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那片星光
2020-05-11董玥
董玥
引子
她再次见到他,是在新书交流会上。巴黎的深秋不算冷,她将头发盘起,化了淡妆,一身素色风衣。莎士比亚书店的橱窗里正张贴着《星光》的宣传海报。
和读者的互动结束后,她略显疲惫地起身。已经订了晚上八点半的机票,深夜十点左右将回到法兰克福,不会耽误到明早送女儿上学。
然后她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书架那头走来,手里拿着她的《星光》。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岁月的流转,赋予了他一份较往日更为鲜明的沉稳和深邃。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在异国他乡。他笑着朝她伸出手,好久不见。
午后的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像是打开了时空隧道。
好久不见,大约有十五年了吧。
一
距离上课不到五分钟了,梓怡抱着一摞作业飞速向办公室百米冲刺。在楼道口一个踉跄,本子撒了一地。抬起头,一个男生递过来她幸免于难的眼镜,又蹲下身捡起散落的本子。“陈梓怡,快回教室吧,作业我送给李老师。”
一直到中午放学,梓怡也没想明白“活雷锋”怎么会认识她。在藏龙卧虎的省一中,自己未免过于平庸了。
“嘿,发什么呆呢?”同桌老六当背就是一拳,“走啦走啦,再不麻利点儿食堂的糖醋里脊又该没了。”老六大名张志豪,平日里好吃懒做不学无术,可每回月考从没低于班级前十,简直就是个大写的6啊。他的口头禅是:“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天才旁边总坐个傻瓜。这叫绝配。”
猫脸和三胖已成功围剿了糖醋里脊,四人组合围坐开始进食。梓怡觉得自己运气真好,从小一起玩大的死党一直都在。食堂里人声鼎沸,菜香缭绕。一天中最幸福的,便是这充满市井烟火气的时刻了吧。
“听说没,高三的蒋修远学长刚得了全国奥赛金奖。”三胖托着腮帮,爆出一条新闻。“一中牛人遍地走,见怪不怪,”猫脸甩了甩马尾辫,躬身作揖道,“这等光辉荣耀就有劳你跟老六接棒了。剩下的我俩嘛,资质有限。”“没错,”梓怡头也不抬地接起话茬,“苟富贵,勿相忘。”“哼,我还猫富贵,勿相啼呢。不思进取。”对面老六翻了个硕大的白眼。
说曹操曹操到,下午的大礼堂集会,传闻中的蒋修远便现身了。他受年级主任之托来传授竞赛经验。梓怡这才惊觉,蒋修远就是之前那位楼道口的“活雷锋”。坐在台下细细端详,只见他明眸剑眉,举手投足间泰然自若,很有一番淡泊英明的气魄。四目相对,他粲然一笑,像极了太阳。
正当人间四月天,窗外海棠如火如荼地盛开着。蓝天轻拥着白云,微风裹挟着花香,吹皱一池春水。
二
蒋修远说,他是August咖啡屋的常客。
大约半年以前,中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梓怡一直在August咖啡屋做兼职。那里闹中取静,是一家偏巴洛克风情很小众的地方。老板从不现身,据说是个深居简出的怪人,只有寥寥几个店员。不忙时,梓怡习惯踩着《D大调第17嬉游曲》的節拍,倚在吧台旁,在随身便笺本上涂抹三两句不成形的小诗。
有一回店里办读书沙龙,为活跃气氛,她抛砖引玉念了便笺本中的一首:“你问我/喜欢夏天还是冬天/我说/当然是后者/因为/天气一转冷/拥抱便一下子温暖了十倍。”想不到反响挺好。后来她又参加了几回沙龙,分享自己对德莱赛、温森特、菲茨杰拉德、麦克尤恩作品的小小理解。在大家的要求下给出了账户地址“海边Manchester”,她说:“有空来我的博客玩吧。”不久之后,一个叫“铸剑行者”的人经常来访,偶尔互动几句。他说她是一个迷恋和坚信文字的人。她不否认。隔着电脑屏幕,梓怡直觉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
而屏幕那头的蒋修远的确如此。
那天晚自习结束后,一片众声喧哗,梓怡看见他站在高一与高二相连的走廊尽头。然后,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向她走来,就像《荷马史诗》里那个奥德赛一般决然与笃定。
三
月考成绩公布了。
班主任吴老师黑着脸,恨铁不成钢地开始又一轮老生常谈:“上课时候睡觉的睡觉,开小差的开小差,这干劲还怎么考上好大学?往后说出去是一中毕业的,都给学校丢人!”言毕话锋一转,情绪又激愤了一层,“像高三那个蒋修远,那是个例。你没人家那智商,就认命吧。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熬过这三年,很难吗?”
