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爱你
2020-05-11任军
任军
一小团红色的火焰从远方缓缓飞过来。
朝着我这里飞过来。不过，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心中的火气，比它旺得多。
这团红色的火焰在我面前停住了，是30路，双层巴士。“西厝-30路-火车站”这几个字红得更“具体”了。
“吱呀”一声，车门打开了。是一个女司机，她正要伸手去按关门按钮的时候，看了我一眼，问道：“小姑娘，去哪？要上车吗？”
去哪？我也不知道，既然这路公交去火车站，那正好，到了火车站就能去更远的地方了。
我跨上去，正要拿出公交卡，想了一下，又从书包旁边的兜里掏出一个硬币投了进去。我的心也跟着“哐当”了一下。
不刷公交卡，是因为公交卡是实名的，会有刷卡记录，他们会根据这个记录查到我去了哪里。电影里都这样演的。既然要离家出走，就不应该留下任何痕迹。
一层的车厢里只坐了两个人，旁边各放着一辆折叠车。我上了二层，也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戴着耳机，玩着手机。
车厢很空。
正常，已经过了十二点了，这应该是最后一班车了。
我觉得我的身体也很空，脑袋很空，心里很空，我感覺车辆已经不存在了，我就这样飘浮在空中。
实在不愿想起爸妈晚上的谈话内容，我没有想到他们居然隐藏了这么大一个秘密。如果不是我晚上贪嘴多吃了一块西瓜，导致我刚睡下又爬起来上厕所，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不知道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知晓真相。
随便抓了几件衣服我就悄悄从家里出来了。一到楼下，我就疯狂地跑起来，我只想离他们越远越好！眼泪擦了又流。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才累得坐到公交站的长凳上。
我就这样“飘浮”着。突然，我觉得有一股力量把我往地面拉。
“醒醒，小姑娘，到终点站了。”是女司机，她手里拿着扫把，是来二层打扫卫生的吧。许是刚刚跑得太急太累，我居然睡着了。
我抓起书包就往一层跑，只听女司机还在后面喊着：“你是要到这一站吗？”
我哪里会让她知道我的计划呢，只是，一下车我就呆了，外面很荒凉，只停了几辆一样的双层巴士。
弟边立着一块牌子，我走近借着灯光一看，上面写着“西厝”。
上车时没注意方向，我坐反了。这可糟了，西厝在市郊，挺偏的。
调度室还有人，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过去问道：“请问还有去火车站的车吗？”
“五分钟之前刚发了最后一班车，下一趟得明早，五点半就有了。”调度室的大爷正在收拾东西，看样子他也要下班了。
这附近肯定没有出租车，看来我得在这屋檐下熬过这一夜了。
“陈叔，钥匙我放老地方啦，您赶紧休息哦！”这是刚刚的女司机。她从旁边的棚子里推出一辆电动车，启动了之后，有些泛黄的灯光在这样的夜里显得特别刺眼，就像我听到的那个秘密一样，特别刺。
她边戴安全帽边对我说：“你说，小小年纪，闹什么离家出走呢？家里人得多担心啊！”她的语气，与刚刚和“陈叔”说话判若两人。
“谁说我离家出走了！”我下意识反驳道。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又在哭什么呢？”
“我没有哭！”
“眼睛都红成这样了，可别说什么进沙子了，沙子多冤枉啊！”
我才冤枉，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一想到这，眼泪不自觉又流出来了。
看到我这样，女司机从电动车上下来，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我还是报警吧！”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把推开她的手，大声说道：“不要你多管闲事。”
“那我送你回家！你住哪儿？”
“不要！不知道！”我依旧没有好语气。
她不再理我，骑车离开了。
骑出一段后，她又折回来，我以为她是落下东西了，没想到她直接停到了我的跟前。
“上车，跟我回家！”她的话像一道命令。
而此刻的我似乎一下变成了一个机器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坐上了电动车的后座。
在巷子里穿行了十几分钟，她停下来了。“车要在这里充电，还有一段路我们走进去吧。”
“嗯。”我轻声回应。
