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女性, 是一场值得称颂的冒险
2020-05-11奥莉娅娜·法拉奇
奥莉娅娜·法拉奇
“獻给那些勇于质疑的人/献给那些不惜以磨折和死亡为代价,孜孜不倦追问为什么的人/献给那些将自己置身于给予生命还是拒绝生命的两难境地的人/这是一本由一个女人献给世界上所有女人的书”,在《给一个未出生的孩子的信》这本书开头,法拉奇这样写道。
这本由被誉为“世界第一女记者”和“文化奇迹”的意大利作家兼记者法拉奇写就的作品,是一封“一位年轻的职业女性写给她在子宫内怀孕的胎儿的信”。它详细介绍了这位女士在自己所爱的职业和意外怀孕之间作出选择的挣扎,以她的童年为例解释了生活如何运作,并警告他/她要注意世界的不公。
做一个母亲并非一种交易,甚至也不是一种义务,它仅仅是诸多权利中的一种权利。
法拉奇在文末采访中的一段话在当下看来似乎更具意义和力量:
“在当今,身为女性是一场值得称颂的冒险。正因如此,这本书的主角对孕育中的孩子说:我希望你是一个女人……坚持不懈比赢得胜利美好得多。”
生为女人
你愿意成为一个男人还是女人?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女人。我希望你有一天能有机会去经历我现在正在经历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同意我母亲的看法,她认为生为一个女人就是一种灾难和不幸。我母亲在感到难受时经常叹息:“唉,要是我是一个男人该有多好!”
我知道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由男人为男人们建造的世界,他们的专制是如此久远,甚至影响波及语言。Man(男人)这个词同时具有男人和女人的意思;mankind(这是由man派生出来的词)可以意指所有的人;人们总是使用homicide这个词(homicide来自拉丁语,homi有man之意)表示凶杀,而不管受害者是男还是女。
在那些由男性杜撰的解释生命的传说中,上帝创造的第一个人是男人,名叫亚当。夏娃是之后为了给这个男人提供欢乐和给他引起事端才被创造出来的女人。在众多的教堂装饰画中,上帝被描绘成一个蓄着胡须的男性长者,而非一个披着长发的老妇人。所有的英雄几乎都是男性:从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到尝试飞翔的伊卡洛斯,乃至那位被称为上帝和圣灵之子的耶稣,仿佛那个生养他的女人只是个育儿器或奶妈。
然而,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做一个女人才会那么令人着迷。这是一场需要勇气的冒险,一次绝不会无聊的挑战。如果你生为一个女人,你就要应付许多事情。
首先,你将不得不努力抗辩,假使上帝存在,上帝也可能是一个白发老妇人或一个美丽的姑娘。其次,你还得努力去解释夏娃摘苹果那天所诞生的并不是什么原罪,而是名为“反抗”的了不起的美德。最后,你还得作出努力去证明在你光滑匀称的身体里,存在着一种亟待认可的智慧的呼声。
做一个母亲并非一种交易,甚至也不是一种义务,它仅仅是诸多权利中的一种权利。说服别人去相信这一事实,需要你付出极大的努力,而你将几乎无法做到这一点。你经常,几乎总是会失败。但是你一定不能因此就失去信心。战斗本身比获胜更为可取,行在途中比到达终点更为美好:因为你一旦胜利或达到目的,你会感到内心空虚。为了克服这种空虚,你将不得不再次开启你的旅程,拟订出一个新的目标。
是啊,我希望你是一个女人。
生为男人
但是,如果你生为一个男人,我也会同样感到欣喜,也许更为高兴。因为你将免去许多耻辱、许多奴役和虐待。如果你生为一个男人,你不必强装美丽的笑脸,以便一开始就赢得人们的青睐,不必修饰自己的身体以便隐藏你的智慧。
但是,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又会面对其他形式的奴役与不公。你知道,生活,即使对一个男人来说也是相当沉重的。要是你是男人,你会有较结实的肌肉,因此他们会要你承受更多的重担,把专横的责任强加于你;你会长一簇胡须,因此当你想哭泣,或更有甚者,当你想得到温柔相待时,他们就会嘲笑你;你身子的前面会长个小东西,如此,他们便可以叫你在战场上杀人或被杀,让你去充当一个维护自穴居时代建立起的永久专制的同谋。
