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能记住林子的往事
2020-05-11祖克慰
祖克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动物散文创作,在全国二百余家报刊发表散文三百余篇。散文在《散文》《北京文学》《西部》《山花》《山东文学》《散文百家》等刊物发表。先后有一百多篇散文被转载或收入年选,并有多篇散文入选各类考试试卷。获2014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中国第二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散文集《观鸟笔记》获第二十七届东丽杯全国孙犁散文奖。出版有散文集《观鸟笔记》《动物映像》《鸟声中的乡愁》等六部。
一
“一片林子,就是鸟的家园。”这不是我说的,是村里石老太太说的。石老太太说这话时,就坐在村子大槐树下,正好有一只鸟蹲在她头顶的树枝上,啾啾啾叫个不停。她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很多人认为她是疯子。可她却说,你们才是疯子呢!
石老太太说的一片林,就是老家的一面山坡。坡上长满了树,树上有很多鸟,在林子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老家的坡叫后寨坡,山坡上是密密麻麻的柞树,成群的鸟在林子里栖息。这大概是1960年以前。1960年以后,因为土地金贵,村子里开荒造地,后寨坡上的那片柞树,尸横遍野,塞进灶膛,一股青烟上了蓝天。开荒造出的一片梯田,种上了红薯、玉米、大豆。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柞树林的事,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父亲说,柞树大啊,有的一把粗,有的一搂粗,还有的两个人才能搂住。密密实实,遮天蔽日。钻进林子里,抬头看不见天,树枝交错,没有一丝缝;低头看不见地,地上落满了树叶,踩上去就像踩到棉花堆上,一脚一个坑,脚一抬,又弹了起来。林子里有野猪,有野狼,还有野兔。“哗啦”一声,出来一只野兔,再“哗啦”一声,是头野猪,再再“哗啦”一声,可能就是一匹野狼,吓得人们不敢进林子。
四条腿的动物再多,也多不过两条腿的鸟,鸟是这片林子里的主宰。天上飞的是鹰,它们喜欢在天空盘旋,偶尔蹲在后寨坡高大的树上,居高临下,俯视大地,等待着可以猎杀的对象。云雀也喜欢天空,它们总是不知疲劳地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一会展翅飞翔,一会定格在天空上,“嘀哩哩——嘀哩哩”地鸣叫,叫着叫着,就钻进了云彩里,看不见踪影。喜鹊也很多,它们占据着高大的柞树,在树上筑巢,生儿育女,年复一年。喜鹊,是村庄里的荣誉公民。还有麻雀、百灵、绣眼、鸦雀,成群的鸟,白天在林子里飞,夜晚在林子里睡。日夜不停地鳴叫,吵得人心烦。
鸟叽叽喳喳叫,人们就骂鸟烦,鸟偷吃粮食,人们就骂鸟贪吃。骂归骂,喜欢还是喜欢。石老太太就喜欢鸟,她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听鸟叫。鸟一叫,她就知道是什么鸟在叫。她侧着头,听一阵说,“喜鹊叫呢!”再听一阵说,“八哥叫呢!”过了一会,她又说,“还有黄鹂、百灵也在叫呢!”很少有她辨认不出来的鸟。石老太太说,“鸟是精灵,没有鸟,村庄就不像个村庄。”
想想也是,一个村庄,如果没有鸟,是不适宜人群居住的。现在说的宜居城市、宜居乡村,不就是有山有水有树有花草吗?在农村,有条小河,有座山坡,绿树掩映,花草葳蕤,时不时有鸟声鸣叫,这个地方就宜居。就是在城市里,一个小区,也会造座假山,弄条小溪,种上几排树木,招来一些鸟,叽叽喳喳地叫。环境好,房子就卖得快。是的,谁愿意住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村子西岗,也是个小山坡,但山坡是麻骨石,既不长树,也不长草。早些年有人在西岗坡建房子,陆陆续续搬过去几家,但没几年,家道逐渐败落,甚至还出了个小偷、骗子,混得不像个人样。人们说,荒山野岭,鸟不拉屎,咋不败家?
