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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蛮

2020-05-11张军

啄木鸟 2020年5期
关键词:点子海洋

张军

早上醒来摸开手机,范海洋心头一颤——“神一样的存在”和“潘小潘”深夜在朋友圈骂了娘。这样的情绪表达在圈儿里,要么是真给气着了,要么是给特定人看的。自己是不是特定人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别管出于什么目的,骂娘的事肯定不是啥好事。

下面有政委对“神”的关心:你这是咋滴啦,生这么大气?“神”附着一串大哭的表情:唉,一言难尽……

政委之下,所内几个同事也在追问,两人没再说话。“神一样的存在”是打击队队长孙洛,“潘小潘”是打击队民警潘爽。两人同时骂娘,这事八成和昨晚的行动有关。范海洋一路想着,匆忙赶到了派出所。“嘀”的一声,先刷开了一层办案区,铁门里面空空如也。范海洋心生不妙。要搁往常,“神”在夜间发一个“奋斗”的表情,范海洋早上在办案区至少能看到一对儿——满眼打捞的嫖客和处变不惊的小姐。那些小姐都是一张标配的整容脸:扫帚苗一样长的假睫毛,大而双的眼皮,高挺的鼻梁,尖下颏,嘟嘟嘴,一脸玩世不恭。这是至少,点正了能逮回一窝。打击队一度因为扫黄战绩突出,被誉为“打鸡队”。坏小子孙洛才不是给自己加油呢。所内规定,打击队管杀不管埋。嫌疑人带回所,办案区的铁门咣当一响,讯问、报卷、送人……值班警区脚后跟打后脑勺得忙活到天亮。

因为着急,上楼才走几步,范海洋就显得气喘吁吁,他一边爬楼梯一边给孙洛打电话。几分钟后,孙洛就跑进了所长办公室。

“昨晚咋回事?”范海洋打远儿听到他的脚步声,迫不及待地问。

一抬眼,他愣住了。眼前的孙洛精气神全散,右臉颊黑红肿胀,上面泛着一层油光。范海洋上去扒拉着他的脑袋左瞧瞧右看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孙洛像蚊子一样嗡嗡着:“那个点子说,咱们再不动手就把线索给如意派出所了。让他们从咱们辖区薅掉一个赌点儿,咱脸上无光。昨晚就行动了……”孙洛停了下来,范海洋目光往下追问。

孙洛不得不接着嗡嗡:“失手了……”

范海洋揶揄道:“嘻,这下脸上不就有光了吗!”

“这是烫伤药,‘狗咬鸡的爷们儿拿热水浇的。”孙洛的手不自觉要往脸上摸去,行到半路意识到伤处不可触碰,抬起来的手和他的人一样尴尬得没有去处。

范海洋点着他脸上的伤:“人有失手,马有乱蹄。赌博的事暂且不论,这可是妨害公务啊!人呢?”他已经意识到出了纰漏,不然讯问室不会没人。

“还人呢,人家不告咱们,咱就念阿弥陀佛了。”孙洛委屈地撇了下嘴,竟然带出了哭音。

那个点儿窝在南街熊家胡同,一个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先是这家男的在网上玩六合彩,输得精赤条条。关键时刻上家给他指了条道:要想赚钱容易,你得攒场儿。他家的条件得天独厚,大门对着一条二百多米长的胡同。装探头时师傅问:“你们是来个一夫当关呢,还是要个二鬼把门?”两口子问:“此话怎讲?”师傅说:“一夫当关,在胡同口架一个探头就行了;二鬼把门呢,在家门口再加装一个,双保险。”女主人当即拍板:“二鬼把门!”除了二鬼把门,楼顶四角还各安了一个探头。装了探头他们心里还不踏实,又将颤悠悠的铁皮门升级为甲级安全门。随着保险系数一层层增加,这家夫妻作坊就悄悄开张了。两口子分工明确,女的专盯监控,男的管收钱、上分,退分、兑钱。

如此防备让前期侦查的孙洛直骂娘。点子为警察出主意:他家二层楼梯东侧有一扇门,攀上邻居家的墙能翻进去。两家有宿怨,邻居绝对配合。一天黑夜,孙洛爬上邻居家的院墙,刚冒头就看到楼檐下的探头如一条狼狗哈哈地吐着舌头,连忙猫下身去。尽管那晚月光惨淡,但是他还是看清了那个门已经被砌死了。

私下他向片警打听这家情况,片警高度警觉:“咋?你让‘狗咬鸡给缠上了?”

孙洛一脸不解:“啥叫‘狗咬鸡?”

片警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熊莉呀,他家女主人熊莉!你不知道‘狗咬鸡?”

“狗咬鸡”在吉祥派出所是个著名的故事。还是几年前呢,那时孙洛还没到吉祥派出所。熊莉报警,她家的两只鸡仔被邻居张富贵咬死了。当时出警的民警拿到接警单有点儿懵,到了现场,见邻居家主人负气,身边的金毛也不甚友好地从喉咙里发着呜呜声,主人拍了拍它的脑袋,说,富贵别言声儿。民警才知道咬死鸡的是条狗,叫张富贵。熊莉瞪了眼张富贵,对警察说:“狗仗人势!”转向邻居,“街里街坊的,也不朝你多要,就赔五千吧!”邻居的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熊莉说:“你还别瞪眼,这是少说着呢,这两只小鸡来自延庆大山里的‘满山找,它们的母亲是血统纯正的土鸡,要是小公鸡也就罢了,关键它们是小母鸡。”民警在边上听得差不多了,拦住问:“您横不是要说鸡生蛋,蛋生鸡吧?”熊莉一拍大腿:“对呀!智慧的巴依老爷。”民警运了一口气,客气地回馈了她的恭维:“不敢当,您才堪称智慧的巴依老爷,这事得请聪明的阿凡提来,我们警察的脑瓜儿不够使。”说完要打道回府。熊莉胳膊往门框上一杵:“咱老百姓就认警察,不说好了就想走,没门儿!”警察不得不又坐下,陪着双方掰扯了一宿,熬得大家都迷眼不睁了,邻居自认碰上这样的邻居倒了八辈子血霉,扔下一千块钱,好说歹说才算了事。“狗咬鸡”也就成了南街一个人物。

