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身影
2020-05-11田瞳
1
一座空荡荡的土屋,一盘空荡荡的土炕。
有两个光棍小伙子在那土屋里混日月。
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觉。
乡下的老习惯,睡觉脱光了身子。光身子躺在光席子上。一条不够尺寸的旧被子,两个人横着拉开,盖住腿盖不住身子,各人再拉过自己的棉袄往身上一蒙。这样的睡法,真够省事的了。
就是睡不着。两个光棍钻一条被窝,可不像一男一女那样有味儿。
入冬了,好冷的夜。被子像纸一样薄,寒气直往里钻。好在炕是烧热了。光身子躺在热炕席上,下边热上边冷,说不出的难受劲儿。
“老宋咋还不来?”
“早着呢。”
还有老宋也在这儿睡,常是到半夜才来。两人夜夜等着老宋,也成了习惯,不见不睡。
炕沿上摆着一合“经济烟”,白纸盒,没字,六分钱一盒的,俗称“经济棍儿”。两个人躺在被窝里一支接一支地比赛着烟瘾,你一句我一句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瞎说着哪个老光棍半夜敲了弟媳妇的门,谁家的丫头想女婿了……
不知不觉间,夜就渐渐深了。小油灯忽闪忽闪,想灭,灯里没油了。烟盒也空了。
“老宋咋还不来?”
“快了吧。”
话音刚落,屋门“吱”地响了一下。
“来了!”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好似被作业缠住的小学生终于做完了最后一道题,可以安心睡觉了。这一天到这儿算是结束了。
一只猫从门缝里闪进来,轻轻跳上炕,不声不响钻进了被窝。
那就是老宋。
2
四十多年前,我们一群知青到一个名叫沙窝子的小村插队。到那地方的第一个夜晚,我就同村里两个光棍小伙子睡在那样一个土炕上。
沙窝子,听听这村名,就能想象出那是一个啥样的地方。县上在沙窝子设了知青点,可是村里却没有能力为知青们建起几间房子,作为知青之家,只好把十几名知青分散到几户社员家里居住。我就是在那情况下被分配到祁连生家里。
祁连生就是前边提到的两名光棍小伙子中的一个,另一个名叫根子,两人常年合睡在一盘光溜溜的土炕上。
那土屋很旧了,还是老早老早以前,从祁连生爷爷手里传下来的。屋顶早被烟熏得乌黑,粘乎乎的,墙上的泥皮剥落了多半,墙角里遍是老鼠打的洞。祁连生在这破旧的老屋里熬日子,冬冬夏夏寒来暑往,不知一年一年是怎么混过去的。
我认识祁连生,就从在他那土炕上睡的第一夜开始。
一觉醒来,天色早已大亮。
炕上就剩下祁连生一个人。不知道根子是啥时候走掉的。老宋也没影了。
这时候,早起出工的社员们已经在田地里劳动了一个早晨,带着一身土回村来了。
祁连生还没有睡过瘾。他揉揉眼,连着伸了几个懒腰,披上棉袄到外边尿了一泡尿,回到屋里又钻进了被窝。
村子里失去了早晨的宁静,不断有走动声和说话声。各家院里的风箱声此起彼伏,其间又有人在叮叮当当敲打什么东西。村巷里,一个老头在跺着脚拼命地大声咳嗽,谁家的女人扯长了嗓门喊她的娃子回家吃饭……
外边的声音时远时近,声声入耳。土屋里更显得空荡荡冷清清了。
从那以后,我发现祁连生每天早晨都不起床,一个早晨又一个早晨,全是这样睡过去。有时候,他的睡劲儿上来,能一觉睡到后半晌。别的人都在一天到晚忙着挣工分,只有祁连生不当回事。一年下来,他还比不上一个寡妇老婆子挣的工分多。
一夜过去,土炕已经没有一点热气了,被窝里冷冰冰的。肚子里也咕咕地叫起来了。可祁连生还是不想动弹。身子缩成一团,木呆呆睁着两眼,心里一片空虚。
他伸手去炕沿上摸烟盒子,盒里早空了。屋里再也找不到一支烟。他咬咬手指头,只觉得浑身难受不自在。
有人推开了屋门。不用看也知道是根子。祁连生一下有了精神,赶快从被窝里探出身子说:“给我一根烟。”
根子懒洋洋走进屋来。他已经干了一早晨活儿,浑身是土也不拍一拍,一顶皱巴巴的帽子歪扣在脑袋上,破棉袄上五个钮扣掉了四个。只见他咧嘴一笑,一连从口袋里摸出来三个空烟盒子,随手扔在炕上。
“球头!”祁连生骂了一声,抓过那些空烟盒子,一盒一盒地查看,碰巧,有一个空盒子里还残留着一支空了半截的“经济棍儿”,他一下乐坏了,哈哈哈笑了起来。
“咦?我咋就没找着?”根子也跟着笑。
“嘻,我就有这个命相。”祁连生好不得意,就像碰上了多大的好事。
两人点着那支半截纸烟,轮换着一人吸两口,递过来递过去,共同享受着那一点难得的小小乐趣。
3
祁连生住的那间屋子旁边,还有一间更小的土屋,里边堆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陈年杂物。我们知青来到的第二天,生产队派人来胡乱清理打扫了一番,便把我和另一名知青安排在那小屋里住下了。
从那以后,我和祁连生就成了邻居。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朝朝暮暮的生活,自然都看在眼里,无意间也断断续续听到了他的一些事。
