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黄老师的礼物

李广宇

1

张梅梅在黄老师宿舍的门口已经等了很久。怀里的大饭盒都冷了，张梅梅把饭盒塞到衣服下面，用自己的身体暖着饭盒里的肉和肉汤。肉的香味引得张梅梅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饥饿感好像一条虫子，在张梅梅的胃里乱爬，但她还是忍着。她骗自己说，我不饿。

这是给黄老师吃的。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黄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来跟大家道别。班长去了又回，说是黄老师病了。同学们叽叽喳喳地涌到黄老师的宿舍去，小小的房间被挤得满满当当。瘦小的张梅梅挤不过其他人，只能站在门口踮著脚向里面张望。张梅梅看到黄老师脸色苍白，半靠在床上，跟大家笑，却显得有气无力。

嘈杂的人声里，张梅梅只听见黄老师说：“我没事……”

校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黑着脸，赶小鸡一样把学生们赶出黄老师的宿舍。校长说：“黄老师没事，你们赶快回家！”几个孩子不满地嘟嚷着什么。校长听见了，生气了，说：“黄老师生病，有别的老师照顾，你们在这里只会添乱！”这话压住了孩子们的吵闹声。

张梅梅也跟着大家一起往回走，但心事已经塞满胸口，隐隐地疼。回到家，家里没有一个人，张梅梅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她担心着黄老师。停下手，张梅梅的眼睛最终落在屋角里的兔笼上。兔笼里，一只大白兔正瞪着红眼睛盯着张梅梅。

黄老师是学校里唯一住校的老师。黄老师第一次来这所乡下小学时，穿着花裙子，长发披肩，好看得像花一样。孩子们伸长了脖子，吃惊又好奇地盯着这位从城里来的时髦老师。那时候，张梅梅做梦也不会想到美丽的黄老师会成为她的班主任。

班里的孩子们都把黄老师当偶像。原来他们的偶像是男神一般的校长，虽然校长长得又黑又胖，跟男神一点不搭界，但校长见多识广，有男神范儿！黄老师就不一样了，黄老师年轻漂亮，待人又和气，虽然从城里来的，但对乡下孩子跟自己的亲人一样。这样的老师哪里找啊！校长都说了，黄老师是自愿来这里的，人家不怕山里穷，也不怕乡下偏僻。

张梅梅再次来到学校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张梅梅的心里越来越紧张，她怕黑。黑夜让张梅梅感觉喘不过气来，那种感觉让张梅梅想起被后妈打骂的那些个夜晚……张梅梅用力拍打着房门，声嘶力竭地哀求，门打开时，却是后妈挥过来的棍子！张梅梅情愿忍受后妈的暴打，也不愿意留在门外的黑夜中。棍子抽打着张梅梅的后背，疼，撕心裂肺。张梅梅却一声不吭。张梅梅越是这样，后妈打得越重。

新伤叠在旧伤之上，钻心地疼。课间时，黄老师无意中拍了怕张梅梅的后背，张梅梅疼得龇牙咧嘴。黄老师带着张梅梅到她的宿舍，拉开衣服，看到张梅梅背上的伤，黄老师的手都在发颤。黄老师不断地追问，张梅梅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被打的缘由仅仅是因为张梅梅吃饭时，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

这当然不是第一次！从父亲把后妈带进门，张梅梅一直被打。父亲劝，也跟着被后妈打。张梅梅只能忍着。黄老师质问张梅梅：“为什么要忍？”为什么？张梅梅也没有想过为什么。父亲说过，小孩子被打是正常的，村子里哪个孩子没被父母打过？

那天放学，黄老师让张梅梅带她去家访，张梅梅摇头拒绝，而且趁黄老师不注意跑掉了，她当然不会带黄老师去家里。她害怕后妈。可是黄老师却和校长一起找上门来。张梅梅的父亲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校长说什么，他都点头，但却没有表态。等后妈回来，校长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后妈冷着脸、叉着腰瞪着校长和黄老师，空气一下子像冻住了一般。

黄老师说：“张梅梅受法律保护，谁打她都要负法律责任！”黄老师眼睛瞪得很大，怒气冲冲地看着张梅梅的后妈，接着说，“她身上的伤，我已经拍照留了证据，这是最后一次，如果我再见到她身上有伤，我会找派出所的人来！”黄老师顿了一下，又道，“到那时候，也不用我废话，就该有人找你谈这个问题了！”黄老师口齿伶俐，根本不给张梅梅后妈反驳的机会。

