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体面
2020-05-11子夜
子夜
“你看姥爷,现在多狼狈。”这是姥爷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临终,他都没有再开口。
姥爷生于1931年,早年失学,少年从军,青年时期文学创作刚刚起步,又逢历史误会。年近半百,方始问学,涉入《红楼梦》和《金瓶梅》研究。30年间,致力于红学语言、文字学和编辑学研究,出版文章著作等身。
小时候,住在姥爷家,楼前楼后住的都是他的同事,每个人对他都毕恭毕敬——那种发自内心的尊敬,让小小的我也能感受到自豪。
时间飞快,我长大了,姥爷老了。2011年,80岁的姥爷被查出患有帕金森等多种老年病后,开始借助拐杖行走。爸妈三番五次表示要把姥爷接来一起住,但个性倔强的他,坚持独居。每次相见,都要试着走上几步,跟爸妈说:“看,我还行!”
再要强也终究敌不过衰老,姥爷还是住院了。
如何让晚年生活有价值,是许多老人的痛点。姥爷却从不纠结,病床旁的小书桌成了他的新战场,专心创作,一刻不闲。一生不拘泥形式的他,竟然破天荒的嘱咐爸爸,这次出的书一定要精装印刷,甚至用铅笔对书的封面进行了设计素描。他说:“最后一本书了,好好印。”
时间一直在姥爷身上做减法,曾经肚子大得像弥勒佛,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迅速消退,活动的半径也越来越小,后来,姥爷再也不能自己下床了。
衰老更深一层的意味,是失去,失去對身体的控制,失去自己熟悉的生活,甚至,失去尊严。
姥爷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医生建议做气管切开手术。在准备手术的前一天,他把爸爸叫到床前,和爸爸做了一次长谈。
姥爷嘱咐,不要遗体告别,也不土葬,就把骨灰放在寄存处——离休干部的骨灰寄存,那是一个单独的屋子——他说,那是他能享受到国家给予的最后特殊待遇。爸爸一一点头,含泪说好,那一刻,姥爷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术后,护工几乎每小时都要拿着管子伸进创口,抽取积液;不能自主排尿后,姥爷又被插上了导尿管;血液透析也变成了每天一次。疼不疼?我不知道,只是看别的病人都喊疼。但他不,他承受着一切,从不言语。
徘徊在生命尽头,每个人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同层病房里住的,大多都是离休干部,但不安分的老人也不少:有医生多次催促出院,老人却不肯离开而让医生不得不给出“停药”的下策;有住院时提出额外检查要求、多开药的;有隔三差五变着法子折腾子女,稍不如意就哭喊子女不孝……我不知道,人到老了是不是就有理由这样脆弱,却未免显得怯懦和不够体面了。
维持一个人生命的费用,足以让整个家庭陷入巨大的困境。在姥爷身上,“100%医疗报销”仿佛成了一道魔咒,这意味着,我们没有任何放弃的理由。终于,姥爷在神智清醒的时候,摆手示意,希望不要再做任何手术,能够完完整整、体面离开。
姥爷“体面的决定”让许多病友感到不解,有人说,如果他也能不花一分钱,一定用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医生,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这让我想起木心曾说过的:“中国的公园,许多人在那里弄气功,抱住树晃头。那是怕死,没有别的意思,穷凶极恶地怕死”。在大多数老人眼中,体面在生命面前,仿佛一文不值。
2016年元旦,姥爷病情恶化,器官已经严重衰竭。三天后的夜里,姥爷身上的仪器发出刺耳的尖叫,显示器里的波形颤抖之后变成一条直线,姥爷面容慈祥,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一切,显得是那么的平静。几本刚刚出版还带着墨香的书,就在他的床前,书的扉页上,还有他的签名和寄语:“人最不了解、不认识的,便是人的自身。当生命不可逆转之时,坦然地面对生死,何尝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这,是他给我们最后的慰藉,教会我如何体面地面对死亡,也教会了我如何更体面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