说完了“狗咬鸡”,片警关切地问:“兄弟,你没事吧?”孙洛忙说:“哦,我没事。有个朋友要租房,不知怎么打听到了她家,让我帮着问问,要是这样的话,我看就算了。”他扯了个谎。

能摸到这个深藏的赌点儿不是警察有多高明,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那个点子并非好鸟,本来是一名参与其中的赌徒,输了钱就瞧东家不地道。别人按照百分之三抽头,免费供应矿泉水、火腿肠、泡面。这家,充一万块钱就要被扣掉一千,饮食还自理。东家自有道理:“哪家有我家安全!玩不起别玩。”点子输了钱就觉得这两口子太黑,给他家暗中点了。

范海洋将线索交给了打击队。网络赌博在孙洛经办的案件中比较少见,这方面办案经验不多,他准备联合分局网安大队将其中的道道儿摸清楚了再动手。警察的想法不可能跟点子交代,可是点子急着看热闹,又打电话给警察出招:“不行的话,我在里面给你们当内应,装作去街上的公厕,见我把院门拉开,你们就往里冲。”

孙洛当即否定:“那二百米的距离咋解决?我们又不会玩空降,一只苍蝇飞进胡同口都会被发现,你这招不灵。”点子觉得此话有理,一时没了主意,磨叽半天,最后义正词严地告诫警察:“反正你们不能留着这个祸害。”

不用他说,这个祸害自然不能留。孙洛扣上一顶棒球帽在南街转了三天,第三天傍晚终于从熊家胡同口的垃圾桶里翻出了几个刚扔出来的快递包裹。为了抢这几个纸壳板,险些和一个拾荒汉干起来。天地之间,物各有主。他不知道自己进入了这个拾荒汉的领地。他仔细研究这几个抢回来的战利品,扔出来的人蛮有心的,也许怕泄露个人信息,快递单上的地址、姓名和手机号码都被扯去了。可是有一张没扯净,收件人一栏留下了半个“莉”字。有这半个字就够了!熊莉男人是倒插门,这条胡同家家姓熊。原来“狗咬鸡”和很多女人一样,也是“买买买”。孙洛让潘爽查了附近的快递点,每个快递点都调出了熊莉的送货单。拿到长长的送货单孙洛笑了,打算就在这上面做点文章。

孙洛让潘爽想法儿借一辆快递小哥送货用的电动三轮车,后面带长车厢的那种,再借一套快递小哥的行头。潘爽心领神会,队长是想骗门。很多家庭对穿着警服的警察都防意如城,对快递小哥却是“开放怀抱等你”。潘爽想着这个突破有些兴奋,立马跑去落实队长意图,可是出师就被人家卷了回来。回来向孙洛反馈:“我下午再换一家,这家老板忒孙子。”

孙洛立即来了气:“我让你想法儿去借!”潘爽气恼地说:“咋想法儿?证件拍他桌上都不行。”孫洛没言声,起身在警区办公室转圈子,转了三圈后从柜子顶上捅下一个旧鞋盒,鼓捣鼓捣找胶条封好,让潘爽领着找那家老板算账。到了快递公司门口,他示意潘爽留下,只身进去。拿到寄货回执后,让前台姑娘请老板说话。见到老板孙洛亮了身份:“我们刚刚完成一次对抗式检查,看看吧。”他指了一下鞋盒,老板感觉不妙,赶紧抖开鞋盒里层层包裹的报纸。图穷匕首见,随着最后一层报纸的抖落,“哗楞”一声掉在地上一把寒光闪闪的单刃屠宰刀。前台姑娘像落地的那把刀子一样跳了起来:“开什么玩笑你,刚才不是说寄的是旅游鞋吗?”

孙洛翻了她一眼:“你检视了吗?”

姑娘撅咕了两下嘴,啥也没说出来。

这把刀子能要了他们的小命,老板要挣扎一下。愣了片刻,欠身从吧台底下抽屉摸出了一卷盒尺。孙洛嘴角一扬:“不必了,刀尖角度小于60度,刀身长度超过150毫米,完全符合管制刀具界定标准。”老板的嘴巴和他拉开的抽屉一样,傻子似的张着。

“违规寄递,你们等着罚款就是了。”孙洛说完向外一招手,让潘爽固定证据。潘爽进门,老板才醒过梦来,原来得罪了这路神仙。他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充分调动起来:“您看,您看,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老板亲自骑来的送货车停在吉祥派出所的后院,相机而动。不承想时间一长,点子起了贼心,怀疑民警暗中做保,三番五次将“今晚有局”的短信发给孙洛,孙洛担心这事早晚让他弄炸,不得不将行动提前。那天他查了一下,恰好一个快递点前天下午刚刚收到一个寄给熊莉的快件。

入夜,一辆快递车吱溜钻进了熊家胡同,门开一隙,电动车的车头顶着防盗门,“快递小哥”一加电,车子咣当就撞进了院子。未待停稳,“嘭”的一声,车仓门从里面被踹开,蹦出两个小伙子。行动至此,完全顺利,问题卡在了二道屋门上。出来开院门的“狗咬鸡”在民警身后咋呼起来,里面的人惊了。院子里“警察!警察!”喊声一片,屋门被挤出了一道巴掌宽的缝子。突破就在瞬间,谁也没想到里面顺着门缝浇出了一壶热水。进不去门,几个小伙子返身将乱喊乱叫的“狗咬鸡”拖翻在地,挨了几下警棍后这个女人彻底老实下来。再见屋门已经洞开,屋内戳着一个杆狼一样的男人。众人冲到二楼,那个砌死的门洞已经被推开,空心泡沫砖散落在楼梯上。“奶奶的,全跳墙跑了!”气得孙洛下去质问“狗咬鸡”:“没听见是警察吗?你们这是妨害公务,我法办你!”

