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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

2020-05-11许冬林

散文 2020年3期
关键词:渡船沙地月色

许冬林

月光下的路,似乎都是平的。

我看看天顶的月亮,看看脚下的路,觉得我和母亲走在霜地上,也像走在月亮上。

月亮上,也是初冬吧?上面桂树已凋,叶子被风吹落,全落到我们人间的田畴阡陌、房顶院落。

不出十分钟,我们就上了大江堤。江堤上的风,似乎腰身宽大到猎猎撞人,却也不见树头摇动,想来是我们行走中错把迎面的寒气当成了风。月光倒更是亮堂,无遮无拦,仿佛有铺不完的银粉,到处播撒。

蜿蜒长堤,除了我们,无有人影。四野阒寂,人间不像人间。只有我的脸,冰凉柔软,这是落了月色也落了晨霜的脸。我和母亲走在月照之下,走在无边的霜气里,像两粒小小的紐扣,又小又结实又透明。

也没有蛙鸣,没有虫唱,连喜欢夜飞的乌鸦,影子也不见。这江村的声音都被月光舔干净了,或者是被晨霜给密密缝紧了出不来。

只有我的足音,连着母亲的足音。我们的足音把连天连地的月光,踩出了许多窟窿。我心里感到抱歉,可是一回头,身后月光圆融清透如初。

我们并不显得那么多余。我们也被月光融化着。

江堤两边,田野和房舍都沉在一片淡墨似的幽暗里,那幽暗薄得像一小块墨渍。堤脚下,我严厉的音乐老师住的房子,化成了墨渍;我的大眼睛的同桌家和她家门前的莲塘、莲塘边的柳树也化成了墨渍。他们都睡在梦里,连同村庄一块儿被月光捏成了宣纸似的薄片。

月照之下,万物似乎都被抽去了重量。林木、村舍、长堤……它们立在大地上,像立在宣纸上。而无人的江堤上,母亲的影子小小,我的影子小小,我们也在宣纸上。

月光把世界变轻了。

母亲终于歇了肩,我们母女俩站在微冷的江堤上,站在月光里,不知说什么好。这样清澈空明的水晶世界里,似乎说任何一个关于寻常生活的世俗话题,跟眼前的月色与繁霜,跟眼前的空旷和岑寂,都远隔千山万水。

阿晴冷不冷?母亲问。

刚出家门时,我是觉得到处凉浸浸的。可是路上一跑,身上已经热起来,紧紧扎在脖颈处的围巾已觉累赘,只有脸颊摸着依然像冰棒。想着弟弟此刻还在温暖柔和的被窝里,我的心上掠过一丝委屈,可是内心又为自己亲眼见到冬日凌晨月色霜天的奇景而惊喜——我从来不知江堤两边的田野村庄如此莹洁迷蒙,如此广大沉静。

我们且走且停,月亮且走且停。偶一抬头看,它依然又高又远,像用繁霜在不断锻铸敲打,洁白清冷。我忽想起妈妈教过的童谣,此间吟来真应景。“月亮粑粑跟我走,我到南京讨笆斗,季季刀子割韭菜,萝卜干子喝烧酒。”南京在我们江对岸的下游,此时江水拍打古城,月光笼罩古城,像一首古诗,是那般遥远而悠扬的存在。笆斗是一种柳条编的圆底容器,可盛放谷物等粮食。那时不懂为什么要到南京去讨笆斗,我家的杂物间就有笆斗啊。笆斗不盛粮食时,我和弟弟常常爬进去,坐在里面像不倒翁似的摇晃。我想,发大水时,我可以坐着它漂浮,像远古洪水神话里的葫芦。

童谣里,去南京,就像我们此刻去荻港,也许讨笆斗不过是个由头,真真是想赶一个人头攒动、热闹喧哗的早市。那时,南京在我们这些沿江而居的人的心中口中,确乎是一个神往的高地。而童谣里的南京之行,也像此刻,是一趟月下赶路。到了南京呢,少不掉一顿美食,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

月光走完了,南京就到了。

下了大江堤,要穿过一片辽阔沙地,才能到达贴着渡口的那道小江堤。

这块沙地,百年之前,还是一块江洲,泥沙不断淤积,终于让它和大江堤抱紧。于是我的祖辈们,在江洲临水的那一侧,再垒土筑堤,成就了一段一段的小江堤。沙洲上种菜、垒屋,荒芜之地,渐渐成为村庄。

冬夜的沙地,空旷幽静,缓缓起伏的沙坡上,能看见冬小麦一畦畦的黛色影子在淡淡的月色里,像流水走过的脚印。低处有窄窄的水渠。清瘦单薄的水渠,幽幽地泛着波光。开阔的沙地之上,只有我们的脚步声。我们的脚步声,像一粒一粒的豆子,走一步,种一粒。我心里欢快,这熟悉的白沙之下,累累装满了我们的足音。

有时,远远看见一坨黑影一动不动,蹲在沙地边,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一捆没有被农人收走的棉花或玉米的秸秆。这么好的月色,这样光明宁静的世界,大约不会有人舍得出来为贼为盗,来半路骇人的。月色把白日那些冷硬的黑瓦屋顶、灰色石桥、赭色柴火和树木,都一一安抚得驯良寡语,照耀得温柔静谧。月色笼罩的江村原野,完整透明,落不进一粒邪心歹念。

远远的一片疏林里,有一座座隆起的黑影,那是坟茔。我和母亲都看见了,也都知道。平时白日里去江边的外婆家,我们也会穿越这一片辽阔的没有人家的沙地,那时坟茔是神秘阴森的。可是,月光下的一座座坟茔,却也充满光明和宁静。先人和庄稼一样,都不会说话,都睡在月照之下的沙里,只是春天到时庄稼会发芽,而先人不会发芽。

