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故我在
2020-05-11林肖
林肖
1834年,巴尔扎克在《高老头》里写拉斯蒂涅在高老头下葬后,从贝尔拉雪兹神甫公墓远眺巴黎——“巴黎蜿蜒曲折地躺在塞纳河两岸,慢慢地亮起灯火。”他的目光火辣辣地盯着旺多姆广场和荣军院之间的上流社会区,气概非凡地说了句:“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
1940年,二十七岁的阿尔贝·加缪从阿尔及利亚来到巴黎。他从蒙马特尔高地远望巴黎,巴黎像是“雨下的一团巨大雾气,大地上鼓起的不成形的灰包”。他写道:“一切都与己无关,没有亲人,没有地方可以愈合这个伤口。我在这里做什么?我不是这里的人,也不是别处的。‘与己无关,谁清楚这个词意味着什么。”这一年,加缪的《局外人》刚刚杀青,初到巴黎的他难免和小说主人公莫尔索一样,对世界充满了“与己无关”的荒谬感。
从拉斯蒂涅到莫尔索,从野心勃勃到漠不关心,荒谬,仿佛始料不及的现世轮回——其历程大致如此:初始,海阔天空,志足神旺,不久或久之,幻想与光明被骤然剥夺,只落得一地“颓然”,状如局外之人。但或不这么程序化,也许只是在一个陌生的街角,也许遭逢某种意外,猛然的疲惫厌倦、失望惊醒,便将惯有状态推翻。这是一种得不到解救的流放,人与生活、演员与布景之间,无望地离异。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欧洲。一战的噩梦尚未完全退去,二战的阴霾却悄悄聚集。人们匆匆告别过去,又茫然奔赴下一个驿站。天空依旧暗淡,“荒谬”如浮云或隐或现。
马尔罗在其巨著《西方之诱惑》里,暗示世人:一种形而上的荒谬性正支配着西方世界。萨特则在《恶心》里借罗冈丹对花栗树的思索,对“荒谬”的意涵大加阐发,引不少作家趋之如知音知己。而在法国沙龙里,“荒谬”俨然成了新宠儿。知识分子们一边抽着辛辣的高卢雪茄,喝着木莓白兰地酒,一边对这个新名词高谈阔论。烟雾带着燃烧后的快感,笼罩在他们头顶;窗外,铅云密布,似乎藏有一个个叵测的幽灵,在城市上空游荡。
空无之中的诡谲,存在或断裂,痛感或快感,如此跨时代、越生死,又只能在喑哑中对抗着——“荒谬”,就是这样一种飞翔于历史迷局中的沉默。
此时的加缪在阿尔及利亚,也沉默着。
那是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沙漠伴随海水平行延伸,贫穷也与阳光平行对立。在贫穷中拥有无限的阳光,在阳光下无尽地贫穷,说来悖谬,于阿尔及利亚而言,却是正解;于加缪而言,则可使他免于两种对立的危险,便是省悟:“世界再美好,对于人的命运也毫无助益。”何况太阳之下、历史之中,并非处处皆美好;太阳再灿烂,也不过只是使他明悉历史并非一切。
彼时的加缪在阿尔及尔一家报社上班。不工作时,他就去海里游泳,偶尔勾引一下漂亮女人;或者坐在阳台上,叼上一支雪茄,凝视远处的沙漠和海水。沙的黄,海的蓝,浪的白,恰到和谐处,却仿佛与他无涉。
阳光如此美好,想望的伟大幸福在空中洋溢,却无法改变遍地贫穷的沉重事实。贫穷导致对死亡的反省,但人生终不免于死亡,于是焦虑之下,反倒送给这世界一组和谐。阳光与贫穷,正与反,正而反之,反而正之,在对立中彼此沉默……
沉默,在加缪看来,从来是饱含形而上学和道德意义汁液的,其中昭示的是毫不关心的世界,包括政治及其他,语言则是社会斗争和政治活动的产物,二者针锋相对。“世界上有美也有受辱”,加缪对二者都保持忠诚,但“这听起来仍然像是伦理道德,我们为之而生的某种事物是超越伦理道德的。如果我们能命名它,随之而来的会是怎样的沉默”。他就像实验室中反复操作的技师,或许不会立刻得出结论,但总归不断朝核心处逼近。
加缪又说:“对生命的眷念离不开对生命的绝望。”
这是一则使人骇然而悟的荒谬体验。
一触及终极问题,许多“谬论”便是谠论,怎奈人常常不以荒谬为荒谬,加缪的这一番话,就显得如雷贯耳了。某些特定时代的特定地域,都有少数被逼成的特定文学家,以决绝的批判姿态来从事哲学思考,使其文学担当文学之外的见证。如果后世的灾难多得几乎将文学淹没,这特定的文学便是哲学信谳,犹可昭彰,虽然加缪只想讨论泛滥于那个时代的荒谬感受。