原来,祁连生十六岁时就失去了爹娘,破旧的土屋里只留下他一个人。爹娘在时,穷虽穷,可身边有的是温暖。双亲一去,家庭顷刻倒塌了,土屋里一下变得冷冷清清。十六岁,心还嫩,胆还小,身骨还很单薄,可命运驱赶着他不得不驾着自己的小船在风浪里随波逐流。他要自己做饭自己缝洗自己去挣工分。队里看他还小,给了个轻活,派他跟着一个老头去放羊。一放就是三年。跟他放羊的那老頭家里有个女儿,名叫润月,比祁连生小一岁。润月常替她爹放羊,一来二去,丫头小伙在一起玩笑嬉闹,不觉渐渐萌生了春情。村里人看在眼里,都说这还是一对儿呀!有了这层意思,小伙子身上有劲儿,春夏秋冬常帮润月家干些力气活儿,打墙起粪修补房子,见啥干啥。润月家里的自留地里,每一寸土上都留有祁连生的脚印。润月的爹也不把祁连生当外人,有活就叫他干,有饭就叫他吃。润月和祁连生嬉嬉闹闹,老头也不管。只是对年轻人的婚事,老头却闭口不提。祁连生嘴上也不说,急啥?还小着呢。一天到晚欢欢喜喜,全不管日子有多么穷苦。这样一晃又过了两年。小伙子咋也没想到,正当他甜梦未醒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听说润月家里来了一个提着大提包的新疆人。平地一声雷,那放羊老头要把女儿嫁给新疆人了!短短的三个日子,祁连生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润月已经做了别人的媳妇,不管她自己情愿不情愿,新疆人没费吹灰之力就领着她远走高飞了。
一霎时,祁连生从云端里一跤栽了下来。这一跤摔得好重啊!冤枉,屈辱,羞愧难当,又无话可说。这真是把牙齿打到肚子里说不出来。他有什么好说的呢?
从那以后,祁连生就仿佛换了一个人,干啥也没心思了。
我到沙窝子插队的时候,祁连生已成了生产队里出了名的懒鬼。
祁连生懒到什么样子?我们先到他的厨房里去看看吧。看那个简陋的案板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邻家的鸡在上面留下一片片鸡屎,至少是几个月也没扫过一次了。这也不奇怪,因为祁连生做饭时就没用过案板,他从来不切菜也不擀面,一年四季吃的都是一样饭:拌糊汤。他那锅也从来不洗,锅台上饭锅巴糊了一层。每次吃过了饭,添上半锅水泡着,下次做饭时,把那些泡锅水烧开,挖上一碗面往锅里一撒,拿勺子搅上一阵,再撒上一撮盐,一顿饭就算做好了。多省事,谁家也比不上祁连生做饭快,别人家的风箱还呱嗒呱嗒响着,他的三碗拌糊汤早已呼噜呼噜喝下肚,丢过饭碗就出去串门了。
一个人吃饭的家伙都这个样,他懒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我们在沙窝子插队那几年,虽然和祁连生住在一个院子里,但也没深入接触过,因为我们吃饭有集体灶,劳动和社员们一起下田,每天不过是晚上才回到住处睡觉,跟祁连生打交道并不多。我們眼里所见,祁连生每天的生活都是一个样,很少有什么变化。
那年夏天,队里派祁连生和几个社员出外修水利,一去半年。他走掉三个月后,有一天我去他的小厨房里找东西,无意间看到他的锅灶,心想,祁连生平时吃过饭不洗锅,这次他出外要等几个月才能回来,走时总该把锅洗干净吧?便揭开锅盖看了一眼,怎么也没想到,那锅里照旧泡着半锅水,锅盖上早已长出了一层绿毛,足有一寸多长。我不禁大为惊讶,太不可思议了,这个祁连生啊,可真绝了!
乡下人的说法,祁连生是“烂了心”。一个人烂了心,也就不存什么希望了。他再也打不起精神去挣工分,也没有心思去弄吃穿。他天天睡懒觉,胡游荡,一年挣不到半年的工分,一片自留地里也长满了荒草。就这么混日月,混到哪天算哪天。
不过,我们在沙窝子插队的第二年,围绕着祁连生,倒是出了一件轰动全队的大事,是我多少年后都久久难以忘怀的。啥事啊?是村里有人给祁连生说了个媳妇。
4
祁连生现在是一个大小伙子了,到了娶亲成家的年龄,他该有一个媳妇了。
听说在早些年里,也曾有人为祁连生说过媒。祁连生二十六岁了,他也想找个媳妇。一起放羊的女孩润月说走就走了,祁连生还要过自己的日子。可是他的破旧土屋里一贫如洗,拿啥去娶媳妇啊?放了几年羊,每年挣的工分还不够吃饭穿衣,一分钱也不曾落下。谁家的姑娘愿意到这土屋里来受苦寒?断断续续说过几个姑娘之后,连个边也沾不上,便也没人再提这个话了。祁连生自己更是心灰意冷,再也不去想那办不到的事了。
这回也是碰巧了,一个天赐的好机会从天上掉了下来,恰巧被沙窝子的一个爱管闲事的老头碰上了。城南有个死了男人的年轻寡妇,结婚不到一年,还没生过娃娃,她的丈夫下到黑河里捞木头,被激流打翻,淹死在河里了。乡下的习俗,新婚的媳妇死了男人,那是最犯忌的,说是这女人命凶,是扫帚星,没人敢再娶她。城南这个小寡妇又多加了一层,她的男人还是暴死,这就更吓人了。还有一条说不出口的,听说这小寡妇还有个不好的毛病,她还尿炕。
沙窝子那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听到城南出了这样一个小寡妇,立马就想到了祁连生。对呀,把这个小寡妇配给咱们的祁连生,不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吗?
