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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锡爵的文学观念与万历初年馆阁文学的复兴

2020-05-10安家琪

关键词:文学文章

安家琪

[黑龙江大学,哈尔滨 150080]

自现代学术建立以来,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在学术话语古今转换及中西互动的双重影响之下,常不免研究诉求与基础理论间的错位失衡。“文学性”的讲求与文学演进脉络构建的“社会学”进路间难得其轻重的遗憾,即是一重明显的表现。因此限制,古典文学研究一直面临着基础观念与理念反思的难题。但也因此种反思的难度及“文学”自身的复杂性,而难以得到足以凝聚共识的解答。以明代馆阁文学研究为例,虽近数十年来,有明前中期渐受关注,但考察文学演变动因的诉求,却在呈现七子派与馆阁文柄之争的历史形态的同时,于不经意间重循“社会学”进路的模式,而偏离对馆阁文学本身近距离的分析与解读,故而,“大文学”主张的实践却常常相左于“中国文学”语境化的研究初衷。受此影响,嘉靖以降的馆阁文学在中晚明文学研究中,似乎一直身影黯淡。因而,重新发掘此一时期的馆阁文学,应有助于明代文学研究的历史语境化。王锡爵是活跃于隆庆、万历时期的政治人物,由翰林馆臣而及内阁首辅,是制定与推广国家文化政策的主要参与力量。王氏曾参修会典并出任馆师、太子讲读,编订并评点《增订国朝馆课经世宏辞》《皇明馆课经世宏辞续集》等官方教材,其既通过馆课与文章写作传递文学理念,又是推广官方文学理念的重要助援。因此,考察王锡爵的文学观念及其对隆、万时期馆阁文学之历史走向的影响,遂不失为理解中晚明馆阁文学演变的一重有效途径。

一、“剽猎”与“雕缋”:成弘以降明文演化的两重弊端

明代前中期,文风主要发生了三次演变:立国之初,宋濂、刘基等文士供职馆阁,文章结撰祖法韩、柳、欧、苏,蔚为一时风气。永乐中,伴随稳定的中央文官体制的确立,馆阁文风逐步形成并确立其主导地位。阁臣杨士奇独宗欧阳修,其文质而理,婉而显,时号“台阁体”,天下文士一时翕然从之,至李东阳、程敏政而盛极。(1)〔明〕何乔远撰,张德信等校点:《名山藏》卷六一《臣林记六·杨士奇》,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645-1646页。成化中,学士王鏊倡《左传》之体,为文以“先秦两汉为法”,(2)〔明〕文徵明:《文徵明集》卷二八《太傅王文恪公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64页。启“文必秦汉”之先声,至弘治末年,康海与李梦阳、何景明等供职郎署的“七子派”摒斥馆阁文风而独尊秦汉文体,“文必秦汉”之论遂蔚然成风,追随者甚众,至王世贞等后七子出,而此风愈炽。“馆阁文章,天下所视也”,(3)〔明〕沈懋孝:《凤池鸿笔序》,《长水先生文钞》,《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9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230页。三次文风转向皆与馆阁密切相关。

明代前期的馆阁文学历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至杨士奇等辈出,而极盛一时。(4)黄卓越:《明永乐至嘉靖初诗文观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68页。此一时期,典范的馆阁文学以“润色鸿业”(5)〔明〕胡俨《颐庵文选》卷上《文渊阁大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赠资善大夫礼部尚书谥文穆胡公墓志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3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07页。为旨归,文风尚简。成化、弘治之间的馆阁文学在依循自身惯性延续主流文风的同时,亦蕴含着文风新变的若干因子,展现出明显的过渡性特征:一方面,李东阳、王鏊等人对学欧之流弊的认知与秦汉古文的重视,下启明代中期“文必先秦两汉”之思潮;(6)参见廖可斌:《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第二章第三节的相关论述,商务印书馆,2008年。另一方面,处于主导地位的台阁文学“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分化与危机,从一统强势趋向相对衰落,它所营造的文学风气,在文人士子不拘一格的创作欲求冲击下发生某种逆转”,(7)郑利华:《李东阳诗学旨义探析——明代成化、弘治之际文学指向转换的一个侧面》,莫砺锋编:《谁是诗中疏凿手——中国诗学研讨会论文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442页。文尚新奇、雕缋遂成一时之风:

洪武、永乐之间,其文浑厚;宣德、正统之间,其文简明;成化、弘治之间,其文奇丽。(8)〔明〕吴俨:《吴文肃摘稿》卷三《顺天府乡试录后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59册,第399页。

盖成化、天顺以前,其文浑厚,各有意见发之,故畔道者鲜。比岁以来,专事捷径,非独文之浮也,甚者于经有所拟议差择,而圣人之言几同戏玩。(9)〔明〕尹襄:《送古田司训谢德宣序》,《巽峰集》,清光绪七年永锡堂刻本。

