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施蒂纳“唯一者”演绎的前提批判
2020-05-10龙娜
[摘 要]《德意志意识形态》是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一部重要手稿,而《圣麦克斯》作为整部手稿的重要部分在理论界获得的关注却微乎其微。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圣麦克斯》部分对施蒂纳展开了详尽的专门批判,而在《创世记,即人生》部分对施蒂纳及其《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展开了前提批判,前提是事物存在的根据和发展的基础,因此前提批判愈发重要。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施蒂纳预设前提批判的完成表明了从个人的现实生活和社会的物质基础出发来识别人生和把握世界的重要性,同时也说明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通向新唯物主义征程中迈出关键性步伐,为我们正确把握人生和考察世界提供了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关键词]施蒂纳;人生三阶段;范畴演绎;前提批判
[中图分类号]A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426(2020)05-0010-08
麦克斯·施蒂纳是青年黑格尔派中略显另类的一员,马克思和恩格斯要构建新唯物主义就必须完成对青年黑格尔派的彻底批判,因此施蒂纳不可避免地成为批判对象。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圣麦克斯》一章中对施蒂纳采取的批判形式与他们对青年黑格尔派施里加的批判一样,即以文献的详细比照与摘录模式展开,我们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施蒂纳的批判过程中时常还能够看到批判家施里加的影子。马克思曾指出:“对任何科学的最初的批判都必然要拘泥于这个批判所反对的科学本身的种种前提”[1]255,施蒂纳视域下的人生三阶段即儿童—青年—成人正是“唯一者”范畴演绎的前提,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创世记,即人生》中完成了对“唯一者”范畴演绎的前提批判,这一批判的完成意味着我们能够窥探“唯一者”范畴演绎史所蕴含的全部“人生”秘密,而对秘密的揭露为我们正确把握人生和考察世界提供了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一、儿童面对事物世界及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施蒂纳的批判
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的序言中,施蒂纳通过对神、人类、真理、自由、人道、正义、人民、君主、祖国及精神的事等的分析,证明世上所有的事都是利己主义的事。施蒂纳指出:“仅仅只是我自己的事,我的事业并非是普通的,而是唯一的,就如同我是唯一的那样”[2]5,因此施蒂纳宣布:“对我来说,我是高于一切的!”[2]5施蒂纳之所以把利己主义作为把握世界的基本原则,是因为在施蒂纳看来,我之外的一切都是对我的束缚和制约,我只有摆脱和抛弃所有外部事物才能真正占有自己。因此,施蒂纳把“无”作为自己事业的基础、把利己主义作为自己把握世界的基本原则有其合理性。但值得注意的是,施蒂纳所言的“无”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什么都没有,而是充满创造性和无限可能性的无,同时又是富有生气和充满可能性内容的无。
施蒂纳抓住人生三阶段即儿童—青年—成人来预设范畴演绎的逻辑前提。施蒂纳认为,儿童面对事物世界而且依赖外部事物,儿童经历“解放运动”后进入青年;青年面对精神世界,青年通过对思想—怪影的克服而走向成人;成人是精神世界和事物世界二者否定的绝对统一,这种统一使成人成为世界的“唯一者”。这就是“唯一者”人生三阶段的范畴演绎史。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圣麦克斯》的《创世记,即人生》部分对施蒂纳范畴演绎展开了前提批判。