黑暗中，有人在轻声咳嗽，张梅梅惊喜万分，她跳了起来。可等那人走近了，张梅梅才看清楚那人并不是黄老师。那人看到突然站起来的一个人，也吓了一跳，问：

“是谁？”从声音里，张梅梅辨认出那人是隔壁班的刘老师。张梅梅没吭声。刘老师凑近了，弯下腰，仔细看着张梅梅的脸，似乎认出她来，语气带着一点恼怒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快回家去！”张梅梅还是没说话。刘老师并没有停留，他绕过张梅梅走了。

静寂像海潮一样再次涌过来。

五月的夜晚，没有风，四周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就在这时候，月亮突然从云团里探出头来。哦！月亮真圆！月光真亮！大地苏醒了一般，呈现出凹凸起伏的景致。张梅梅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2

黄老师每个星期都会到张梅梅家家访。后妈再没有打过张梅梅。后妈终于有了害怕的人。每次家访的时候，后妈都会躲出去，一直等到黄老师离开才出现。后妈还是很恶毒地骂张梅梅，但骂得凶却不敢再打她。张梅梅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不明白后妈为什么那么怕黄老师，跟又高又胖的后妈相比，黄老师那么柔弱。张梅梅还担心过，如果真的打起来，黄老师打不过后妈。

张梅梅心里感激黄老师，可她又不是一个会表达的孩子。张梅梅的学习很差，她上学只是跟后妈赌着一口气一一后妈不想让张梅梅读书，说过无数次，还威胁张梅梅的父亲。但张梅梅的父亲在读书这事上却很坚定，除非张梅梅自己不想去学校，否则，他会一直让她读完初中。

张梅梅不会写的字很多，数学像天书，英语就更像鸟语。班上每个孩子都可以嘲笑张梅梅。而这时候，张梅梅的身体也开始发育，她越来越像个大姑娘。身体的发育让张梅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羞耻感，她不得不弯下腰，让胸口不那么明显。

黄老师说：“你不用考第一名，只要能多认识几个字就行，你也不用会做太复杂的方程，只要会加减乘除。”黄老师的眼睛很亮，她对张梅梅说，“这样等你以后出去打工，你就不会被人家骗，买东西的时候，也不会连价钱都算不明白。”不知为什么，黄老师的话打动了张梅梅，以前从来没有老师跟她说过这样的话。被老师们骂的次数多了，张梅梅早已对读书不抱期望。可黄老师的话张梅梅却听进去了，她开始能平心静气地想想自己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

黄老师还说：“你先写日记吧，把你每天做的事都写下来。”黄老师从书桌里取出一本笔记本递给张梅梅，说，“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笔记本好漂亮啊！这是张梅梅见过的最漂亮的笔记本！一大团花丛中，两只蝴蝶翩翩起舞。黄老师说：“如果你愿意，每周交给我，我帮你改错别字。”张梅梅当然愿意！张梅梅把本子藏进书包的最深处，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这是黄老师给她的任务啊，她一定要完成。

第一次张梅梅把日记本交给黄老师时，她连一页纸都没写满，错字连篇。黄老师修改得很认真，有些字的旁边还写了注释，那些注释的字加起来，比张梅梅的日记的字还要多。那是一个开始。等到放寒假的时候，张梅梅每天的日记已经可以写到半页纸了。

放寒假前，黄老师过生日，班里的孩子们嚷着要送黄老师礼物。黄老师却拒绝了，买礼物是要花钱的，黄老师不愿意。可礼物还是堆满了黄老师的书桌。黄老师就把礼物分给大家。礼物的数量有限，黄老师就提议，让大家“击鼓传花”，没有鼓就拍巴掌，没有花，黄老师就把发卡上的花揪下来当花传。大家玩得那么开心。放学的时候，大家一起喊：“黄老师生日快乐！”黄老师站在讲台上，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张梅梅感觉到，黄老师一直在忍着，忍着不哭出来。