话有点糙,但话糙理不糙。由于离村子远,那时候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他们却在家种粮食。别人都种经济作物,他们还种粮食,好像不种粮食就活不成。西岗坡上那三五户人家,消息闭塞,也接受不了新事物,依然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现在回过头来看,石老太太是对的。很多年后我想,这个农村老太太,是个智者。
二
“村子里最早飞过来的鸟,是一只锦鸡。现在的锦鸡,都是那只老锦鸡的儿孙。村子里最早飞过来的另一只鸟,是一只麻雀。现在的麻雀,都是老麻雀的儿孙。”石家的老太太,坐在村子的老槐树下,自言自语。她说话,像是给我说,也像是给她自己说。
那次我拎一只鸟笼从她身边过,她就这么说。记得我走出很远,她喊我,看看我笼中的鸟说,“这鸟真可怜。”我说,“一点也不可怜,我喂它蚂蚱,喂它小米,你看看,多欢实。”她说,“小孩子,不懂事啊!”
记忆中的石家老太太,总是坐在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眯缝着眼睛晒太阳。我每次看见她,她就坐在那里,不管是春夏秋冬,你总能看到她。村子里的人说,她神经有些不正常。可我并不觉得,我只知道,她懂得很多,村子里没人比她有学问。
石老太太白白净净,据说年轻时是个美人。她家是破落地主,嫁过来没多少年,家产田地都被分了,丈夫也随之去世,只留下一个儿子,三间破瓦房。据说老太太是大家小姐,读过书,知道很多事。但我认识她时,她就这个样子,说话疯言疯语,让人摸不住头脑。我小时候,没事就去听她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她有一次对我说,你见过七彩锦鸡吗?就是羽毛有七种颜色的鸟,像鸡。哎,跟你说你也不懂,简单点说,就是野鸡。我说,你说野鸡我知道,你说锦鸡我不知道。她说,就是野鸡,这鸟,后寨坡上有。别看它像鸡,其实,野鸡,就是传说中的凤凰啊!我说,野鸡就是野鸡,怎么是凤凰呢? 凤凰是瑞鸟,鸡头,蛇颈,五彩色。哎,给你说这你也不懂。她摇摇头,满脸失望。
于是,她就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是的,一个十来岁的小毛孩,能懂什么?
有一天,我从她身边过,她喊我,你过来你过来。她说,你知道后寨坡吗?我说,知道,山坡上都是槐树。她说,你说的是现在,以前的后寨坡,长的都是柞树,树很粗,一搂都搂不住。山顶上只有一棵老槐树,几百年了,树心都空了,还活着。后来都砍光当柴烧了,变成了一股烟。哎,一股烟啊!我说,我听我伯说过,但没见过。她说,你是没见过,那时候还没你呢。别说是你,后寨坡活了多少年,没见过的人多了。真正见过后寨坡的,是山上的鸟啊。她又说,后寨坡多好,我想啊,我死后就埋在后寨坡上吧。
她看看我,接着说,山上不但有柞树,还有很多锦鸡。锦鸡你知道吗?身上的羽毛,是七彩的。我说,你对我说过,锦鸡就是野鸡。她说,那时候锦鸡很多,成群。很多人都上后寨坡抓锦鸡,有的用枪打,还有的用手捉。你见过空手抓锦鸡的吗?大雪天,天寒地冻的,人们上山坡轰撵锦鸡,锦鸡被轰撵急了,顾头不顾腚,一头钻到雪地里,人们用手提起来,拿回家炖了。可我不吃锦鸡,那是凤凰啊!
正如石老太太说的那样,现在的后寨坡,很少看到锦鸡。那些花花绿绿的大鸟,进了深山老林。
后来,村子的大槐树下,就没有了她的身影。去她家时,她已躺在床上,中风瘫痪了。过了一段时间,石老太太死了。她死的时候,后寨坡已经种上了松树,都一人多高,满山坡绿油油的。可惜,他儿子并没如愿把她埋在后寨坡上,而是请了一个阴阳先生,在村西十八亩地找了一处阴宅,把石老太太葬在了风水宝地里。
说是风水宝地,她儿子并没有发财,也没当官。甚至打了多年光棍,到外地做了倒插门女婿。他后来回老家,只带回一个女儿,圆脸大眼睛,很聪明。现在在大城市里做生意,挣了不少钱。我前段时间回家看母亲,遇见他女儿,十多年不见,当年的小姑娘,如今风姿绰约,还真有点她奶奶年轻时的模样。女儿的福气,也许是她没见过面的奶奶的庇护吧!