以死亡观照荒谬,是加缪的私人选择,也是必由之路。他的作品多以死亡贯穿始终,让人物在与死亡的反复碰撞中荒谬着。《卡利古拉》始于卡利古拉的情妇之死,终于卡利古拉被杀。《局外人》从莫尔索母亲之死开篇,中间经过一个阿拉伯人被射杀的转折,以莫尔索被判死刑告终。《鼠疫》则让人在末日般的大瘟疫中苦苦煎熬,时时考问死亡。这些个人遭遇的荒谬情境与死亡结局,如同一张张看不见的网,将人物命运自始至终网住。初始无所察,人孜孜矻矻苟且营生;等到有所察觉,整张网已经收缩得不容挣脱;其他角色非但不能施以援手,反而益增疏离、促成死亡。
加缪把“荒谬”实验室设在他的故乡阿尔及利亚,使种种死亡遭遇看起来如同那里的沙漠一样,既熟悉又神秘。《局外人》的主角莫尔索在死亡背景下进行的体验,源自生之麻木、死之无奈,看似索然无味,却因诚实而倍显荒谬。一个对母亲漠不关心,连她去世也不曾流下一滴眼泪,只想抽烟喝咖啡的人,本身就是个荒谬。初始如此,到他在海滩上射杀一个阿拉伯人时,开枪或不开枪的模糊瞬间,于他没分别。最后被判死刑,反倒是提前解脱,因为“所有的人都有一天注定要死”。“他来过,他看见,他射杀了一个阿拉伯人。”局外人的一个关键时刻终成了他的墓志铭。他失重,失值,不被回忆纠缠,也不受困于未来——失去了记忆和期望,他便有如行尸。处在一个突然丧失幻象与光明的宇宙中,人便自觉是一个局外人,这是加缪的独到眼光。未知生焉知死,未知死焉知生,对于局外人来说,等于两句空话,因为生拒绝不了死,死劝勉不了生。放逐无可救药,与生之荒谬相对,便不能不置身于法律、世俗的荒谬之中……
《局外人》的“荒谬”或许还面目晦涩,等你去辨识,到了《鼠疫》,它却赫然成了一柄剑,在活生生的现实中磨得通體锋利,一挥就是一道大口子,人之需求、不可理喻之世界,顿时血肉分离。此时的荒谬从个体上升到群体,惊惧、绝望的哀号声不绝于耳。“我试图通过《鼠疫》来表现我们遭受的窒息以及所承受的将人流放的环境。”加缪在虚构的阿尔及利亚奥兰城,熟练运用他那“割裂”法则,制造荒谬的世界图景——欲求的分离,完全的黑暗,彻底的毁灭,状如中世纪席卷欧洲的黑死病。最恐怖的还是鼠疫不会永远消失,在沉睡几十年之后,或许有一天,瘟神又会驱动鼠群,选中某一座幸福之城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人类也将从幻想控制变成反受控制——荒谬由此加倍,直指人类自身和人类社会。
加倍的荒谬,正好是加缪。“荒谬”就这么不幽默地幽默着。
“世界不荒谬,人生也不荒谬,人在世上才荒谬。”加缪好歹通俗易懂了一回。
但若就此以“荒谬”论作加缪的全部思想,却又是泛泛不求甚解。加缪所坚执的信念是“活下去”。而荒谬者更想知道没有诉求是否能活下去?这问题,听者难免既惊且笑,却不知,加缪探究的正是这“惊”“笑”之间的荒谬因缘。他以为,“活下去”该借助意识和反抗。“意识”在《西西弗斯神话》中被他界定为“清明的理性”,为维系荒谬所不可少。而“反抗”是“少数一贯的哲学立场之一”,其遭遇、坚持、挑战之特质正是维系荒谬的三种要素——没有诉求而生活的首个后果就是反抗;遭遇与坚持荒谬,本身就是反抗;而反抗又是由荒谬引发而来。至此,荒谬从根本上被化解了,转化而成反抗。
“当犯罪披着清白的外衣,通过一种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变换,清白就被要求为自己正名。”在纳粹的坦克驶过塞纳河畔时,加缪说这话是有深意的,否则擘画于哲学沙盘之上的“反抗”也不过梦呓。“荒谬”在暴力和血腥中被消解后,就迅速催生出“反抗”。它诞生于非正义、非理性景象的遭遇,具有强大的现实张力——它的脚下,先前是浮沙,现在是岩石。《西西弗斯神话》以意识肯定“我的反抗,我的自由,我的热情”的论说,已经超出个体成为人类共同命运。《鼠疫》的象征意味不言而喻,在绝望和希望之间寻找新的解决途径,那便是自由、热情、反抗。他人不再是不相干的第三者,或萨特所谓的“地狱”,而是团结的主体。
1946年冬天,阿尔卑斯山依旧银装素裹、妖娆动人,只是大战初歇,欧洲人尚且挣扎于废墟与焦土之间,鲜有来此滑雪度假的雅兴。山下各处旅馆空空如也,以孤寂应和人间的悲怆。只有加缪独自前来疗养,度过了几周时间。阿尔卑斯山冰冽的空气对他的肺病大有裨益,同时又使他的大脑处于澄澈状态,以便对“欧洲近代兴风作浪的思想作一番检讨”。
