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涝坝

2020-05-11王选

散文 2020年3期
关键词:铁锨癞蛤蟆牲口

王选

涝坝在下庄。

麦村呈扇形,铺排在坐北朝南的缓坡上。雨水流过瓦沟,流过院落,流过沟渠,流下去,最终汇聚在一起,流到下庄。村里人顺势而为,在沟底拦起一个坝。像伸出一只胳膊,把一坡水揽入怀里。这便形成了涝坝。我们也叫坝堰。意思差不多。几乎每个看天脸色的西北村庄,都有一个涝坝。饮牲口,洗衣裳,和泥,给牲口拌草,浇菜地,和农药,等等。反正除了人吃,一村人的用水,就全靠涝坝了。

麦村以前没有自来水。通自来水,还是这三两年的事。

麦村的涝坝啥时候形成的?不清楚,可能早了。也可能村里自从有人驻扎以后,就开始修筑了。第一个提出在下庄沟底修涝坝的人,是伟大的。第一批掏坑筑坝的祖先,也是伟大的。

祖祖辈辈,麦村人可以少一顿饭,少一件衣,可以弃一亩地,丢一片林,但涝坝,不能少。涝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麦村水做的心脏,离不得。

夏秋,牲口都在山野,饮牲口,在河沟里,顺路一喝。冬春,牲口拴在槽头,啃干草。牲口也跟人一样,不能光吃干,不进水。否则,不是噎住,就是肚子胀,不瓷实,容易害病。冬春饮牲口,一般早晚两次。早上九十点,赶着牲口,到涝坝去喝水。拴了一晚上的牲口,缰绳解开,盘在脖子上,或许是圈慌了,或许是渴急了,一吆出门,就跟疯了一样,撒开蹄子,弹起尘土,冲向涝坝,一嘴扎进水里,咕嘟嘟,咕嘟嘟,敞开了喝。只见鼻息吹的水泛起一层又一层波纹。只见脖子上的食道起起伏伏,水管子一样。只见肚子慢慢胀起来,圆起来,成了一面鼓。喝足了水,牲口才从水里扯出嘴,深深出一口气,心满意足,慢慢悠悠地被主人吆上,回去了。两对蹄子湿漉漉的,蘸着泥水溅了一路。随心所欲的一泡粪,撒在了路上,驴粪成蛋,牛粪如饼,冒着青白的热气,很新鲜。回去后,拴在大门口的木桩上,晒暖暖,啃虱,打滚,想心事。

晚上五点左右,再饮一次。饮毕,就拉进圈了。

洗衣裳,麦村人是不敢用牲口驮来的水的,那是人吃的。有脏衣服,担一担涝坝的水,在家里慢慢洗。头遍衣裳,要洗好多件,直洗得盆底所剩无几的水跟泥糊糊一般,才倒掉。换上新水,摆一遍,就行了。可不敢浪费。小时候,家里用水,都是我跟妹妹去涝坝抬。一根锨把,一只塑料桶。到坝上,舀满。妹妹抬前,我抬后。有时候,桶子没摆在中间,我们就发生争执,相互怪怨,没几句,就骂上了,最后,总是我动了手脚,打了妹妹。她抹着眼泪,极不情愿地又抬上。一路上,哭哭啼啼,叨叨着要回去向父亲告我的状。我又胀气,又怕回去真被参一本,挨一顿打。

后来,长到十来岁,我就自己担水了。两个桶子,挂在水担钩子上。去坝上,空桶子左摇右摆,要跳舞一般。两只桶子,各舀到三分之二就可以了,多了担不起。担了几年水,学会了换肩。人照旧小碎步走,一只肩压麻了,头一低,水担在一侧的肩头一滑,很顺溜地转到了另一边。半路碰上村里人,他们说,选选,你还是个憨娃,担这么两桶水,就压着不长了。我笑着说,莫事,过年门缝里拉一下,就又长了。话虽这么说,后来好多年,我一直怀疑我个子不高,就是因为当时担水压的。

当然,最费水的,还是村子里盖房。有人接上抽水机,柴油机冒着灰烟啪嗒嗒吼叫着,用一根长长的长长的塑料管子,把水抽到盖房人家的门口。真像抽血一样。几天下来,涝坝里的水,就少一圈,边上的淤泥露出来了。

涝坝也不总是有水。在我十来岁时,有几年,天大旱,整个三四月,几乎滴水未存。加上冬天一冻,水位下降,存水量就少,一旱,涝坝里的水越来越少,像撤退一般,退啊退,退到坝中间,积成炕大的一坨。坝底乌黑的淤泥,一天天变灰、变白,最后龟裂。