三
黑卷尾我們叫“吃杯茶”,数百只蹲在后寨坡,叫了两天两夜,叫声尖锐、凄厉。我说这事,很多人不相信,可这是事实,不能否认。这事发生在1980年,距1960年砍柞树,整整过去了二十年。
这事我知道,那时我已经十四五岁,看到后寨坡上那么多“吃杯茶”叫,就和小伙伴们看热闹,在山坡上跑来跑去,轰撵“吃杯茶”,我们跑过去,“吃杯茶”飞到另一边,我们再跑过去,“吃杯茶”就再飞回来,对着村子不停地叫。村子里的老人说:“吃杯茶”成群扎堆地叫,几代人了,还没听说过。
那时候,石老太太还没死,她坐在老槐树下,眯缝着眼说,山坡上的树砍来砍去,林子没有了,“吃杯茶”没有了家,还不让它们叫唤叫唤。
石老太太说的不假,山坡上的树,又被砍光了。这事还得从1960年说起。
1960年,后寨坡上的柞树砍光伐净,就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山坡,开出的梯田,种啥不长啥,红薯秧子黄不拉叽的,玉米穗拳头大,大豆结不了几个荚。生产队觉得,梯田不长庄稼,可以种树,总不能让山坡荒着。那时候村子里槐树多,有人建议种槐树。于是后寨坡上一个春天就种满了槐树。十几年的光阴,槐树疯长,根生芽,芽生根,不几年,满山架岭都是槐树。槐树像当年的柞树一样,遮天蔽日,后寨坡成了树的王国。
有树就有鸟,最先来的是麻雀,麻雀在树木间飞,“叽叽叽——啾啾啾”,热闹非凡。后来就有了百灵和云雀,在山坡上筑巢,繁育后代。接着是斑鸠,蹲在树枝上“咕咕”叫。
“吃杯茶”来得晚些,树长一丈多高时,才有“吃杯茶”光顾。“吃杯茶”把巢筑在槐树的枝杈间,在鸟巢里孵卵,哺育后代,慢慢地,“吃杯茶”越聚越多,那些年,“吃杯茶”成了后寨坡上的一大风景。槐树林里有了成群的“吃杯茶”,显得更加生机勃勃。
1978年,植树造林,上级让种松树。后寨坡上是槐树,村里就把槐树砍了,又几天工夫,后寨坡成了秃坡。树上的鸟巢,也随着树的消失而消失。砍完树的第二天,“吃杯茶”黑压压地聚在后寨坡上,不停地叫。
老年人说: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见过成群的“吃杯茶”对着村子叫,这是不是灾难临头的征兆呢?“吃杯茶”叫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人们起来,后寨坡上,既没有鸟声,也没有鸟影。人们很奇怪,一夜之间,几百只“吃杯茶”无影无踪。对于“吃杯茶”的突然到来和神奇消失,人们有点惴惴不安,总有一种灾难即将降临的感觉。
但什么事也没发生,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此后的一段时间,村子里很平静,既没听见夜猫子的报丧声,也没听见乌鸦的“呀呀”声,甚至连老鼠的“吱吱”声也没听到。村里人揪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还是石老太太说得对,你把“吃杯茶”的家都拆了,还不让它们叫唤叫唤。灾难终究没有来临,一段时间后,人们便淡忘了此事。石老太太说的没错,没有林子,哪还有鸟来栖息?大规模砍伐森林,让鸟们失去了家园,鸟被惊扰,怎能不叫唤呢?
