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传播中的权威危机与角色新立
2020-05-11蒲信竹
蒲信竹
【摘要】互联网带来的技术民主一方面使得科学传播的议题更易进入公共讨论空间,另一方面也带来权威与公众话语权的重新分配,认同危机不断出现。但这并不意味着科学家在公共领域的湮灭,科学权威作为议题传播中的框架建立者应成为互联网时代科学传播的新思路。从这一视角出发,科学权威的价值不再囿于知识科普,而是更加丰富与多元,权威同公众间的关系也将从对立双方走向对话者甚至合作者。
【关键词】 科学传播 科学权威 科学家
【中图分类号】 G206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0.03.012
科学发展总是与科学权威紧密联系,这不仅表现在科学研究中,也表现在科学传播中。随着科学对人类生活的不断渗透,由科学技术话题引起的争议也越来越多,公众需求与科学权威的合意空间正不断缩窄,二者的矛盾凸显。但是,因互联网新生或加剧的种种危机并不意味着科学家在公共领域的湮灭,更进一步的,作为对话之科学的参与者,科学权威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应跟随时代而明确。
科学权威的确立与意义演变
科学权威的确立过程始终伴随着科学本身地位的上升。17世纪初,神学和人文诸学科比科学更受到人们尊崇,科学研究更多的是一种业余爱好而并非职业,有很多“科学家”虽作出了重要贡献却不以此为生。之后,受英国清教主义影响,科学逐渐获得社会的认可及组织,其本身的价值已被充分承认,科学家的职业属性意识萌生。直到19世纪后半叶,被完全组织起来的科学家开始认识到自己这一行是具有某种行业利益的职业,并因此开始寻求社会地位、庇护人、财政支持等,同牧师之间的权威争夺也伴随着生物进化论的诞生而获得胜利。至此,科学家们才真正成为了认识领域的绝对权威。
科学权威及其在科学传播中的作用、意义主要包括权威的科学家和科学家的权威两个层面。前者强调科学权威的内部合法性,后者更侧重其在科学传播中的外部影响。传统科学社会学着重于科学本身的社会结构和价值体系,对科学权威的内部性有明显的偏向。默顿等人把科学当作是具有独特精神特质的社会制度来研究其分层模式,发现权威科学家居于科学界分层的顶层,通过“知识标准”获得科学共同体内部的承认而得到“最终解释权”的公认;巴伯认为科学家权威的根源在于“科学共同体自我良心和对同行的精神评判的尊敬”[1]。这些阐释都指向了学院科学时期科学权威的意义,但随著科学从学院科学发展到后学院科学,科学知识生产方式和科学社会运行模式出现了深刻变革,科学权威的意义也发生了相应改变,[2]其在科学传播中的外部性逐渐被更多讨论。齐曼将科学共同体中的权威分为了“导师权威、管理权威、博学权威、技术发明权威和担任政府官员的权威”;[3]巴里·巴恩斯开始关注科学权威存在的合理性,在承认“合法权威”对人们产生巨大影响的同时,试图避免教条和威权主义色彩。在这一时期,科学家权威的确立不再止于科学共同体内部对其专业知识的认可,还要争取政府、公众、企业、媒体等多元社会主体对其组织能力和社会贡献的认同。权威科学家在科学传播的社会环境中,不仅要担当学术代言人的角色,还要担当争取和维护特定科学共同体利益的利益代言人角色,但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人们对科学权威一致认同的格局被打破,权威不再意味着统一的认识。
互联网时代科学传播的权威危机
进入后工业社会与后现代文化之后,科学知识的崇高地位和合法性遭到颠覆,惯用的凌驾于其他一切知识之上的“宏大叙事”土崩瓦解,形形色色的小叙事反倒成为后现代话语的主流,它们互不通约,甚至相互诋毁,在相互竞争中表现出活力、灵活性与创造性。与此同时,互联网的海量信息生产与传播能力重组了时空边界,平等、直接的互动关系重构了旧有的人际关系,精细划分的社群开始建立,社会结构、权力秩序和知识的生产与分享模式皆面临转变。可以说,在这个意见表达、态度收集、行动自由的广场上,权威与公众间的话语权重新分配,科学权威在同公众交往的过程中开始表现出不适。
信息不对称状态逐渐瓦解。科学发展于更早形式的经验理性,在20世纪及更早之前,当“自由探索精神”被广泛赞扬时,公众更期待这种精神主要是由专业科学家群体来发挥。而如今,互联网环境下的“刺激-反应”模式使得每一个对个体产生影响的科学信息都可能引发大量的关注,并进一步激发公众的探索和收集。可以说,互联网给公众带来了更多“自由探索精神”的技术便利,也将这种精神开始内化为个体求知的动力。