其实那天张梅梅也给黄老师准备了礼物。

那是一只叫小白的野兔。野兔是父亲在山上种地时逮到的，很小的一只，不知是不是走丢了，找不到自己的窝。张梅梅抱着野兔就不肯放手了，毛茸茸的野兔贴在脸上，张梅梅的心都要化了。张梅梅要养这只野兔！父亲笑话张梅梅，说：“野生的兔子怎么养得活！”张梅梅却坚持要养。小野兔就这样留了下来。张梅梅勤快地喂兔子，还给小野兔取了名字——小白。小白长得很快。后妈看到T，念叨着，等过年的时候杀了吃肉。这让张梅梅很緊张，每天出门都担心再也见不到小白了。

张梅梅决定把小白送给黄老师当生日礼物！

黄老师却不要。黄老师说：“我这里不能养兔子啊，再说马上放假了，兔子怎么办？”张梅梅说：“你可以带它回家啊。”张梅梅不是一个爱说话的女孩，为了让黄老师收下这个礼物，张梅梅却说了很多话，张梅梅说，“小白很乖的，虽然它是一只野兔，但不会咬人，吃饱了就爱睡觉。”在家里，张梅梅从来没把小白当一只普通的兔子。张梅梅会跟小白说很多话，说她死去的妈妈，说他们以前的生活，还会说班里发生的事情和黄老师。张梅梅答应过小白，以后带它去见见黄老师，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张梅梅舍不得小白离开自己，可是黄老师比小白更重要啊！张梅梅没有钱给黄老师买礼物，她能想到的只有小白了。

张梅梅的不舍全写在脸上，黄老师看着她，笑了，想了好半天才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收下这个礼物。”黄老师这话让张梅梅又高兴又难过，黄老师又说，“不过呢，我现在没有养小白的条件……”这话让张梅梅心里又一惊，她看着黄老师，问：“那怎么办？”黄老师把手搭在张梅梅的肩上，温柔地说道：“这好办！小白暂时寄养在你那里，等我哪一天离开这里，我再带走。”

黄老师会离开这里吗？班里的几个孩子议论过这件事。最调皮的舒华说：“当然会走，这里啥破地方啊！要啥啥没有！”班长却说：“你别瞎说，黄老师说了，她要在这里当一辈子老师！”舒华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说：“你还真信啊！你记得以前来这里的那个胡老师吗？不也说过要干一辈子……”胡老师后来去了城里的电视台，张梅梅还在电视里看到过她呢！

张梅梅问：“黄老师，你会离开这里吗？”黄老师愣了一下，想了想，笑了，说：“以后的事我也不知道！”顿了一下，黄老师又说，“不过，我现在在这里，这就够了啊。”黄老师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像孩子一样。

黄老师说得对，现在比以后更重要，更值得珍惜。

……

那天放学之后，张梅梅把小白装进背篓。张梅梅背着背篓走进村口的小饭馆时，饭馆里只有一桌客人。饭馆的老板是张梅梅的三叔，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三叔放下手里的抹布看了看张梅梅，又看了看她背后背的背篓，问：“啥事？”张梅梅迟疑了一下，才说：“三叔，你帮帮我……”三叔疑惑地看着她。张梅梅放下背篓，背篓里的小白缩在角落里。张梅梅别过头，不忍再看，好半天才说道：“帮我杀了这只兔子。”

3

衣服里的饭盒正在变凉，张梅梅感觉到了。张梅梅不愿意去想饭盒里装的是她的小白。因为每想一次，她就会难过一次，那种难过还伴着轻微的恶心。张梅梅一直在跟自己说，黄老师太瘦了！她需要吃肉来补养身体，需要吃肉来增强抵抗力……小白是张梅梅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伙伴，为了保护小白，张梅梅情愿被后妈打骂，但现在不同了——在小白和黄老师之间，张梅梅几乎毫不犹豫地决定，用小白换取黄老师的健康！

只是这决定让张梅梅心如刀割。

张梅梅蹲在饭馆外面很远的地方等着，她怕自己会后悔。饭馆前的马路上车来车往。张梅梅突然流下了眼泪。跟小白朝夕相处的日子慢慢浮上心来，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张梅梅可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这眼泪是为小白而流的。过了很久，三叔在饭馆门口喊张梅梅。张梅梅站起来，这时候她已经想通了，为了黄老师，拿自己的一切去换都值得！

