷子在这节骨眼上一撂挑子,完!这家人,肯定是打不完的罗圈架。”

方平接过话说:“咱们还是按刚才主任说的,把他们都请来,热情服务,先听听他们各自的意见吧。”

拆迁办所有人员一致同意何主任的意见。都说何主任不愧是江湖上传颂的“合适佬”,方法多,掌乾坤,果然名不虚传。何主任呵呵一笑,说:“我干每一件工作,确实都想让各方都得到利益的体现,都合适,心满意足。但是这回,够呛。十有八准儿,要栽。”

时间约的是周六下午两点。地点就在拆迁办会议室。

白永、白丰、白年、白平、白小,准时到达。

白延堂给儿女取名字的时候,五个孩子的名字中都含着一个竖画——“丨”,说这是让他们长大成人后,不论走到哪儿都要有北京人的范儿,能挺直腰板儿做人,要戳得住,立得稳。

兄妹几个人一见面嘻嘻哈哈,互相问候,亲热有加,根本不像有什么矛盾,更不像有针尖对麦芒的利益之争。拆迁办的几个人一看这种场面,感觉今天有门儿,兴许能把合同一起都签了字呢。何主任却皱着眉头,直叹气。他对身边的小英子和九儿嘀咕:“以我多年的工作经验,这件事咱们促不成了。这几个人,面和心不和,但是心不和,只是对待各自利益的时候,对待局外人,他们又异常地团结,有‘拧成一股绳’的劲头。所谓‘兄弟阋于墙内,而外御其辱’,就是说他们呢。一会儿白老爷子一到,咱们就开会。瞧着吧,麻烦按门铃——麻烦到家了。”

过不多时,白老爷子拄着拐棍在方平的搀扶下,走进了会议室。白氏五兄妹赶紧上前和老头儿打招呼,嘘寒问暖。白老爷子看着几个孩子都同时到场,出现在他的面前,又激动又带怨气儿说:“昨儿,你妈死,你们都有没到场的……”

老二立时不爱听了,瞪着大眼珠子说:“爸,我妈去世时,我去河南收猪去了。您不能把这事总挂在嘴边上。再说,我妈哪是昨儿个死的呀?我妈要是说好昨儿个死,我前儿个不出门也得先来这儿。”

白丰的话音儿一落,大妹妹白平不爱听了,站起来对二哥说:“你这话说得真不中听,什么叫‘妈要是说好昨儿个死’,你这是人话吗?“

白丰也自觉说得有些不妥,赶忙改口说:“我就是个宰猪的,粗人。你别跟我掰扯这字眼儿。”

何主任看这协调会还没有开,这兄妹就直吵吵,赶紧叫停,拦住大家的闲淡话头,便宣布会议现在开始。他首先介绍了拆迁政策、拆迁形势、拆迁安置进度、拆迁安置方案、选房方式等文件精神,之后,又针对白延堂这套家属楼的拆迁安置进度和所做的工作进行了通报。

“今天把大家邀请过来,一是我们工作的必要程序,二是这也是我们受你们的父亲白老爷子之托。就是想让大家坐在一起畅所欲言,把各自的想法、要求、愿望,都聊聊,以便咱们拆迁安置工作的稳步推进。另外,早签字,早选房。这对大家也是有利的。”何主任说完看了看白老爷子。白老爷子会意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哦——原来,你们拆迁办是把我们家当成‘钉子户’啦?”老大闷着头说,“爸,咱们家自己的事,在家里说就行,上这儿来挂号,多丢人呀。再说我们兄妹几个人有什么事不好商量啊!”

