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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给我开门

2020-05-11于安琪

散文 2020年3期
关键词:护工小孩儿爷爷

于安琪

“闺女,十五里已经下雪了。”我爸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对了,我今天去给太太上坟了。”

我在电话这头却有些愣。“太太”两个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我耳边提起过了。

“悠悠车,卜布车,悠悠车悠悠来卜布车。”

小时候,不论是我遇到怎样难过的事儿,只要听听这首小调,这首我甚至连名字都不记得,更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的满语摇篮曲,就能安心地睡着。这首满语歌儿,是我的太太唱给我听的。想到太太在压麦场里给我摘顶花带刺的黄瓜,给我剪叫“哈尼卡”的纸人儿,心里只觉得熨帖。

可是细想她的音容,我竟然记不清了。

我有些无措。据说一个人会死两次,一次是断气,一次是被遗忘。我害怕忘记她。可是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就像一块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盘,渐渐地总会零星忘记点什么,然后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太太是我爸爸的奶奶。活着的时候是家里辈分最大的老人,村子里老老少少都很敬重她。小辈,甚至连我的叔辈,无论平时有多吊儿郎当,见着她也都恭恭敬敬的,大气不敢出的叫一声太奶奶或者祖奶奶,然后活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赶紧跑开。

太太是我一个人的,是我的特权。

太太喜欢我,非常;太太不喜欢我爸,非常。

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苦衷的。我家祖上“在旗”,太爷爷年轻的时候也算是提笼架鸟、养鹰牵獒的八旗子弟。后来娶了鄂温克族的太太,生了四个儿子,我的爷爷排行第二。我爸说,我爷爷脾气很不好,不光“点火就着”,而且“没火也会自燃”,爸爸最怕他,但也最服他。爷爷小时候和太爷爷北上去过俄国,爸爸最喜欢听爷爷给他讲俄国的风貌,那儿的“老毛子”有多魁梧,那儿的“喀秋莎”有多好看,那儿的雪有多厚……

批斗大会开得最厉害的时候,人人自危。儿子批斗父亲、婆婆举报儿媳的事情不是故事。爷爷因为被朋友举报说是“走资派”,还属于“封建遗少”,和人家起了争执,气急攻心,生了急病,还没等红卫兵来家里“造反有理”就去世了。奶奶伤心至极,却也不得不看清眼下的事实——现在,没有人能护住他们娘儿四个,即使是朝夕相处的一家人,即使是丈夫的兄弟手足、血肉至亲。爸爸虽然年幼,却也咬牙担起了长子的责任,和我奶奶一起,带着未经人事的弟弟妹妹连夜逃到了天津,去投奔奶奶的表姐,爸爸的表姨,我的表姨奶奶。后来,在姨奶奶的介绍撮合之下,奶奶嫁给了一个当地“成分好”的贫农——就是我现在的爷爷。

后爷爷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他知道奶奶的情况,却仍然对爸爸兄妹三个视如己出。日子算是安定下来了。可是,太太是恨爸爸和奶奶的,虽然她也能明白,奶奶和爸爸做出这样的选择是被逼无奈的,她也知道,就算他们留下来,她也不敢保证一定能护自己的儿孙无虞,但她还是不肯原谅。于是,此后的十五年,太太没有给奶奶和爸爸寄过一封信或是打过一个电话。托人去问,得到的消息也是“她说她死了”。

可惜,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老太太,能狠下心来不原谅儿媳和长孙的忏悔,却没能抵住小重孙女的憨皮赖脸。

十五里,一个把里程数当作名字的村庄,那是我去过的最冷的地方。我永远都记得,那天我穿了双红色的马靴,那是我舅舅在北京给我带回来的新年礼物。我娇气得很,怕积雪浸湿了我的新靴子,一路上都只让爸爸抱着我,不肯下地。爸爸在吃了太太的闭门羹之后,拢紧了我的棉衣,抱着我轻轻地说:“咱们今天能不能进门儿去见太奶奶啊,就全看你的本事了。”我似懂非懂,却也知道我此刻是该抖机灵耍赖撒娇的。十分不情愿地被爸爸放在地上,扭捏地踩在雪花上,愤愤地想:“太奶奶真讨厌!”