臣窃尝叹世有大欺而习焉不察者。夫今主司之程士,其有不搤吭谈成、弘之际者乎?其亦有以成、弘之文课子弟者乎?士之字雕句缋、剽猎诸子二氏之唾余,见谓弗收,至主司自为辞,非诸子二氏弗取也。籍具在此,可谓不欺否?臣以为明兴迨今,太平盛理如日方中……士当其扶舆元气尽泻之时势,不得不日趋于文……故臣今者相士,神识藻采,无所偏遗,间亦颇参诸子二氏微言不诡于六籍者,惟剽猎雕缋无取焉。(11)〔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二《丙戌会试录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册,第45-46页。

较之诸子、二氏之言对文章“尊经明道”的入侵,王锡爵认为“剽猎”与“雕缋”之风对成弘以降时文写作的不良影响更为严重。弘正时期崛起的七子派及其追随者以先秦两汉之文为古,至隆万之际,其甚者已“不师神而师险,专取《薤书》《竹简》中险棘句字以饰陋惊愚,游谈惊坐,而大雅索然。”(12)〔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一《马文庄公集序》,第51页。时有古今,语言亦有古今,“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时使之也……近代文人,始为复古之说以胜之。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13)〔明〕袁宏道:《雪涛阁集序》,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09-710页。伴随语言的演变,秦汉时期的词汇及语法结构已难再适应明代的书面语写作。(14)刘顺:《语言演变及语体完形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复古末流忽视了古今语言结构演变的基本事实,单纯自语言形式上模拟秦汉句法,“求所谓薤书竹简于荒邮颓墓中,于是乎说经者玄,陈书者史,务在诡音窜句,以多端叵测为新奇,而卒之雅郑相糅,去古愈远”,(15)〔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一《重刻名世文宗序》,第49页。遂有剽猎刻镂之嫌。在娄东人对以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趋之若鹜之际,“独太原文肃(王锡爵)、太史(王衡)父子,能自树立,不随时俗为浮沉。文肃序《弇山续藏稿》,诋呵历下,谓‘不及三十年水落石出,索然不见其所有’”。(16)〔明〕陆元辅:《〈烟客诗钞〉序》,〔明〕王时敏《烟客诗钞》,潘志万抄本。正是在反思成弘以降文章“剽猎”“雕缋”之弊端与馆阁文学式微的基础上,王锡爵重新思考文学功用、文章复古与文质关系等问题。

二、尊经复古:王锡爵文学观念的主要内涵

《论语·先进》篇中已见“文学”一词,但此处的“文学”意指“古典文献”,包括一切书籍与学问。(17)郭绍虞:《郭绍虞说文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7页。汉代以降,“文学”在“文章博学”的内涵之下,其概念的外延在各时代不尽相同,以‘博学’而言,其要指经学、儒学或史学等专门之学;以“文章”而言,则指广泛意义上的写作才能,尤其偏重国家应用之文。(18)史伟:《中国古代文献中的“文学”概念考论》,《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由此而言,传统社会的“文学”观念与朝廷公文写作乃至政治制度密切相联,是一个弹性极大的概念。今日学界在参照西方文体划分基础上所形成的“纯文学”观念,与传统社会的“大文学”观念实有错位。(19)陈国球:《文学如何成为知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王锡爵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万历五年(1577)以詹事掌翰林院,任馆师,教习庶吉士,万历十二年入阁。馆师“以讲说道德、制作文章为职”,(20)〔明〕李东阳:《赠右谕德谢君序》,周寅宾 点校:《李东阳集》第二卷,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第91页。教授庶吉士“学古为文辞”;(21)〔明〕王直:《故祭酒李先生墓表》,〔明〕李时勉:《古廉文集》卷一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42册,第895页。阁臣同样需要制作“大手笔”的文章书写能力。王锡爵供职翰林院恰值文柄下移郎署之际,因此,促成文柄重归馆阁,自然成为王氏所面对的重要问题。

(一)教化与经世:文学功用的定位

万历年间,王锡爵曾应李械之请,为《唐诗会选》作序。以唐为宗是朱明前期台阁文士鲜明的诗学取向,同时,台阁诗学以其官方影响力,对明代中后期的诗学领域产生了或隐或显的导向作用。(22)郑利华:《明代前期台阁诗学与唐诗宗尚》,《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王锡爵由翰林学士而至阁臣,馆阁身份自然会影响其文学观念的选择。在序文中,王氏论及诗歌之功用,再度显示了儒家“诗教说”之于个体与国家的强大影响:

