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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新衣的美好期盼

2020-05-11许晓艳

中华儿女 2020年2期
关键词:新衣衣服回家

许晓艳

临近春节,母亲收拾旧物,翻出一件我小时候的衣服,竟盯着上面几个补丁哭了半天。我笑她小题大做,我们这个年纪的乡下孩子,谁小时候没穿过带补丁的衣服。何况,我一直觉得,忆苦,实在是一种赤裸裸的炫耀,那说明苦难已翻页,且今天的你已有甜可思。

为了劝慰母亲,我赶紧主动申请了视频聊天,耐心听爹娘回忆过去年关将至时的那些苦。

不约而同,爹娘对1990年代初的某个春节印象最为深刻。

那个凑合着过的一个年

腊月二十九,是家乡小镇最后一个年集。可是,那一年,一直到除夕前一天,家里穷得连10块钱都凑不出来。

那时,父亲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工资低,事情多,既是班主任,又是所有课程的任课老师。

我在村里上学时,记得有个男生不小心从山上掉下来摔伤了腿,很长时间上学放学都是父亲背他走。那时村里也没有通自来水,学校用水都是安排老师轮流挑水,其他老师都是安排大一点的男生从村里水塘抬水,除了父亲。其实乡村教师是真的忙,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学校的活让他们焦头烂额,可是父亲宁愿再早起一会儿再晚睡一会儿自己把学校水缸都挑满,他说真不放心让孩子们靠近水边。

1980年代初,父亲顾不上地里的活儿,至少还有工分补助。1985年后,村里土地也都包产到户,于是只剩母亲守着家里一两亩薄田。母亲身体比较弱,地里收成总是不如别人家好。再加上“三提五统”的负担,每年地里面几乎没什么收入。这几年家里总爱上顿下顿的吃饺子,母亲时不时感慨,当年我们家别说饺子,就连白面馒头都很少能吃得上。

可其实,那些年,不止我们家穷,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穷,村委会也穷,各级政府也穷,“小河没水大河干”。

父母印象深刻的那个春节,村里已经拖欠了民办教师三年的“联教计酬”(取消工分补助后对民办老师的现金补偿,根据当地收入水平,一般每年100元到300元不等)。本来和学校出纳说好,年前预借第二年的一部分工资好过年,谁知一直等到了腊月二十九,他又一大早就去了镇上赶集。直到中午出纳回来,父亲借了100块钱,才匆匆去买了些对联、鞭炮之类必须的年货,凑合着过了一个年。

正是我带补丁的衣服,又让母亲想起那些让她难过的年关。

温饱都成问题的时代,一年到头也就春节能有新衣服穿。我是外婆家孙辈最大的孩子,开始几年,家里就我一个小朋友,在城里打工的二舅每年回来过年都会给我买一身漂漂亮亮的新衣服,让母亲和我都能开开心心地过个年。

后来,大舅突然去世,外公外婆像是天塌了一样,二舅选择回到村里照顾他们。那个春节,经济同样困难的二舅就没能给我买新衣。年底,看到我还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在外婆家蹦蹦跳跳,三舅问母亲有没有给我买新衣服,母亲为难的眼圈发红没法回答。

第二天,刚刚参加工作的三舅估计用了全部的积蓄,给我买了一身在当年村里看来特别洋气的牛仔服装,到现在我就记得,上衣后背上的图案是《西游记》里的师徒四人。

那套衣服质量真好,一直穿到我个子长得实在穿不上。大概也是从那套衣服开始,好几年,寒假的全部意义对于我来说就是盼年。

牙缝里挤出来的新衣

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送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蒸枣花,二十九,去打酒,年三十,吃饺子……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而且让我充满期待。

当然,除了好吃好喝,“盼年”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每次过新年,都可以穿新衣。

因为从那年开始,家里日子再紧,父母也会牙缝里挤出钱来先给我准备过年的新衣。

那时成衣很少,大多都是找裁缝量身定做。所以一进腊月,裁缝就开始忙了。孩子们都和我一样,早早地催父母去集市上挑选那些漂亮又耐穿的布料,然后再跟在母亲身后颠颠儿的找熟识的裁缝量好尺寸定好取衣服的日子。妈妈会叮嘱裁缝袖子和裤腿都做的长一点,因为孩子长得快。我会叮嘱裁缝要在衣服上做上4个大大的口袋,拜年的时候可以大把大把的往里装糖和瓜子。