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这里之所以取名《创世记,即人生》与施蒂纳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采用“任意编造的手法,宣扬对精神力量的信仰,大量引用圣经中有关精神统治世界的无稽之谈”[3]117有关,马克思和恩格斯把施蒂纳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当成圣书—天书,他们在批判时常用“旧约”“新约”“创世记”“启示录”“所罗门的雅歌”等圣经上的标题来对应《唯一者及其所有物》,还引用圣经的话来嘲讽施蒂纳。这里值得注意的还有文本翻译问题,《创世记,即人的生活》与《创世记,即人生》何者更合适,有待专家们指教。前一种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三卷采用的翻译,后一种则是笔者结合马克思主义文本内容和学者研究情况所采用的翻译。关于这一点,还可参考聂锦芳教授[4]的分析。
施蒂纳认为,人一生的发展历程是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微观缩影,对人生三阶段发展历程的探究能窥探人类历史发展的奥秘。人的一生从儿童开始,因此施蒂纳就将儿童作为范畴演绎史的开端。施蒂纳指出:“一个人自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就力图从所有一切事物混杂在一起的世界混乱中找出自己、获得自己”[2]8,但儿童刚开始面对事物世界时,“又防御着一切与他接触的事物以保卫自己,抵抗它们的干扰,坚决保持他自己的存在”[2]8,即秉持一种防御姿态对待事物世界,他要在与外部事物的斗争中保卫自己。儿童与外部世界的这种斗争有胜利或失败,“获胜者成为主人,失败者成为臣民:那一个威风凛凛地行驶‘君主权利,这一个却诚惶诚恐地尽‘臣民义务”[2]8。总之,儿童以一种敌对姿态对待事物世界,对立双方始终处于相互窥探与相互制服的存在状态。
人生从儿童开始,随着年岁的增长,儿童必然要求自我解放。因此施蒂纳在描写儿童与事物世界的敌对状态后转而谈及儿童的解放问题。施蒂纳认为儿童具有洞察事物底蕴的本能,儿童探究到底蕴后就抓住了事物世界的弱点,从而能够克服这种弱点,克服自己的懦弱性和胆怯,彰显自身的力量和勇气,这时儿童就摆脱了有关神的东西,真正征服了事物世界。但施蒂纳同时又指出,儿童反抗事物世界所取得的一切成就还远没有达到他的期望,他认为即使儿童掌握了事物世界,但此时才发现我们根本还没有用精神来考察过世界,最多只是在世界中呆望而已。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施蒂纳对儿童的描写根本不符合儿童的实际情况。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我们在儿童时期,‘企图洞察事物的底蕴或看看事物后面是什么;因此我们窥探所有这些事物的弱点。这样一来,儿童立即变成力求洞察‘事物底蕴的形而上学者了。”[3]120同时按照施蒂纳的逻辑,“这个好思辨的儿童心爱‘事物的本性更甚于他的玩具”[3]120。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施蒂纳从一开始就把一无所知的儿童“打扮”成具有探索事物世界本质的形而上学者。施蒂纳认為儿童解放过程就是反理性的过程,而这一反抗的最终结果就使儿童摆脱事物世界进入青年时期。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施蒂纳在这里上演的戏法与施里加评论欧仁·苏的小说《巴黎的秘密》完全一样,即“这里看到了贩卖秘密的商人施里加的指示”[3]120,施蒂纳和施里加都以观念解读观念、范畴演绎范畴,把现实世界消融于观念范畴。
二、青年面对精神世界及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施蒂纳的批判
儿童洞察到事物本质后就进入青年,从而实现了精神的第一次自我发现。施蒂纳指出,青年面对精神世界,青年在精神世界的主要任务是探求思想观念,并对这些思想观念在现象世界中的具体化(比如真理、自由、人类、人等)进行不懈追求并为之奋斗。施蒂纳眼中的青年具有如下特征:他们力图领悟观念、掌握精神、排斥世界、沉湎于怪影,他们除了思想之外一无所有。
鉴于青年要面对精神世界,因此青年的行为表现必须符合精神。青年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摆脱一切对他们造成制约和束缚的自然力量(比如家庭中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這种自然力量等),进而洞察精神世界的本质。施蒂纳认为青年是能够做到的,因为青年面对精神时是有理性的人,而有理性的人能够征服和摆脱事物世界的一切羁绊和阻碍。青年在征服事物世界后要做到“服从神必须甚于服从人们”[3]121,进而做到“服从自己的良心必须甚于服从神”[3]121,“这种崇高的道德感情甚至使他对‘复仇之神厄默尼德和‘海神波塞东的愤怒都毫不介意,他除了‘良心之外,什么都不怕”[3]121。好一个“良心”范畴,“谁不会在这里‘发现‘施里加呢?”[3]121