踹了门,叉着腰,我放开了嗓子喊:“太太!给我开门呀!要不我就冻坏啦!”

老木门传出沉闷又悠远的声响,却半天也没有回应,就连院子里一直狂吠的看门狗也偃了旗息了鼓。我不服气,正想再踹一回这小破门儿,小破门儿却突然开了,嘎吱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门槛里站着一个把两只手都揣在袖子里的小老太太,她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像是《小兵张嘎》里日本鬼子在城楼门上架起的探照灯,好似搜索八路军踪迹一样寻着我的错处。“接下来就是要审问小八路了。”我把自己想成小英雄雨来、刘胡兰一样的英雄人物,抱着“必死”的决心。却只听她说了一句:

“那小孩儿,你叫我啥?”

太太连说话的语气也不似我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位长辈一般和蔼,是一种不经意、冷漠却又夹杂着些颤抖的语调。我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方才的勇气烟消云散,害怕得畏缩在妈妈身后。我爸向前迈了一步,又退了回来,声音不大地叫了声奶奶。太太梗直了脖子,眼圈有些红,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长呼了一口白气,慢慢地蹲下身,把她刚刚揣在袖子里的手拿出来,伸向我,“那小孩儿,你过来,你刚刚叫我啥?”

爸爸也红了眼睛,鼓励地看了我一眼,我怯怯地走过去,把雪踩得咯吱响,雪仿佛有生命一般,正在哀怨着“好疼好疼”。我想到这儿,一下子不敢再咯吱咯吱地踩绵绵的雪了,步履轻浮地快跑过去,迈过那好似城墙一样隔开太太与我们三口人的门槛,走进那属于太太的城里,搂住她,对她说:

“太太,我叫你太太。”

太太一定是太爱我了,我想。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什么会在我母亲去世之后,力排众议把我接到十五里;会把反对我住过来的子女孙儿全骂了个狗血淋头;会在我爸爸饱受丧妻之痛,一时之间不能从痛苦中走出来,从而冷落了我的时候,指着我爸的鼻子问:“你算是个什么爹!”她会拿着扫把指着村里嘲笑我不会说达斡尔族话、满族话的小孩儿说:“再敢欺负我们家小孩儿,老婆子可就打上门儿了!”她还会盘着腿坐在炕头上搂着我,一遍一遍地给我唱摇篮曲,即使我根本没在听。

太太一定是太爱我了,所以才能解释她为什么会在我爸以要上学、要学文化为理由接我回天津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把她亲手缝的小老虎枕头装进包里,说:“我们家小孩儿只有搂着它才能睡得香。”她会坐十多站还要转两趟的公交跑去邮局,给我邮晒干的柳蒿芽。她也会在我回天津之后难过的时候在电话那头给我唱摇篮曲。她还会在得了老年痴呆之后仍然守在门槛这头,拄着拐杖问门外跑过的小孩儿:“那小孩儿,你叫我啥?”

爸爸总是宽慰我说,太太得的病,叫老了,这是人必须要经历的。可我不这么觉得,我甚至开始迷信因果循环报应。

太太救回了濒临自闭的我,然后她病了,是不是我抢走了她的运势?我开始计算这件事的可能性,我一遍一遍地想,我睡不着觉,我不敢见她……

等我终于鼓起勇气回到十五里时,才得知她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了。护工阿姨说,一开始,她很爱和护工阿姨讲我小时候的事。后来,她每日守在院子里嚷嚷着要给我开门。渐渐地,她连提起我的次数都越来越少了。她不再愿意说话了,每天只是坐在炕头上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看着那个小破门儿,不服的劲儿又上来了。

踹了门,叉了腰:“太太,你再不给我开门儿,我可就冻坏了。”