梓怡坐在座位上胆战心惊,看吴老师这火药桶的架势,估计这回凶多吉少了。“下面我要特别说说陈梓怡同学。”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大家都知道,她严重偏科。可是你看人家这阵子头悬梁锥刺股,不也进步很大吗?数理化三门竟然全高出了班级均分,总分排名第十三。所以说事在人为嘛!”惊喜来得猝不及防。
“傻笑个大头鬼,吴老师问你心得呢!”桌底下老六飞来一脚,顿时疼得她龇牙咧嘴。“因为老六,呃,”梓怡聚焦了一下视线,匆忙答道,“我是说张志豪乐于助人,课间经常给我讲题。”吴老师点点头:“张志豪同学这次还是第一,年级前十,要继续保持。”
“怎么只供出我?我这叫明修栈道,那个蒋修远才是暗渡陈仓呢!”梓怡盯着递过来的字条,心里很是疑惑。
“你怎么知道?”她提笔刷刷写道。“废话,你真当我眼瞎?”老六指指她草稿本上密密麻麻的陌生字迹,又戳戳自己的眼睛,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欠揍样儿。梓怡咬着笔杆儿迟疑了两秒,只好如实交代:“我怕别人说他的闲话。”过了好一会儿,字条没再传过来。她有点儿奇怪,向旁边侧了侧脸。“你个猪头。”老六突然说。
晚餐时间,蒋修远在楼下的花坛旁等她。梓怡站在阳台上,躲避着来往人群中好奇的目光,踌躇不敢上前。他的光芒太耀眼了,耀眼到令她生畏。三胖说:“去吧去吧,女大不中留了。”猫脸说:“还不是你和老六不中用,肥水流入外人田。”梓怡望向老六。“别磨磨唧唧的,”老六一挥手,“要走快走吧。”
四
“学长,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面对面坐在食堂的一角,梓怡惴惴不安地挑起话题。“你叫我修远就好啦。”他微微一笑,眼中仿佛有亮晶晶的星星在闪烁。
“从我们网上相识到现在已经有半年时间了,你又为什么要打破这几个月以来的神秘感,执意介入我的现实生活呢?”梓怡故作平静地看着他,心中默念:“这样卓尔不群的你,又怎会愿意接近一个那么默默无闻的我呢?”