黑卷尾群聚,并非是灾难来临的征兆。其实,几百只黑卷尾群聚,是自然现象。黑卷尾这种鸟,是群聚鸟类,善鸣叫、喜吵闹、好斗架,一旦受到干扰,叫声不断,只要有一只鸟鸣叫,其他的鸟就跟着叫,此起彼伏,只是乡村人不懂而已。
四
没有一只鸟的死,是冤枉的。村子里的猎人张五车曾经这样说过。天上刮过一阵风,沙子吹进眼睛,人就骂风;树上落下一片树叶,掉到头上,人就骂树叶;走路被土坎绊着摔一跤,就骂路不平。人总能找出一百条理由,把责任推出去,来为自己开脱。
说起张五车,他的名字还有点故事。据村子里的老人讲,张五车的父亲,年轻时没多大能耐,种庄稼,一年收一架子车粮食,常常不够吃。他老婆怀孕那年,粮食不够吃,愁得他唉声叹气。在饭场里说:一年一车粮,咋够吃。要是一年五车粮,我天天吃蒸馍、炸油馍。正好那天他老婆生产,生下一小子,起名字时,想都没想,就给他儿子起名张五车。
张五车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猎人,他家有两支土枪,专门打猎用的。他当过兵,枪法极准,看见猎物,用眼一瞟,抬手就是一枪,猎物应声倒地。不过,张五车一般不打鸟,鸟没肉。他打猎,主要是野兔、野猪、獾子等野牲口,肉多。
但是,张五车打过麻雀,而且下手极狠,一枪打死近百只麻雀。那一年他家晒谷子,打谷场就在他家房后面,就晒他一家的谷子,有几百斤。他家紧挨着后寨坡,坡上麻雀多,打谷场上的谷子,金黄金黄的,格外耀眼,招来了成群的麻雀。他儿子看场,这边轰走了一群麻雀,那边又来了一群麻雀,怎么轰也轰不走。
张五车想到了土枪,土枪其实就是火铳,装上火药、铁砂,就是猎杀动物的凶器。那些像小米大的铁砂,一支土枪能装上数百粒铁砂。那时候麻雀多,一群麻雀就是几百只。张五车那一枪,死伤近百只。有的当场毙命,有的没死,拍打着翅膀,在晒谷场上扑棱棱飞,场面血腥,惨不忍睹。
没死的麻雀,很多飞到了后寨坡,蹲在树梢上“啾啾”叫。还有的麻雀蹲在张五车家的瓦房上,“啾啾”哀鸣,不肯离去,任凭张五车的儿子怎么轰撵,就是不飞,依旧悲鸣。
有人说,那些不肯离去的麻雀,有的是父母,有的是丈夫,有的是妻子,还有的是儿女。它们看着自己的儿女、丈夫、妻子、父母躺在打谷场上,不愿意离去。麻雀悲切的鸣叫声,令人伤感。
于是,有人大骂张五车狠心,别人怎么说,张五车管不住。他把打谷场上的麻雀捡回家,褪去毛,剁去头爪,放上五香大料一锅焖了,就着红薯干酒,边吃边喝。谁知刚吃了几只,就吃到一粒铁砂,把大牙硌掉一半,半天工夫,半边脸肿起一个包,疼得龇牙咧嘴。
有一天他出门,碰见石老太太坐在大槐树下眯眼晒太阳,从石老太太跟前走过,石老太太睁开眼,看着他肿胀的半边脸说:“你以前打野兔、野猪、獾子、野鸡,这次又打死这么多麻雀,干的都是杀生的营生,造的那么多孽,怎么就没把你的牙硌掉!”