过了这一片沙地,就到了一座村庄。村头有个土地庙,好矮小的庙宇,简直跟我家的灶台差不多大小和高矮。每次去外婆家,都会经过这个土地庙,我常常会停一停,看看土地菩萨的模样。有时路过,就着人家燃过还未熄灭的几根香,也会去拜一拜,求土地菩萨保佑我考试能得高分,最好还拿个奖状。期末考试,果然拿了奖状,不回家,从学校出发径直去外婆家,路过土地庙,觉得土地菩萨像语文老师一样慈爱,真的会赏我奖状。

这个冬天,母亲满身月光挑着货物,我在前面引路,像观音脚下的童子。我们路过土地庙,我好奇看一眼,月光下的土地庙依旧矮小,薄得如一面屏风,土地菩萨朝南而坐,此刻他的面容隐没模糊在背光的阴暗里。我想,土地菩萨此刻一定没起床工作,不工作的他也一定寻常如我的父亲和叔伯。原来,菩萨也和我们一样,都是平头百姓,不过是各司其职。我觉得,我和菩萨是平等的了。

我们匆匆走过土地庙,像走过一个邻居家的门口。

轮船的汽笛声,呜呜自江面传来,远远嗅闻到江水的味道,我和母亲便加紧了步子。穿过沙地,走过土地庙,转弯上了紧贴江水的那道小江堤。堤脚沙滩的一端,长江是醒着的。淡淡月光下,水声哗哗,长江像我们一样,在赶着长路。泠泠水气穿过月色,将我们周身濡得更凉。

风更大了,月光跟着江水铺,波光颤动,无边无际。我站在江边,仿佛置身浩茫的宇宙,竟有自失之感。长江在这里已经拐弯,不再自西向东而流,而是自南往北而上。我看见江对岸的依江丘陵上方,东方已有一角天空在晨星寥寥中泛出鱼肚白,山下人家的房屋还氤氲在月色水汽里。

我们要乘坐的渡船还静悄悄泊在岸边,随着江水微微颠簸起伏。江边的沙滩,月色之下,犹如母亲的梳妆台,平坦洁净。浪花将沙滩舔一口,吐回来,又舔一口……哗哗的浪花声中,我听到铁板哐哐的响声,开船的人已经上船,江堤顶上陆陆续续有人影移动,他们或肩挑,或车拉,披着晨晓月色和霜气,带着鸡鸭蔬菜和日用货物,和我们一样,来赶早班船。

渡船上的灯黄得像个大南瓜,鸡鸭被缚的脚从箩筐边沿戳出来,它们圆而亮的眼睛张皇四顾。船上的人影货物渐渐密了,鸡蛋、萝卜在船客们的箩筐里,也像月亮一样净白。江堤内远远传来的村狗的吠声,吠声后面接着邈远的鸡啼,渡船上的箩筐里立刻也有了呼应,喔喔的叫声后面有翅膀扑动的声音,大约手脚被缚令它不得尽兴高歌。鸡鸭的咯咯嘎嘎叫声,船客用江北方言絮絮而谈的说话声,船板被扁担、板车碰撞的哐当声……这些人间的各样声音,像一个个活泼灵巧的喙,把一个琉璃般的月夜给啄破,让晨光漏进来。鸭子的脖子从竹筐的孔里伸出来,探头探脑,我伸手抚摸,它们即将也要过江,不再随主人回来。这些活到冬天的鸭子,若放了它们被缚的双腿,让它们站起来,应是一只只堂堂威武的中年的鸭子。此刻它们黑色的羽毛间偶尔能看见幽微迅疾的闪光,仿佛怀揣勋章。而鸭子旁边的竹筐里,大白菜拦腰系着草绳,又白又胖,像小猪酣睡。

燈光铺盖渡船,我们忘记耳畔的月亮。再抬头,湛蓝的星空不知几时起已遭遇了一场白水浅浅的汇入,星子被冲刷得七零八落,蓝色渐渐稀薄,向着月白渐进。

晨风裹挟着水汽,从辽阔江面刮来,好似万马奔腾一样,也踏过我们的冰凉的脸和手。母亲将货担歇在背风的一角,她伸手掸掸我的刘海,有细密的霜落下来,我伸舌舔了舔。月亮不知几时已经被风吹落,落在我们身后的柳树林上。

轰轰轰——船儿满载货物和乡民,开始离岸,缓缓掉头,往江对岸而去。身后的柳树林,随着船儿的远离,似乎被越扯越长,它们像篱笆一样,围着江水。月色几近消退,晨光水汽里,烟水平沙上,柳树林有了人间草木的黝黑和真实。

偌大的江面上,响着轮船开动的轰轰声,我们在天和水之间,身子随着渡船,渡船随着波浪,歪斜晃动。我看着月色晃着晃着,消融于江水,消融于柳树林,消融于大江两岸的村落和鸡啼犬吠里。

其实,水路不平。

我们的船在摇晃中,迎着新一日的曙光,缓缓靠岸。

月色雕琢的清冷、莹洁、透明的世界,被朝暾一一抹去、重建——悬浮,升高,变成立体,添加声音、色彩和层次,世界变得丰富,万物有了差别。

回程的渡船上,浩荡江水里,阳光辉煌如火焰,我看见柳林边的芦花摇曳,一片白茫茫——那全不是我来时所见的江岸。

多年之后,读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那样纤尘不生的空灵世界,我分明经过,我分明在其中啊。月色,繁霜,江水,柳林,江岸,沙滩,水声,船声……我在张若虚之前见到月照江村,见到月照树林,见到月照流水。

我见到的是,冬天,月照大地。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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