施蒂纳眼中的青年是如此这般完美,以致他“不迷恋于少女和其他世俗事物”[3]120,这样的青年也是老艾瓦德的写作样本,因为他写过两卷本有关“好青年”的书。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施蒂纳眼中如此这般完美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研究黑格尔逻辑学并崇拜米希勒的德国大学生——施蒂纳。青年是如此崇拜精神以至于他把外部世界完全抛在一边,他除了思想外什么都不关心。如果说这个青年对外部世界还存在一丝兴趣的话,那也是因为他能够在这些事务中找到精神-符号,即“只是当他在其中发现精神的时候才会这样,只是因为他在其中发现精神才会这样,也就是说,只有当这些东西在他看来是符号的时候才会这样”[3]121。马克思和恩格斯以德国大学生喝啤酒这一生活现实讽刺施蒂纳,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德国大学生的喝啤酒惯例在他(指施蒂纳——引者注)看来不过是‘一个符号,他只是为了迎合‘一个符号才不止一次地在狂饮之后醉倒于桌下,大概也是想在桌下‘发现精神吧!”[3]121
施蒂纳发现精神是本质后就大声狂呼:“如果精神已被认识到是本质的东西,那么精神究竟是贫乏还是丰富,这总还有一点区别,因此〈 !〉某人力求精神丰富;精神想扩大自己的界限,建立自己的王国,建立一个不是这个世界——刚被克服的世界——的王国。精神就如此力求成为一切中的一切〈怎样如此法呢〉,这就是说,虽然我是精神,但我总还是不完善的精神,并且还必须〈?〉寻找完善的精神。”[3]121施蒂纳在这里随意进行范畴演绎和概念偷换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这是施蒂纳故意使用的“花招”而已,并无高深莫测的东西。
首先,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施蒂纳在事物质量认识上自相矛盾。施蒂纳发现精神存在量上的差别,即丰富的精神和贫乏的精神之间存在差别,这时施蒂纳谈论的精神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精神。“某人力求精神丰富;精神想扩大自己的界限,建立自己的王国,建立一个不是这个世界——刚被克服的世界——的王国。”[3]121这句话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在经验世界层面上谈某个人想要寻求丰富的精神,第二层含义是在本质世界层面“精神想建立自己的王国”,而这两者是有区别的。至此,施蒂纳对精神的分析还停留于青年的精神而非绝对意义上的精神。但施蒂纳在这里明显还需要一种与青年精神不同的纯粹精神,这种纯粹精神作为一种异己精神与青年精神相对立。
其次,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施蒂纳偷换概念,将精神从此岸推演到彼岸。针对“精神就如此力求成为一切中的一切,这就是说,虽然我是精神,但我总还是不完善的,并且还必须寻找完善的精神”这一点,施蒂纳开始了范畴的“各种转变”。初看这句话我们还不明确施蒂纳的意图,但看到后面即可明白:精神之所以力求成为一切中的一切,是因为“我”虽然是精神但还不是完善的精神,因此“我”作为精神就力图向完善的精神转化。在这里要明确的是,需要完善的是哪一种精神,是像施蒂纳这样的青年的精神需要完善呢?还是寻找“完善的精神”?这二者是有区别的,显然施蒂纳想要的是寻找“完善的精神”。因此施蒂纳就使“不完善的精神”从此岸走向了彼岸的“完善的精神”,使精神从经验世界步入本质世界。施蒂纳完成这一切后指出:“但由此〈即由于力求我的精神“完善化”的意图变成对“完善的精神”的追求〉刚才发现我即精神的这个我,立即又丧失了我,因为我向完善的精神,即不是我自有的而是彼岸的精神屈膝,并感到自己的空虚。”[3]123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这又是“思维的绝技”,“完善的精神”作为一种与我自身精神相对立的彼岸存在很难达成,因此作为此岸世界精神的我就不可避免要经历痛苦与空虚。