奇迹要是那么容易出现,就不叫奇迹了。

护工给我开了门。我带着说不出的悲恸迈进那个曾经被我视作城墙的门槛,再次进入这座属于太太的城,可惜城的主人再也不会表现出一丝的悲或喜了。我想去牵她的手,想要通过最直观的触觉让她知道,她的小孩儿回来了。可是,她拒绝了我,她的手又揣起来了。

我知道,我迈进了太太的城,可是太太,她再也不记得要给我开门了。

太太第一次,拒绝了她的小孩儿。

我坚持要和太太住一个炕上。护工却极力地劝阻我,她說太太会在晚上起来后围着土炕摸索,问她在找什么她也不回应,但要是不让她找或者动作大了吓着她,她就会发脾气。

我说我不怕。我怎么能怕?那是我的太太,是把失去母亲之后几乎自闭得不再说话的我救活过来的太太啊!护工拗不过我,只得嘱咐我,夜里太太要是有动静,一定要慢慢地,不要吓着她。护工又安慰我,只要让太太把整个炕摸索过一遍,她就会歇下了。我满口答应着,还自信觉得能做好。

等到夜里,果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开了灯,尽可能声音小、语调慢地问她:“太太你要找什么呀?我帮你找行不行?”可我还是吓着她了,她开始朝我扔东西,先是枕头,然后是被子和外套,最后拿起炕边立着的塑料输液支架。她的脸是那样陌生和狰狞。我尽最大的耐心一边安抚她一边躲避那些“武器”,可还是没能躲过,额头上被狠狠地打了一下,火辣辣的疼。那些年我很依赖太太,只要有她在,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被玫瑰花瓣包裹起来的柔软国度。可是现在,花瓣退去,换成尖利的刺。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开始掉眼泪,开始哭,开始什么也不顾地号啕大哭。不是在控诉她没有认出我来,也不是今夜她对我做的种种,只是难过。我最后的避风港,失去了。

太太突然扔下了手中的支架。我以为是我突然大哭吓着她了,胡乱抹了眼泪,整理好心情去安抚她,却见她向我伸出了手。我一愣,心里苦涩更甚,小心地挪过去,隐隐地期待着什么。我盼着她能给我一个拥抱,却也小心地防备着或许她下一秒就会扔出武器来。她搂过我,用一种干哑的我从未听过的声音说:

“你大点声哭!”

我突然想到,那是我生命中最难挨的日子。十岁的小孩儿,刚失去了母亲,唯一能依靠的父亲也沉浸在痛苦中消沉得谁也顾不上,即使是自己的至亲骨肉。等到学校老师找上门来,大家才发现,这个小孩儿已经不愿意再和这个世界说话了。我被医生打上了“有自闭倾向”的印记。随后进行的几次脱敏治疗效果也都不甚理想,所有的人都在惋惜着“这个孩子完了”“没救了”,就连我爸都决定放弃治疗,准备听天由命了。这时候,只有太太坚持着,她把我接到了十五里。可是我还是不会说话。夜里不小心掉到了地上,疼却也不会说话,只是躺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黑暗。太太半夜醒来给我盖被子,却没摸到我,心里急坏了,但又因为医生“不要吓到她”“不能给她过分刺激”的嘱咐,谨慎得连灯都不敢开,只是围着炕摸索。最后在地上找到我时她气得不行,她哽咽着骂我:“你哪怕是哭也行啊!你可让我知道你在哪儿啊!”

自从母亲去世,包括爸爸在内的所有人都告诉我,“不许哭”“要坚强”“不要提起妈妈”“要忍着”。只有太太对我说:“哭出来。”她难过得不行,我看着她,突然听见了这句话,委屈地哭了出来。

我哭了,她却笑了,她说:“哭得好,大点声哭!”

太太她从来没忘记我,是我忘了;她从来没忘记给我开门,是我忘了去敲门。是我忘了跑到那小破门前踹上一脚,再不服气地喊一声:

“太太,给我开门!”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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