但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成为一个男人同样也是一种激动人心的冒险、一项绝不会让你失望的使命。如果你生为一个男人,我希望你成为那种我经常梦想的男子汉:对弱者赋予同情,对傲慢者强硬以对,对那些爱你的人宽宏大量,对那些颐指气使的人无情。
孩子,我想告诉你,要成为一个男人并不一定意味着要在身子前面长出那个小东西。做一个男人的意思是要成为一个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应该成为一个人。
“人”是一个很棒的字眼,因为它并不限于一个男人或女人。它不会以是否长有那个小东西来作为划分人的标准。从另一方面说,以有无这个东西来区别人的那条界线是相当模糊的。
事实上,男女之别可以简化为,在一个人的体内能与不能孕育出另一个生命。心灵和大脑没有性别之分,行为亦然。你应该牢牢记住这一点。只要你是一个具有心灵和大脑的人,我一定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坚持要求你的言行举止只能有一种固定的方式像个男人,或像个女人。我只想要求你充分利用生命诞生本身的奇迹,而决不屈从于懦弱。
懦弱是一头长期潜伏着的野兽。它每一天都在袭击我们,将我们撕成碎片,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幸免。懦弱常常藏身于谨慎、权宜名下,有时甚至假智慧之名。一旦危险来袭,人们就会懦弱胆怯,而当危险过去之后,人们就会变得勇敢无畏。你绝不应该回避冒险,即使在恐惧使你退缩的时候也是如此。要知道,来到这个世界,这本身就是一场冒险,一场过后你会为自己的出生甚感懊恼的冒险。
也许,对你说起这些为时太早。也许,我应该对那些令人忧伤和丑陋的事物保持片刻的沉默,向你述说一个清白而欢乐的世界。但是,孩子,这样做无疑是把你推入陷阱。这无异于鼓励你去相信那种幻觉:人生是一层柔软的地毯,你能在上面赤脚远行,毫不费力,仿佛没有哪条道路上曾经乱石遍地。而实际上,你又往往会被这石头绊倒,跌倒,被石头伤害致残。
爱是答案
布塔法瓦:您书中的男性都肮脏、自私、愚钝。您并不爱这些角色。但即使对孩子,您也声称并不觉得这是爱。因此,就人类而言,您是排斥一切形式的爱吗?
法拉奇:我并不恨男人。我带着怜悯和愤怒爱他们,因为他们也是一些口号的受害者,就像我一样。我希望他们成为我的同道,和我共同思考、共同反抗。这已经是一种爱的关系了。
此外,我的书讲了一个爱的故事,一段女人和她孩子之间的悲剧之爱。我说悲剧,是因为其中充满了争吵、褊狭和自我主义,就像所有关于爱的故事一样;也是因为两个人都死去了,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但是女主角经历了这段致命的爱以后,开始自问什么才是爱。
很久以来,我也会难以抑制地自问。有一天我置身于边笑边讨论这个问题的一群傻瓜中,恩尼奥·弗拉亚诺也在场。他保持着沉默,我也保持着沉默。然后我打破沉默问他:“弗拉亚诺,告诉我,什么是爱?”弗拉亚诺回答说:“呃!……”过了一小会儿,他想了想,又问我:“那你觉得什么是爱?”我也回答:“呃!……”就像书中的主角一样。
我这么总结:一个人怀里抱着自己的孩子,感觉到他那么小、那么柔弱、那么需要保护,而且是未经许可就被带到这世界上,这时候的感觉也许就是爱吧。
布塔法瓦:您认为,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仅仅是两个互相独立且无关的人之间的那种关系吗?
法拉奇:答案就在书中的一处,女人对孩子说:“我们的确是这个世界上很奇特的一对:你和我。你的一切都依赖于我,同样,我的一切也依赖于你……但我不能与你交流,你也不能与我交流……我们是两个命运交织在一起的陌生人,是同时存在于一个身体里的两个生命,相距遥远,彼此互不相识。”
这就是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即使在孩子出生、慢慢长大后也一样。每个母亲都迟早会懂。我书中的主角很快就明白了。这位主角有了不起的直觉,意识到这个孩子不属于她,因为孩子只属于他自己。这个论断适用于所有人,对相爱的男女也一样。如果每个人都能意识到,无论对子女还是伴侣而言,被爱都不代表被别人拥有,人类将会更加自由,也会更加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