“因为你让我有棋逢对手的快感。”修远说,“还记得你在博客里写下的那些文字吗?你说你向往王维笔下'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的境界;你喜欢门德尔松《春之舞》的轻盈和无畏;你觉得相比于茨威格略带矫饰的文辞,德莱赛是更加虚怀若谷的写作者;你说人浮于事的表象之下,静默才是生命的底色……”“没错。”梓怡点点头,诧异于他竟对她之前的随笔过目不忘,“我的确喜欢在博客中记录下这些零碎的想法。那又怎么样呢?我只是个疲于奔命的中等生罢了。”“不,你不是的。”蒋修远耸耸肩,“梓怡,我不知道是谁给了你这些误解。不过,自从夏天在August咖啡屋第一次遇见你,我只想让你明白,你有一个独特的精神世界。”
饭后他们去食堂后面的小路散步。黄昏的云霞披戴着夕阳的余晖,温馨又清朗。晚风阵阵,拂在脸上真舒服。一个小麦色皮肤的男生穿着球服,站在自来水池边喊道:
“嗨,远哥!还以为你只喜欢刷题和打球,今天总算破戒啦!”修远笑笑,对梓怡说:“那是我哥们儿,高三(4)班徐旭东。”
这里很僻静,后厨阿姨种的油菜花簇簇拥拥地开着,空气中弥散着泥土的芳香。炊烟袅袅,两只小奶狗在草丛里翻滚着打架。拐角处,小白猫悄悄啃着鱼骨头。
“这周日高三举行篮球赛,我们班在下午第五场,你来看吗?”“嗯。”
五
老六跟三胖闹掰了。
“怎么回事?”梓怡在打水间遇见猫脸,“他俩一早上都黑着脸不讲话呢。”“我哪晓得,”猫脸委屈极了,
“昨晚一放学三胖就拉着老六先走了。”接下来的物理课堂小测,老六依旧心不在焉的,八题错了两道。堂堂物理课代表,这也太有失水准了。看来气得不轻。“你到底怎么了?”课间,梓怡小心翼翼地用胳膊肘抵他,“说说嘛,别把烦心事闷心里。”
“你算老几啊?我为什么要跟你讲?”梓怡一愣,她从未见过老六这个样子。从小他就是个爱搞怪的淘气鬼,虽说经常挖苦捉弄她,可从没像现在这样,眼神中露出赤裸裸的拒绝,还有不可侵犯的戒备和骄傲。
“你问问他,准备学文还是学理?”三胖终于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吴老师上回发的分科表,下周不就得交了吗?你问问他!”“喊,这还用问?就他那忽上忽下的文科成绩,一背书就犯困的毛病,还敢学文?”猫脸强笑着,在一旁小声说。“可我就铁了心想学文,你有意见?”老六往后一仰,双臂抱在胸前。
果然,刚上晚自习他就被吴老师单独约谈了。起初还是在走廊上窃窃私语,过了一阵子,吴老师嗓门大起来:“张志豪你给我听好,去文科班这事你想都别想。你小子心里怀的什么鬼胎,我一肚子数。你选了文也跟她同不了班,那个赵熙媛明年就去澳大利亞读预科了。”最后一句话,靠窗坐的梓怡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你也喜欢赵熙媛啊。我一直以为她之前满城风雨地倒追你,只是一厢情愿呢。”梓怡按捺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总算熬到了放学。“其实吧,站在女生的角度,我觉得你很勇敢,真的,”她撇撇嘴,“甚至有点对你另眼相看了。”
“所以,连你也信了吴老师的话?”老六冷不丁笑了一声,“那我真是在孤军奋战了。”他脸上的神情很奇特,嘴角明明上扬想做出一个自嘲又洒脱的神情,可眉头紧蹙似乎在抑制着心头郁结。他平时表面上油嘴滑舌,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内底里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梓怡近乎本能地察觉到,老六这次的反常非同小可。
她跟修远说今晚要留下值日,然后回到空荡荡的教室。老六趴在座位上。
六
篮球赛那天,梓怡没去看修远比赛。
她守在医务室床边,看着透明吊瓶里的药水渐渐减少,回想起很多事情。
大约是初二暑假吧,她和老六两家人一起去香港。在维多利亚港的游轮上,老六拉着她到甲板看风景。那天飘着蒙蒙细雨,远东金融中心、交易广场和汇丰总行大厦依稀可见。晚高峰时段的车水马龙,在高架桥上闪烁着成排灰黄的光影。老六迎着海风说,港大一直是他的DreamSchool。
那个时候她对未来还没有概念。过于平庸的成绩几乎扼杀了她做梦的资本。在太平山上的海洋公园疯跑时,她看到海那边中环地段的高楼林立,看到鸽笼似的缆车在缓缓前行,看到雾气弥漫的远山淡影,那一瞬间竟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她是一个骨子里很自卑的女孩,喜欢蜷缩在角落安静地读小说,默默为自己构建一座与外界隔绝的城堡。在那里可以不必理会父母近乎严苛的鞭策、亲友看似关心实则幸灾乐祸的虚伪嘴脸,她很早就意识到成人的世界有多彻骨的冰冷和欲盖弥彰的不堪。唯有在那座文学的城堡里,她才是安全的。