《诗》之为教,非小技也。其感人非小用也。夫古昔《三百篇》不过里巷歌谣之语,与夫大夫君子舒泄其胸中之夭绍,并禋祀朝会燕享之乐章耳。然夫子选之,至与羲文周公之《易》,尧舜禹相授受之《书》,垂教万世,且谆谆为训曰“何莫学夫《诗》”。何哉?灼见其发之性情,止于礼义,悲而不伤,忧而不怨,温厚和平之旨溢于言表。其于养性淑身诚哉有赖也。(23)〔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一《唐诗会选序》,第52页。

“诗教说”作为正统儒家的诗论与政论,是传统社会中官方文学观念的重要构成部分,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王锡爵认为,诗歌之用首先在于对个体的道德训导。但诗歌作者众多,所传递的情感亦良莠混杂,故而其教化功能的发挥往往有赖于圣贤的有意引导,择优汰劣,惟其“发之性情,止于礼义,悲而不伤,忧而不怨,温厚和平”者方能使读者“养性淑身”,达到诗教的目的。“修身”而外,诗歌复有益于治国:“周历之季,风雅颂之旨亡矣……今之言诗必曰‘唐音’,以其原本伦化,陶写性灵,识超景会,不娖娖调声磨韵间,庶几犹有古风焉……谭者称宋元无诗,诗教之兴盛于我朝,而尤莫盛于今日……杨榷风雅,助流教化,则是编也。”(24)〔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一《唐诗会选序》,第52页。诗歌之用不啻在于个体的“养性淑身”“陶写性灵”,“杨榷风雅,助流教化”(25)〔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一《唐诗会选序》,第52页。方是诗用之大处。

“诗文经世”的文学观念是古典文学研究中政治与文学关系的常规话题。所谓“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者,(26)〔南朝梁〕刘勰著、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909页。意味着在传统社会中,文章是政治权力自我呈现(政治合法性的确立与政治荣耀的展现)的有效方式,而其功能的发挥直接依赖语言修辞的使用。政治首先且首要是语言的,文学修辞是政治合法性成立的必要条件。(27)〔芬兰〕凯瑞·帕罗内著,李宏图等译:《昆廷·斯金纳思想研究:历史·政治·修辞》,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3页。王锡爵注重文学“教化”与“经世”的政治功能,颇不以作“文语”为意,实则传达出文学书写之于政治生活的重要意义:

世上蜂争羶慕之争,绮词藻句不以之润色典谟,吟弄风月而直为区区,俨然辱重使而致之,奚翅扬雄所谓劝百讽一已也。不佞往年与马师相别时,佩有一戒,问无恙外,一不作颂语,二不作文语。今还以相规多读书、善养身,则同志之惓惓也。(28)〔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一八《舒心矩编修》,第413-414页。

常规解读将王锡爵“不作文语”之论视作一位传统士大夫对“辞章乃小道”的惯性表述,然而,若尝试回到文章之为“经国之大业”的历史语境之中,则王氏之语意味着相较于文学性的高下,意图的有效传递方是衡量政治生活中文章写作优劣的核心标准。有效传递政治合法性的“润色典谟”之文、而非“吟弄风月”的纯文学书写,方是政治生活中文学书写的精彩所在,过度的文学修饰,往往会导致政治文学书写的实际效应与预期结果南辕北辙,流于“劝百而讽一”。王氏“耻以翰墨争胜”(29)〔明〕李维桢:《王文肃公传》,《王文肃公文集》卷五五,第402页。“读书有经世志,不专以词艺自喜”(30)〔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五《少詹葵阳黄公神道碑》,第146页。的表述,同样可以在此语境之下作相似的理解。(31)安家琪:《文学书写与政治行动:“政治与文学”视阈下的王锡爵文章论》,《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

(二)取径秦汉,不废唐宋:通达的“复古”观

今之貌尊元美者,见其诗文辄曰:此《史》,此固,此汉魏,此盛唐。夫必《史》、必固、必汉魏、必盛唐,句字而仪之,则当公之时,盖亦有优于餙画者矣,传未数十年而新陈相变,世已笑其索然而无奇。(38)〔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一《弇州续稿序》,第48页。

王锡爵推重温厚醇雅、恬澹自然的文风,其对柳记“皆本色”之风颇为赞许;(39)〔明〕王锡爵:《王荆石先生批评柳文》,明刻本。其评价王世贞之文,以元美早年为文稍矜踔而“不免微露有余之势”;迨其晚年阅尽“才品文章之真脉络,而慨然悟水落石出之旨”,故其诗文“尽脱去角牙绳缚,而以恬澹自然为宗”。(40)〔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一《弇州续稿序》,第48页。王世贞晚年“悔其少作,而手子瞻集不置,亦文肃(王锡爵)有以发之”。(41)〔明〕陆元辅:《〈烟客诗钞〉序》,〔明〕王时敏:《烟客诗钞》,潘志万抄本。在文章书写的实践中,王锡爵“畅其意所欲言,纡徐庄重,未尝不酉藏汲冡先秦两汉也,而又未尝有意于酉藏汲冡先秦两汉”,(42)〔明〕何宗彦:《王文肃公文草序》,《王文肃公文集》卷一,第7页。亦乃对其“学古文者,不必似之”(43)《增定国朝馆课经世宏辞》卷十,《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3册,第230页。的文学观念的自觉践行。