于是,这老头便自告奋勇走马上任,给祁连生当起媒人来了。
说到这里还有必要交代一句,这位媒人是祁连生的隔墙邻居,姓宋。这老头才是真正的老宋。每天晚上来祁连生炕上睡觉的那一只猫正是他家的,不知为什么老是跑到祁连生炕上过夜,祁连生和根子闹着玩,给那只猫起了个名,也叫成了老宋。
村子里为这事轰动了好多天。村里人都说这一回祁连生碰上了好机会。什么扫帚星?管她呢!她越是扫帚星越好,别人都不敢要,咱们更好下手,只要娶过来就是个媳妇,就能养娃娃过日子。人们都劝说祁连生打起精神,把这个媳妇“拿”过来。
祁连生也动心了。这原是他不敢想的事。别人都能娶上媳妇,他不能。在他的生活中,媳妇只有在梦里才出现,一睁眼就无影无踪了。
谁也没想到,偏偏在这时候,城南忽然出了个尿炕的小寡妇。真可说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祁连生来到了人生道路的十字路口,只看他走上哪一条路了。
5
说话间就到了那个早晨。
祁连生照例像往常一样在炕上睡着,根子已经挣上一早晨的工分从地里回来了。这天两人谁身上也摸不出一根烟来,只能忍着了。
“嘿,咋还在被窝里躺着?”
忽听一声喊,一个矮老头两腿一拐一拐出现在门口,正是媒人老宋。
两个小伙子都咧着嘴笑。 “大媒人,你给祁连生说的媳妇子呢?”根子打趣说。
“嘿,懒虫虫呀!”老头又摇手又跺脚,一瘸一拐走进屋来,忿忿地说,“这个懒法,咋要媳妇子?谁家的丫头能给你呀?”
老宋把祁连生数落了一顿,祁连生就没往耳朵里听,还嬉皮笑脸打岔说:“老宋,你家的猫成了精啦,一到半夜里就变成个小媳妇,来钻我的被窝。”
“嘿,你个胡日鬼!”老宋上前拧住了祁连生的耳朵,“还不快起来把屋子收拾收拾,我把那个小媳妇给你说来了。”
“啊?”祁连声心口猛地一跳。
“真的吗?”根子的嘴也张大了。
“这还能有假的?”老宋一瞪眼,胡子一撅一撅,“那小媳妇模样儿还真俊气,就是有那点小毛病,那又怕啥?她尿炕就让她尿吧!嘿嘿,你小子,快起来收拾屋子。那边说好了,明天一早就来验家。”
“明天就来?”
“就是明天。”
老天,简直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两个小伙子一阵手忙脚乱。
河西走廊农村的乡俗,说媒过程中,“验家”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所谓“验家”,是经过媒人牵线搭桥之后,双方都有了意思,女方就要登男家的门,验看男方的家境。只要看上了家,婚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一听说明天要来验家,祁连生顿时慌脚了。他的土屋里有啥可验的呀?土炕上就那一条烂被子,墙角里立着一个破木柜,地上扔着一堆破烂东西,杂七乱八。别的啥也没有了。不看家还好说,一看准崩。
“不怕不怕,这有啥难的?”根子咧嘴笑着,连拍几下胸膛,“包在我身上了。”
根子和祁连生是一对焦孟不离的朋友。根子跟他哥嫂一起过活,他下边还有个傻弟弟,弟弟下边又有个拖着鼻涕的妹妹。家里边人多房少挤不下,傻弟弟睡在饲养院的大炕上,根子就和祁连生钻一条被窝。他那嫂子不是个好货,又精又刁野,老把几个弟妹看成累赘,整天没个好脸,摔盆打碗指鸡骂狗。根子一看见嫂子就像见了敌人一样,除了吃饭不进家门,一年四季和祁连生混在一起。
现在祁连生碰上了难事,根子拍胸脯挺身而出,真正显出是靠得住的朋友。
根子果然说到做到,提着两条细腿一阵风似的走东家串西家,不出半天,各样东西一齐借到。屋里摆上了桌椅板凳,炕上铺上了毛毡床单,还摆了两床半新不旧的花被子。屋里屋外也打扫了一番。看上去倒也差不多像个样了。
“咋样?能验上吧?”根子笑咧咧望着老宋,一派得意劲儿。
“嘿嘿,好,这还差不多。”老宋点着头不住地笑着,“嘿,霉鬼呀,要是真有这样一个家,媳妇子不是早就搂到怀里了!”
