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家金店
2020-05-11李亮
李亮
一出大门,我就看到常家老爷正站在门口与一个老太太说话。
常家老爷我熟,老太太面生。
常家老爷手里攥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个乒乓球拍子和一颗乒乓球,不知道是自己去打球了还是给谁拿的。
常家老爷戴一副镜框很圆的眼镜,模样还很周正干净,只是此刻正有些凄惶地看着对他讲话的老太太。老太太说:“你现在嘛……只要孩子们对你好就行了……”
常家老爷听了这话,身子似乎又紧缩了一下,嘴里嗫嚅着一些模糊的词语。我知道常家老爷去年刚刚殁了老伴儿,且从去年起,每次我看到他就觉得他个子又缩了一些,步子间距也越来越小。
之前,常家老爷在老车站附近有个铺子,铺子面积小,招牌也不大,只一块原木小横匾上用毛笔简简单单写着四个字:常家金店。这四个毛笔字也说不上有什么艺术感,但一看就写得很认真。
常家金店少说也有四十多年历史了,尽管铺子里可能从未售卖或摆放过金首饰或金条金元宝,但它从开始就叫常家金店。其实也没关系,即使没做过金器生意,名字中有个金字也更亮堂宏伟一些,这没什么不好。
听老人们说,常家金店的银器生意曾经很好过。
四十多年前的那时候,小城更小,但乡村却很多很大。当时城中据说有四五家小银店,每家生意都很兴隆。银器像喜庆的花种子般撒在乡村里,让老百姓的日子暖和柔亮,而乡村的烟火生活又逐渐让崭新的银器们有了明暗立体的包浆和光气。乡村与银器们相互需要着,一个靠一个提亮,一个靠一个打磨。
常家金店生意最好的时候也就在这个时候,诸如有着“长命百岁”“百家保安”“长生”字样的孩童长命锁,女子出嫁时娘家要陪送的那套纯银梳子、钗子、簪子、压花等首饰,大娘们喜欢的滚圆粗实的银镯子,男子们喜欢的银耳勺儿等,常家金店都有卖,都卖得很欢。
那时光景殷实些的人家喜欢揣几个银圆亲自去店里给家人打个镯子,为的是自家银圆打的镯子不掺假,真心实意。也有爱赶流行的女人们拿之前戴够了的戒指、耳环之类的小物件去换些新的样式,要不那么放心,女人们就先去街上置办好物品,然后来店里坐在旁边很有耐心地等,看着常家老爷把自己拿来的东西在小炉里熔成银水,最后在模具里倒个新样式或是加起来倒个大点的物件。
年轻时的常家老爷手艺了得,铸、錾、锻、刻、镂、焊、垒他都精,此外他还有一样功夫就是帮人“看东西”。有人若得了一些来历不明或是从他人手中转卖过来的老器物、老银圆,拿捏不准真假时就会来常家金店找常家老爷给看看,断断,过眼钱随心给。若是银圆,听说常家老爷只需拈起用指肚轻轻一弹,从那短暂一响中便能分辨真假。
但常家老爷从年轻时起就不把话说死,他看了东西后要是有什么问题也只说:我不能给你说这个东西的真假,只能说这个东西怕是使不上。来的人听了,品一品就明白了,人们也理解常家老爷为什么这样说,街面儿小,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些事说穿了不好。
可能是从提倡女人们剪短发那时起,小城里所有的银店生意就都暗淡了下来。要不就是更早一些?我们这里的人曾过了十来年很不好的光景,战乱加年馑,饭都吃不饱的年代,哪有心思置办这些贵重物品?
也是听老人们说,从前的女人梳一次头发得很久。小城偏僻,不知道书上对女人们发髻样式的那些美誉,就只简单土气地叫作麻花头、低梁头之类。梳啊梳啊,发髻样子基本做好了,就把头上那套银饰一一别上戴好,再用两个镜子前后一起照照。两个镜子一个是面前梳妆匣的镜子,另一个圆镜或方镜要执在手里对在脑后。
后来,女人们都剪了发,从前成套的银饰就不需要了。更老的老媳妇们从前嫁人带过来的发饰多变卖了补贴家用或救急,新媳妇们要的已是缝纫机、自行车、手表之类。除了样式简单呆板的镯子、戒指和耳环外,银店中那些曾经繁茂的花草纹样似乎一夜之间全部凋零了,活脱的飞禽走兽们也都各自散去,不再和普通人亲近。
这样,很多银匠的手就都闲了下来,小城的银店慢慢开始卖一些外面进来的机器加工的东西,柜台里只在这些东西旁摆放一小堆过去的老银扣、老银头花儿、老银戒之类,当个小古董卖。
常家老爷和常家金店也是这样。
常家老爷手闲下来后喜欢上了拉二胡。从我认得他、记住他开始,他就已经坐在店门口拉二胡了。想起来那时的他一点也不老,人又白净,衣扣整洁,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丝毫没有操劳困顿的神色。他的二胡咿咿呀呀地抛出些民歌调调,只要开始了就能在那段街道上响很久。人们出街办事经过常家金店时二胡在店门口响着,天黑后往回走时,常家老爷已把凳子搬进了店里,店里昏暗暗的,看不清他坐在哪儿,但二胡依旧响着。
到了近几年,虽然基本见不着能把金饰戴得好看的女人,但小城的女人们对金项链、金手镯那种莫名的狂热却丝毫不受影响。来小城开金店的外地人眼看着越来越多,他们开的都是真正的金店,不管进不进店门,金光都在眼前闪耀。店里雇的店员都是妙龄女子,远远就能听到她们受过培训的甜腻声音。这些女子们不仅声音好、身材好,妆也化得好,对不同的客人能说不同的话,就是给戒指缠个线她们都能缠得很热情。
小城里其他几家银店终于改了门面做了小吃生意,常家金店的牌匾也跟着时兴换成了喷绘布,可上面依旧是“常家金店”四个字,下排留着常家老爷的手机号码。所有在白日里路过常家金店的人都能看出店已经是将关未关的样子了,但也似乎没多少人在意。来来往往偶尔一瞥间,要是店门开着,还是只看到一个老式的玻璃货柜停在幽暗中,柜子里还有没有放着货物,只在外面看的话不知道。常家老爷还有没有生意或给人看东西的业务,也不知道。
三年前我搬家到了这里,恰好与常家老爷同院。院子虽小,家户们却不相互走动,所以常家老爷于我的那种特殊神秘感一直都在。特殊可能是因为他曾亲自交接过不同的时代,神秘可能是因为他本是个银匠,一双男人的手曾用做出的银器活儿打扮装点过多少女人孩子。
现在,常家老爷的儿女们早都不让老爺子再做活照店了。一些黄昏,我隐约听到过几次二胡声,应该是他在房间里奏着,断断续续,全然没有了当年的流畅和意气。
偶尔像今天这样遇到常家老爷也好像越来越难了。看着他一人挪着慢小的步子进了大门,想起他的从前和从前一些事,我突然觉得自己终于也活了好久。
而又一次路过常家金店时,竟看到那块喷绘布招牌上的联系人和联系电话被人用刀子割掉了,黑黑两个方窟窿。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