何主任赶紧解释:“大哥,您别误会。在我们眼里,只有不合格的服务,从来就没有所谓的钉子户。家里说也可以呀,只是老爷子要求上我们这里来聊。他说,你们办公室宽敞,还有免费的茶水……您瞧,您没到之前,我就把茶给您砸了上了……”

兄妹几人一听何主任这么一说,感觉这“省茶省水”的话确实是老爸的口吻,像老爷子的说话风格,就都不吱声了。

白老爷子见几个孩子都不吱声,便先开口表了态:“你们的爹——我,白延堂,如果明儿早上两腿一蹬,穿不上鞋了,齐活儿,那就可以盖棺定论——白延堂捣腾了一辈子暖壶!我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是,我总是琢磨,这一家人的日子,就像一个暖壶胆,看上去光滑、圆乎、锃亮,光亮得都能照进人影儿。但是每个家庭之中,又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儿,小个纽儿,针头线脑儿,有大有小儿,不一而同。壶胆好的时候,灌上开水,第二天都是热乎的。即使开水用没了,大家知道它是好的,也就还会往里灌开水,第三天一打开,水就还是热的。暖壶里有热水,家就有热乎气。如果暖壶胆是坏的,把开水灌进去,一会儿就凉了。第二天第三天也就没有人往暖壶里灌开水了,一个家庭也就凉了。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暖壶胆最娇气的地方,是最下面的胆尖。胆尖一坏,全胆皆坏。原本一个锃光瓦亮又好又保温的大暖壶,瞬间就会变成万千碎片,一堆玻璃碴子,再想把这堆碎片捏在一块,凑成个壶胆灌开水,那就难喽!皇帝老儿也办不到。所以呀,一个家的胆尖,都得爱护着,千万别碰。

“我也活不了几年了,我没有别的要求,有我住的地方就行,另外,我得带着我那四百来个暖壶。”

白老爷子还要说下去,白丰说:“带那些破暖壶干吗使呀,现在人们早都用饮水机了,谁还用暖壶呀?再说了,四百来个暖壶都灌满开水,不得两吨水呀,自来水公司干吗?”

“二哥,我赞成爸爸的做法,那是爸的宝贝。他和妈,还有我家你弟妹,他们在暖壶厂干了一辈子,对厂子有感情。你在河北不了解情况,中南海都用爸爸他们生产的暖壶,给尼克松沏水的那把壶就是天祥的产品,要论收藏价值来说,这一只暖壶能顶得上你收的一头猪。你说,你有四百头大白猪,你给轰大街上去吗?”白年说。

白丰瞠目结舌,哑炮了。

大哥白永说:“我出家门比较早,这么多年在门头沟居住,对家里的关照也比较少,爸妈只和我住了两年,就回来了。我作为老大,也没有好好尽孝。我现在都是当爷爷的人了,遇事保持一颗平常心。所以对于房子安置分配情况,不参与意见,我的态度是按条文和分配制度,有我的,我就要。没有我的,我也不争。如果有我的我不要,以后难免受儿孙的埋怨。”

白丰低头不语。不一会儿,大家发现这个粗粗憨憨肥肥壮壮的汉子,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他说:“我有父有母,可自小就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我小的时候,父母都忙着上班,我还不到周岁,天天就被拴在小平房的窗户棱子上,晚上爸妈下班才能给我松绑,每天我都是一身屎一身尿,渴了饿了就更不用说了。后来就跟了大舅。吃是吃饱了,可大舅又死了……我户口现在还在暖壶厂,可人一直都是外地人。我不知道以前的小房本的房子有我多少份额,但是我知道,我是在家里分了小本房子之后,想把户口转到松林店,后来因为当地派出所的人总是不拿事,我跑了好几次也没办成,从涿州到暖壶厂看着不远,实际也一百多里地呢。我实在是跑不动了,来一天什么也办不成,还耽误杀猪卖肉。最后这事就没办成,倒是把我弄成了暖壶厂独立的小散户了。我也不是争什么,只是想说说心里的委屈。你们都享受过父爱母爱,而我就像是一个弃婴。你们说有我多少份额、分给我多少份额,我都接受,就算给我半平米都行。我的态度是,一不嫌多,二不嫌少,三不感谢。但是,要一点没有我的,我绝不答应,这事谁也别想办成。爸啊,你看看你这苦命的儿子,你到底认还是不认啊,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还有没有公平啊,差距为啥这么大啊?呜呜……妈……你在哪儿啊,你给你这个粗憨的孩子说句公道话吧!呜呜……”