最后,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施蒂纳将个体精神转化为神圣精神。施蒂纳在完成上述诡计后就得出结论:“不错,一切都归结为精神,但是,难道任何精神都是真正的精神吗?真正的和真实的精神是精神的理想、‘神圣的精神。这不是我的或你的精神,而正是〈 !〉理想的、彼岸的精神——‘神。‘神是精神。”[3]123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施蒂纳推论到这里就突然使“不完善的精神”变为“真正的精神”,而“真正的精神”作为精神的理想是“神圣的精神”,而“神圣的精神”就是神。这样精神就走完所有环节而成了神。这就是施蒂纳煞费苦心设计的一系列“思维的绝技”,这种“绝技”的实质就是用观念来推演观念,用范畴来过滤现实。按照施蒂纳的逻辑,如果我想成为一名数学家即完善的数学家,那么我就需找一个完善的数学家,完善的数学家作为真正的和真实的数学家是数学家的理想或者说理想的数学家,这种数学家不是你的或我的数学家,而是神圣的数学家,这种数学家如此这般完美乃至可以与神相媲美或者说就是神。
总之,施蒂纳对青年的考察是范畴演绎与逻辑转换。在青年的精神世界中,施蒂纳自从发现精神是本质后就将精神“究竟是贫乏还是丰富,这总还有一点区别”这一普通的话语作为范畴演绎的起点,而这句话本来的意思无非是说一个人的精神是丰富还是贫乏这是有区别的,这只涉及经验世界,但施蒂纳却通过“思维的绝技”将其上升到本质世界,实现了从形而下向形而上的华丽转变。
三、成人成为“唯一者”及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施蒂纳的批判
施蒂纳认为儿童面对事物世界并且依赖外部事物,但儿童在成长过程中必然会摆脱依赖而寻求解放,这一解放的实现就使儿童进入青年。青年面对精神世界,青年只关心精神,青年在精神世界中寻找存在价值和生存意义,而外部世界对他来说则是“无”。青年沉湎于思想时发现自身的精神并非是“完善的精神”,因此他必然要寻找“完善的精神”,而对“完善的精神”的追求迫使青年费力地上升为成人。成人秉持利己主义原则行事,他既克服了儿童那种对外部世界的依赖,又克服了青年那种对精神世界的痴迷,成人只关心自己的利益,一切以自我為中心,这使成人成为世界的“唯一者”。
首先,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施蒂纳利用辅助范畴实现范畴演绎。施蒂纳从青年进入成人的转化十分突然而且生硬,施蒂纳指出:“成人按照世界的本来面目把握世界,这就使成人有别于青年”[3]124。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此指出:“我们不知道青年是如何会突然‘按照世界的本来面目把握世界的,我们也没有看见我们的神圣的辩证论者是如何实现从青年到成人的过渡的,我们只听说‘这必须去完成这一劳役并使青年‘有别于成人。”[3]124这说明施蒂纳仅用“这”就完成了青年向成人的跨越。按照施蒂纳的原则,成人是事物世界和精神世界二者否定的绝对统一,成人秉持利己主义原则来观照世界和把握现实,这使成人成为世界的“唯一者”,从而实现了精神的第二次自我发现。
其次,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施蒂纳思辨地把成人当作世界的“唯一者”。施蒂纳完成对成人一般特征的介绍后突然不谈成人而开始谈自身,他使成人=自身=唯一者,即成人=唯一者。施蒂纳使用三次“思维的绝技”使成人成为世界的“唯一者”。第一,青年赋予思想以形体性,然后青年在对怪影的追求中又否定思想的形体性,从而成为成人。成人也赋予思想以形体性,但这种形体性不是诸如神、皇帝、教皇等怪影的形体性而是自身的形体性,就是说青年对怪影的否定才使成人能够赋予思想以成人自身的形体性。第二,青年时期作为人的精神时期,青年意识到思想虽然是他头脑的产物,但这些思想力量无比强大,强大到能完全控制他,最后甚至发展为一种恐怖力量。青年逐渐认识到自己对这种力量的追求就像“热病时的胡想”,根本不可能完全把握它们。那么如何摆脱这一苦恼?施蒂纳认为只要把这些思想或怪影从青年的头脑中摧毁即可。对此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地指出:“事情恰恰相反:只要他不再用他的幻想的眼镜观察世界,他就得考虑这一世界的实际的相互关系,研究和顺应这些关系。只要他摧毁了他所赋予世界的幻想的形体性,他就会在自己的幻想之外发现世界的真实的形体性。当他认为皇帝的怪影的形体性消失的时候,其实不是皇帝的形体性消失了,而是皇帝的怪影消失了,这时他也就可以领教皇帝的全部实权了。”[3]126这说明施蒂纳解决问题是从思想观念出发,但青年的苦恼在观念中根本不可能得到解决,只有丢掉幻想,回归现实生活才能得到解决。此外,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成为成人的青年,甚至没有批判地对待那些对别人也有效并作为范畴流行的思想,他只是批判作为‘纯粹是他的头脑的产物的思想,即在他头脑中再现的关于现存关系的一般观念”[3]126。