老头的瘸腿一拐一拐,又走到那个破木柜跟前,问:“这里边呢?”
木柜是盛粮食用的,乡下人叫粮柜。姑娘验家的时候,粮柜最要紧不过,因为如今都是靠工分吃饭,家里别的东西多少还是次要的,只要粮柜里满当,那是最叫人放心的了。
老宋揭开柜子一看,里边扔了半柜子空烟盒子。
“嘿呀!这是咋说?”老头气得连连跺脚,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两个光棍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难道……他们还能揭开柜子看吗?”根子结结巴巴地问。
“那是不会。”老宋说,“可人家是来干啥的?能不操这个心?趁着你不注意的时候,用手指头一敲就知道了。你听听,空柜子是啥声儿?柜里是空是实,声音可大不一样。傻小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祁连生呆怔怔望着木柜,顿觉从头顶凉到了脚跟儿。
“敲柜子听声?”根子咕哝着,前走三步又后退三步,忽地又咧开嘴笑了,伸手拉着祁连生说:“怕个球哩,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走,找个车子,拉一车沙子填进去。”
两个人嘻嘻哈哈笑着抬脚就走。弄得老宋真是哭笑不得,跺着脚连声叹气:“嘿,胡日鬼呀,哄人上当哩,小寡妇能把我骂死!”
6
太阳落下又升起来,不同寻常的日子来到了。
这一天对祁连生来说,简直如同节日一般。前几年虽然也曾有人给他说过媒,可从未验过家,皆是双方未曾照面就偃旗息鼓各自收兵。这一回可要动真格的了!天还未亮,祁连生就醒过来,横竖睡不着了,心口怦怦跳着,那味道就好似在等待一场特别的审判。窗口一透亮,他就一骨碌翻起,打破了睡懒觉的惯例。惹得根子大笑了一通,挤眉弄眼地说:“还是有个女人好啊!”
祁連生的婚事牵动了全村的神经。这一回,队长也格外痛快,一大早就来到祁连生屋里给他打气:“好好弄,只要能弄成,队里借给你二百斤储备粮娶媳妇。”那位队长又给祁连生派来了两个手脚麻利能说会道的大嫂,帮他烧茶做饭招待客人。
两位大嫂春风满面进了门,先说:“恭喜恭喜!”围住祁连生打趣了一番,接着就以女人的眼光满屋审视了一遍,又按她们的心意重新作了一番布置。收拾停当之后,两位大嫂又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听见她俩在那边惊叫起来:“哎呀呀,这是咋弄的?祁连生,你这混小子,你过来!”
祁连生忙跑过去。
“喂,懒家伙,你这是咋的个话?这是做饭吃的地方吗?你看你看,比猪圈里还脏呢!你看这案板上,雀娃子屎能扫半簸箕。瞧瞧你这锅台,饭锅巴糊了一层。你就不会死人动个活手?谁像你这个样子呀?啊?……哎哟哎哟,这锅里还泡着水呀!你咋弄的这是?头天吃过饭的锅,到这会儿还没洗呀?看这锅盖上,粘糊糊一层都快长毛了!我的个小先人,你就懒成这个样子啦?你过的这算什么日子呀?”
两个大嫂一阵连珠炮,祁连生站在一旁还嬉皮笑脸,他那脸上也没发一下烧。
多亏今天来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勤快大嫂,嘴不停手也不停,忙活了一早晨,总算把厨房里清扫洗刷得有眉有眼了。
“喂,新女婿!”两个大嫂喘了一口气,又给祁连生出了新题目,问:“等会儿新娘子来了,做啥好吃的招待人家呀?”
祁连生又傻眼了。做啥吃的?屋里啥东西也没有。
“有菜吗?”
没有。
“酱油醋呢?还有调味的啥啥啥……”
没有,都没有。
祁连生成了呆鹅,不觉失口骂了声:“球头!这么多麻烦事呀?”
“咋?你还想吹口气就把媳妇子抱到炕上呀?捉一只雀娃子还得撒一把秕谷子哩。”
两位能干的大嫂这才真正着了急,拍着大腿团团转圈子:“这可咋办?啥也没有,叫我们做啥呀?巧媳妇难做无米的饭,厨子没肉还能割自己的屁股呀?”
正在这时候,忽听一阵脚步响,根子急匆匆赶来了。只见他一手提着个瓶子,一手提着个大包,满头是汗满脸是笑,两腿生风来到了跟前。两位大嫂一眼就看见,瓶子里是醋,大包里是菜,还有一包五香粉。大嫂顿时转忧为喜,一巴掌拍在根子屁股蛋上,像两只母喜鹊一样嘎嘎叫起来:“哎呀,小神神,你可救了急啦!”
祁连生倒愣神了,拉住根子问:“哪里弄上的?”
“我跑了一趟火车站。”根子眨了眨眼,又从口袋里掏出四盒宝成烟,递到祁连生手里。宝成烟的牌子因西北有一条宝成铁路而得名,两毛钱一盒,在当时也是很普通的低档烟,不过对祁连生来说,就远远超过六分钱一盒的“经济棍儿”了。
怪不得一早晨没看见根子。祁连生心里一阵发热,紧紧拉住根子的手,小声问他:“哪来的钱?”