当村里大量的牲口被吆到涝坝,准备喝一气解解渴时,它们看着远在坝中间像一只眼睛一样的一坨水,啃咬厮打,争抢不休,但那坨水,还没有濡湿嘴皮,就钻进土缝,了无踪迹了。牲口们眼噙泪花,默默离去。

我们赶着牲口,在尘土飞扬的西秦岭的大山里,寻觅着饮牲口的水源。我们穿着脏到能够立起的衣裳,出没在黄土里。而牲口们,做梦都在喊渴。喊声飘荡在村庄上空,久久不绝。

我已经记不起那段干旱至极的年月,我们面对着裸露着空荡荡的心事的涝坝,是如何艰涩地度过那段日子的。

后来,雨还是被我们等来了。大雨落着,瓢泼一般。大雨落在瓦檐上,大雨落在院子里,大雨落在巷道里,大雨落在大雨的肩膀上,大雨落在大雨的手心里。最后,它们沿着沟渠,簇拥着,跑向了涝坝,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一起,抱成一坝水。雨停了,坝里的水,是浑黄的、黏稠的,漂浮着一层驴粪末和几只红红绿绿的破凉鞋。几天后,涝坝里的水就沉淀清澈了。几只水蚊子伸着瘦长的腿,在水面划过。几只红斑蜻蜓,用屁股在水面上画了一个个圈。

癞蛤蟆在坝边,一只背着一只,眨着眼皮子,安静地蹲着。好奇怪,我们搞不懂它们在玩什么把戏。我们只听说它们是在背沟子。我们用棍子把它们剥开。它们抱得好紧,拨弄半天才能分离。我们照着那满是疙瘩又臃肿的躯体,甩腿一脚,踢皮球一样踢飞了,远处的树林里嘭一声响。也有人找一根麦秆,塞进癞蛤蟆的屁股眼,往里面吹气,吹啊吹,癞蛤蟆的肚皮就像猪尿脬一样,鼓胀起来,最后又是嘭一声爆了,血肉横飞。我们为什么对癞蛤蟆有一种天生的厌恶感?为什么呢?

过不了十天半月,涝坝里突然漂滿了粉条一样的癞蛤蟆卵。

那些细长的透明的卵,有一颗颗黑色的斑点,它们缠绕在水里的树杈上,游荡着,生长着。我们捞出来,带着恶作剧的心理,把那一根根卵挂在树上,像晒粉条一样。但那些卵怎么能被我们捞干净呢?它们在水里,没几天就变成了一粒粒“黑芝麻”,游啊游着。

它们已经成了小蝌蚪了。我们叫舀舀勺,因为它们像舀东西的勺子。舀舀勺长出了两条腿,又长出了两条腿。一簇又一簇,围着朽树枝,似乎在开班会。我们往瓶子里捞几只,装进去养着。养了几天,忘了添水,再次想起时,水干了,舀舀勺也死了,干皱着粘在瓶底,像一颗麻子皮。

夏秋时节,我们都在坡里,就很少去涝坝了。涝坝边绿树成荫,浓浓郁郁,高蝉在枝,鸣叫不休。

涝坝的水,长满了细碎的绿萍。它们都有细长的嫩白的根茎,扎在水里。不知名的灰昆虫,用手指拨动了它们的小脑袋。远远看,涝坝像一块绿翡翠,静谧、深邃,镶嵌在麦村的身上。

冬天,天寒地冻。涝坝结了厚厚一层冰,冰上覆着一层雪。我们戴着破帽子,吸溜着鼻涕,在冰面上奔跑着,打闹着,溜着滑滑。有人坐在铁锨上,另一个拉着铁锨把,跑啊跑,脚底下一打滑,一个仰面朝天,脑袋磕得咚一声。坐在后面铁锨里的,被甩出去,连翻带滚,差点被铁锨刃铲掉了裆里的小牛牛。

我们在冰面上,像一群顽劣的猴子,把棉裤弄湿,把棉袄扯破,把一只鞋掉进了砸开用来饮牲口的冰窟窿里,再也没捞上来。我们战战兢兢,回到家,等着父母的一顿好打。

几年下来,雨水带着泥土和杂物,流进坝里,形成淤泥,快要把坝面填平了。这时候,村里的喇叭一吆喝,就开始清淤了。那时,好像还有工分。村集体的事,也还是个事。大家放下手里的活,扛着铁锨,拉着架子车,来到了下庄。不像现在,除非你给钱,要不然,公共事务大家都躲得远远的。集体解散后,在农村,集体意识也逐渐土崩瓦解了。