再次,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施蒂纳“把一切都归于我”。施蒂纳完成上述环节后指出:“我于是将世界作为我心目中的世界来把握,作为我的世界、我的所有物来把握。”“我把一切都归于我。”[3]127施蒂纳就宣布世界为我的所有物,我成为世界的“唯一者”,但这个世界只是想象中的世界而非真实的世界。通过上述分析可知,施蒂纳在这里还是以观念来诠释现实。马克思和恩格斯不无讽刺地指出:“他(指施蒂纳——引者注)将世界作为他心目中的世界,这就是说,作为他必须如此地把握的世界来把握,这样他就把世界据为己有了,把世界变成他的所有物了。这种获取的方式的确在任何一个经济学家那里都找不到,而‘圣书却揭示了这种获取的方法和成就,这就显得更加出色了。”[3]127施蒂纳把握现实世界的方式究其实质而言是他自己“热病时的胡想”,他把现实世界替换为观念世界,而观念世界作为他头脑的产物必然是想象的产物,因此他在观念中成为世界的所有者。至此,施蒂纳满意地说道:“我把一切都归于我”,从而成人成为世界的“唯一者”。按照施蒂纳的原则,既然青年是由于精神力量过于强大而被迫进入成人时期,那么成人作为青年的克服和完成就应生活在真实世界中。但我们通过上述考察可知,成人依然生活在想象世界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施蒂纳应该这样来理解:“我于是把世界作为不以我为转移的世界来把握,按照世界自身来把握,首先是作为非我的所有物来把握,我把我归于一切,也只是在这个范围内才把一切归于我。”[3]127就是说我只有把世界作为不以我为转移的存在,按照世界本来面目来把握世界时才能说我把我归于一切,也只有在此前提下一切才归于我。
最后,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成人继承青年的“遗产”。施蒂纳在完成“我”作为世界的所有者的推演后又再次作出总结:“我作为精神,以极端轻蔑世界的态度推开世界,而我作为所有者,反过来把各种精神或观念推到它们的虚无中去。它们再也没有力量驾驭我了,就像任何‘世俗力量没有力量驾驭精神一样。”[3]127从以上论述可知,成人作为青年的完成和继续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毫无保留地继承了青年的“遗产”,这些“遗产”是青年“热病时的胡想”。施蒂纳认为,青年作为儿童完成和继续克服了对事物世界的依赖,而青年进入成人又摆脱了精神世界的控制;成人作为事物世界和精神世界二者否定的绝对统一就可以把现实世界作为他的所有物“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3]128。这时精神也不能把成人怎么样,因此成人就成为精神的主人。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施蒂纳忘记了“他所摧毁的只是‘青年头颅中的‘祖国等等思想所具有的幻想的怪影般的形象;他根本还没有触及这些思想,因为这些思想是表达现实关系的。他要成为思想的主人,还差得太远,他这时刚刚能接近‘思想”[3]128。至此,圣者施蒂纳眼中的成人把人生阶段的所有虚构都导向了预定目的地,实现了施蒂纳前提预设的所有目的。
四、人生三阶段这一前提预设所折射出的基本结论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儿童作为唯实主义者是事物世界的俘虏,随着年岁的增长儿童能够洞察事物世界的本质,当探究到事物世界背后的底蕴后就进入青年时期。青年面对精神世界,青年作为唯心主义者被思想包围,青年痴迷于精神在现象世界所形成的一系列怪影。青年摆脱怪影后才费力地上升为成人,成人作为儿童和青年这二者否定的绝对统一坚持以利己主义原则来把握世界,一切从自我出发,从而成为世界的“所有者”和“唯一者”。我们在施蒂纳人生三阶段演绎中没有看到任何现实性的内容,所有环节均在思想观念中得以完成。老人被施蒂纳忽视了,但他对此解释道:“如果我有一天成为老人,那么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谈他”[2]14,貌似是出于经验方面的原因才对老人闭口不谈。鉴于上述分析,接下来最为重要的任务是进一步总结施蒂纳前提设置所折射出的基本结论。