“狗咬鸡”梗着脖子:“深更半夜的,我还以为是抢劫呢!”

孙洛大吼:“不怕你赖账,执法记录仪全录着呢。”说完拍了一下肩头,瞬间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肩头空空如也。要是穿着警服,左肩襻带留有执法记录仪的位置。便衣行动,执法记录仪只能持在手里,本想冲进屋里打开,固定赌资、赌具,没想到进门受阻,往下的程序就短路了。匆忙间扫了一下同事,他的心彻底凉了,他们手里的执法记录仪都没睁眼。

没有影像证据,这次行动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瞬间,孙洛沮丧到了极点。但他绝不能让对方发觉警方的失误,他听到自己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吼:“再说,你家也装着探头,是你红嘴白牙就能颠倒黑白的吗?”事后证明,将希望寄托于对方是一个多么愚蠢的想法。院子里外诸多的探头立场坚定地站在了自己主子的一边。因为朝向、距离和功能问题,没有一个探头清楚收进现场的声音。一只对着院子的探头将警察打人的镜头拍得清清楚楚,近在咫尺,民警被热水浇淋的场面却干净利落地切在了画面之外。

最后,扣押了四台涉案电脑主机和监控主机。好在那壶热水不是现开的,当年对付鬼子也不过如此吧?和他们掰扯的时候孙洛觉得右半边脸是麻的,这个跟头栽得真他妈窝囊。要是“第三只眼”睁着,犯得着跟你废话!

这就是孙洛说的“一言难尽”。

听他讲完,范海洋唉声长叹:“你让我怎么夸你,你说,让我怎么夸你!”

孙洛说:“过后儿我觉得不对劲,他们就跟演练过了似的。”

“当然!”范海洋抚桌而起,“告诉你,那壶开水都是给你们预备好的。你们呢,赤膊上阵……”

行动前孙洛和点子联系得很紧密,却从没见过点子。当时范所只是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两人通过电话联系。事后点子打来电话,尖细的声音,轻佻还带有怀疑的语气让孙洛很不舒服:“您这事就算完了?”当时点子就混在赌徒中间,为了不暴露自己,说不定参与了顶门和浇水。按说,群众向警察提供线索,警察咋干活与你就没关系了。点子明显对此事有预期,所以追问不止。孙洛受此质问大为不悦,压着火说:“当然不算完。”挂了电话,孙洛想,不完又能怎样?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个星期后,分局信访办打来电话,周三局长信访接待日,一个叫熊莉的访民点名挂了大局长的专家号。范海洋一下从椅子上蹿了起来,喊来孙洛问话:“你不是说现场给丫喷服了吗?”孙洛也有点儿发懵:“是啊,不应该呀。”周二上午,主管信访工作的耿副局长组织信访办、督察大队、法制支队、吉祥派出所先听了一次汇报,孙洛详细汇报了当天晚上的情况。

听完,耿副局长沉着脸问:“人跑了,这个案子你们就没往下办?”范海洋愣了一下,没接上茬,别人分明看出他想说:往下还咋弄?孙洛低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糊涂!”耿副局长说,“不往下弄,就等于没给自己留后手。对参加赌博的嫌疑人逐个传讯呀,问不下来再放人!扣那几台电脑是留着就饭吃的?交给网安查上网记录。看监控,查参赌人员出入频次。证据不足?检察院不批准逮捕再说,在自己权限内把法律手段和法律时限用足。你们倒好!开设赌场罪和妨害公务罪合并起来最少得多少年刑期?”法制支队参会的一个老法制员接过话说:“他们这个情节,估计至少得十年吧。”耿副局长拍了一下桌子:“就往这个方向努!”

耿副局长的一番话像拉开了紧闭的两片窗帘,整个会议室霍地亮堂了。大家达成共识,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老法制建议:鉴于此案涉嫌妨害公务,吉祥派出所回避,由相邻的如意派出所接手此案。耿副局长同意,最后补充:“等周三局长出诊完毕再向如意派出所移交此案,别再落一个打击信访群众的‘罪名。”

范海洋在会上作了检讨,孙洛见他主动为自己揽责心里五味杂陈。散了会,范海洋跑过去给耿副局敬烟。耿副局深吸一口,拉过来一个烟灰缸弹掉烟灰说:“你别美,还有你这个小伙,”他指了一下孙洛,“这件事这么被动,根源在于你们执法不规范。”他喊住刚抬起屁股要走的督察大队的同志,“跟你们大队长说,督察介入,派出所配合,彻查此事,报局长。”范海洋连声说好好好,暗自却叫苦不迭。这事只要督察一介入,民警领回一个处分妥妥的。

周三,孙洛再次见到了“狗咬鸡”两口子,在分局信访接待室他们目光挑衅地和在座的每个人碰撞、交锋。熊莉似乎手握真理,越说越气,说说的忽地一下站起来,撩开衣服,不惜大尺度地露出镶着蕾丝边的紫色文胸,向一局之长展示他下属的罪恶。谁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撞击得众人目光纷乱回避,她身上到底有没有伤谁都没看清。她的这个动作机关枪一样扫倒了一片人,警方阵脚就此大乱。开设赌场熊莉不认,反诬民警两条罪状:一是夜闯民宅;二是殴打他人。闹了归齐,要警方赔偿五万块钱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得亏耿副局提前做了功课,最后摊牌时局长是这样说的:案子接着办,民警涉嫌违纪也要查。熊莉两口子声调高亢:“随你们便,随你们大小便!”