清淤,先掏一个坑,把坝里剩余的水引进去。水流到坑里,黝黑的淤泥,一寸寸露出头皮,泥里,栽着谁家孩子的破鞋子、谁家的烂脸盆、谁家的红线衣、谁家的一只大老碗等,大雨把好多杂物携带着,带进了涝坝里,最后淹没在了淤泥中。人们挽起袖子,手心里吐口唾沫,搓两搓,热火朝天干起来了。男人们说着荤段子,女人们羞得抬不起头。或者有人站出来,吼一嗓子秦腔,浑厚的嗓音,在三百里秦岭的莽莽群山里回荡着。人们群情激昂,手底下干着,嘴上吼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人们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农业社时期,一起出工,一起干活。那个热火朝天、人欢马叫的岁月啊。

一锨锨淤泥装进架子车,拉到坝边上,倒下去,拍打平整,加固坝体。

没几天,坝里的淤泥就清理完了,坝沿高了一层,坝底深了几米。原先邋遢的涝坝,一下变得清爽整洁了。它张着刷过牙的嘴巴,等雨来。等雨来,雨就来了。

涝坝下面,是一大片树林子,里面栽满了白杨。瘦长的白杨,有青绿而光滑的皮肤,我们提着刀子,在树皮上刻下名字,刻下“早”字,刻下“忍”啊“刀”啊“上”啊“大”啊一些毫无意义的字,也刻下所痛恨的人的名字。几年后,那些字,一颗颗结疤,皴裂,最终模糊成了刀刃上的不知所云。

树林子里,有一口泉,应该是涝坝里的水渗下来的。人不吃,但沉淀洋芋面粉、洗贴身衣裳、淘粮食完全可以。人吃的水还在林子里边,有铁锅一般大的两眼泉。想必也是涝坝里渗下来的水。

秋天,白杨的叶子红了,黄了,落了厚厚一层。大地上长满了彩色的手掌。我们晃悠在林子里,捡拾着树叶子,揪掉叶片,留一根柄。两个人套起来,往断扯。谁的断了,谁就输了。我们翻遍了每一片叶子,都在寻找着一根最结实的叶柄,赢得他人,换来一片佩服声。我们为了找到一根满意的宝贝,愁得啊,吃不香,睡不好。整个秋天的梦里,我们都在叶片里翻捡着、寻觅着,费尽了心思。我们的口袋里,火柴棍一样,塞满了成捆的叶柄,用橡皮筋紧紧绑着,直到被我们的皮肉烘干,成了真正的火柴棍。

我们的叶柄干了,断了,我们的秋天也就没有了。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不再寻找叶柄,不再去树林子。但瘦长的白杨树,依然扑簌簌长着,那些超过手掌的叶子,依然扑簌簌落着。树林寂静,鸟雀孤独。

当我再一次来到涝坝的时候,已是三十岁的光景。现在,家里不养牛,加之下庄没事,也就不去涝坝边了。

我和这片涝坝,隔着二十年的河流。我再也无法回到对岸。在时间面前,人,终归是要失败的。

我在坝沿上走了一圈,一切似乎都还是当初的模样。圆圆的坝,被弯弯的坝体揽着。坝里的水,满满的,微绿透黄。在阳光下,闪耀着透亮的光斑。风吹来,光碎了,一片凌乱。坝里,水很多,许是因为现在用水量很小了。曾经饮牲口的坝口,被牲口蹄子踩踏得坑坑洼洼,还洒着满地的粪便,现在呢,倒是什么也没有了。干净,冷清。

我在坝上站了许久,都没有一个人。只是谁家的五六只鹅,站在坝沿上,伸著脖子叫着,满地鹅粪。它们一定不知道一座涝坝的历史和热闹,它们也一定不知道一座涝坝是一座村庄的肚脐眼。它们只有此刻,雪白的羽毛和烦躁的鸣叫。它们毕竟是一群今天的鹅,一群我们彼此陌生的鹅。

在我三十岁的慌张岁月里,我总是在给自己筑着一口坝,可我依然笨拙而懒惰,和大地上的乡亲们比起来,我一无是处,只是一个在纸上谈兵的闲汉。时至今日,我依然筑着那口坝,我怕,没有这坝,我对麦村汹涌而来的回忆,终将付之东流。

即便,它仅仅筑在单薄而脆弱的纸页上。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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