三叔听张梅梅说黄老师病了，连声问黄老师得了什么病。张梅梅一直摇头。三叔就急了，非要跟着张梅梅一起去看黄老师。张梅梅却不愿意，虽然三叔对她很好。三叔看出来了，有些生气地白了她一眼，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说：“这钱你拿给黄老师，跟她说是我的一点心意。”张梅梅有些不情愿地接了钱。

那时为了让张梅梅不再挨打，黄老师几乎找遍了张梅梅所有的亲戚。三叔也是其中之一。三叔之前对张梅梅挨打并不知情，听了黄老师的话，他提了菜刀怒气冲冲地冲进张梅梅家，要找她的后妈算账。张梅梅的父亲拦了好几次才拦住。后妈怕得要命，以后见了三叔都要绕道走。正因为这件事，三叔对黄老师充满了感激和敬意。

张梅梅心里下着决心，今天不等到黄老师，她就不回家！这念头让张梅梅心里充满了悲壮的感觉。就在张梅梅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张梅梅再次起身。树影的深处，一个粗壮的身影显现出来。

校长大声问：“谁？”张梅梅颤着声音道：“是我。”听声音，校长放松了警惕，他走近了，仔细看着张梅梅，好半天才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张梅梅迟疑一下，说：“我等黄老师。”校长“哦”了一声，说：“黄老师去城里医院了，你回去吧。”说着校长兀自走到黄老师宿舍门前，用钥匙打开门。

电灯亮了起来。

灯光里，黄老师的宿舍一切一如往日整洁干净。校长迟疑了一下，走到柜子前，拉开，从里面掏出几件衣服。等校长转身，才发现张梅梅还站在门口。校长皱着眉头问：“你怎么还在这里？”张梅梅没回答校长的问话，反而问：“黄老师，她怎么样了？”校长叹口气，说：“她病了，需要动手术。”校长的话像钉子一样扎在张梅梅的心上，有些疼。校长还说：“现在太晚了，你回家去吧，等会儿我还要去医院给她送几件衣服。”校长说着，开始把衣服塞进一个手提袋里。

张梅梅说：“我跟你一起去！”张梅梅的话说得很干脆，校长愣住了，抬头看着张梅梅，反问道：“你去干吗！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掺和，再说你明天还要上课……”张梅梅突然打断校长的话，带着哭腔说：“我不！我要去看黄老师！我还要把这个亲手送给她！”说着张梅梅举起那个大饭盒。校长疑惑地问：“那是什么？”张梅梅抽噎着说：“这是我给黄老师的……礼物。”

校长还想说别的，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校长掏出手机，在和谁说着什么。听得出他在说黄老师的病，似乎很严重。校长挂断电话，对张梅梅说：

“你把要送给黄老师的东西交给我，我替你交给她。”张梅梅摇摇头，把饭盒紧紧抱住胸前。校长见张梅梅这样，有些无奈，放低了声音劝道：“你啊！还是赶快回家吧！有事明天再说！”张梅梅却再一次执拗地摇摇头。

校长真的有些生气了，提起背包出来，关灯，锁了门，才转头看着张梅梅。张梅梅也瞪着校长。短暂的对峙之后，张梅梅突然一字一顿地说：“我就在这里等黄老师回来！”张梅梅的话显然出乎校长的预料。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像失去了耐心一般擺摆手，说：“随便你！”

校长走了，把张梅梅一个人丢在黑暗里。

张梅梅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校长的脚步声远去。张梅梅心里有种被人抛弃的绝望，这种感觉在妈妈死的那天有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周围巨大的黑暗和静寂，像石头一样压得张梅梅喘不过气来，委屈和难过像开闸的洪水一样跌宕在她的心里！张梅梅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那么惨，哭得那么绝望、那么悲伤，哭得全身无力！张梅梅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后妈打得再狠她都没掉过一滴眼泪，但在这一刻，她却像崩溃了一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梅梅蹲在地上哭了很久。

等张梅梅停止哭泣时，才发现自己面前有一双大脚，向上看，张梅梅渐渐看到校长的脸。

校长问：“哭完了？”校长的口气还是那么严厉，校长又说，“哭完了跟我走吧！”张梅梅愣了一下，哑着嗓子问：“去哪？”校长说：“去看黄老师！”

本来已经不再流泪的张梅梅，再次哭出声来，哭得校长有些莫名其妙，问了一句。张梅梅却不想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