根子又挤挤眼睛,他从家里偷偷捉了他嫂子的两只老母鸡。
到了半晌午时分,祁连生那一向冷落的土屋里开始热闹起来,村里人怀着好奇心,纷纷前来观看。人来人往,出出进进,不大一阵儿就把一盒宝成烟散光了。有些性急的年轻人,不时地跑到村头上张望,打探路上的动静。
可惜的是那小寡妇迟迟不肯露面。
“急啥呀?从城南来到这儿,远着呢。”
队长却不急不躁,稳坐钓鱼台,把两支烟接在一起,有滋有味地抽着。过一会儿又对根子下令:“根子,敲钟去,上工。”
钟声一响,社员们便都转移了目标,三五成群拉拉溜溜出村下田去了。队长的屁股没动弹,仍盘腿坐在炕上,留下来等着陪客。这位队长就是根子的哥,在那一天的热闹事中,哥俩分别扮演着两个不同的重要角色。
这时刻最不得安宁的当然还是祁连生。他坐不住站不稳,出来进去不知道干什么好,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其实这会儿也没有什么要干的事了,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客人到来。队长闲着没事,就找那两个大嫂逗笑,嘴里出来的尽是上不得桌面的粗话,招惹着两个女人拿更粗的话回击他,于是弄起满屋笑声。若在平时,碰上这样的场合,祁连生绝不会放过一展才华的机会,他的俏皮话在全村是首屈一指的,顺口溜儿一说一大串,谁也不是对手。然而今天,他的俏皮话一句也没有了,听着队长和两个女人的笑声,他心慌意乱走来走去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一个上午就在不安的等待中过去。直到干活的人们收工回村了,还不见一丝消息。这一下队长也有点沉不住气了,看着老宋问:“咋回事?再远也该来到了。”老宋更急,可还是赔着笑脸说:“再等等,再等等。”
接下去等待的滋味就没有那么好了。队长的开心话不再出口。两个女人轮番往外边跑着查看动静。老宋的脸上越来越挂不住了。
一直等到太阳偏西。
“咋弄的?咋弄的?说好的呀!……”老宋急得两只小眼眨巴眨巴直冒火星,一瘸一拐向村口跑去。
队长的肚子早饿了,尽管他一个人就抽掉了一盒价值两毛钱的宝成烟,还是按捺不住咕噜噜响的饥肠,终于起身下炕,说了声:“你们先等着,我一会儿再来。”出了门溜之大吉了。
两个女人一见队长撤走,也趁机跟着退兵,说我们也该回家看看了,一溜烟逃离了现场。
只留下祁连生一条孤影,愣愣地站在空屋里,许久没有动弹。
天快黑时,根子收工回来,急急跑进土屋问:“咋?没来?”
祁连生的心里全空了,一片麻木,不觉惨然一笑,含含混混骂了一声:“球头!”
7
小寡妇像一颗偶尔出现的流星,只在遥远的天边闪了一下,就倏地不见了。
祁连生的一场媳妇梦,一转眼也就烟消云散。
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管球他的!借谁家的东西还给谁家,见了人哈哈一笑,就完了。
祁连生还是祁连生,日子还是老日子。清早睡懒觉,半夜等老宋。三天五天过后,一个晚上,祁连生一个人在房里獨坐,天黑许久还不见根子的影儿。祁连生越坐越没意思,就出门去找根子。
村子里很静,路很黑。迎面有个黑影一摇一晃走过来。那是村里的老光棍黑老撞,有名的夜游神,半夜里睡不着觉,老是披一件老羊皮袄四处游荡。
“前边是谁呀?”黑老撞从对面问了一声,嗓音发哑,声气显然比不上前几年了。
“是我。”祁连生答应着几步走到跟前。
“嗯,连生子呀。咋?你也睡不着了?”
“我去找根子。”
“嗯,你比我强,你还有个根子。”
老光棍叹息一声,一摇一晃走过去了。祁连生扭回头望着黑老撞的背影,心头不觉一动,他从那远去的背影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明天。
不过这感觉只一闪就又消失了。他收回目光,在地上踢了一脚,骂了声:“球头!”便又向前走去。
来到根子家门口,院里一个女人正扯尖了嗓门不干不净地叫骂。不用说,那是根子的嫂子又在学驴叫唤了。
祁连生站在门外喊了声:“根子!”没人答腔。他再喊:“根子!根子!”
“死啦!”里边猛一声尖叫,就像有颗炸弹突然炸响了。
“这骚母狗!”祁连生气得直想大骂。
看样子根子不在家,准是又受了嫂子的窝囊气。根子的嫂子仗着男人当着队长,经常缩在家里不出去劳动,全靠着根子出力流汗挣工分。这倒也罢了,更可恨的是那骚母狗还把根子看成眼中钉,三天两头闹事,搅得天昏地暗。
祁连生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土屋,见根子已经在屋里了。他问根子是不是又受气了?根子恨恨地说:“我真想弄一包炸药,把那个家炸掉!”
两个人闷闷地抽了一阵烟,根子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哎你说,咱们活在世上究竟有啥意思?”祁连生说:“球头!不就是活着吗?活一天算一天。”根子沉默了一会儿,不禁发出一声苦笑:“嘿,也就是这个话啦,活到哪天算哪天。球哇,再不当那傻瓜了,从明天起就跟你一起睡懒觉,管他妈妈嫁谁家!”