“你又在矫个什么情?有小爷我在,保证一直罩着你。”不知何时,老六从身后递过纸巾,重重地拍她肩膀。老六一向擅长于化解这凝滞又尴尬的气氛,甚至有点油嘴滑舌的可恶。可他又从不失言,从小学到中学,的确像个私人家教般对她烂泥扶不上墙的理科学习马首是瞻。用三胖和猫脸的话说,简直是忠犬八公转世。不过她待他也不薄,他不断精进的作文水平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那天,他们坐小火车去看露天海豚表演,当那奇特的生灵在浪花中一跃而起时,那一道道近乎完美的优雅弧线,让她心中升腾起久违的轻盈与快乐。公园的广播在放Lana Del Rey的《Summertime Sadness》,浑厚而广阔的女中音配合着脚下螺旋式的鹅卵石阶梯,还有雨后初晴凤凰木上滑落的露水,竟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在梦幻水都的水族馆参观时,他们一度被汹涌的人群挤散了。出口处她看见长手长脚的他正嘟着嘴张望,然后喜笑颜开地走过来:“所以说等待只是时间问题,你是甩不掉我的。”老六歪着头略一思索,“以后一起来香港读大学吧,我有这个想法好久了。”回程时,他在纪念品商店买了海豚钥匙扣给她,她则回赠了一只浅蓝色的运动手环。
药水已经挂完了,校医走过来换另一个吊瓶。老六还没醒,谁也没想到他高烧不退还带病上阵。梓怡盯着他手腕上那只浅蓝色运动手环,愣了很久。
七
“主要的是避免说谎,不说一切谎言,特别是不对自己说谎。留心提防自己的虚伪,每时每刻都小心监视它。”这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段话。梓怡抄写在日记本扉页上。
老六在球场晕倒的一刹那,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担心和慌乱。三胖背着老六去医务室的路上,她和猫脸紧跟在后面。猫脸说,梓怡你的手好凉啊,在发抖。校医开好处方,猫脸去走廊尽头的窗口拿药,三胖是后卫还要赶回去打下半场。他看见梓怡正配合校医给老六挂点滴。不知道几天前在放学后的教室里,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老六终于改选了理科。
“你就留在这陪他吧。”三胖说,“我待会儿让猫脸把药带回去。”
“你帮我再拜托她一下。”梓怡转过头,“跟修远学长说一声,我临时有事不去看他比赛了。”
老六醒来时已是晚上六点,篮球赛一小时前结束了。正逢周末,校园里很快便人迹寥寥。梓怡陪他去地下车库推车回家。“我载你吧。”她拍拍车后座粲然一笑,实则些许不安地试探着他的反应。毕竟这几天他们很少说话。
“喊,我还没虚弱到这地步吧,别小看人。”老六开锁,起身,斜觑她一眼。梓怡看到了其中隐藏的,熟悉的笑意。
林荫道两侧的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红楼前是一排苍翠茂密的法国梧桐。
梓怡望向夜空,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初夏的月光总给人一种柔媚又孤高的震撼感。她莫名想起李益的一句诗: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走过实验楼前面的广场,老六停下脚步。梓怡这才发现修远正朝这边走来。“我不打扰你们,先走了。”老六说着朝修远点点头骑车远去。梓怡无措地站立在原地,听见修远约她明天上午去市会展中心看书展。他挺拔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她的视线,月亮不见了。他说August咖啡屋我们也很久没去了。
那一刻时间恍如凝滞,过往的一切如同黑白胶片般在脑海中开始进行慢回放。梓怡想起跟修远摩擦出的思想火花、短暂却快乐的餐后散步、他背诵她随笔时温馨的笑容,以及他说你有一个独特的精神世界时认真又专注的眼神,这一切似乎投射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伊甸园,一片寂静中,两个彼此寻觅的人在灵魂磁场的牵引下于此相逢……如果说岁月的陪伴可以增强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那么老六带给她妥帖与踏实,便是如氧气包含于空气中这般重要的存在;但是,在更隐秘更难以言说的内心深处,为什么她更愿意向修远靠近呢?