如意派出所对“狗咬鸡”夫妇办的是刑拘手续,他们主要涉嫌两项罪名。一项是开设赌场罪。网安提取的频繁上网记录算是线索,但是算不上证据。网上玩六合彩只见“分”,这个“分”如果不在线下兑成钱,官司就是打到火星上去也是娱乐。那些频繁出入其家的赌徒被他们称之为“茶友”。办案人员追问:“谁家通宵喝茶?”逼得两口子直胡说八道。办案人员想了起来,赌徒中不是有一个点子吗?想让孙洛做做他的工作,让他把好事进行到底。电话里点子没等孙洛说完就叫了起来:“大哥,你是不是在搞笑?我挖个坑儿我自己跳进去,我再埋我自个儿吗?”说到此立马警觉起来,“你没录音吧?我可啥都没说,对了,我补充一下,我和熊莉是朋友,我去她家是喝茶,就是喝茶。”说完忙不迭地挂了电话。孙洛对着黑了屏的手机骂了句:“我去——”

開设赌场罪坐不实,更别指望什么妨害公务了。仅有的几份证词全部来自警察,自说自话,这东西拿到检察院人家都要笑话。有点儿说服力的就是孙洛脸上的伤了,虽然做了伤情鉴定,“狗咬鸡”眼皮一翻,一句话把办案民警的鼻子都气歪了:“谁知道他是涮锅子烫的还是吃热汤儿面烫的?挺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加点儿小心。”

督察大队却很给力。以暴力方法抗拒或阻碍人民警察依法履行职责的以及袭击人民警察的,可以使用警械。问题是,抗拒、阻碍、袭击是躲在门后的一拨人,不是“狗咬鸡”!“狗咬鸡”嚷唬几句,大半夜的,你说你是警察,我没听清,我就以为抢劫了,怎么了?就值得你们警察没脑袋没屁股的一顿胖揍?也就是说,这人没打对。退一步讲,即使使用警械,民警在使用前应当进行警告,警告无效才可以使用。督察大队的同志说:“你们把这步给省了,你们以为警告就是说给嫌疑人听的?”他向左肩歪了一下嘴,通常警服上那个位置睁着“第三只眼”,“更多的时候是说给它听的,也可以理解是说给我们听的,哎,别说了,你们连开都没开……”他一副有劲帮不上的表情。

案子在法律时限内向检察院提捕,检察院退回补充侦查,补充侦查期间公安局无所作为。事实就在那里摆着,可是他们没有能力让事实说话。到了法律时限卷宗原样再呈,再退。最后夫妻双双把家还。

这两口子要是明白捡了一个“十年以上”的便宜,应该偷着乐才对。但是,这个世界上偏有不识相的。娘老子毫发无损地从号子里出来了!带着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豪迈,他们趁势而上,频繁信访。

一起刑事案件都给办砸了,民警的执法过错不谓不严重,可是民警受一次打击,几年都缓不上芽儿来。此前据派出所班子集体推荐,孙洛准备在年前提拔使用的。这事就有点儿闹心。范海洋和政委一商量,两人决定和分局耍点儿小聪明。他们主动找到纪委魏书记,范海洋一开口就让魏书记拦了:“你小子尾巴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小算盘打得不错呀,派出所给孙洛研究一个行政告诫,就想蒙混过关啦?”

范海洋的心思被点破,干巴巴笑了:“您老圣明。”

谁都知道,行政告诫是批评教育手段,不是行政处分,不入档案。对民警的影响,包括心理影响要小得多。

政委遮羞道:“据我们了解,这个管理手段出台以来各派出所还没有用的,我们是想开个先河,有效管理队伍,教育同志。”

魏书记敲着桌子说:“规范执法强调多年,你们这个能算典型案例了,先让督察大队做个片儿,好好剖析剖析。”

看来此事不好蒙混过关,两人铩羽而归。

政委决定找孙洛谈一次,谈话的目的是先铺垫一下,免得处分下来一棒子给打懵。一进门孙洛就说:“不用做我工作,给啥处分我都甘领甘受。”本来不知怎么开口,政委给感动得一塌糊涂,赶紧起身给孙洛敬了一支烟,点燃说:“好兄弟,真是好兄弟!”还说啥,没啥可说的了。

他不知道,此前,孙洛心怀愧疚已经狠狠地惩罚了自己。

在厕所刚刚小便完毕,还占着手,点子的电话来了,看见那个号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点子直截了当:“听说你们公安局对提供线索人员有专项奖励经费,对吧?”孙洛不置可否,压住气问:“怎么啦?”

“我的呢?帮你们盯这么长时间,不能白了我吧?”

孙洛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情绪才说:“怎么会呢?这个得走报批程序,你给我发过来一个卡号。”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哑巴让狗入了。息事宁人,这笔钱孙洛打算自己出,下楼他就向马路对过的工商银行走去。在自动柜员机上他转了两千块钱。按“确定”键前看到了贴在旁边的一个警示贴,警方提示:请不要贸然给陌生账号汇款,谨防不法分子诈骗云云……转完款,柜员机上弹出“是否退出”,他点击“否”,随后又向“不法分子”转了一个两千。这两笔款转走,他考虑是不是再惩罚一下自己。愣了片刻,他的心疼了一下,知道“罚款”已经起作用了,再添点儿就够一个月的工资了。算了,给你小子留点儿口粮吧,已经输上的两千从后往前逐个数字消除尽了,他靠在柜员机上松了一口气。点子随后发来一条短信:够哥们儿!透过那几个字,他仿佛看到了点子浮浪的笑脸。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政委说,想找他聊聊。

打击队受了打击,这场“泼水劫”如同初冬的一场流感在派出所传播蔓延,整个派出所从上到下都病了。转眼十一月已经到了二十几号,吉祥派出所的排名直线摔到最后。全所会上范海洋恼火地拍了桌子,他直接点了一名蔫头耷脑的民警:“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给我重复一遍。”

民警说:“我没听清。”

范海洋直接杵了过去:“没听清你干什么来了!”