“哈,你也醒过来了!”祁连生得意地喷出了一口浓烟,笑起来。稍停,忽又想起:“哎?老宋咋还没来?”
8
第二天是个好日子,无风无云,碧空万里,是冬季里少有的好晴天。
两个朋友相依相伴,安安稳稳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半晌午。起床以后,也不知为啥就觉得今天的天气比往日暖和了不少。
“做饭吃吧?”祁连生笑着问。根子说:“做就做。”两个人一起进厨房烧火。不大一会儿,一锅拌糊汤就填饱了两个光棍的肚皮。
好懒散,好舒坦,屋门也不出,东倒西歪躺在炕上抽烟,真是赛过活神仙啦!
两个家伙做梦也想不到,就在这时候,一个天大的意外突然来到了门口。
“快,来客啦!”猛然间起了一声惊雷。
是老宋,一瘸一拐走进门来。他后边还跟着个没见过的胖老头。
“这是城南来的……”
啊?小寡妇的老爹?
真绝啦!两个光棍惊跳而起,顿时张口结舌,脸上都变了颜色。
胖老头倒是稳如泰山,笑眯眯满屋扫了一眼,不露声色地在炕头落了座。
“快拿烟呀!”老宋赶紧给祁连生递话。祁连生傻了,那天根子买来的四盒宝成烟早没了影儿,眼前只有白纸盒的“经济棍儿”。胖老头一笑说:“抽这个吧。”随手掏出两盒黄金叶扔在炕沿上。
老宋看着这场面,不禁在心里连连叫苦,嘿呀!咋就碰这么巧?大白天睡在炕上当懒汉,这不是堵我媒人的嘴吗?再看这破烂土屋里,前几天借的家什都物归原主了,还有屁的个看头呀?只有那个破木柜还经得起考验,是唯一一个攻不破的碉堡。嘿,完啦!非砸锅不可啦!
多亏队长消息灵通,来得神速,还带来几个帮腔打圆场的人,才算救了老宋的驾。那队长是个眼皮活心路多又会耍嘴皮子的角色,这种场合有了他就冷不了场。他进门一眼就看见了炕沿上的黄金叶,一点也没想到那是胖老头拿来的烟,抓起烟盒子就招呼客人:“来啦?抽烟抽烟。”弄得胖老头嘿嘿笑着只有招架的份儿了。
接下来,队长带来的几号人马都进了屋。一阵握手寒暄之后,众人簇拥着胖老头上炕坐下,众星捧月一般把胖老头围在中间。这时候,坐在周围的几个人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打量着胖老头,个个心里都在嘀咕,哈,这个老不死的可真够厉害呀,说下的日子他不来,不知道的时候,他冷不防又来了,搞了个突然袭击,这下可好了,祁连生傻小子的马脚全露出来了!现在全看他们这几个捧场的了。
好在来的人多。人多了,也就有了气氛。队长给每个人散了一支黄金叶,大家点着火,从鼻孔里冒出一股股烟,你说一句这,他说一句那,七嘴八舌闲扯乱谝起来。天气真冷呀,就是就是!还是夏天好啊,就是就是!乡下人太苦啊,就是就是!……扯来扯去,一句也连不到婚事上,无非是没话找话,一个人随便扯个头,几个人赶忙往下接,没说的也要说几句,不可笑的也要笑几声,别叫场面冷了下来。
祁连生坐在人圈外边,一句话也插不上。他听着那些八不沾边的废话,这个耳朵进来,那个耳朵出去,简直是活受罪。他无事可干,把兴趣全投在了那盒黄金叶上。这烟就是好,带着一股香味儿,真比“经济棍儿”强多了。趁著别的人都忙着对付胖老头,他就抓紧时机对付那黄金叶,一支接一支不停口,接连抽了七八支还没过瘾。
这时队长又想起来,派人叫来了那两个帮忙的大嫂,吩咐赶快给客人做饭。
两位麻利大嫂二话没说就进了厨房。不料揭开锅盖一看,锅里又是泡了半锅水,立时气得直翻眼睛:“哎呀,狗日的混小子,真没治啦!”
不过这回倒没麻烦她们。还没等二位大嫂动手洗锅,那边屋里已经乱套了。胖老头眼看着两盒黄金叶只剩下空盒子,说了声:“我回啦。”跳下炕就走。众人没防备这一手,顿时慌了手脚,急忙追出屋门左拦右挡,但哪能拦得住?胖老头硬是从乱军中冲出了重围。
队长和老宋追着胖老头送出村口。事已至此,队长不得不厚着脸皮开口问了:“嘿嘿,大老远的,跑一趟真不容易。你看我们那个小伙子怎么样?”
胖老头嘿嘿一笑,回答得也妙:“不说别的,只看他抽烟那劲儿,这个女婿我也供敬不起呀!”