“害怕是吗？”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那你还不松开双手，都掐疼我了。”她笑道。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我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相信你是好人，只是担心你的驾驶技术。”
她听了，笑着一把拉起我的手：“也不找一个好一点的理由，没看到我是开双层巴士的么。”
哎呀，这确实是个很明显的错误，我不禁也笑了。
“你笑起来多好看啊，小姑娘就要多笑。”她的手很温暖，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对了，你为什么就认为我不是坏人呢，我脸上可没有写好人两个字哦。”
“你本来要关车门的，看这么晚我一个人在公交站，你还特意问了我。你的方向盘旁边贴了一张男孩弹吉他的照片。你刚刚把陈叔的热水瓶灌满了。”
“说完啦？还以为你只顾着生气流眼泪，没想到还观察得这么仔细啊！”
“主要是我现在确实没有地方可去，如果没有坐反方向，到了火车站我就有更多选择了。”
“你这样跑出来，你的父母该多担心啊！”
“我没有父母。”
“说什么胡话呢，没有父母，你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她有些生气了。
我默默地跟着她，为了打破这时的沉默，我轻声问道：“我该怎样称呼你呢？”
“叫我张姨吧。”
“谢谢你，张姨。”
“唉，你真是个傻孩子，家人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不去谢，还要跑出来让他们担心。算了算了，先在我这里对付一晚吧。”她说着从包里拿出钥匙，轻轻地打开了房门。
开灯，正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老人，吓了我一跳。
“妈，你又是不开灯坐在这里，不用每天等我的。”张姨拿起弟边的小毯子，盖在老人的腿上。
“不见到你回来我怎么放心呢，你看，都一點半了，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再不回来，我就要叫明仔起来去找你了。”
沙发上坐着的老人原来是张姨的妈妈。她穿着一套棕色的睡衣睡裤，上排的牙齿有点外露，一头齐耳的头发全都白了，所以我刚刚才会被吓一跳。而这会儿再看着这满头的白发，已经觉得有些亲切，白得和外婆的头发一模一样。还记得妈妈说过，她可不想遗传外婆这点，就算哪天头发真白了，她也要去染回来。以前我也会有这个担忧，现在却没有了，想想有点可笑，也说不出是喜是忧。
老人看起来已经有些累了，还强打着精神，也是，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多少人都已经在梦乡了。老人们都这么相似么，只要还有家人没有回，就睡不踏实，这个等人不开灯的习惯，也像极了外婆。按照外婆的说法，能省一点是一点，就为了这个，外婆和妈妈可没少拌嘴。
我环顾了一下房间，张姨家虽不大，小东西有点多，收拾得倒也整齐。电视机的旁边，是张姨车上那张男孩弹吉他照片的放大版，之前只是觉得这个男孩挺眼熟的，刚听奶奶说明仔，想起来了，原来是他。此时，我的心里更放心了。
“包先放下吧。”张姨说着就过来帮我取包，这场景，让我想起每次回到家里，妈妈也会有同样的动作。屋里的灯光比较亮，这会儿才把张姨看得清楚一些，头发虽然是盘着的，但看得出应该很长，蓝色的工作服穿在她的身上挺好看的。
张姨帮我把包挂在椅背上，指着老人说：“这是我婆婆。妈，这是……”张姨说着看向我。
“王小晶，亮晶晶的晶。”我脱口而出，完全没了上公交车时的防备，我有些恨自己回答得太快，想想也不应该骗张姨。
“对，王小晶，我同事临时有事要回一趟老家，我就带回家来了。明仔他爸出差过两天才回，正好和我做个伴。"张姨骗了她的婆婆，也不能说是骗，张姨对我的事情还不清楚呢，没必要让奶奶也跟着一起操心吧。
“这孩子长得真漂亮，一看就是一个乖孩子，不像我家那个糙小子，老是惹他妈妈生气。”奶奶笑着想拉我过去坐。张姨一把扶起奶奶，说道：“妈，太晚了，您快去睡吧，身体要紧，明天周末，想和小晶聊天有的是机会。”
“对，奶奶赶紧休息，晚安！”墙上的挂钟指向一点半了，我明白张姨对奶奶的关心。
“真是乖孩子！”奶奶往里面的房间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着张姨说，“锅里还有明仔给你留的玉米排骨汤，记得喝。”
“会的，妈。”直到奶奶走进房间了，张姨才叹了一口气，“每次都说是明仔，要真的是他才好哦。”
我问张姨为什么这样说。张姨舀了两碗汤，她和我一人一碗，说起了和明仔的事。