民警委屈地说:“我昨晚就睡了两个小时。”

“你可以不来,来了就给我带着耳朵!”范海洋的咆哮让每个人都觉得不近人情。满会场回荡着他气急败坏的声音,所有民警耷拉着眼皮,如同一场集体默哀。范海洋扫视众人,正好和孙洛碰个满怀,孙洛没接住他裹挟着怒气的目光。他知道,所长的无名火并不是针对那个精神涣散的民警。

这当口儿,范海洋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烦躁地接了。一个尖细的嗓音让坐在第一排的孙洛模模糊糊听到一句:“……您还不给我凑个整儿?”可能是那个点子。范海洋摔了手机,朝着那个碎了的壳子喊:“无赖!纯粹他妈无赖!”正在气头上的范海洋可能并未领会点子说的“凑个整儿”是什么意思,可是孙洛知道,逮住蛤蟆攥出尿,点子想从所长这里再搞一笔犒赏,他开的数额可能是六千。

孙洛已经无地自容,他腾地站了起来,在全所民警惊异的目光下离席而去。“孙洛,你给我回来!”范海洋没喊住他,政委起身追了出去。噔噔噔,一直走到二楼楼梯口孙洛才停下来,转身对政委说:“我不是对范所,是我自己想静静。”政委搂着他的肩膀将他拉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从政委办公室出来已近中午。在那间屋子里孙洛哭了,抽抽搭搭委屈得像个孩子。政委一张一张抽着纸巾,递上去说:“哭吧,难过你就哭出来。”奇怪的是,流了几滴金疙瘩心里竟然轻快多了。难道这么多天的辛酸都化成了眼泪?难怪有辛酸泪一说。政委还在极力动员他的眼泪,搁他的意思让孙洛再哭一会儿才好。孙洛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双手用力搓了搓脸,破涕为笑。政委把纸巾擩给他,说:“生活应该真实,笑不出来就别笑了,我不赞成用微笑面对一切,我们都不是演员。”孙洛眨巴眨巴眼,刚才源源不断的眼泪被截流了一般,再难扭搜出一颗。政委拍了拍他的脸,确认挂在上面的笑是鲜活的,又说:“算了,哭不出来就算了。”

孙洛想好,自己一冲动给所长咸鱼一样晾在了台上,这事得找所长赔个不是。從政委屋出来正撞上范海洋去食堂,孙洛叫了声:“范所……”范海洋一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走,吃饭去。”就跟上午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孙洛喉头一紧,落在后面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到了饭厅范海洋才想起什么似的,甩头问:“那孙子跟我说凑个整儿,是啥意思?”

晚上值班,内勤在群里喊大家上分局民警身心健康网参加网上答题。很快有同事张着大嘴傻乐,在群里晒惨。有焦虑的,有抑郁的,有抑郁前期的。

孙洛也打开网页开始答题:

1现在我发现事情似乎要比原先想象得好?答否。

2现在是我一生中最沉闷的时期?答是。

3与我所认识的多数人相比,我更好地把握了生活中的机遇?答否。

4我现在和以前一样幸福?答否。

5我所做的事多半是令人心烦和单调乏味的?答是。

6我感到自己比以前老了,感觉有些累了?答是。

……

最后一道:我估计最近能遇到一些有趣和令人愉快的事?

勾完“否”后,他想起了最近买的《我的人生解答书》。这本书简直就是一个神奇的女巫。几百页的书,每页只有一句话。使用方法是,把书放在桌上,闭上眼睛,用五至十秒钟的时间集中思考自己的问题,一只手放在这本书的封面上,从后往前翻动书页的边缘。在自己感觉时间正确的时候,打开书,要寻找的答案就在打开的书页上。初见此书他满是怀疑,脑子里突然就跳出了自己少年时暗恋的那个女孩儿,她看他的眼神也是定定的,也许是自我感觉良好吧,他一直不知道她对自己的真实感觉。他以游戏的心态设想了一个问题:她喜欢我吗?翻开的一瞬他撞见了答案:自我欣赏。他自嘲地笑了。尽管这个答案让他严重失望,但是与自己的问题惊人地暗合。这种暗合产生了一股强大的信服力量,难道它真知道自己的想法?这个世界上哪儿有神仙!细想起来,那些答案全是开放性的,换一个问题也完全应景儿。即使一时对不上,你就想去吧,想想的就对了——还真是那么回事——其实那本书就是一个烟波浩渺的湖泊,你的苦恼狭小如网眼,将生活这张破网撒下去,总归会罩到一方水。即使明白这番道理,此后每当纠结、困惑或无奈时,他都想翻翻这本书,因为受伤的、疲惫的、干枯的心灵需要鸡汤来营养。

闭上眼,指尖下书页沙沙作响,如同雪地踏行,指肚触到一页,停了下来。翻开,撞进眼四个字:停止悲伤!

似乎是巫师对自己耳语,多么貼心贴肺的一句话。他毫不犹豫地将之前勾选的“否”改成了“是”,点击提交。仅凭一道题换取的可怜分数改变不了一个差生的命运,弹出的测试结果竟然是:您处于重度抑郁状态,建议去专业机构做进一步检查。孙洛大笑不止,一抹眼角竟然湿了。测试结果发到了单位工作群,得到同事一片盛赞。看来这伙人都病得不轻,他艾特政委,提议把群名改成“吉祥疯人院”。政委回:洗洗睡吧。

关上测试网页,无意间进了政工网,见有新的公告弹出来,全局二十一名基层警长拟提拔任用公示,刚刚发布一个小时,点击次数已经过千。孙洛没有点开,吧嗒一声直接断了电源。看着黑了的屏幕,他苦笑,这就是刚才调查问卷所指的“有趣和令人愉快的事”吗?生活,有时候真他娘的搞笑。又想,停止悲伤!先知就是先知,提前劝慰过你了。所谓停止悲伤,原来如此。没有洗洗,他直接把自己摔在床上睡了。

半夜时分孙洛被电话铃吵醒,手机屏幕闪现的是值班室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值班员急促地说:“孙哥,鱼市胡同一居民家中起火,马上出警!”孙洛腾地坐了起来,扣上帽子,抓起装备跑下楼去。

几天后,孙洛没想到和“狗咬鸡”再次遭遇。

打击队编入警区值班,多人打架的警情照例是警长以上三级出警。刚到现场,就听一个尖细的嗓音说:“呦呵,警察叔叔来了!”这个声音听着那么耳熟。面前的这张脸和自己想象的不完全一样,一双金鱼眼突兀着,白净的面皮没有一根胡须,一脸戾气。这人难道就是那个点子?接着,孙洛就见到了“狗咬鸡”两口子。