白年是邮局的主任,领导说话,有重点。“现在大房本的家属楼,是以前小房本转制购买之后的产物。所以这就有一个渊源问题,那个小房本的家属楼,也就是这处房子,有我爱人二十平方米。九几年的时候,厂子倒闭,让职工购买,爸爸就没有通知我们购买这件事,结果大妹给出了钱。如果告诉我们一声,我就把钱给出了,至少属于我们的二十平米要交的八千块钱,我还是能出得起的。大妹出了,我也没意见,我知道大妹没有歪的旁的想法,就是一片孝心。这一点咱们几个人都必须认可。大妹在这一点上,比我这当哥哥的做得都好。可现在咱们说到这事上了,我愿意给大妹转过去当年替我交的这八千块钱。要不,算算利息,我给转一万两万都行。”

白平半天没吭声,最后眼瞧着拆迁办的房顶说:“嗬嗬——都不傻。行吧!那咱们就公事公办。老爷子的大孙子白彬给咱们录了像了,本来,我都不想这事了。大家今天都这么‘敞亮’,那我也就没什么顾虑了。”说完,她从包里掏出那盒录像带,啪,扔在了会议桌的中间。然后,腾地站起身,对大家说:“各位,都好好复习复习吧!我只拿我的一半。何主任,我的话说完了,我有事先走了。”

白平摔门而去。九儿和方平赶紧追了出去,拉着白平不让走,说:“这不正在协调吗?”

白平说:“我不想协调了。要调就调老爷子那一半,有我的,我就要;没有我的,我保证不斜眼儿。”

九儿和方平回到会议室,和何主任耳语了两句。何主任点了点头,补充说:“白平女士有点激动,刚才在外面说了,她不想协调了。要调就调老爷子那一半,有她的她就要;没她的,她不要。”

“凭什么还有她的呀?她给出了点钱,这房子她就划走了一半儿?再说,这录像带又能说明什么问题?我妈那天过生日、高兴,喝了点酒之后说的。那不就是玩笑话吗,这能当真吗?我妈要是把前门楼子也给她,我看她怎么搬走?她能搬走还得看看有没有人拦埂儿呢。嘁!”白年气呼呼地说,“她就是那种农民乍富的臭德行。”

“三弟,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爱听,我们农民怎么了?我们靠自己的力气养活自己、挣钱吃饭,我们怎么就臭德行了?你今天得把话说明白了。”

“二哥,我也没有说你啊。再说了,你刚才不也说了吗,你是暖壶厂的户口,你是北京市的城市户口。不是农民。”

“我媳妇是农民。我闺女、儿子都是农民。再说,我算什么北京城市户口呀,我他妈自己说出来都寒碜。我就是一个宰猪的,社会最底层儿的下三滥。”

“大家别吵吵了,都冷静点。听听小妹妹的想法。”何主任说。

“我没什么想说的。我儿子白晓强确实是为了上学,才把户口转过来的。不是为了什么安置房子和补偿款。现在也转过来七八年了。按照拆迁的安置政策,一条是有户口,另外一条就是长期居住……”

大家都说了自己的想法。“合适佬”何主任环顾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又和拆迁办的人各自交换了一下眼神,意思是,果不其然,一提安置补偿,亲情便碎了一地。何主任把目光转向白延堂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口涎三尺地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白家这个事,很复杂。大家说的都有一定道理。真的都有道理。我给大家一条建议,叫复杂的事简单办。你们看你们的父亲,这么大年纪了,身体不是真的那么好了,中国有句话老话儿,叫什么什么亲不待着,我也说不上起来,反正就是这意思吧,大家能不能都互相体谅一下,亲情为上,换位思考,互相退让一步?让白老爷子,年三十儿到新天祥小区吃饺子?……”何主任说完,把话头儿掐在这里,等待他们兄妹中有人出来接话。

