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张岱学习小品文写作情趣(下)
2020-05-11午歌
午歌
上期讲了张岱小品文里的“好奇心”和“趣味性”。好奇,能让人发现生活中的惊喜,在无意中发现意义。趣味,是一种生活态度,在成文的时候自然也能把那种态度融入文字,呈现出好玩、质朴的一面。
这期我们来说说张岱小品文的另外两大特色——随喜和矢志不渝。
其三是随喜
知乎上曾经有个热帖“什么叫见过大世面?”,获赞最多的回答只有六个字:
“能讲究,会将就。”
这答案干净利落,切中要害,要是再说得凝练些,便是“随喜”。
张岱的随喜精神集中體现在其“吃货本色”上。
昔日,他是仕宦世家的公子哥,吃东西那叫一个讲究。
《陶庵梦忆·方物》一文开篇就写道: “越中一代馋嘴贪吃的人,没有能超过我的,我喜欢各地的‘方物。”——这是何等的坦荡与直率。接着便落笔详写“中国好特产”:
“北京则苹婆果、黄鬣、马牙松;
山东则羊肛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
福建则福桔、福桔饼、牛皮糖、红腐乳.……
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笋、塘栖蜜桔……”
先生这行文,不按套路,不着文采,不讲韵脚——上来就freestyle,读的时候自带嘻哈节拍,馋得人脖子疼,真讲究!
在《陶庵梦忆·乳酪》篇中,张岱说,乳酪这东西,牲口贩子手里做出来的,不好吃。作为资深吃货,我干脆自己养了头牛——如此情致,一颗吃货的拳拳之心,跃然纸上。
“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花蔟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玉液球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自是天供。”
尾句以工整的四字词语叠用做结,从形态、质地、口感、回味、感喟的角度,层层铺书,文辞绮丽,将“自制乳酪”之甘美,写得淋漓通透。张先生十足讲究人呐。
丙戌年,兵乱四起,张岱先生到山中躲避兵患。他以觉者的胸襟,随缘自适,养蚕、养鱼度日,亲自挑粪、种植果蔬。他还关心公益事业,积极参与县志的编纂,为修补忠烈事迹奔走呼告。这会儿呢,在吃上面“讲究”不起来了,别人忙着逃难、保命,张岱却“将就”出了新欢喜。
《陶庵梦忆·鹿苑寺方柿》:
“萧山方柿,皮绿耆不佳,皮红而肉廪烂者不佳,必树头红而竖脆如藕者,方私绝品。”
张岱开篇便道,自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只有又红又脆像莲藕一样的方柿,才能入他的法眼。然后话锋一转:
“丙戌,余避兵西白山,鹿苑寺前后育夏方柿十数株。六月歊暑,柿大如瓜,生脆如咀冰嚼雪,目为之明,但无法制之,则涩勒不可入口。”
为避战乱,隐居西白山。这里寺庙前后的生柿子不好吃,得想个办法催熟才好,经过反复调研与观察后,逃难中的张岱先生提笔写道:
“以亲叶煎汤,候冷,加盐少许,入瓮内,浸柿没其颈,隔宿取食,鲜磊异常。”
这里在叙述保存方法时,张岱笔法克制、简练,用词精当,好像有意凸显出一种“驾轻就熟、不屑一顾”的姿态,然而“鲜磊异常”一词,却让得意之心昭然若揭,张岱对自己保鲜方柿的独门绝技,显然是洋洋得意的。
未了,他还不忘“好心”告知江浙一带的吃货朋友:
“余食萧山柿多涩,请赠以此法。”
以逃难之身,还有此心劲、情趣,张岱先生随缘喜乐之心,深深地感染了读者。
好奇,所以能尽性穷理;有趣,所以过得活色生香;随喜,才能于人世的磕磕碰碰中,扫荡一切尘劳妄想。修德有功,性德方显,有了如此心气修为,张岱先生,注定得干大事业。
其四是矢志不渝
张岱这一生,笔耕不辍,对文字的执着是矢志不渝的。
其所著除《自为墓志铭>中所列十五种之外,还有《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石匮书后集》《奇字问》《老饕集》《陶庵肘后方》,杂剧《乔坐衙》,传奇《冰山记》等共三十余种。其中《夜航船》一书,内容殆同百科全书,包罗万象,共计二十大类,四千多条目,堪称明代小百科全书。
张岱这一生,以著史自任,写史之心也是矢志不渝的。明朝覆灭后,张岱深怀孤愤,流离山野,闭门著述。这种“矢志不渝”的精神底蕴,使他的小品文散发出穿越历史长河的耀眼光芒。
“陶庵圆破家亡,无听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室不敢与按。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栗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
——张岱《陶庵梦忆·自序》
“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耆,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敷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恩人世。”
——张岱《自为墓志铭》
虽然他一再调侃自己“一事无成”,但事实上,张岱并没有玩物丧志,他几乎精通晚明所有的艺术门类,堪称集富豪之家的穷奢极欲与文人雅士的精致讲究之大成。相较之下“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这样的字句,读来让人心头割痛,眼眶红热。先生著史拳拳之心,无我境界,天地可鉴。
周作人、汪曾祺、梁文道等大家都十分推崇张岱。北京大学中文系陈平原教授曾评价说,如果在中国散文史上评选“十佳”,估计张岱也能入选,尤其是《陶庵梦忆>,篇篇都是好文章,随手翻开一页,都是可圈可点。
机缘巧合,笔者十分有幸受出版社之邀翻译了张岱先生的《陶庵梦忆》,并刚刚出版了全译本。通过细致地阅读文本、翻译原典,愈发对张岱先生的好文字爱不释手。有志于学习古文或研究散文创作手法、写作情趣的当代读者,更值得好好地品读张岱,拥抱像张岱先生一样丰盈、鲜活、有趣、旷达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