首先,人生三阶段只是个人的“自我发现”史。施蒂纳认为不同人生阶段并非人的真实变化,而是观念范畴的演绎,人生不同阶段的真实更替在施蒂纳眼中只是个人的“自我发现”,因此“意识的差别在这里就构成个人的生活。至于个人身上所发生的、产生意识变化的物质变化和社会变化,施蒂纳自然都不管了”[3]129。儿童和青年以及成人作为人生的不同阶段,他们不是去探索世界的可能性,而只是寻找已然存在的东西,“就像他们只是‘发现自己‘本身一样;至于有什么可能‘被发现,对这点他们坚决地什么也不做,丝毫也不关心”[3]129。施蒂纳视域下的人生三阶段还折射出即使是思想观念本身也不是现实关系的真实反映,而是遭到了“思辨的歪曲”,因此施蒂纳所展现的人生三阶段以及其中蕴含的思想与现实的关系只能达到哲学观念的水准,而不能达到历史原则高度。如果把儿童—青年—成人所蕴含的哲学思想还原,儿童就是唯实主义,青年就是唯心主义,成人是这两者否定的绝对统一。现在已经清楚,成人作为“唯一者”之所以相信自己能解决唯实主义和唯心主义或者说事物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的矛盾在于他盲目相信儿童对事物世界的克服和青年对精神世界的克服。成人作为儿童和青年的往后接续,相信儿童和青年就意味着他能够弥合现实与精神之间的矛盾,从而使自己成为世界的“唯一者”。但施蒂纳忘记了不管是儿童对事物世界的摆脱还是青年对精神世界的克服,都只是在思想观念中完成了,根本没有触及这些思想观念赖以产生的现实基础。
其次,人生三阶段忽视个人的物质“生活”和社会“生活”。人生三阶段作为范畴演绎的试验田和检验地不可避免地忽视个人的物质“生活”和社会“生活”,施蒂纳甚至根本没有谈及“生活”,施蒂纳“完全合乎逻辑地撇开了历史时代、民族、阶级等等,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他夸大了他周围与他最接近的阶级的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并把它提升为‘人的生活的正常意识”[3]130。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这与柏林小市民施蒂纳的生活环境有关,比如他那地方局限性和教书匠的学究气。此外,马克思和恩格斯还请求施蒂纳走出书房到社会中去实地考察青年到底是什么样的,比如英国工厂的青年工人与美国的青年是否一样?青年办事员与吉尔吉斯的青年牧民是否相同?施蒂纳只要认真考察就会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把某些‘青年、‘成人等在实际上或口头上创造的关于自己的各种幻想跟这些非常暧昧的青年、成人的‘生活,跟他们的现实混淆起来了”[3]130。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施蒂纳这套“思维的绝技”其实质是黑格尔思辨哲学的翻版,施蒂纳只不过用另一个逻辑框架进行了乔装打扮而已。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黑格尔在他的《哲学全书纲要》中通过逻辑、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的自我演绎早已道出了思辨哲学的全部秘密。追求自己目的的圣者施蒂纳在范畴演绎中运用一系列“花招”创造了貌似合乎逻辑而非历史的“各种转变”。黑格尔在其逻辑演绎中还比较尊重经验世界,黑格尔“把德国市民描写成他们周围世界的奴仆,而施蒂纳却把德国市民看作是这种世界的主人”[3]130,施蒂纳这一做法确实出乎德国市民的预料。
最后,人生三阶段需要辅助范畴来帮助完成演绎。施蒂纳将人生三阶段即儿童—青年—成人作为范畴演绎的“主角”,但这场人生“大戏”不仅需要儿童与事物世界、青年与精神世界、成人与利己主义者这些“主角”,为了戏剧效果还需要有多个“配角”。施蒂纳在前提预设中并没有因为儿童对事物世界的摆脱和青年对精神世界的克服而心安理得,因为在范畴演绎史中还时不时需要“这”“某人”“你”等看似具有现实性内容的辅助范畴来为自己的范畴演绎服务,这就导致施蒂纳在论证时显得十分混乱而又自相矛盾。比如施蒂纳在论及青年进入成人时就利用了“这”和“某人”这些范疇来辅助范畴演绎,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我们不知道青年是如何会突然‘按照世界的本来面目把握世界的,我们也没有看见我们的神圣的辩证论者是如何实现从青年到成人的过渡的,我们只听说‘这必须去完成这一劳役并使青年‘有别于成人。但‘这自己甚至也不能使满载唯一思想的笨重货车移动半步。因为,‘这虽然‘使成人有别于青年,但成人却又复返为青年,他重新开始研究‘仅仅精神的东西,当‘某人还没有重新驾马赶来帮忙时,他就寸步难移。”[3]124总之,施蒂纳在范畴演绎中有时在谈论经验世界时又随意进入本质世界,有时是量上的差别又马上进入质的考察,有时从青年又突然跨入成人,而这些转变的完成就借力于不同的辅助范畴。
五、人生三阶段何以能成为“唯一者”演绎的前提