9
大西北的冬天是一片冰天雪地,奇冷无比。
时令进入了腊月。祁连生踡缩在土屋里不出门,耳听着外边冷风飕飕,两眼茫茫心中空空,身上止不住瑟瑟发抖。
就剩他一个人了。
根子也出了事。就在进入腊月的头一天,那个根子终于受不住嫂子的无端欺辱,腾起一腔怒火,把骚母狗痛揍一顿,而后跳出家门扬长而去,从此没有了影踪。人们都猜他是走了新疆。
就剩下祁连生一条孤影。
一座空荡荡的土屋,一盘空荡荡的土炕。形影不离的朋友也远离而去了。祁连生身边还有什么?
日子过得更不像日子了。有时候能一睡几天,三两天吃不上一顿饭。不吃饭也不知道饿。最难受的是老断烟,六分钱一包的白盒“经济棍儿”也接不上气。他就弄了些茄子杆、枯树叶什么的,捣碎了,卷成喇叭筒,抽起来还挺带劲儿。常听见土屋里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那就是祁连生在捣烟叶了。
隔上几天,祁连生也偶尔出来一回,在屁股后头拉着一张生满铁锈的铁锨,一路响着,到饲养院里跟大家一起挖牛圈的粪,多少混几个工分。他还是照老样儿嘻嘻哈哈,顺口溜儿一说一串,看不出有啥烦恼。他心里啥也不想,好像一片荒地,任随荒草胡乱蔓延。
夜里睡觉更省事了,一个人盖一床被子,不用横着拉开了,从头到脚都能盖严。棉袄就塞到头底下,当了枕头。要是有一盒经济烟就更好了。
有一个寒冷的雪夜,老光棍黑老撞睡不着觉,半夜里披着老羊皮袄出来游荡,路过祁连生的土屋时,见窗子里还有一线灯光,就拐了个弯儿推门进屋,见祁连生还趴在被窝里抽喇叭筒,便问:“半夜了,咋还不睡觉?”
祁连生动也没动,木然地说:“我等老宋。”
10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三年后,插队知青开始招工进城,我们陆续离开沙窝子,走向新的生活。
我们这地方是个小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都是在本地郊区农村,招工回城后也没走多远。我们插队的沙窝子离城不过十来公里,骑上自行车,一个钟头就到了。我刚回城那几年,周末有了空闲就会骑上车子去沙窝子转上一圈,毕竟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心中留下了一些割舍不掉的感情。
那是一个大时代。很快的,我就看到了农村的变化,改革开放,包产到户,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来到沙窝子,看到乡亲们都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忙活着,眼前景象焕然一新。今天的祁连生怎么样了呢?我在村里转了半天,却没有见到祁连生的面,向村人打听,都说,你想见他呀,我们也几天见不上一面呢。如今没有生产队了,祁连生更自在了,二亩承包地里撒上种子长出苗,就没事了,谁知道他到哪儿游逛去了!当初我在祁连生家里住了三年,祁连生是我最忘不掉的人,听说祁连生那个样子,心里不禁有些为他担忧。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过几年,我们这些当年的知青都成了家庭的支柱,渐渐走向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生活担子日渐加重,便很少再往乡下跑,沙窝子离我们渐行渐远了。有时偶尔会在街上碰见一个从乡下进城来的熟人,便高兴地拉住手,站在街边交谈一阵,问一下村里的情况,自然少不了问到祁连生。村人兴致勃勃地告诉我,祁连生现在好了,他在城里给一个什么公司看大门,每月拿着几百元工资,也不用出多少力气,吃喝不愁,正合了他的意,过得挺自在,还有了几千元存款。我听到这些,不禁舒了一口气,我的这位老邻居可说是沾了改革开放的光,总算有了自己的生活了。祁连生的好朋友根子,在外跑了七八年,也从新疆回来了,他那个流鼻涕的小妹也长大了,经村人撮合,用小妹换亲,给根子换了个媳妇,已经有了小孩,算是有了根,能踏踏实实过自己的小日子了。这一点祁连生就比不上根子,根子还有个流鼻涕的妹妹,能给他换个媳妇,祁连生孤身一人,他拿什么去换个媳妇呢?祁连生常年在外,家里的房子空着,根子一家便住在祁连生那空房子里,两人到底是好朋友啊。岁月如飞,不觉间已经多少年过去了?祁连生眼看着时光流逝,岁数一年年增长,四十岁,五十岁,他这一辈子大概就这样了。村人又笑着说,祁连生有时候也会回家住上一两天,根子两口子就把他当成自家人,吃饭睡觉都在一起,村子里也有些风言风语,捕风捉影说祁连生和根子的媳妇如何如何,当然那都是村人的笑谈了。
那以后好多年,再没遇到过沙窝子的人,因而也未能得知沙窝子的消息。随着日月的推移,身后经历过的生活也越退越远,渐渐模糊了。
日子过得真是快,一年一年接踵而来,好像打了个盹儿,几十年时光就飞过去了。转眼之间,我离开沙窝子已经四十年,当年的下乡知青,今日已到了接近退休的年龄,人生的漫漫长路不觉已走过了大半。祁连生呢?他比我还大几岁,今天应该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他的晚景怎么样啊?
秋天里,有那么一个普通的日子,我在街上走着,看见街道一旁停着一辆农用三轮车,车上装满了嫩绿的玉米棒子,是一个乡下老农民进城来卖嫩玉米。我停住步,向那鲜嫩的玉米棒子多望了两眼,车边那位卖玉米的老农民也在盯着我看,好像要开口招呼我的样子。互相对望的瞬间,我忽然觉得这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见过。这时他望着我已发出声来:“你是田……”啊,我也认出了他,惊喜地叫了声:宋子成!