王氏在推举秦汉古文的同时,亦不废唐宋古文的传统。王氏为文善学苏轼,(44)〔明〕王夫之著,戴鸿森笺注:《姜斋诗话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47页。又熟稔唐宋古文,并评点韩愈、柳宗元之文。在对《增定国朝馆课经世宏辞》的评点中,更屡屡展现出对唐宋古文的认同:

唐人风神,宋人气格,不事藻缋,铺叙天然。

气象舂容,不激不诡,对扬君父,真得大臣之体。

闳肆豪宕,不让唐人。

气脉纯是苏家。(45)《增定国朝馆课经世宏辞》卷二,《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2册,第71页。

《增定国朝馆课经世宏辞》于万历十八年(1590)刊行,由王锡爵增定、沈一贯参订,是官方文章写作的典范与参照。王锡爵在对庶吉士馆课之文的评点中,将典范的唐宋古文视作重要的历史资源。唐代的文章复古在词汇及语法构造上取法秦汉古文,尝试在中古汉语的语境中恢复上古汉语的表达方式,刻意追求“文奇句短”“诡卓顿挫为工”的语体风貌,此与运用当世语言、追求“文从字顺”的宋文有别。(46)刘顺:《语言演变及语体完形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明初以“三杨”为首的馆臣逐步构建起以欧阳修之文为典范的馆阁文风,即取法平易典则的宋文。王锡爵的文章复古观念兼取秦汉与唐宋,当有在后七子“文必秦汉”的理论强势之下、努力提升馆阁文学影响的用意所在:

锡爵间颇闻世儒之论,欲以轧茁骫骳,微文怒骂,闯然入班、扬、阮、谢之室。故高者至不可句,而下乃如虫飞蟋鸣,方哓哓鸣世,以谓文字至有台阁而始衰。尝试令之述典诰铭鼎彝,则如野夫闺妇强衣冠揖让,五色无主。(47)〔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一《袁文荣公文集序》,第51页。

古之帝王建鸿德者,必有鸿笔之臣褒颂纪载,鸿德乃彰。(48)〔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一《袁文荣公文集序》,第51页。

所谓“闯然入班、扬、阮、谢之室”的“世儒之论”,当指后七子末流高标秦汉文章之“骨鲠”,欲借由对文学书写中个体情感的揄扬,以回击馆阁文学“空疏熟软”之流弊。(49)〔明〕李东阳:《叶文庄公集序》,《李东阳集》第二卷,第110页。文学文本作为社会生活的表征,通过不同形式的文体及语体,展现社会生活的“本相”。文学形式与政治权力的形式化之间同样具有同构效应。(50)刘顺:《经国之大业:中古文学与政治分析初步——兼及张说的政治观念》,《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馆阁文学是政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政治权力运作过程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政权的合法性论述、政治行动的展开与政治荣耀的展现均需要文臣借助特定的文体写作来实现。馆阁文学依据言说场合、主题与服务对象的不同而调整语体,以形成适应诸种政治活动的特殊文体。(51)〔明〕朱荃宰:《文通》卷十《书记》,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三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832页。尽管馆阁文学内部的不同文体间语体特色有所差异,但“其体盖典则正大,明而不晦,达而不滞,而惟适于用”,(52)〔明〕李东阳:《倪文禧公集序》,《李东阳集》第二卷,第128页。故严守文体界限、庄典平和是其内部诸文体当遵循的共同法则,个体情感的激扬直露与写作态度的随意为馆阁文学之大忌,即何宗彦所谓:“夫馆阁,文章之府也。其职颛,故其体裁辨;其制严,故不敢自放于规矩绳墨之外,以炫其奇。”(53)〔明〕何宗彦:《王文肃公文草序》,《王文肃公文集》卷一,第6页。馆阁文学对于文体及语体的严格限制,使其非人人而能为之,不熟悉写作规范或目光短浅、襟怀促狭者为之,则会导致文章语体失当,难以获得润色鸿业、彰显国家气象的预期效果。在文柄下移的形势下,王锡爵有意扭转七子文风,为馆阁文学的存在正名,正本于馆阁文学不可替代的政治功用与其所当具之语体特征而立论。