马克思和恩格斯之所以将施蒂纳的人生三阶段提升到前提批判高度在于对它的本质考察。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将施蒂纳《唯一者及其所有物》的《人生》当作《创世记,即人生》加以批判乃是因为它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中的地位正如创世纪一样重要,“它包含着唯一者的全部家政的萌芽,它向我们提供了直到最后时刻、世界末日来临之际的整个后来发展的原型。唯一者的全部历史是围绕着儿童、青年和成人这三个阶段兜圈子的,这三个阶段又具有‘各种转变,兜着愈来愈大的圈子,最后直到事物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全部历史被归结为‘儿童、青年和成人为止”[3]131。诚然如此,只要翻阅施蒂纳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便会发现无处不在的经过乔装打扮的儿童、青年和成人。
人生三阶段的本质是唯实主义和唯心主义以及两者否定的绝对统一。施蒂纳通过把“无”作为事业基础为“唯一者”出场定调,这一基调还需进行前提预设,因此施蒂纳抓住人生三阶段作为范畴演绎的逻辑起点。通过上述分析可知,施蒂纳人生三阶段逻辑推演与当时德国思想界的现状密切相关。当时德国思想界被黑格尔及其弟子的思辨哲学占领,这种哲学使“思辨的观念、抽象的观点变成了历史的动力,因此历史也就变成了单纯的哲学史。然而,就是这种哲学史也不是根据现有材料所载的真实面貌来理解的,至于它如何在现实的历史关系的影响下发展,则更不用说了”[3]131。这就使真实的历史成为观念史,现实经验成为赋予精神以形体性的质料。同时,施蒂纳又从经验材料中提取必要的名称对精神进行乔装打扮,使其成为貌似具有现实性内容的存在。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人生三阶段所折射出的范畴演绎史表明施蒂纳“这种编造历史的方法是最幼稚的,最简单的。作为儿童、青年和成人而出现于我们之前的三个简单范畴,即唯实主义、唯心主义和作为两者的统一的绝对否定(这里称为‘利己主义)”[3]132。由此可知,人生三阶段的本质是唯实主义和唯心主义以及这两者否定的绝对统一,其中儿童面对事物世界,青年面对精神世界,成人作为这两者否定的绝对统一成为世界的“唯一者”。从肯定的方面来说,成人是事物和精神的所有者;从否定的方面来看,成人能够摆脱事物和精神的束缚。
施蒂纳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由“人”和“我”两部分构成,而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其展开的批判对应《旧约,人》和《新约,“我”》,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批判揭示施蒂纳视域下的“人”和“我”均是基于人生三阶段的范畴演绎,只不过“人”揭示的是“在过去时代范围内发展起来的‘唯一者的逻辑”[3]266,而“我”则是“唯一者”经过“各种转变”的现时代演绎。
首先,考察“唯一者”在过去时代的范畴演绎史。人生三阶段在历史领域的第二次命名是黑人和蒙古人及两者否定的绝对统一即高加索人,其中黑人=儿童,蒙古人=青年,而高加索人作为儿童和青年否定的绝对统一就是成人。第三次最一般的命名是从“唯实主义的利己主义者”向“唯心主义的利己主义者”转变,而这两者否定的统一就是“唯一者”,其中“唯实主义的利己主义者”像儿童一样面对精神世界,“唯心主义的利己主义者”像青年一样面对精神世界,“唯一者”作为两者否定的统一坚持利己主义原则来把握世界。
第四次命名是先前那些范畴换了新装的重新演绎,古代人自我否定转变为近代人,近代人自我否定转变为自由者。施蒂纳对近代人的讨论先从纯粹的诸精神史出发,这种“精神”自我否定进入不纯粹的诸精神史即“中谜者”,通过不纯粹的诸精神史和纯粹的诸精神史的否定达到二者的绝对统一,即“教阶制”。“教阶制”出现在历史的关系变为现代的关系的地方,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两个共存的阶段,有教养者和无教养者就共存于“教阶制”中,其中无教养者就相当于儿童,他们面对事物世界,而有教养者像青年一样面对精神世界,他们沉湎于对精神—怪影的追逐。值得注意的是,按照施蒂纳的原则,有教养者和无教养者二者在近代人中共存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有教养者统治无教养者。在德国思想界无教养者是非黑格尔主义者,而有教养者是黑格尔主义者,同样由此可得出:黑格尔主义者统治非黑格尔主义者,而黑格尔主义者统治非黑格尔主义者就把“关于思辨观念统治历史的思辨看法变成了关于思辨哲学家本身统治历史的看法”[3]135。这足以表明施蒂纳在思辨世界中陷得有多深!