“狗咬鸡”指缝夹着一根纤细的蓝杆女烟,晃悠到孙洛跟前,满嘴酒气:“咋又是你?你们派出所没人了吗?”孙洛皱了一下眉,他最烦涉酒的警情,一句话不妥就得在外边飞着半天,轻易没敢接招。转向对方四个人问情况。这四个人进了正清园酒家,准备坐他们的邻座,桌边只有三把椅子,“狗咬鸡”这边恰好空着一把,没过话就抄了过来。双方就此起了争执。一边不摘鞍,一边不下马。看样子这场架早晚得打起来,老板就报了警。声音尖细的男人凑上来,问孙洛:“你咋就听他们一面之词,不问问我们?你偏听偏信,办案不公,小心我投诉你。”

“狗咬鸡”往上吐出一团烟雾,她的头上袅袅腾起一束莲花。烟头从嘴里射在地上,紧接着朝孙洛的脚下狠狠地吐了一口痰。那口痰正溅在孙洛的脚边。孙洛瞥了一眼肩头,“第三只眼”亮着。声音尖细的男人歪着身子说:“莉姐,你在骂哑巴吧?不是这种玩法,你知道我们小时候怎么玩吗?画一个圈,吐一口痰,站在里面跳高高儿。”他挑衅地看着这个面色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跳的警察,嘎嘎嘎大笑起来。孙洛盯着他:“你是不是从别人身上赚过钱啊?”男人狂妄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一点点僵了下来,“我要是溜了嘴可咋整?”接着厉声道,“要是没你事,边儿上待着去!”男人知道了面前这个警察是谁,不觉向后退了两步。看样子很难缠,孙洛将现场的情况向指挥中心报告了一下。

又有一根手指戳进了他的嘴里,孙洛用舌头将那根脏手指顶了出去

“狗咬鸡”上场了,她指着孙洛问对方:“你们还有啥能耐接着使出来?问问他,敢把姑奶奶咋样!”孙洛看着她,努力将自己降至冰点。

事情的突然变化,是因为一个人的闯入,进来的人高喊:“谁呀?谁呀?活腻了吧!”“狗咬鸡”来了神儿,向对方一扬下巴颏,一把椅子就飞了过去。“狗咬鸡”跟着怪叫一声扑了上去。如果没有警察在场,这也许就是一场嘴架。警察到场,老百姓笃信的是警察不会坐视不管。果不其然,两名警察是不自觉冲上去的。他们就像夹裹在漩涡中的两片树叶,先是帽子飞了,警服又被扯了,孙洛的背上挨了几拳。潘爽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混乱中孙洛暗中扯了他一把,两人一蹲身从漩涡中钻了出来。找不到警察,这场架好像突然失去了目标,激烈程度可笑地降低了。

孙洛抽出催泪喷射器,持在手中。他想起了那位督察大哥的话,头偏向左肩,法言法语大声警告。一次、两次、三次过后,一股白烟喷出,随之响起了一片剧烈的咳嗽声。派出所支援警力赶来了,带人上警车时,“狗咬鸡”扒着车门,扯着脖子喊:“你又敢打人,我今天非得扒了你这身狗皮!”没有上次那么好商量了,孙洛去掰她的手,“狗咬鸡”腾出一只手,涂着绿色蔻丹的手指伸了过来,落在孙洛右脸颊上,狠狠地向下带了一把,一股疼痛钻心而来。又有一根手指戳进了他的嘴里,孙洛用舌头将那根脏手指顶了出去,留在嘴里咸腻腻的味道让他佝偻成了一只大虾干呕起来。这时有人从后身袭来一脚,孙洛上身猛然扑地,脸戗在地面上。倒地时他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围拢上来,他焦急地喊:“别动手!千万别动手!”袭击者被控制了,是“狗咬鸡”的增援部队,她的弟弟,最先绰起椅子的那个人。

爬起来的孙洛右脸颊出现了三条血道子,伤口上沾着土,半边脸肿了起来。旧伤添新痕,他不停地向外吐着唾沫,一时想把晦气吐尽似的。

人还没带到派出所,处警视频已经在网上风传,分局高度紧张,严密监控舆情动态。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引来网民一片叫好之声,更有外省市同行盛赞为“教科书式”执法。督察大队第一时间拷走了现场视频,以判真伪。

按办案单位要求,孙洛第二天即去法医事务所做临时伤检。那个戴眼镜的年轻法医见到孙洛张圆了嘴:“大哥,咋又是你?”孙洛不知如何回答,笑了一下。这次右脸颊挫伤8平方厘米,口腔黏膜受损,这些在轻微伤范围。法医量完脸上三道抓伤痕,摇头说:“可惜,差那么一点点。”又说,“现在基层不好干啊,得了学了法医,要是学了治安专业……”他话含侥幸,留了半句能让同行咂摸半天。“现在的执法环境,你说是法治的进步还是倒退?”他漫不经心问。

孙洛没想过这个问题,回答不出来。法医也没有和他探究的意思,接着气愤地说:“说是进步吧,袭警辱警的案件这么多,今天你是第三个。我觉得这不是警察的個人脸面,是国家法律的脸面。”说着将涂着碘伏的废棉签投进垃圾桶,让孙洛去外边排椅上休息。

没拿到鉴定书,孙洛想法医手头一定有要紧的事,处理完了会喊自己的,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动静。他走到诊室门口向里探头,见法医将头埋在一本厚厚的专业书里。孙洛进去问:“同志,你看——”法医再次看了伤口,啧了一声,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你在基层干时间不长吧?”孙洛不知此话怎讲,问:“怎么了?”法医说:“没啥,按说你们一线的脑瓜儿都比较灵活。”突然转换了话题,“你到修理厂修过车吧?”孙洛没反应过来,不知道伤情鉴定和修车有什么关系。法医接着说:“我刚从修理厂回来,我那车后保险杠蹭了两处,修理厂的师傅说,你这一看就不是一次碰的,要想走保险就得想办法。我问他怎么想办法?他说简单,找一根电线杆子撞一下,剩下的事交给修理厂就行了。自己的车撞着心疼,就把钥匙交给他们,人家师傅就哐当一下,那劲头不大不小。真是隔行如隔山啊。”