于科学权威来讲,对话模型被更广泛地接受,与公众的积极互动成为主流。这一观点基本明确了公众角色——他们从被动的接受者变为了主动的参与者,赢得公众的信任也不再是为了获得支持故需达成的目标,而是为了更好地实现对话,而这一理念性的转变有助于优质科普内容的增加与流通,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公众的科学信息壁垒。
科学家职业身份的袪魅。随着理智化和理性化的增进,科学的力量也逐渐走下神坛,科学权威与公众产生了可互动的接近感,这是认知领域的发展趋势,而对科学家职业身份来讲,公众态度也变得更加多元。
互联网在技术上确立了开放、平等、分享的民主原则,公众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话语权,这也在科学传播中带来了去权威化倾向:人们主动选择知识型权威提供的信息、非科学家同样可以成为科学传播中的意见领袖。这通过以下途径来实现,首先,互联网给每一个参与科学议题讨论的普通公众以广泛的信息渠道,海量的信息和不断扩大的讨论空间使得公众对知识的主动选择能力增强,这种主动性驱使他们选择自己所信任的“权威”,“谁是科学家”这个问题没有了标准答案,甚至“科学家”也不再天然意味着正确。其次,权威意味着尊重和服从,但在互联网时代,与科学家们相对抗的力量正不断崛起,普通网民、意见领袖等皆会因观点的不认同而挺身反驳,这些对抗力量更有可能因人数众多、媒介资源丰富而占据“权威”地位,他们是科学信息的“活动家”,虽是没有任何专业背景的外行,但仅凭决心也获得了足够的专业知识。
科学权威与对话的科学
自公共领域从市民社会与国家权力机关之中分离,人们便开始关注对话在其中的构建作用——对话,开始被赋予了构建民主社会的政治功能。互联网“蕴含着促进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充分对话的巨大潜力”,[4]这与作为对话的科学发展逻辑重合。这一过程中,公众同科学权威一起,成为了对话中的重要参与者。科学权威与公众所期望的对话议题既关涉公共利益,又包含双方强烈的说服意愿,这样的公共对话中,除了二者之间迥异的价值观,其各自内部也会存在差异,他们在不同的语境下是不同的主体和不同的自我。这一前提使得友善的试探与循序渐进的话语成为奢望,谨慎或带有疑虑的表达会被淹没,斩钉截铁、饱含激情的呼吁则被当成正义与真理——这些仿佛都成为追求共识的幻影,对话一直在路上,但却未到达共识的彼岸。然进一步,人们希望自己被倾听与被理解的天性使得对话成为一个开放、未完成和未定论的动态过程,应以对话的“未完成性”来理解科学权威与公众的对话模式,即对话是化解冲突、解决问题的可持续性方案,其本身就意味着认同和严肃的超越。那么,作为对话者的科学权威角色应然如何?
科学传播的目的,不是把公众变为某一领域的专家,而是为其提供思考与理解科学议题的框架。框架理论认为,除了对议题的选择与覆盖,框架更在议题如何呈现的方式上发挥作用。[5]循此思路,科学权威就是科学传播框架的建设者:他们可以展示相关知识,评估科学信息的知晓度情况,同时,也能为公共辩论澄清讨论范围,提供其他可供选择的替代政策,从而提高公众有效参与科学议题的民主决策能力。具体而言,科学权威应在以下五个维度发挥作用:
科学权威应成为科学精神的振兴者,这一维是科学传播框架中的核心。现代社会危机的一个重要表现是政经系统在工具理性的驱动下,挤压、殖民了生活世界,破坏了“先验的”沟通语境和信念之库,科学精神本应是人类探求世界的基础与终点,如今却隐匿于技术手段身后,功能性的后者取代价值性的前者成为目的。哈贝马斯提出,唯有再造生活世界,使之重新成为自我完善、人际交往和社会整合的基础,才能拯救启蒙理性。[6]回归科学领域,科学精神的独特魅力在于在于其构造各种可检验的假说、探索各种验证或推翻理论的确定性实验的热情,在于科学进行实质性辩论的活力,在于科学乐于抛弃那些被发现有缺陷的思想,唯有重振科学之精神世界,才能照亮整个权威与公众对话的前景。
科学权威应成为话题讨论与交往规则的推动者,这在制度层面为互联网时代科学议题的对话提供基础。哈贝马斯认为,公共领域诞生于每一场公共团体的对话中,[7]而公共生活的复兴首先要求改善辩论、讨论以及劝导的方式与状况。[8]可以说,比起互通有无、信息传递,人们更加追求对话带给社会民主与进步的潜功能。但不能忽略的是,对话的前提不是自在的、平等的,它需要受规则的支配。对话规范的建立就是实现这一点的基础,它可以保护不善言辞的对话参与者的权利不被能言善辩者剥夺。需明确的一个逻辑是:有效的规则与规范促进了对话,而非对话自然产生有效的规则与规范;在争议性科学议题的公共讨论中,并非对话这个事实,而是对话规范,才能够让对话为科学的有效传播服务。因此,科学权威应成为这种规范的积极推动与建立者,有利于营造健康的科学对话环境。