随着时代发展,思想家统治历史就发展为自由主义,但自由主义必须经过“各种转变”才能进入人道自由主义。自由主义首先发展为政治自由主义,这种政治自由主义像儿童一样依赖外部事物,政治自由主义对自我的否定就进入社会自由主义,社会自由主义面对精神世界,因此社会自由主义能够摆脱外部事物而沉湎于精神-怪影,人道自由主义是前两种自由主义否定的绝对统一。人道自由主义进一步发展就过渡到“我”,“我”就像洞察精神世界的青年一样,通过消灭精神世界而成为有形体者,同时这个“我”也接受了中谜者或黑格尔主义者以及人道自由主义者等的遗产成为世界的“唯一者”。
其次,考察“唯一者”在现时代的各种演绎。“唯一者”在《新约》中“拥有安排得和旧约可说是同样英明的家政”[3]267,只不过“唯一者”在《新约》中有了新的装扮。施蒂纳从作为儿童阶段的独自性出发,认为独自性最大的特点就是像儿童一样寻求对事物世界的摆脱,制造“自有的”观点,从而使自己得到解脱。所有者是独自性的否定,它能够洞察到外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本质,而对本质的窥探使所有者成为世界的“唯一者”,这个“唯一者”也就是“我”。至此施蒂纳在“人”和“我”两部分就完成了基于人生三阶段的范畴演绎史。此外,施蒂纳在演绎中还不时“插曲般地插入”辅助范畴(比如悟性、心灵等)来服务范畴演绎,“以增加画面的生动性并创造新的效果”[3]136,然而,这仍然不过是唯心主义与唯实主义的新装扮而已。
综上,施蒂纳通过唯实主义和唯心主义以及两者否定的绝对统一作为人生三阶段的本质并以此为基础展开了一系列的“思维的绝技”,构成了“唯一者”探索“人生”秘密的全部环节。因此人生三阶段就构成施蒂纳范畴演绎史的基本前提,前提批判的完成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施蒂纳进行全面批判奠定了基础。
施蒂納通过人生三阶段这一前提在“人”和“我”中展示了精彩的范畴演绎史,儿童作为人生的开端面对事物世界,随着儿童对事物世界的克服就进入青年时期,青年面对精神世界,青年在精神世界中对一系列怪影的克服使青年费力地上升为成人,成人坚持利己主义原则来把握世界。施蒂纳视域下人生三阶段的本质就是唯实主义和唯心主义以及这两者否定的绝对统一,这样的人生三阶段构成了“唯一者”范畴演绎史的预设前提。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圣麦克斯》的《创世纪,即人生》部分完成了对施蒂纳范畴演绎的前提批判,读者只要遵循人生三阶段的致思路向就能窥探“唯一者”全部的“人生”秘密。同时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施蒂纳批判的完成也表明他们在通向新唯物主义征程中迈出了关键性步伐,为我们正确把握人生和考察世界提供了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1)[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德]麦克斯·施蒂纳.唯一者及其所有物[M].金海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3)[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4]聂锦芳.把握人生的方式:施蒂纳与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圣麦克斯》一章片段解读[J].教学与研究,2008,(2):16-23.
责任编辑 姚黎君 魏亚男
[作者简介]龙娜(1991- ),女,重庆酉阳人,四川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
本文系四川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学习贯彻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精神研究课题“新时代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基础理论研究”(MYXS201927)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