(三)以经统文:文质代变的应对策略

自孔子提出“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的判断,经由累朝儒者的构建发覆,“文质论”已成为儒家政论与文论的重要命题。汉儒在对“文质论”的演绎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一方面,开启了“夏尚忠,殷尚质,周尚文”的历史观叙述,勾勒出“质文代变”对于三代更迭嬗变的图示。(54)赵园:《制度·言论·心态——〈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续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52页。与此同时,更将质文范畴引入文学批评领域,探讨文章语辞与情感内容、人品与文品的内在关联。南北朝时期,刘勰在阮瑀、挚虞、葛洪等人“文质说”的基础上提出“时运交移,质文代变” (《文心雕龙·通变》),文学批评中有关文质与世运关系的理论至此而大体定型。(55)党圣元:《通变与时序》,《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

万历二年(1574),王锡爵受命会试同考官。其于《万历甲戌会试策问》中,详细阐述了对文质与世运关系的理解。王锡爵具有浓厚的《春秋》学背景,在“天人相感”的理论话语之下,王氏认可“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极而返于质”的历史循环观,以“质文代变”伴随“天地运数”而生。作为分别代表三代而上与三代而下的理想之世,汤周与刘汉时期的文章亦展现出“郁郁乎文”的盛况。待盛极而衰,新旧易代,则天下之政教文章亦由华靡返于质朴。因此,三代而下,圣人当行有为之治,以“权”应“变”,渐行风化于政教文章未衰之前。以文章写作而言,则当以经统文,由“尊经”而“复古”:

文尝平正矣。今高者穷极玄眇,而尽去其藻质;不则修先秦西京之业,诘曲亢厉而少恬愉;不则呈烟云月露之形以为纤丽,则文章诡而根本拔也……天下之文致若此也,是世道之忧也……文之以华奇为工者,学不明也。其道在尊经而复古,学术正而蜚遥之辞远,淳雅复而钩棘之调息,则文正而不陂矣。(56)〔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三《万历甲戌会试策问》,第112-113页。

导致文尚诡谲、有而无实的现实原因在于学之不明,故而由文返质之道在于“尊经而复古”,以六经为根柢,自义理而及其机杼物采、规模制度,以经学对治文风之华奇雕缋;合经义与文辞、人伦之正与风雅之调为一体,则文章近乎“文质彬彬”的理想范式。

王锡爵对文章“尊经复古”的提倡,反映出文章在成弘以降日趋剽猎雕缋的境况之下所遭遇的来自官方的价值质疑,而此种质疑正反映出馆臣面对文柄旁落的局面,试图回溯传统、在对明初馆阁文章“发明义理”“敷析治道”(57)〔宋〕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章正宗纲目》,《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章正宗》卷首,明刻本。之经世旨趣的再度阐扬中重新实现对文柄的把控。明初立国,文归台阁,“尊经”被视作文章写作的核心要素,“太祖高皇帝大明儒学,教人取士一惟经术是用”;(58)〔明〕丘浚:《琼台诗文会稿重编》卷八《会试策问》,明天启元年刻本。庶吉士学习古文辞的目的亦在于“以其文章羽翼六经”。(59)〔明〕杨荣:《文敏公集》卷一三《送翰林编修杨廷瑞归松江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40册,第188页。包含道德、经术及政事等多重所指在内的“古文辞”及其背后的价值理念,被纳入国家政治体制与意识形态建设。(60)陈广宏:《“古文辞”沿革的文化形态考察——以明嘉靖前唐宋文传统的建构及解构为中心》,《文学遗产》2012年第4期。七子派的崛起使文柄由馆阁下移至郎署,官方逐渐丧失对文学话语权的掌控。因此,在“文归台阁”之盛况消歇的百余年后,王锡爵再度公开阐发馆阁“尊经复古”的为文理念,自然含有对文柄复归馆阁的某种期待。

三、传统与现实之间:王锡爵文学观念的形成

文学观念的形成根植于历史语境及文化传统,复与个体的身份特征及经历密切相关。吴地“博古好雅”与“研习经术”的地域文化传统是王锡爵文学观念形成的历史条件,王氏的学术背景与入仕经历,则是参与形塑其文学观念的现实因素。

(一)“博古好雅”与“研习经术”的地域文化传统

伴随晋室南渡、安史之乱与宋室南迁所引发的北人南下的历史潮流,江南在历经三次大规模的开发之后,在明代已为经济与文教盛极之地。有明一代,南直隶科举进士之数位居全国之首。(61)郭培贵:《明代解元考中进士的比例、年龄与空间分布》,《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大量文化资源的占有,令吴地自朱明立国之初,即展现出“博古好雅”的地域文化特征:

自元季迨国初,博雅好古之儒,总萃于吴……书籍金石之富,甲于海内。景、天之后,俊民秀才,汲古多藏……百年以来,古学衰弱,而老生宿儒,笥经蠹书者,往往有之。(62)〔明〕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朱处士存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976页。