《反抗者》的写作异常艰苦,让加缪几欲罢手。毕竟试图拨开忧患、绝望和虚无主义的阴云,寻找一条适合人类生存的途径,几乎是精神上的筚路蓝缕,别人不愿尝试,加缪也无经验。困境的确严酷:一面是神圣的存在或被神圣化的历史使人臣服,一面又甘心接受一个冷漠的天空和不觉痛苦的世界。加缪拒绝前者,也不确定后者是否就是一种伦理基础,但至少反映了一种信念:如果我们真“想要一个合理的伦理秩序,是有能力创造出一个的”。举凡正义,伪装的多。加缪认为二十世纪的历史多以“未来”为饵,致使不义与“主义”模糊一团,斗争、暴力、杀戮遂被合法化。“与其为了产生我们所不是的存在而杀人和自杀,我们反而应该活下去,并使别人活下去,为了创造我们已经是的存在。”至此,加缪关于人性价值的思考和热情已如饱涨的风帆,蓄势待发。在窗外巍巍雪峰的注视下,加缪开始写道:“荒谬,像方法的怀疑一样,推翻了一切,它把我们留在一条死巷里,但也像怀疑一样,它转身回到原地,指出一条新的探索方向,就是反抗。”
修昔底德精神在《反抗者》中随处可见,古希腊人和加缪仿佛一对知音:对反抗的渴望,与主宰他人的欲望一样,都是人类的天性。在这种认知下,人类的反抗不再孤独,因为生命是善的,反抗终将先前的分裂化为团结。加缪甚至宣称:“这里所唤醒的惊人历史是欧洲人的荣史。”欧洲人也需要在上帝之外寻找一位新神,因为反抗者所寻求的道德或神圣,终不过是一种修行,祈望着一位能给予他们公正的神。这位新神,既为道德基础,又充当生命根源。加缪继而又稚气盎然地寻求人类合一。“为了能承担大家共同的奋斗和命运……世界是我们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爱情。我们的弟兄与我们活在同样的天地间……有了这种快乐,在不断的奋斗中,我们将重整这个时代的精神。”而在《反抗者》杀青时,他又不禁寻思:“于今视之,世界会自由吗?”他寻思,我们也不免纳闷。答案或许没有,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先知先觉者在跨越时间和地域,期望虚无主义彼岸的新生之时,往往不曾料到或在所不惜,先验的总是自己的遍体鳞伤。
《反抗者》出版后,引发法国超现实主义者和左派阵营的大肆攻讦,并不意外,倒是老朋友萨特猛烈苛刻的批判,叫加缪陷入友情的绝望。激烈的论战,总是缠夹着相左的政见和众多悬疑,不留情面也就终致反目成仇。在萨特眼中,加缪成了妄图发动“热月政变”的害虫,加缪则从不安到出离的愤怒:“我现在越来越厌倦看到我自己,尤其厌倦看到那些在他们的时代从来没有逃避过斗争的老兵,却遭受着那些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历史潮流中站对了方向的人数不尽的指责和教训。”昔日玩笑连连的挚友一旦幡然变成无情的仇敌,那绝望是无救的;而那次在法国剧院相遇的愉快记忆,也就此被埋于舆论愤怒的声浪之下了。
但凡思想体系的构筑,若是固守书斋而得,能否承受得起外界的物质暴力亦未可知。加缪之论点,单单目诵是无济的,唯有将其置于社会历史范畴,用两次大战的淋漓鲜血和冷酷的政治现实来解读,才能领略几分。现代或后现代的作家群体中,不乏夸言如何如何一往无前者,那么,请看看加缪在六十多年前写的是什么。说他超越了时代,或忤逆了学术,都不重要,时代不过是历史的枝节,学术不过无解的争执。加缪有的是漫长的身后时间,来检验他实际斗争的勇气和思想意义,那便是:对现实的坚拒、对道德的坚守、对正义的追求。
等到有一天,晨曦微明,和平、自由、人道,在地平线糅合着曙光闪现。加缪从睡梦中醒来,微笑了,如同他在阿尔卑斯山看到被朝阳染成玫瑰红的雪峰,冰雪的凛冽与太阳的纵情相撞,竟有如此至真的宁静。
1957年10月,加缪被授予诺贝爾文学奖,理由是“热情而冷静地阐明了当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又三年,加缪在法国荣纳省遭遇车祸身亡。老友兼仇敌萨特致哀:“我仍然会想着他,感到他的目光注视着他阅读的书页、报刊,我不禁对自己说:‘他对此会有何想法?他此刻会说什么?”他们共同的朋友波伏娃在得知噩耗的当夜,服下安眠药也无法入睡,在巴黎一月寒雨萧萧的街头,久久徘徊……
加缪当然不会再说什么,他已说过:“荒谬只是起点,而非终点。”这已足够,虽然他死于荒谬的车祸,绝望于荒谬的友情。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