新衣服一般在除夕之前就早拿回家了,可是得一直等到年初一才能穿。藏在衣櫥里,一遍遍拿出来看着傻乐,掰着指头盼着初一赶紧到,赶紧穿着漂亮的新衣服跟在爸妈身后转着拜年。其实,才不在意那些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年过得好不好,在意的是听到那一声声“新衣服真漂亮”“这姑娘越长越俊了”的表扬声。

初中毕业,为了尽早就业帮助家里减轻负担,在父亲的建议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我不顾老师的惋惜和阻拦,固执地报考了中专。那一年,父亲还是民办老师,每个月工资涨到了五十块零五毛。中专第一年要把三年的学费书费一起交齐,杂七杂八加起来七千多,对90年代末期的我们家来说,可真是一笔天文数字。

很多年,父母都要同时供我和妹妹两个孩子上学。尤其是因为改革,中专不再包分配,我又考了全日制的大专,大专毕业又参加了专升本考试继续读了本科。而这同时,妹妹也一直在念书。

负担深重,钱财取之无道。母亲养猪,喂鸡,山上摘酸枣卖核,撸松树种子做香,父亲在暑假跟着建筑队打过工,在寒假赶过集卖母亲做的香……对于繁重的支出来说,所有收入都是杯水车薪。

父母一直坚持一个观点:哪怕砸锅卖铁,只要我和妹妹愿意读书,就一直供我们读下去。可是,家里也没几口锅,铁也值不了几个钱,因为供我们上学欠下的那些债务,一直到我参加工作后,才慢慢还完。

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父亲还忘不了对他的学生好。他总希望更多学生能走出村子,离开土里刨食的生活,去更远的地方,有更好的未来。当然,他的学生也没辜负他,小小的村子他的学生中出了北大的研究生,出了总书记接见过的青年代表,出了创业带头人。更重要的是,说起他,学生们都充满感激,我因为工作原因不能回家过年时,年初一时不时就有学生专门去陪他小酌几杯。

他好像很早就懂得赏识教育,我记得我上小学时,每到考试父亲就会给全班学生制定考试目标,因人而异,根据每个孩子的平时成绩制定一个分数线,超过了就会有奖品。一支笔、一个本子、一块橡皮……东西虽不值钱,但全是爹从微薄的工资中挤出来的,而且对于同学们来说,有老师专门发的奖品,更是一份荣耀。

父亲离开教学一线前还跟我念叨,考试结束给他班里的孩子买零食,他们都说不想吃瓜子要吃葡萄干。我问他,还是你自己掏钱买啊?父亲很不以为然:这才几个钱啊。我很想翻老账,跟他说起我小时候他给班里的孩子们买东西自己家里有时连买油的钱都没有的往事,可是最终我什么都没说。

一个个温暖而幸福的春节

后来,我到新疆做志愿者,总想着多做一些事情,多帮一些人,其实还不是受他和母亲的影响。

说起到新疆做志愿者,其实做志愿者第一年的春节,才是我最难忘的一个春节。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山东离开父母家人独身在外过年。

我知道,爸爸早就准备好了各类原材料,只等我回家炸我爱吃的肉丸子萝卜丸子苹果丸子豆腐丸子蘑菇丸子……妈妈早就准备好了各类原材料,只等我回家包我爱吃的白菜饺子韭菜饺子三鲜饺子肉饺子……我知道,原本,肉汤想等我回家再熬,肉冻想等我回家再冷,包子想等我回家再蒸……我知道,年三十的春联原本只等妈妈拌好浆糊,我们就从房内贴到院外,爹爹过年前突然腿疼,原本可以等着给我扶梯子递对联和萝卜钱儿只让我踩低爬高。

所以,过年不回家这句话,很久我不知如何跟他们开口。我知道他们一定会说,你怕热闹,就别回来了。路程遥远,旅途劳顿,回来也待不了几天就别回了。工作重要,先忙工作吧……他们一定会帮我找一个个理由安慰我也安慰自己,却让我更加愧疚,为着自己在万家团圆的时刻,留给他们的冷清。