明代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经济迅猛发展,贸易的活跃与资本的过剩为吴人好古提供了充足的经济与文化支撑,大量金石古器为私人所收藏。(63)樊树志:《江南市镇:传统的变革》,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王锡爵家中藏有多部书法与绘画真迹,为其族人的书画成就以及娄东画派的开创奠定了丰厚的物质资源与文化优势。(64)〔明〕娄坚:《学古绪言》卷二四《书吴光启摹刻太原遗迹后》,《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95册,第277页。“博古好雅”不仅是王锡爵对书、画等艺术创作的追求,亦当影响到王氏对于文章写作的理解。“博古好雅”而外,“研习经术”同样是吴地其来有自的学术传统:

我明苏人士为极盛,则夫师之所以教,弟子之所以学,其亦有可得而言者乎?安定尝患隋唐以来,仕进者苟趋利禄,尚文辞而遗经业,其教授诸生一以经术为本,学者之于经术也,譬如昼行之就白日、而夜行之光灯烛也。非是则伥伥乎何所之矣!古之学者九经以为经,注疏以为纬,专门名家,各仞师说必求其淹通服习,而后已焉。经术既熟,然后从事于子史典志之学……于是儒者之道大备,而后胥出而为名卿材大夫,以效国家之用。(65)〔明〕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二八《苏州府重修学志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53页。

明季以降,尽管王学风靡一时,然其流传之地多集中于泰州、江右与浙中一带,在吴地则并未引发较大波澜。此与吴人恶言性命、喜读经书有关。“本于经术”的文化传统对王锡爵文学观念的形成自不当忽视。王氏本人即以善治经术知名,(66)“仲称诗学枚学曹学杜,属辞学太史迁,六书学李丞相……以恩义交者,经术则王元驭,文学则李于鳞。”〔明〕汪道昆《太函集》卷四四《仲弟仲淹状》,明万历刻本。其论文亦主张以“尊经”来扭转时下文章写作“远质趋文”的局面。此处之“经”即指正统儒家之《六经》,是为吴人之学中“师之所以教,弟子之所以学”的核心内容,是“儒者之道大备”的前提。王锡爵崇尚古雅与尊经复古之文学观念的形成,当部分源于吴地博古好雅、崇尚经术的地域文化传统。

(二)《春秋》学的学术背景

经学是传统中国的主流学术话语,《春秋》学则是经学中最具淑世功能之学,(67)李建军:《宋代〈春秋〉学与宋型文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且是士人借以登科入仕的途径之一。王锡爵祖辈世代务农,其父以经商发迹。以科举登科入仕并占有相应的文化资本,则始于王锡爵。王锡爵以善治《春秋》著称,(68)〔明〕钱时俊:《文远先生谥议并讳》,邵圭洁:《北虞先生遗文》卷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19册,第424-425页。曾著《春秋日录》,又撰《左传释义评苑》二十卷,隆万时期,“天下言《春秋》者皆本太仓(王锡爵)”。(69)〔明〕尹守衡:《皇明史窃》卷一〇五,明崇祯刻本。吴伟业《王茂京稿序》载:“王氏自文肃公以经术至宰相,缑山先生相继掇上第,负重名,其于《春秋》,父子各有所讲贯,凡以推崇醇正,抑退浮华,风厉一世之人文而表章绝学。”(70)〔明〕吴伟业:《吴梅村全集》卷三四《王茂京稿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747-749页。明代科举的分经取士制度促成了地域“专经”现象的出现,(71)〔日〕鹤城久章:《明代余姚的〈礼记〉学与王守仁——关于阳明学成立的一个背景》,吴震、吾妻重二主编:《思想与文献:日本学者宋明儒学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56-367页。而乡试与会试均以《诗经》《周易》《尚书》为录取之大宗,(72)据丁修真对明代南直隶乡试与会试中五经录取情况的统计,五经的平均录取比例分别为《诗》36%、《易》28%、《书》22%、《春秋》7%、《礼》6%。参见丁修真《科举的“在地”:论科举史的地方脉络》,《史林》2016年第3期。《春秋》作为“孤经”,其在全国范围内的报考及录取率较低。(73)〔明〕陈循:《芳洲文集》卷三《送萧教谕赴长洲序》,万历二十一年刻后印本。但王氏家族中,王锡爵以《春秋》夺会元,其胞弟王鼎爵以《春秋》中进士第五名,子王衡以《春秋》中解元,曾孙王掞以《春秋》中乡试第二,并奉敕编修《御制春秋传说汇纂》,玄孙王遵扆参编《春秋经传汇说》,重孙王原祁以《春秋》中进士,曾玄孙王旦复及其子王羾亦以善治《春秋》闻名,(74)程国赋:《论王时敏人生和艺术中的“延续”命题——兼考其家族与生平》,《文艺研究》2016年第3期。可谓“以《春秋》为世学”。(75)〔清〕王昶:嘉庆《直隶太仓州志》卷六〇《杂缀三》,清嘉庆七年刻本。王氏家族在科举领域所形成的强大《春秋》学传统,至清末尚存。明代科举地域专经现象的形成,颇依赖于众多科举家族的存在,而大部分科举家族都是一经相传。一种经典诠释在家族与地域中优势地位的形成,“会自然而然地从资源配置、社会舆论上挤占其他几种经典的空间,而读书人若想肄习其他经典,在寻找师资、图书资源上,以及在通过最初级的考试选拔进入儒学成为生员等方面,都会有更大难度。”(76)陈时龙:《明代科举与地域专经》,《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8月22日。由此而言,王氏族人获益于《春秋》,实多赖王锡爵所开创的家学。