见孙洛愣磕磕的呆样,法医将书翻到人体轻伤鉴定标准章节,用手里的尺子当书签别住,荧光笔画出了一句话:肢体皮肤及皮下组织单个创口长度达10厘米或者创口累计总长度达15厘米。这段文字在黄色荧光的衬托下十分醒目。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微小的距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尺子是客观的,它不会说谎。”怕孙洛没听懂,他弯起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微小的动作,随之丢给他一个向外的眼神。

孙洛心情复杂地出了门,托着半边脸坐在长椅上想事情。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佛,同时也有一个魔,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现在伤痛将心里的魔和佛都呼唤了出来,他们争相斗法。想了半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样的事情他委实做不来,这口气像为这场争斗画上了一个句号,佛魔隐遁,他起伏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站起身的瞬间,他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已飘然出了廊门。

再次回到那间诊室,年轻的法医站起来歪着头看了半天,又啧了一声,没再言语,坐下来安静出临时伤情鉴定书。孙洛看到他写的是轻微伤。法医签完字嘱咐他回去先上医院打一针破伤风,还递给他一瓶氯已定含漱液,详细告诉他使用方法。孙洛比划了一下右脸,问用不用包扎。说实话他不想包扎,能够想见,半边脸被裹起来是什么熊样。

法医说得意味深长:“别包了,有的伤得晾着。”

伤口处理不在法医的职责范围,告别时孙洛向惺惺相惜的法医敬了一个礼,年轻的法医起身和他握手,嘱咐:“你们在一线,一定保重!”

孙洛心中悸动,泪水一下充满了眼眶,险些没坠落下来。

孙洛想不到还会接到那个点子的电话。尖细的声音让人心麻,点子说“想和孙哥坐坐”。那天孙洛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搅和到一块儿的。他想,出卖朋友的事点子肯定瞒着,就拿话逼退了点子,使他没卷进来。“狗咬鸡”的杆狼丈夫没敢动手,自然得以保全。天狂有雨,人狂有祸。“狗咬鸡”和她弟弟因涉嫌妨害公务罪被刑事拘留。孙洛一时猜不透点子的意思,他决然不想和这种上蹿下跳的人打交道,但还是表现出了高度涵养:“有什么事在电话里不能说?”

点子说:“是这样,那天的冲突是个误会,就是个误会,熊莉的家属深表歉意,要登门拜访,看您时间……”

“要是这个就免了吧。”孙洛没等他说完。

“别,别介呀,您听我说,熊莉和她弟弟的刑拘延期了。分局法制那边我们找过了,他们说,只要能取得当事人的谅解,刑拘结束后可以办理取保候审,现在家属需要您出具一份谅解书,交法制备案。”

孙洛明白了,不置可否,反问:“你觉得有可能吗?”

点子干笑起来:“当然,不会白着您,熊莉的家属会考虑一定数额的赔偿,上次那五万的赔偿就不要了,再加五万。一张纸换五万,不,加起来是十万!您可想好喽。”

孙洛颤着声笑了起来。

点子马上说:“要不,加十万,十万行了吧?”电话里笑声没停,点子虚了,“二十万……三十万总成了吧?五十万呢?要不,您说个数!这不是您自个儿的事,要不,您和那个哥们儿商量一下,我等您信儿……”

笑声停了,话筒里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我和谁商量?我和谁都不用商量。我管不着别人,我能管我自己,我没权和你做这个交易。拜拜!”

同样的请托在范海洋那里得到了婉拒。他接到的是耿副局长的电话,说是区领导和大局长打过招呼。范海洋暗叹,这个社会谁都手眼通天。他嘴上没敢打喯儿:“是!马上落实。”挂了电话瞧着点儿,一个小时后才回过去:“对不起啊,领导,和他讲了一个小时,这小子是头犟驴……”就听那边“吧唧”撂了电话。随后魏书记来电,魏书记与耿副局长不同,没拿大领导压人,开诚布公说是一个“大哥”垫话,这个社会“大哥”一搬出来就成了私情,似乎比大领导更具威力。范海洋听到魏书记提“大哥”一词,心里悠然一乐,他以为人混到了分局班子成员这个分儿上已然免俗,想不到也有“大哥”。别管是谁,他憋定主意,照着前方抓药。魏书记自然不快,不快就不快吧,你快了我就不快,弟兄们更觉不快。不知还会惊动哪路神仙,范海洋索性将手机设置为免打扰。

两人碰面,彼此未提所遇之事,这些破事是真正的不值一提。孙洛倒是从范海洋嘴里知道了一个情况:“狗咬鸡”的弟弟竟然是政府部门的一个中层干部,那天和朋友在别的场合喝酒,被姐姐的一个电话叫了过去。拿不到谅解书自然办不成取保候审,办不成取保候审,他将会被判处实刑。那样的话,他会被单位开除公职。

怨不得他们肯下这么大本儿!

孙洛推开警区办公室的门,见潘爽正在鼓捣手机,他手指的动作和表情不像是在打“绝地求生”,瞬间孙洛捕捉到了一丝慌乱。是草有根,是话有因。他猛然想到了点子对他的引导。难道?不觉心头猛地一沉。

“哎——”他威严地喊了一声这个朝夕相处的同事。

潘爽抬头,目光躲闪。

孙洛走到他跟前,看着他,那目光似一把剑直抵人心。潘爽的手指和身子开始抖动。

“你是不是穷疯了?”冰冷的声音犹有万斤压来,“嗯?”