但是,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了。

“其实,诸位都不愿意退让那么一点点,也无所谓,也能理解。协调、调解本来就是一边调整心态,调节站位,另一边互相理解。诉诉苦,可以;说说痛快话,也允许;但是大家都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总不至于一起到永定河滩上砸棒骨吧?和为贵。对不!你们的父亲也困了,老爷子真仁义,很体谅我们的工作。今儿咱们先聊到这儿,你们回去也都再合计合计,商量商量给我们拆迁办一个达成统一意见的、可操作的、签名齐全有效的协议书。如果几个人商议不决,可以求助司法调解、仲裁和法院诉讼。在此期间,你们的父亲,他目前还可居住在这个家属楼里面。如果到了拆迁最后的时间节点,你们还没有统一意见,我们将按照相关安置政策,给老人每月发放周转费用,老人可以在附近租个房子继续居住。请大家各自带好随身物品,散会吧。”何主任态度不卑不亢,不冷不热。

一个月之后,白老爷子收到了一份法院递送来的起诉书,原来白平将父亲白延堂、白永、白丰、白年、白小五人起诉到了法院,要求依法进行不动产分割。法院按照司法程序,先行民事调解,请起诉书上的几人,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到法院接受调解。

调解当日,几个人如期到场。最终各自还是那套言辞,互不相让。调解只能终止,不具有一丝一毫的推进意义,本案重新走上法庭审理之路。

可就在法院约定开庭审理当日,被起诉人白延堂缺席、未到庭。法院、律师和几个子女轮番给他打电话,均无人接听。正在大家着急找不到白延堂人的时候,拆迁办小英子给白永打来电话,让他赶紧来暖壶厂家属楼这里,他父亲白延堂白老爷子出事了。

白永挂了电话,把情况和法庭一汇报,开庭暂缓,延迟审理。兄妹几人赶快开车奔向暖壶厂家属楼。

白延堂老爷子,四肢僵硬,面色苍白,仰躺在沙发上,半张着嘴巴,颧骨凸起,双目深陷,茶几上的收音机打开着,桌上的电视也开着……

经过法医现场鉴定,白延堂已经死亡在七十二小时以上。死因:体弱、心力衰竭,属自然死亡。

原来白延堂三天之前就驾鹤西游了。

法院的审判官得知情况后,说:“你们哪,真是迂到家了。车子、房子、票子……不都是人的身外之物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白老爷子早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什么都没有要,也什么都没拿走,你们还等他来开什么庭啊?分割什么不动产呀?真是可笑。白老爷子也许没走远,就在空中看着你们呢。”

开庭时间可以暂缓。丧事不能缓。

兄妹几人,将父亲的尸体火化之后,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还没有来得及购买坟地,便暂时把父亲的骨灰与去年先去世的母亲的骨灰放在一起,暂存于火化厂骨灰堂内。骨灰堂里的骨灰架,又高又大,一个个的小格子密密麻麻,格子里面沉睡着许多贫穷的、没有不动产的灵魂。

在收拾父亲遗物时,家里除了有父亲一辈子收藏的四百五十六只暖壶,另外还发现父亲有两张存折,上面有这些年父母两人的退休金。几个人一起到银行查取,真不少,有二十五万余元。

大哥白永说:“用这笔钱给父母买块坟地,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其他兄妹四人,一致同意大哥的建议。

接下来几日,大家开始忙乎买坟地的事情。

白年说:“咱们不能天天综在一起,办事效率太低,应该按就近原则,统筹兼顾,分一下工,每人跑一条线,分别去各处看坟地,主要是看价格、位置、面积、规制、使用年限……一周时间为限,回来进行信息汇总,再从中择优。”

方案制定好后,大家分头行动。于是,大哥去了门头沟和延庆,白丰去了河北涿州、涞水、高碑店,白年去了大兴、通州,白平去房山、易县,白小去了三河、平谷等地。七天时间一晃即逝,大家反馈回来的信息,都不尽如人意。二十五万元人民币,听着真不少,看上去一大堆,可是哪里的坟地都买不了。