文人解《春秋》历来重视明辨格法体例,而在重视以制义创作跻身政界的明朝社会,时人对于《春秋》之于文章辨体的影响,则尤为瞩目:

夫《春秋》虽为褒贬时事而作,然亦有不尽然者,玩传自见。有入事断者,有论理者,有辨疑者,有公世者,有发明者,有重教者,有重戒者,有征验者,有感慨者,有属望者,体各不同,难以律视。苟于此不明,作文必不入式。欲其科目,胡可得也……苟体一不合,则文字虽佳,允无入选之望矣。故读是经,诚以辨体为急。(77)〔明〕冯梦龙:《冯梦龙全集》第18册《春秋定旨参新》,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31-32页。

《春秋》的意义并不仅限于“褒贬时事”,其体例之多样与谨严——即其“辨体”观念,于文章体式的结撰、尤其是制义写作亦有裨益。文人治《春秋》当具“辨体”的眼光。王锡爵论文以“文必有体”,体尚“谨严”。(78)〔明〕王锡爵:《王荆石先生批评柳文》卷九,明刻本,第3页。文章当“有体裁,有法度,有门户,有规格”,(79)〔明〕王锡爵:《皇明馆课经世宏辞续集·凡例》,《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2册,第536页。展现出明显的“辨体”意识,此当与课习《春秋》不无关联。

文章辨体而外,王锡爵对于文章美学风格的认同与选择同样展现出《春秋》之学的强大影响。王氏以文章当“词雅驯而说理独至”,(80)《皇明馆课经世宏辞续集》卷十《知命俟命立命说》评语,《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3册,第204页。兼备精严之义理与雅驯之文辞,此与《左传》“多膏肢美辞,张本继末,以发明经意”(81)荀崧评《春秋左氏传》之语。参见朱彝尊 撰,林庆彰 等主编:《经义考新校》卷一六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088页。的行文特征桴鼓相应。王锡爵以科举入仕,官至首辅,制义、奏疏是其于文章书写中频繁涉略的文体,而“膏肢美辞”与“发明经意”的文体特征恰是奏疏、制义等文体的必备要素,故而王锡爵习《春秋》之学亦当瞩目于此。

(三)翰林馆臣的入仕经历

“文章之变,则转移之机必自馆阁始”,(82)〔明〕顾潜:《静观堂集》卷十《寿周母吴孺人序》,清玉峰雍里顾氏六世诗文集本。馆阁文风对当世文风具有重要的导向作用。王锡爵供职翰林期间,先后任翰林编修、太子讲读,参与制定并宣传国家文化政策,其入仕经历对于其文学观念的形成具有关键性的影响。王氏在《增定国朝馆课经世宏辞》《皇明馆课经世宏辞续集》等国家颁行的、为庶吉士馆课所使用的官方教材中,频繁强调馆阁文学“褒颂纪载,鸿德乃彰”的价值意义,正本于馆阁掌控文柄的必要性及其对当世文风的重要导向作用。馆阁文章不仅是天下文风转变的风标,亦是国家气象的外显:

国家简儒臣充文学侍从之官,而政本之地非兹途不与……馆阁之体,与当世作者异,文宗典谟,诗师雅颂,即负异才博学者,不敢稍逾,而以典重和平为范。乃世之妄作者或嗤馆阁体为平平无奇,不知论经济以均平为极治,论文章以平正为至文。盖平之中已苞举世所称为奇者,浑然出之,非其不能奇也……馆阁之体,正如钧天之响,八音具备……谐神人,和上下,仪凤舞兽,天地合,岂与夫繁弦促节、清商哀角、惨澹迸裂而后为快哉!近世七子之流擅霸自雄,举世群然从之,而独馆阁诸先辈不为波靡,令天下得睹大雅之遗意。(83)〔明〕陈懿典:《碧山学士集叙》,《陈学士先生初集》卷二,《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8册,第661-662页。