原来，打小时候开始，明仔就很喜欢音乐，从跟着电视节目哼歌，到学吉他，再到自己写歌、组乐队，对音乐越来越上心。张姨说，小时候还好，会唱歌，会弹吉他，在亲戚面前他们作为父母还挺有面子的。但随着明仔进入小学，功课越来越多，而他花在音乐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张姨就开始不高兴了，因为明仔的成绩没有越来越好啊。她经常上晚班，没有时间辅导明仔，就给明仔报了晚托班，收效也不佳。明年就要小升初了，张姨很担心明仔不能上一中的初中部。上个月，和明仔沟通这件事情的时候，张姨一生气，将吉他摔到地上，断掉了。明仔很生气，这些日子都很少和张姨说话。
张姨将碗轻轻放进了水槽。我觉得已经麻烦了张姨这么多，挺不好意思的，就说：“我来洗碗吧。”
张姨指了指房间：“不急，明早再说，水声太大会吵醒他们的。”
“明仔可不知道你这么为他着想。”
“这是多小的事呀，你的妈妈肯定也做了不少！”
是吗，我想说没有没有，但肯定不会没有。我的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瓶。
张姨进房间去拿睡衣准备洗澡，她拿着一张纸笑出了声。
“你看，明仔这次考了90分，进步了很多！”张姨很开心。明仔将试卷放在了张姨的床头柜上，虽然张姨说明仔不怎么和她说话，但看得出来，明仔并不是一个十分叛逆的孩子，至少比不上我吧。他还没有离家出走。
可如果我的妈妈真是我的亲妈妈，就算妈妈再怎样对我生气，我也不会离家出走啊。
和张姨一起躺在床上，我还有些不适应。这是我第一次和除了爸妈以外的人睡在一起。上小学分床后，我就一直一个人睡觉。
班上的同学，很多都是上幼儿园就和爸妈分床睡了，还有的说他们一出生，爸妈就让他们单独睡婴儿床，从来没有和爸妈一起睡过。我算是一个另类了，到了小学才和爸妈分床睡。之前，我不是抓着爸爸的手，就是摸着妈妈的脸蛋睡，很舒服。
“张姨，你还没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的话，我觉得我没有能力让你屈打成招，是吧。”躺在床上说话的张姨，声音听起来更温柔了。
张姨这样说，是想让我放轻松吧，可心里的这件事，真的很沉重，刚刚因为初来张姨家，分散了注意力，这会儿躺在床上，眼泪又不自觉流下来了。
“别哭，孩子，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打给你爸爸妈妈吧。”
“不要，我没有爸妈。”我忍不住哭出了声。
张姨轻轻地拍着我的胸口，让我想起了妈妈说我小时候睡觉的时候，一会儿要躺着，一会儿要爸爸抱着“噢噢睡”，爸爸就一会儿把我放下，一会儿把我抱起说着“噢噢”，唱着“一闪一闪是晶晶”，抚摸着我的背。
“没有爸妈，哪来的你呢，傻孩子，不要钻到牛角尖里面去了。”
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晚上在门口听到的爸妈的谈话告诉了张姨。
我是听到妈妈在哭，才跑到门口去的，我以为爸爸欺负了妈妈，那我一定会站在妈妈这边，为妈妈伸张正义的。老是听到同学说他们的爸妈吵架，我可极少遇到这种情况，爸妈一向和和气气、相敬如宾，邻居们都羡慕我们家和睦的氛围。
还好我先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根本就不是爸爸欺负妈妈，我前面听到妈妈一直在问爸爸“怎么办”，后来一细听，才知道这件事情与我有关。
妈妈说，她同事领养的那个孩子的亲生父母找到家里来了，希望把孩子还给他们。她担心我的亲生父母也会找过来，她可舍不得把我还回去。
眼前的爸妈居然不是我的爸妈，我居然另有亲生父母，我居然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你没法想象，我当时觉得受到了多大的欺骗。
“你听清楚了妈妈说担心你的亲生父母找过来？”
“你听到了妈妈说舍不得把你还回去？从你记事开始，你觉得他们有不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那样的事吗？当他们发现你离家出走的时候，你认为他们不会伤心吗？”
张姨一连串的发问，让我止住了眼泪，或者说她的话，说中了我一直最不愿去想的方面。我是没办法接受和我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居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但我当然记得他们所有对我的好。
6岁那年，我贪玩，从一个很高的台阶上跳下来，摔倒了，左手粉碎性骨折，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妈妈就在外面哭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没再哭是因为她也进了病房——昏死过去了。住院期间，我只要疼得一哼声，妈妈就一遍遍摸着我的手，好像一台一直运转的机器，不到我睡着不会停下来。