张五车一直认为石老太太是疯子,看到他打猎,总说些因果报应之类的话,听着就心烦。这次硌掉了牙,疼得心急火燎,听见石老太太嘟囔,就大骂:“你个老不死的,成天咒我,不咒我你会死呀!”石老太太不跟他一般见识,看他捂着脸,咧着嘴,大度地笑笑,眯着眼继续曬太阳。
张五车后来就不再打猎了。1996年吧,全国收缴枪械,不论土枪、猎枪、气枪,统统收缴。张五车那两支心肝宝贝一样的土枪,也随之被收缴。没有土枪,就无法打猎,打了大半辈子猎的张五车,从此失业。
早些年我回家看母亲,每次总能看到张五车,他坐在自家的院墙外晒太阳,七十多岁的张五车,面色黑青,脸上布满了皱纹,门牙也掉了两颗,说话漏风,吐字不清。
五
乌鸦是笑着死的。说起来有点玄乎,还有点骇人。人会笑,鸟也会笑吗?是的,鸟会笑,这事就发生在我们老家。
那是1985年秋天。那一年水稻抽穗时,生了蚂蚱,都是短胖短翅,青色的蚂蚱。看上去胖墩墩、肉乎乎的那种。一棵稻谷上,爬了好几只,多的十几只,“窸窸窣窣”一阵响,水稻叶子被吃得像锯齿。很多人都去稻田里捉蚂蚱、轰撵蚂蚱,但越轰越多。看着水稻叶子被吃得豁豁牙牙,心疼得不得了。
眼看着稻谷被蚂蚱吃光叶子,一年的收成就进了蚂蚱的肚子。没有办法,很多人开始打农药,敌敌畏、1605、1059,都是剧毒农药,稻田里到处都是蚂蚱的尸体。
蚂蚱闹得凶时,来了成群的乌鸦,一群就是几百只,落到后寨坡上,黑压压一大片,旷野里到处都是乌鸦的“呀呀”声。
后寨坡附近,是水稻田,沿着东河两岸,有一二百亩水稻。那时节,成群的蚂蚱,正在水稻田里啃噬着油绿的稻叶。
乌鸦的到来,不是无缘无故的,它们可能嗅到了蚂蚱的气息。成群的乌鸦,落到稻田里,逮着蚂蚱就吃,一只乌鸦,一次能吃数十只。吃饱了落到后寨坡上,有的“呀呀”地叫,有的“嘎嘎”地笑。叫着叫着,“啪”的一声从树上掉下来,呼扇了几下翅膀,蹬蹬腿死翘翘了。还有“嘎嘎”笑的,笑着笑着,也从树上掉下来死了。没吃到毒蚂蚱的乌鸦,还在“呀呀”“嘎嘎”地又叫又笑。
一天时间,后寨坡上死了那么多乌鸦。有人到山坡上看了看,那些死去的乌鸦,个个肚子撑得滚圆。躺在地上,翅膀耷拉着,腿伸着,嘴咧着,看上去是在笑。村里人说,临死落个撑死鬼,也不冤枉。
对于乌鸦的死,人们并不感到惋惜。在乡村人眼里,乌鸦主凶兆,不吉利,死就死吧!
到了第二天,田地里的蚂蚱再多,也看不到乌鸦的影子。人们很奇怪,那么多的蚂蚱,乌鸦为什么不吃了。想了半天,才有一点点明白,乌鸦这种鸟,看着愚笨,其实很聪明,感到同类的死与蚂蚱有关,所以也就不再吃蚂蚱了。是不是这个道理,我现在也没弄明白。反正,自从一些乌鸦被毒死后,稻谷地里就没有乌鸦的踪影。
事实上,当乌鸦遇到危险时,会通过鸣叫发出警告,以此来保护同类避免遭到伤害。由此,我们可以想象出,乌鸦看到同伴误食毒蚂蚱死去后,就及时发出警告信息,避免了同类的再次伤亡。
乌鸦的尸体腐烂后,死尸的气味,随着风飘进村庄。村庄里,到处都是臭烘烘的味道。没办法,村子就组织人把乌鸦的尸体捡起来,挖了一个大坑埋了。
以后的两年时间,再也看不到后寨坡和稻田里有乌鸦。好像是约定好的,一只乌鸦也没有。如此,乌鸦是有记忆的。它们对这片林子,对这里的稻田,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六
那一年,后寨坡来了两只紫色鸟。鸟是紫色的,深紫。从远处看,黑乎乎的一黑鸟。但从近处看,才能看清,鸟确实是紫色的,闪着金属的光泽。是的,是紫色的,只有颈肩部有白色斑点,翅尖和腿部黑褐色。如果不仔细分辨,就是紫色的鸟。