馆阁乃“朝端清重之地,宇内士风文运关焉。”(84)〔明〕沈懋孝:《封太史张太公八十序》,《长水先生文钞》,《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60册,第208页。以树立国家形象与宣传官方价值理念为旨归的馆阁文学在书写内容上当“宗典谟”“师雅颂”,褒颂鸿业,彰显政权合法性与政治荣耀;文风则当典重和平,方可润色大业,彰显治世之音。王锡爵由供职翰林到出入内阁,在文学观念的阐发与文章书写中,明确强调文体之正与文风的温厚平和,并有意与七子派区隔,亦是本于馆臣之职而对馆阁文学样态的努力践行。

四、余论:王锡爵的文学观念与晚明“文章之道复归词林”

在成弘以降为文流于剽猎雕缋以及文柄由馆阁下移至郎署的历史语境之下,王锡爵倡导为文当“尊经复古”,崇尚温厚雅驯、和平恬淡的文风,并高度揄扬馆阁文学。晚明馆臣钱士升论及馆阁文学,将万历年间视作馆阁文学的复兴期:“往者文章之权原在馆阁,后稍旁落,正、嘉以前,诸曹大夫暨草泽布衣之雄能文章登坛坫者,好凌出词林上。显皇帝时,化休而融昌,士大夫读中秘书者,麟翔凤集,前唱后喁,文摹两京,诗宗初盛,而文章之权于是复归馆阁矣。”(85)〔明〕钱士升:《赐余堂集》卷三《丛篠园集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册,第455页。较之钱氏立论对长时段的整体把握,叶向高更突出了万历初期具体馆臣的作用:“自公(丘浚)后,而台阁之文浸明浸昌……吴门(申时行)、太仓(王锡爵)、东阿(于慎行)、晋江(李廷机)、南北两山阴(朱赓、王家屏),皆斐然成一家言,遂令文章操柄不在韦布,不在他曹,而在纶扉尺地,为千载政事堂生色。”(86)〔明〕叶向高:《苍霞余草》卷五《丘文庄公集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25册,第446页。李维桢持论同样强调了万历前期馆臣个体的努力,并视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三鼎甲为促使明代中后期文柄由郎署复归馆阁的先驱:

明兴,古文辞尚台阁体,朱弦疏越有遗音,玄酒太羹有遗味,而其末流日趋于萎弱臭府,汉魏三朝三唐诸论著屏弃不复省览。李文正起而振之,未畅厥旨。自是学《左》《国》《史》《汉》者,稍稍继出,其人多在他署,而翰苑缺焉……至壬戌及第三公,始洗宋元相沿积习,一意师古,翰苑之文,直驰骤三代两京,则三公一变之功也。(87)〔明〕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一〇《申文定集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0册,第513页。

隆万时期,馆阁文学出现复兴之势。以嘉靖四十一年(1562)申时行榜一甲三人为代表的馆臣重操文柄,与“后七子”的文学创作隐然构成抗争态势。(88)郑礼炬:《明代洪武至正德年间的翰林院与文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563页。王锡爵于嘉靖四十一年中榜眼,同年,其与同榜状元申时行、探花余有丁入翰林院任编修,多草拟应酬文字乃至“高文大册”等馆阁文章。(89)〔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一〇“鼎甲召试文”条,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65页。在七子派主导文坛、文柄由馆阁下移至郎署的局面之下,王锡爵三人为文“一意师古”,成为推动文柄复归的先行者。

文学理念的传递不仅有赖创作实践,馆课教习同样是有效途径之一。尽管王氏的政治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其“纯文学”写作,然而,却恰恰能够为官方文学理念与主流文风的推行提供可能,其文学理念亦在传道的过程中,对他日可能跻身翰苑的庶吉士产生持续的影响,“(王锡爵)式士诸程精当不刊,令人起敬。”(90)〔清〕俞长城:《名家制义十一家》之《王荆石稿·用下敬上》,清抄本。受业于王氏者如焦竑、陈懿典等辈,均能对馆阁文字有独到之见。万历初年,伴随馆阁文臣的崛起,文柄由郎署逐渐复归馆阁:“方嘉靖之初年,议臣鹜起,文章之道散于曹僚,王弇州、李历下为之归墟……万历之初年,阁臣鹜起,文章之道复归词林,李大泌、姚吴门为之归墟。”(91)〔明〕黄道周撰,翟奎凤等整理:《黄道周集》卷二十一《姚文毅公集序》,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873页。而隆万之际,王锡爵通过馆课与评点传递尊经复古与文尚雅正的文学观念,并在文章写作中积极践行之,可谓开启万历初年馆阁文学在复古中走向中兴之历史进程的先行者,对于促成万历初年文柄由郎署重归馆阁的局面不无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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