“退了……退了……我退了,你看——”他声音颤着,话不成串,向孙洛晃了一下手机屏。一时把持不稳,手机“吧唧”滑落在地上。

孙洛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我想让事实说话,可是有人想让钱说话,当钱一说话,事实就闭上了嘴。兄弟,咱有点儿骨气好不?”那声音满是无奈,又含有请求的意味。潘爽浑身遭针锥一般,屈身在地上摸着手机,顺势从椅子上出溜下来,蹭过孙洛,夺门而逃。

三个月后的一天,孙洛开车行进在山间公路上,灌进车厢的风已经饱含了春的讯息,手机响了一下,是“潘小潘”发来的一条微信。他最终选择了辞职,说要去的那家网络公司更适合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孙洛将车停在路边一宽绰处,捏着手机一时不知怎样回复,想发个表情,难过,抓狂,流泪,惊讶,心碎,无语……挑来捡去,似乎哪个表情符都对应不上自己的心情。想了半天,简单回了四个字:一别两宽。发完之后一阵心酸。

让他欣慰的是,潘爽的电话随后就追了过来。

潘爽说想请他晚上吃个饭。孙洛知道是散伙饭,不好吃,也不想吃,当时就回绝了,说:“吃什么饭!俗!你过来,我请你爬山。”潘爽孩子般连说:“好啊,好啊!”

挂了电话,孙洛发过去一个位置。一个小时后,潘爽赶来会合。两辆车一前一后往深山扎去。孙洛领他去的是东指壶山,这个地方他一个人常来。东指壶峰处于燕山南麓,号称方圆百里最高峰,不要以为平原地区的“最高峰”有多高,不过海拔一千多米。整个山体岩石却是北方少见的赭红色,这种山色少了凝重,多了一份轻盈和灵秀。沿柏油路行至山脚就无路了,他们将车停在路边,沿小路一步步往上攀登。转到山阴处,见一块巨大山石,这块石头犹如矗立在路上的一道石门,过了巨石峰回路转,山路悬空。走在前面的潘爽“咦——”了一声,他在潮湿的石壁上发现了一只蜗牛。这只蜗牛也许在石缝里憋久了,不顾这个季节并不适合它的出行,迫不及待行走于早春的时光里,潘爽说:“看见它,我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雨后我们在瓦块底下发现一只蜗牛就像见到了宝,小伙伴对着它成半天地傻唱‘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头儿——我们就是那样唱啊唱啊,在我们卖力的歌声中蜗牛小心翼翼探出粉嫩的触角,”潘爽说着嗤嗤笑出声来,“现在一想啊,小孩子对什么事都特认真,其实我们不唱,它该爬还是要爬出来的,你等在一旁就是了。”他将蜗牛放在掌心,两只手拢在一起。

孙洛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蜗牛。”

潘爽不知此话该当何讲。

孙洛接着说:“最近看《庄子》,提到了这个小家伙,蜗牛的左角上有一个国家,叫触氏;右角上有一个国家叫蛮氏。触氏和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人的头上也长着两只角,它们植根于人心,每天争斗不休,搞得人纷扰不宁,忧患缠身。”

说过一段话后两人沉默下来,荒草覆径的一线山路上回荡着他们粗重的喘息声。新芽待发,去冬遗落在枝上的树叶蜷缩着瑟瑟抖动,时有一两片被他们空旷的脚步声惊扰下来,簌簌落在肩上。

潘爽停下来问:“您为什么喜欢爬山?”

孙洛接着往前走,闷闷地回答:“爱好,爱好没有理由。”

孙洛走在前面,不时停一下向山下瞭望,刚才在山脚还需要仰视的山峰,随着每登高一步,就在自己面前矮下去一分,现在已经踩在脚下了。他跳上一块石头,掏出手机自拍了一张照片,暮冬的黄昏给了照片一个温暖柔和的色调,他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圈童话般的光芒。“嗷——嗷——嗷嗷——”山壑中紧跟着回响起“嗷——嗷——嗷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爬山,好像从来没想过。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了,也没有耐心解释世界上那么多“为什么”了。爬到山顶,一轮坠在群山之巅的巨大的夕阳猛然撞入眼中。他惊呆了。岩石拱卫山顶,状若莲花,他们如落花蕊。眼前落日熔金,周边群山上猎猎燃烧着一大片金色的晚霞,霞光里的山峦、村庄、河流、道路影影绰绰,沉浸在落日的余晖中。这一刻,山风拂面,眼前的一切安谧而祥和。他们悉心感受着自然的爱抚和亲近。

面对巨大的落日,他找到了刚才问题的答案:山给不了你一个足够的高度,它能给你一个角度。从这个视角观世就是上帝的眼光。人有了上帝的眼光才知道什么叫若有若无,什么叫微不足道。

这时,电话铃声在静寂的山顶很突兀地响了,扑啦啦从树窠子里惊起一只山鸡向远处飞去。孙洛摸出手机贴在耳朵上,是范海洋的声音。山上的手机信号不好,这个电话他可能一直在打,趁着信号时强时弱的缝隙赶脚钻了进来。电话里的语音时断时续,孙洛“喂,喂”了半天才明白了大概,是说局里给他的处分下来了。该来的总归要来,该去的必然要去。孙洛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小潘望向他,孙洛不语,两人坐在一块儿状如磨盘的巨石上,來自天际的最后一道微弱的光线打在他们沉寂的脸上,映出薄薄的一层金色光芒。

天边的云燃烧掉了自己绚丽的热情,变成了一缕缕浅色的灰烬。天色又暗了一层,近树远山被夜色收拢到无边的怀抱中,天际映出了一轮淡淡的月影。孙洛拍了一下潘爽的肩膀,他们起身踏着脚下的乱石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经过那块巨大凸起的山石时,潘爽将合十的双手摊开,将蜗牛放在了原先发现它的那处石棱上。下山的这一路他一直合掌踽行,像个为什么而祈祷的虔诚信徒。蜗牛半晌才探出头,两只触角在暮风中左摇右摆舞动起来。经过一段欢乐的前奏,蜗牛拖动沉重的躯壳移动了起来,它的身后,赭红色的山石上闪现着一道弯弯曲曲的亮晶晶的丝线。

责任编辑/张璟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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