从那个春节开始,我才真正关注到,在网上网下那些劝告催促人们回家过年的公益广告或鸡汤文面前,其实有很多人想要回家过年,却因着一份责任和担当放弃了回家过年。

在新疆这些年,因为工作原因,春节我能回家的机会屈指可数。父母为我骄傲,虽然不能陪伴他们过年,但我在更需要我的边疆,和同样需要我的人们在一起,为这片美好的土地贡献着自己虽绵薄微弱但竭尽全力的一点光亮。

这两年,如《人民日报》所说,随着“新疆局势出现转折性变化”,随着“疆内全境治安形势的根本性好转”,上一个春节,我终于和父母过了一个团圆年。而今年,忙完手头的工作,我想继续休我的探亲假回家过年。

2017年春节刚过,曾去赤水市天台镇的凤凰村参观,那个村子正结合精准扶贫和美丽乡村建设开发湿地公园,引导老百姓开乡村旅社,开农家乐,开民宿客栈。村子变成公园当然美,更美的是村里人的心情。吃饭时我跟那个年轻的服务员聊天,她说她原来在外地打工,现在家门口就能挣钱了。我问起工资待遇,她腼腆地笑:“和在外面打工挣的也差不多,重要的是这样就能照顾上家庭和孩子了。”

我们坚信的是,有一天,我们的祖国,足够强大,无需任何人为它牺牲。我们的每一处家园,都足够富饶而美好,无需任何人背井离乡。我们坚信的是,总有一天,岁月静好,却无需任何人负重前行。我和父母一样,对今天的一切都已充满感恩。

那些穷得揭不开锅的记忆早已成了历史。家里各类家电一应俱全,父亲更是比我还早的考了驾照买了车。这几年一直提高教师待遇,父亲转正后工资一直稳步增长。母亲继续种着她的一亩地,几乎全是经济作物,每年收成也还不错。我找工作换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可找没有任何后门可走,也有了别人眼中顺风顺水的这一路。

感恩的,并不只是我们这一个小家的生活。每次过年回家,都能欣喜地发现家乡的变化。回家的路越修越宽,连村子里偏远的巷道也变成了水泥路。路灯装到了家门口,偏僻鄉村里的夜晚也明亮起来。小广场修起来了,健身器材装上了,村里的大人孩子每到晚上跳起广场舞也都有模有样。

我最喜欢爬到我家门前山顶,看这个无论怎样变化都觉亲近的村庄,那些低矮的草房早就都没了踪影,我是多么喜欢绿树掩映中满村子整整齐齐灰墙红顶的房子,我是多么喜悦的看到家家户户平房顶上越来越多的太阳能热水器,我是多么惊讶春节前后村子里停满了一辆辆的小轿车甚至越野车。

和小时候总想离开这个村庄至少要和那个贫穷落后偏远的村庄撇清关系不同,现在,我可真想把这个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美好的村庄装进我的口袋,带着她一起出发一起归来。如果,不能让我,一直赖在她的怀中。

还和父母聊起来,现在上学的孩子义务教育阶段的学费已经全免,上大学有奖学金助学金。新农合,新农保,农村人看病养老也有了最基本的保障。现在的政策多好啊,我们忍不住一起这样感慨。明天当然会更好啊,我们总是这样相信。也正是这样的相信,让我们不怕芳华逝,年岁长,而期待一个个更加温暖幸福的春节。

虽然,到了今天,很多人对大鱼大肉都已吃腻,野菜、窝窝头反而成了追求健康的新宠。再不用等到过年才能穿新衣,每天都在感慨昨天的衣服已配不上自己今天的气质,尤其年轻人们,都爱扬言只有买买买才能缓解自己的小情绪。

可是,我们依然最期待过年时买的那件新衣,依然最期待除夕夜那顿饺子,依然最期待年初一父母递给我们的那份“压岁钱”。因为,那是我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一种“年味儿”。那是我们再苦都不放弃希望、再甜都不忘记来路的一份信念。

(许晓,2005年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志愿者,山东人在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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