最早看到紫鸟的是村子里的老歪,老歪喜欢养鸟。老歪大名祁德胜,看人时脖子向左歪,时间长了,村里人就送他一个外号:老歪。因为喜欢养鸟,经常在山坡上转悠,找鸟窝。他养鸟,只养幼鸟,不养成鸟,啥鸟稀奇养啥鸟。老歪养鸟,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高手。别人养鸟,十养九死,而老歪养鸟则十养九活。
老歪看到鸟时,正好碰见小皮。老歪告诉小皮,他看到两只紫鸟。小皮喜欢打猎,常在山坡上转,见啥打啥,但很少打鸟。小皮主要是打野兔,也打野猪。野兔野猪肉多,打了能吃,还能卖钱。而鸟肉少,打鸟不划算,一两只鸟,还没有枪药值钱,舍不得。
小皮听说紫鸟,很好奇,很稀罕,就跟着老歪看紫鸟。看到紫鸟,小皮说,这鸟怪好看的,紫溜溜的,讨人喜欢。就是远点,看不清。老歪说,咋看不清,你再看看,深紫色的。小皮说,我咋看着既像紫色又像黑色的。老歪说,是紫色的,没错。小皮说,我看着就是黑的。老歪说,你色盲,明明是紫色的,怎么就看成黑色的。小皮说,我看着就是黑色的,怎么就紫色了?老歪说,你刚才还说紫溜溜的讨人喜欢,现在说是黑色的,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小皮说,我说黑色就是黑色,不信打下来看看,到底是啥色的。
老歪养鸟,但从不打鸟。小皮说把鸟打下来,老歪就不敢跟小皮较劲,就劝小皮不要打鸟。小皮知道老歪不喜欢杀生,就憋着劲跟老歪过不去。从肩上取下枪,瞄着两只鸟就要开枪。老歪刚要阻拦,小皮的枪就响了,两只鸟就从树上掉了下来。
小皮跑过去,从地上捡起两只鸟,那鸟,确实是紫色的。小皮说,是紫色的,但不全是,翅尖是黑的,腿也是黑的,身上还白斑点,你说的也不全对。老歪说,我说的紫色,是说的大致,我又没说全是紫色的。小皮说,别以为你会养鸟,说的啥都对。我也知道是紫色的,但我就看不惯你犟劲。我就是要你看看,到底是不是都是紫色的。
老歪气得脸发紫。说,你这是抬杠,是不论理,是害性命。小皮不理老歪,扛起枪就走,边走边说,我就看不惯你圣人蛋,强势。老歪被噎得脸乌紫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两只紫鸟,叫紫啸鸫,雌雄羽色相似。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它们的名字。
七
鸟是有灵性的,任何一只鸟,都不能随意伤害。就是一只蚂蚁、一只虫子,也有生存的权利。所有的生命,都是共生共存的。蝇子看上去很恶心人,但它是鸟的美食,很多鸟就喜欢蝇子,是蝇子喂肥了鸟。而鸟,吃了蝇子,为农人节省了粮食。
但是,很多人不这么想。他们觉得,除了人,其他的生命都是卑微的。
村子里李九坡在宛城打工,他所在的公司老板,听说九坡家在山区,就过来玩,想弄两只野鸡尝尝鲜。老板从车后备厢里取出一支气枪,准备上山打野鸡。九坡说,现在不让用枪打猎,逮着了要进号子的。老板说,气枪,不是真枪。就是逮着了,咱有人,没事的。
两人上了后寨坡,他们去了后寨坡的一片松树林,那是开荒造地时,因为石头多,无法造梯田,留下的唯一的一片林子。两人在树林里转了一圈,没看到野鸡,也没看到斑鸠。往回走时,看到山坡下有片杨树林,树上蹲着两只喜鹊。老板说,没打到野鸡,打只鸟练练手,也不虚此行。抬手就是一枪,一只喜鹊应声落地。
九坡说,老板,喜鹊是吉祥鸟,是不能打的,打了喜鹊不吉利。老板说,九坡啊,亏你在城里混了这么多年,还迷信呀!那都是瞎胡说,没有一点科学根据。九坡说,在我们乡村,打野鸡、抓斑鸠都可以,就是没人打喜鹊,这是老辈子留下来的习俗。