白平说:“要不,咱们给父母添点钱,最后大家均摊。”

可是话出去了,没有人响应。过了一会儿,也没人捡茬儿。

白平觉得无趣,便说:“要不,大家再分头转转吧。”

这时,白丰说:“我倒有个主意。这二十五万元钱肯定够花。而且,还能满足父亲的心愿。给他老人家建一个暖壶博物馆,他生前那四百五十来个暖壶也有地方搁了。”

大家一听,觉得白丰在吹牛呢。

白丰瞪着牛眼说:“我一细说,你们肯定会拍手称赞,不过这事不宜声张。”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白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丰说:“北京的房子、坟地都很贵。咱们买着肯定吃力,父母二老‘住’着也不安心。但是,在北京周边的一些地方,几百里开外,有一些小县城也正在搞房地产开发。他们都属于四五线以外的城市了,房价便宜得很,一两千元一平米都是贵的。咱们可以在这样的小区给父母买套大房子,二十五万元,买一百五十平米的没问题。买这样的房子,还有一个妙处。北京的坟地是三十年使用权,而这房子可是七十年的大产权啊。兄弟姐妹们,七十年啊!以后,我们老了死了,都可以把骨灰放在那里面。那就是咱白家的祠堂啊。况且,父母双亲一辈子都没住上这么宽敞的大房,虽然去世了,咱们也应该满足他们这个生前愿望啊!你们说呢?”

大家一听白丰的这个主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是脑洞大开,简直不可思议。细想想,这真是一个绝佳的好办法。

但老三有点疑虑:“这行吗?我可是党员。这是不是有点缺德啊?”

白丰说:“你哪里知道,现在很多人都这么做,只是谁家都不说。我这也是听来的招儿。环北京周边省份的很多小区都有这种‘阴阳宅’,里面入住的大多都是‘北京人’,小区里白天看不到什么人,晚上每个窗子都不开灯。有的开发商知道,但是他们才不管呢,他们以卖房为目的。房子卖出去了,他们就有钱赚。目的就达到了。再说,这也不违法呀,哪条法律也没规定说这样不可以呀。”

“我从电视里看到过,有的人就把长辈的骨灰放在自己家里摆着。窗台上呀,花盆里呀,博古架上呀……我觉得这和买个房子存放骨灰不就是一码事吗。这肯定不违法。”白平说。

白永说:“我感觉这个办法能行。以前我真的不知道,转了这一周我才明白。坟地的使用权是三十年,有的才二十五年,期限一过,还得给陵园重新交费。如果买这种大房子,面积大自不必说,做‘阴阳宅’用,产权就长了一半还拐弯儿。以后,我们都可以去那里陪着父母。”

白小说:“我没钱,这招省钱,我觉得行。爸妈也肯定乐意住在大房子里,不愿住阴冷潮湿的地下。”

白平说:“那好。咱们把房子里面,放些柜子,正好把爸爸收藏的四百多个暖壶都搬过去,当作他的暖壶博物馆,这样也圆了他人生一个梦想。”

白年说:“那咱们也别给父母买什么骨灰盒了,那盒子都是树脂做的,又贵又有味儿。咱就把父母的骨灰,直接放在父亲最喜欢的那两个铝皮、喷着牡丹花的八磅的大暖壶里,老爸老妈,一人一个。进小区的时候,也免得让别人看到咱们捧着骨灰盒,那样不好。如果放在暖壶里,就算小区保安问起来,你们捣腾这么多暖壶干吗呀?咱们也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们给暖壶博物馆搬家呢。”

五兄妹觉得白年这招更高,大家一拍即合,为能一起谋成“暖壶博物馆”这件大事击掌言欢。

一个月之后,白氏“暖壶博物馆”在北京周边省份某个小区内落成。

又三天之后,白氏五兄妹给父母上完“坟”,赶着去开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