沙窝子的宋子成,老宋的儿子!还记得前边我写过的那一只猫吗?那时候,老宋的猫每个夜晚都来祁连生的炕头上睡觉,被祁连生和根子戏称为老宋。而真正的老宋,就是那个给祁连生说媒的瘸腿老头。老宋的儿子宋子成,比我大不了几岁,最大特点是干啥都很麻利。一别四十年,今天的宋子成已是满头白发,取代他的老爹,成了又一代老宋。歲月就是如此无情!
我激动不已,上前拉住他的双手,紧紧握着,兴奋地说,是你啊,真没想到!多少年不见了!
我俩就在街边手拉着手,如同多年不见的亲人久别重逢,有太多的话题要说,有太多的人要问。宋子成说起村里的人,一家一户,滔滔不绝。老一代的村人,今日在世的已寥寥无几,就是我们熟悉的那一茬同龄人里,也有几个离开了尘世。当年那个生产队长,就是根子的哥哥,整天牛皮哄哄的,十年前就埋在土里了,也是他该死,三九寒天的在外边喝醉了酒,躺倒在冻地皮子上睡了一夜,不是找死吗?还有村里的谁谁谁,牵牲口套车时,没防住让驴踢了一蹄子,正踢在要命的地方,送到医院就断气了。最邪门的是单老倔,家里买了一辆摩托车,那天他儿子要骑上进城,他不让骑,有个亲戚来借摩托,他也不借给,偏要自己骑上去兜风,没想到刚一出村,摩托一头碰到一棵大树上,把他摔出去一丈多远,头破血流,当场就过去了……
我听着宋子成的讲述,不禁连连感叹,仿佛就在这一瞬间,匆匆岁月从身边滑过了数十年!面对着乡间故人,此时我最想知道的,还是祁连生,宋子成还没有说到呢。我忍不住插话问“祁连生呢?他还好吧?”怎么也没想到,宋子成只简短回答了两个字:“死了。”我大吃一惊!死了?祁连生才六十多岁呀,怎么就死了?宋子成说,他腿疼的厉害,受不住了,喝药死了。
哦,竟是这样!我想起来,当年我在沙窝子时,祁连生似乎就有了腿疼的毛病,都是因为他经常懒懒散散,在湿地皮子上一坐就不起来,有时还躺在地上睡觉,湿气入了骨,不觉间就落下了那个病根。那时候年轻,偶尔疼一下,不是个啥事。怎么也不会料到,年轻时留下的祸根,终于没有放过他,竟跟了他几十年,到头来再也不肯轻饶他了。不过,腿疼也不是要命的病,咋不治疗啊?具体细节,宋子成没有说,我也没再多问。我能想到,在最后的日子里,祁连生腿疼起来,少不了也会胡乱吃些这药那药,可都拿不住病痛,不顶一点用。他大概没有去城里的正规医院治疗。试想,他若是住到医院里治病,有谁去照管他呢?他一定是实在熬不住了,才走了那一步。
祁连生啊,他就那样自我了断了。
沙窝子的事,宋子成还说了好多。今天的沙窝子,已经在老居民点东边一里远的地方建起了新村,从前的老房子风吹雨淋几十年,倒的倒塌的塌,早不能住人了。规划新村的时候,村里约定:人口多的家庭一家一院,人口少的两家一院。祁连生仍是单身一人,他也没有力量修建新屋,提出要和根子合修一院,不料根子却说,我自己修一院子。根子的媳妇已经给根子生下了三个丫头,因为没生下来一个小子,还要继续生下去。根子已是五口之家,有资格自家修建一院。祁连生没想到根子会这样说,当场目瞪口呆,愣在那里,半天没缓过气来。村里有人小声议论,说根子的三丫头模样儿有点像祁连生,后边还有没说出的话,脖子一伸咽进肚子里了。一年后,沙窝子新村修建整齐,全村四十八户人家都搬进了新居,唯有祁连生还留在老房子里,依然是一座空荡荡的土屋,一盘空荡荡的土炕。也许从那时起,祁连生就打定主意不往前走了。
我和沙窝子的乡亲宋子成在街边聊起乡间的事,扯起的话头拉不断,不觉有一个多钟头过去,仍然依依不舍。我诚邀他到家里坐坐,吃顿便饭,他指着身边的车子,笑着摇头,实在也走不开。临别,他拿起一个塑料袋,装了满满一袋鲜玉米,递到我手里说,回家煮上,让孩子尝个鲜。我刚要推辞,他就拉住我的胳膊,不容推脱地说出两个字:“拿上!”我提着那一袋沉甸甸的鲜玉米,提着沙窝子乡亲满满的情谊,辞别了多年不见的乡亲。走了老远,回头望望,宋子成还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作者简介】田瞳,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在全国20个省市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千余篇,出版有长篇小说《沙浪河的涛声》,长篇纪实《芦堡之路》,中短篇小说集《天意》《黄土》《青山绿水》《远在天边》《小城故事》,散文集《文学风景》《笔底长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