两人跑累了,就坐在山坡上休息。老板掏出烟,两人就吧唧吧唧地抽烟。正抽着烟,看到一群喜鹊飞过来,落到杨树上,叽叽喳喳叫,叫声凄厉。叫了一阵,喜鹊从树上飞下来,看着那只死去的喜鹊。过了一会,一只喜鹊走出来,走到那只死去的喜鹊身边,“唧”地叫了一声退回去。另一只喜鹊再走出来,也叫了一声退回去。上百只喜鹊,依次走过去,绕着那只死喜鹊叫。然后,百十只喜鹊围着死去的喜鹊,“喳喳——喳喳——喳喳喳……”大声鸣叫,既像是在哭,也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这样的场景,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那些聚集的喜鹊才慢慢散去。把老板也看得心里直发毛。老板说,打死一只喜鹊,怎么会这样呢?我原来打死过多少野鸡、斑鸠、鸽子,也打死过喜鹊,从没有像今天这样。
九坡后来说,那场景很隆重、很庄严、很肃穆的样子,感觉像葬礼。跟农村埋葬死去的亲人一样,既有哭丧,也有告别仪式,看得我头皮一麻一麻的。
老板回宛城时,九坡有点不踏实,对老板说,老板,你开车小心点。老板说:没事,我开车技术好着呢!别担心。
老板开车走到东河时,河邊的杨树上,落着一群喜鹊。看到老板的车,一群喜鹊飞过去,一边大声地鸣叫,一边用翅膀拍打小车的挡风玻璃。老板没见过这阵势,顿时慌了神,手一抖,差点把小车开到桥底下。老板抹了抹头上的虚汗,对九坡说,这鸟,还记仇呢!
八
岁月沧桑,世事变迁,后寨坡上的树,砍了一茬又一茬。当年的柞树砍了种槐树,槐树砍了种松树,松树砍了种果树。
昔日苍苍郁郁的松树林,于1993年春天砍伐后,又造出几百亩梯田。与以往不一样的是,新开的梯田,全部种上花生。但后寨坡土地瘠薄,大都是麻骨石颗粒,黏土少不保水,种上的花生望天收,一亩地收百把几十斤花生,慢慢地人们就不愿意种了。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家里剩下老人和小孩。不要说山坡荒地,就是机耕地也都撂荒了。
现在的后寨坡,一派荒芜,梯田里杂草丛生,茅草、狗尾巴草、看麦娘、麦穗花、马鞭草、蒲公英、蒺藜等野草漫山遍野。整个山坡,被野花野草侵入,做了山坡的主人,后寨坡成了荒草园。
没有树,鸟也少。过去上百种鸟,走得只剩下云雀和百灵、斑鸠和鹌鹑,还有少量的山雀。村庄的常住居民喜鹊和麻雀,也很少到山坡上溜达,几乎看不到影子。没有树,鸟往哪里栖息?
我春天回家,去后寨坡转了一圈,只看到几只百灵,还有两只斑鸠,还有几只山雀。记得小时候,常在后寨坡上找云雀、百灵、斑鸠的巢。那时山坡上鸟多,鸟巢也多,栗毛墩中、白草根部、酸枣毛下,多有鸟巢,一找一个准。既然山坡上有鸟,肯定有鸟巢。凭着记忆,在鸟们常筑巢的地方寻找,但找了半天,跑了一身汗,也没找到一个鸟巢。
站在后寨坡,看着光秃秃的山坡,突然就明白,哪里还有鸟窝?当年山上除了挺拔的树,还有茂密的灌丛,随便找一簇灌丛,鸟都能筑巢。现在不仅没了树,连灌丛也看不到,鸟去哪里筑巢?
回家,正下山坡,看到两只鸟,一前一后向山坡上飞去。突生感慨,还是鸟好,它们还没有忘记祖辈生活过的地方,还不嫌弃它们破败的家园。可是我们呢,早已不记得那片林子的模样。是我们自己,把美好的家园弄得破烂不堪,让人看着就揪心。
临走前,还是禁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在荒草丛中,一度被我忽略的几株小树苗,从草丛中探出头来,在微风的吹拂下,左右地摇晃着,几枚嫩芽,泛着绿意,这可能是新栽的果树的一部分。也许,这就是后寨坡明天的希望吧!
是的。我想是的。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