科学权威应成为公众对科学信任的主体。信任是公众与科学之间的桥梁,认同归于相互理解、共享知识、彼此信任、两相符合的主体间的相互依存,公众对新兴技术的信任与信心意味着他们认可这种技术的合法性,对科学权威而言,科学的有效传播更加依靠信任。但信任也往往最脆弱,因此科学权威应通过不同的方式与手段强化公众对科学知识的信任。以明星科学家为代表的科学权威使得科学不仅是决定关于自然的可验证事实的一系列方法,更成为公众理解文化、社会和人类生活的一系列理念。
科学权威应为公众理解与参与科学的积极实践者,降低科学参与成本,这些具体方式的实践构成了科学传播框架的主要内容。公众理解科学,是“公众对科学实事求是地理解”。[9]在这种方式上,公众不仅仅被视为是信息的接受者,还作为社会智力的贡献者,完成他们在科技世界中作为市民该负的责任,观念上的变革有力推动了实践的突破。诸多事实证明,公众确有能力提供优质非凡的科研协助,当科学权威将科学参与的成本降低时,公众甚至可以从对话者角色上升成为积极的合作者。
面对复杂议题,科学权威角色定位应超越内容科普而转为话题引导。就目前互联网的发展阶段而言,科学权威与公众的对话实质是双方针对具体科学议题的公共讨论,远非能达成交往理性,如在中国转基因议题中,当科学家试图使用实验证据来说服公众时,公众则通过“美帝阴谋论、群众小白鼠论、科学家汉奸卖国贼论、政府当买办”[10]等情绪态度来说服科学家。由此观之,当科学事实是动态的、难以确定或无法解释的时候,科学权威在公共讨论空间的角色,如果只是事实层面的梳理与科普则是低效甚至有反效果的,此时权威的作用更应是对议题讨论方式和探讨的方法、程序和视角的引导,应由讨论什么,变成告知公众如何讨论。
结语
在互联网带来的技术民主唤起公众主体意识觉醒的背景下,普通公众对专家权威的解构,给科学传播新增或加重了种种危机。然而,与此同时,媒介的多元发展也为知识传播的效率带来新的可能,科学权威作为议题传播中的框架建立者应成为互联网时代的新思路提供者。从这一视角出发,科学权威的价值变得更加丰富与多元,不再囿于知识科普,权威同公众之间的关系也将从对立走向对话,甚至合作。
(本文系北方工业大学青年毓优人才培养计划项目“社交媒体在公共事件中的情感动员”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07051360019XN36/009)
注释
[1][美]伯纳德·巴伯,《科学与社会秩序》,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第171页。
[2]程志波、王彦雨:《科学治理中权威科学家意蕴及其地位与作用演变》,《科技进步与对策》,2013年第30卷第22期,第121~126页。
[3][英]约翰·齐曼:《知识的力量——科学的社会范畴》,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年,第121页。
[4]胡百精:《互联网与重建現代性》,《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4年,第36卷第2期,第40~46页。
[5]Dietram Scheufele & David Tewksbury," Framing, Agenda Setting, and Priming: The Evolution of Three Media Effects Models",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2007(57), p. 15.
[6]转引自胡百精:《说服与认同》,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75页。
[7] Jurgen Habermas, Sara Lennox and Frank Lennox, "The Public Sphere: An Encyclopedia Article", New German Critique, Autumn, 1974, No. 3, pp. 49-55.
[8] John Dewey, The Public and Its Problems, Pen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182.
[9] 英国皇家学会:《公众理解科学》,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7页。
[10]贾鹤鹏、范敬群、彭光芒:《从公众参与科学视角看微博对科学传播的挑战》,《科普研究》,2014年第9卷第2期,第10~17、32页。
责 编∕周于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