8岁那年，爸爸得了一笔奖金，本想把家里的自行车换成电动车，这样他上班会轻松一点。一听说我想去北京看天安门，二话没说，电动车不买了，又凑了一些钱，就圆了我去北京的梦。
9岁那年……
10岁那年……
有太多这样的“大事”让我记忆深刻，也有很多平常的“小事”让我感受到温暖，肯定还有不少像张姨那样担心晚上的水声会吵醒明仔睡觉的我并不知道的事情。
我就这样躺在张姨的怀里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故事从很久以前开始的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张姨已不在床上，我看了一眼旁边的闹钟，居然已经十点半了。
我“啊”了一声，立马坐了起来。
张姨许是听到了声音，推开房门，笑着说：“是自然醒吧，睡得可真沉，快起来吃早餐吧，有你爱吃的虾仁肠粉。”
虾仁肠粉确实是我的最爱，可我确信我没有告诉过张姨。
刚走出卧室，看到沙发上坐着的那两个人，我瞬间明白了。
我立马回到了卧室，他们也想进来，张姨让他们等一下，然后她就走進来了。
“是我通知你爸妈来的，昨晚你睡着之后，我就报警T，因为从你的包里没有找到你家人的联系方式，实在不好意思，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张姨坐到了床边，“我报警没多久，警察和你爸妈就联系我了。他们晚上起来给你盖被子，发现你没在家，就慌了，找了小区没有，又跑到街上去找。他们早上5点就来到我家了，看到你在这里睡着，才放心下来。我想叫醒你，他们没让，说让你多睡会儿，到现在这5个多小时，他们过半个小时就去楼下买一份虾仁肠粉，你出去看我家的餐桌都要摆不下了，他们只希望你一起床就可以吃一碗新鲜的热气腾腾的肠粉……”张姨说着，抽纸给我擦着眼泪，也给她自己擦了眼泪。
我和张姨走出卧室，看到爸妈已经在门口站着，平时从不说一句辛苦的爸爸，此时也和妈妈一样哭成了泪人。
妈妈蹲下一把抱住我，一遍遍重复着：“小晶，小晶，我的乖女儿……”
我的鼻涕和眼泪都擦在妈妈的睡衣上，是的，我才看到，爸爸和妈妈都穿着睡衣，昨晚确实让他们担心了。
爸妈为了感谢张姨，一定要请她出去吃饭，张姨却说：“今天是明仔的生日，按理说，我应该留你们在家里吃饭才对，不过，我想你们先回家收拾一下比较好。”
对了，我想起张姨昨晚说的，她给明仔准备了一份礼物，我问她是什么还说要保密。“张姨，礼物送给明仔了吗？”
“还没呢，你看，他又躲在房间里，从昨天回来还没有和我说过话，家里多了这么多人，也没见他问一句。”
“不如，您先把礼物送给他呀。”
张姨走进卧室，从衣柜里取出一个大盒子，看来，张姨早就准备好这份礼物了。
一把吉他。
明仔并不领情，当着我们的面，他也没给张姨好态度：“我不要什么生日礼物，我已经和你说了，完成了第二天的演出，我就不会再花那么多时间练吉他，就会认真学习，为什么你还要摔了我的吉他呢？”
第二天的演出？我似乎想起一些事情，明仔应该已经原谅张姨了才对呀。
我问张姨：“第二天的演出，是不是指上个月的16日，您的生日？”
“16日，我的生日？对，就是那天，因为前一天我和明仔闹了矛盾，所以第二天也就没有过生日。”
这就全对上了。
“其实，明仔有给您送上的生日祝福。”我说的话张姨有些摸不着头脑。
昨晚看到公交车上明仔的照片只是觉得有点眼熟，到张姨家里看到那张放大的照片，我就确认了明仔就是我们学校的同学，还是同年级，只是不同班级而已。他弹吉他很帅气，他的歌声让很多同学着迷。
我让张姨拿出她的手机，搜索学校的微信公众号。我记得公众号上曾发过那天演出的完整视频。
找到了，我将视频快进到明仔表演的节目。表演之前，明仔先鞠了一躬，说道：“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我想把这首歌送给她。”
我把手机递给了张姨，牵起爸妈的手走出了张姨家，身后传来了明仔明亮的歌声：
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
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
纵使啰嗦始终关注
不懂珍惜太内疚
沉醉于音阶她不赞赏
母亲的爱却永未退让
决心冲开心中挣扎
亲恩终可报答
春风化雨暖透我的心
一生眷顾无言地送赠
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
教我坚毅望着前路
叮嘱我跌倒不应放弃
没法解释怎可报尽亲恩
爱意宽大是无限
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