她想起日记扉页的那句话,仿佛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洞悉人世地向这世界投来不屑的一瞥。
八
在会展中心入口处,修远和老六正相谈甚欢。老六说,昨晚修远打电话让他一起来。梓怡有点诧异。
原来,他们早在一年前全国中学生计算机比赛的本市赛区就认识了。相比于跟猫脸三胖的“男女混双”组合,今天这“三剑客”的局面还是第一回。等到梓怡回味着《尼伯龙根之歌》从欧洲中世纪文学展区逛出来,修远和老六已经结束了参观,在休息区继续聊天。从《费曼物理学讲义》到《三体》,从《摩根财团》到《花旗帝国》,还有如数家珍的C罗、梅西、克洛泽、德罗巴……男生之间的友谊似乎总离不开蓬勃的热血和激情。
梓怡很喜欢这种氛围,她不是问题的中心,不是目光投射的焦点,也不再是任何人烦恼的引爆器。她的社交圈很小,也一直无意扩大,一如她所欣赏的简洁凝炼、去芜存菁的创作风格。那天在空荡荡的教室,老六趴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她敏感地察觉出事情发展到了一个临界点上。老六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无人能够取代的,就像一个与生俱来,总也不会走失的生命联结。他在海洋公园说过“你是甩不掉我的”,反之对她也适用。然而,她开始渐渐回避或者说困惑于这种关系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因此,当老六说出他执意选文的真正原因时,直接将定义的难题推至她面前。她无处逃遁,慌乱又无措。只机械地重复说,你适合选理,去理科班对你今后的发展更好。而这个仅是基于事实的陈述句,也许在对方看来则是一个疏离甚而抗拒的暗示。这当然并非她本意。
下午去August咖啡馆时,那里正在举行电影赏析沙龙。是梓怡最喜欢的《Before Sunrise》(爱在黎明破晓前)。导语是花体英文,晕染出古典又克制的美感,中文翻译亦不失浪漫与诗意:最美的不是一见钟情,而是灵魂伴侣。相隔再远心的距离却如此贴近。选播的片段定格在杰西和赛琳娜在试音室那一段百转千回的青涩注视里——Ilike to feel his eyes on me when I look away。
跨越纽约和巴黎,他们从火车上的偶遇到洒脱的夜游,在透明玻璃的烛光里,仿佛在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话。那是维也纳的陶希特唱片行,修远在梓怡身后说,以后有机会真想去实地看看。
踏着《Come Here》的旋律散场,慵懒且富有磁性的声线就像盛夏的晚风,混合着沙滩的柔软和海水咸腥味,还有金色篝火下弹着吉他说说笑笑的清新气息。人生那么长,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就像赛琳娜说的,假如我能接受“生活本该艰难”这个事实,事情本来就会那样发展,或许我就不会惆怅了。假如有好事发生,我会特别高兴。
九
梓怡和老六的邦交似乎又恢复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叫她“傻瓜”或“笨蛋”,一邊给她讲题一边嬉皮笑脸地抱怨她智商掉线。
三胖和老六一样选了理科,猫脸填了文科。高二的理科班在逸夫楼,文科班在一整个升旗广场之隔的崇文楼。用三胖的话说,他们的四人小团体即将“牛郎织女,遥遥相望”了。高一结尾的那段时间过得飞快,梓怡恨不得可以把一天掰成几瓣精打细算着过。就像小时候德芙巧克力刚在国内兴起时,她总是四人中吃得最节制也是最慢的一个。
修远高考成绩出分那天,正是他们期末考试前一周。439分,全省前五十。修远说他有意向去清华建筑学院,本科毕业后想去剑桥深造。老六停下手中奋笔疾书的演算,从半人高的书堆前抬起头问梓怡:“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梓怡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可能会冲刺一下复旦博雅杯吧。'自由而无用的灵魂,这种人文底蕴深厚的治学氛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老六叹了口气:“我还是决定报考港大医学院,香港的城市气质很吸引我。况且你知道,学医是我一直以来的志向。”
“其实我以后也想去上海,”猫脸走过来说,“随便哪个大学都好。三胖貌似认准了南大,那家伙就是个数学疯子。”
所以,离别终将会发生的,只是或早或晚而已。所以,梓怡支持老六选了理科,选择一条真正适合他自己的道路。她不知道一个人可以陪伴另一个人多久,但她明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优秀才最可靠。而那段彼此依恋和成长的时光,有过欢乐,有过彷徨,充满了青春的纯粹和无畏,也会是记忆深处一片无比灿烂的星光吧。
徐旭东在教室门口出现时,梓怡根本没认出他。他径直走过来说:“我是蔣修远朋友,跟你在食堂后面的自来水池旁边见过面。教导主任正在跟他说下周标兵发言的事。他让我转告你,放学后在教室等他一下。”
尾声
“可是,那天你怎么没有等我?”他问。
“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我早忘了。”她不自然地笑笑。多么荒唐的借口,《星光》不正是她学生时代的回忆录吗?
她没有说,也没有在书中写明原因,是害怕,害怕他当年会做出令她尴尬的承诺。老六跟她提起过,一起看书展的前一晚,修远曾在电话里询问老六与她之间的关系,说选择权在梓怡,希望三个人可以无愧于心地相处。
“因为当年的我,还不是最好的我。”她禁不住他执着又沉静的目光,怅然笑道。那时她默默地仰慕他,就像向日葵面对自己的太阳。甚至觉得一丝一毫的贸然靠近,都是亵渎。换言之,越接近这轮太阳,她越是感受到切实的、自卑的痛感。她一度幻想着可以和他实现精神相通和灵魂共振,或许他也是抱着相同的期望走向她的吧。然而,年少时的自尊心都太过脆弱和倔强,他们终究还是走散了。
他说:“这些年你出版的每一本书,我都买来看。”
考上复旦后,她想过去北京找他,却听说他在美国交换学习。等他回来,又轮到她去德国。她曾绕道去维也纳,看飘雪的冬日黄昏,看车灯与街灯交织在一起,看斯蒂芬大教堂夜色里的剪影,看有轨电车载着一张张倦怠的面孔穿城而过。最后她去了陶希特唱片行,买了一张Kath Bloom的黑胶唱片。
她谢绝了他的相送,起身告别,说还要去机场赶航班。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她一直很喜欢一句话:男女之间,最难的不是情爱的发生,而是将这烈火隐忍成清明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或繁华或寂寥的长夜。就像她在《星光》的结尾所希冀的那样,愿我每天祈祷的那颗星,也能成为你守望的那颗星。
两年前,老六一家从香港来法兰克福游览,她设宴款待。他们的女儿一见如故,玩得很好。老六说,时间过得真快,你为什么不把我们的青春记录下来呢?于是便有了这本书。
摇开的士的车窗,晚风扑面而来,裹挟着些许暖意。车行过波光粼粼的塞纳河畔,桥头柱上长翅膀的小爱神托着镀金的塑像。人们在草坪上散步、读书或野餐。不远处,云层上空隐约出现一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