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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文化服务促进乡村文旅融合内生发展的动力机制研究

2020-05-09蒋昕傅才武

江汉论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动力机制公共文化服务

蒋昕 傅才武

摘要:乡村文旅既是国家文旅融合发展的政策着力点之一,也是乡村产业兴旺、乡风文明的重要工作领域。文旅分治时期,乡村文旅基于市场倒逼而自发地实现了项目化的融合发展,但在文化维度上不能突破乡村文化传承困境,在经济维度上不能解决旅游经济漏损问题,无法形成内生发展的动力机制。宁波的“一人一艺”乡村计划,以艺术普及为主旨和核心,为乡村文旅融合内生发展提供了多维动力机制:文化动力,以公共文化服务激活乡村文化内在价值;空间动力,以公共文化服务构建主客共享的文化空间;经济动力,以公共文化服务激发文化消费活力。“一人一艺”乡村计划及其实践,通过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建设与完善来保障乡村文化成长机制的建立与运行,关联带动文旅融合与全域旅游发展,为乡村从内部推动文化建设、产业振兴提供了良好的战略设计和行动框架。

关键词:公共文化服务;乡村文旅;内生发展;动力机制;“一人一艺”乡村计划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乡村振兴战略中的文化建设研究”(项目编号:18ZD24);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武汉城市圈获奖旅游发展模式研究——基于城市案例的国际比较”(项目编号:15Q156)

中图分类号:G12;F5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02-0043-08

一、引言

区域内生发展理论和实践模式始于20世纪70年代,着重强调一个国家或区域“合理开发与利用其内部力量和资源的发展”①、“在本地层面进行创新的能力”②。1975年,瑞典哈马绍财团在一份关于“世界的未来”的联合国总会报告中正式提出了“内生发展”(endogenous development)的概念:如果发展是指个人的解放和人类的全面发展,这个发展只能从一个社会的内部来推动。内生发展是“自我导向”(self-oriented)的发展进程,其核心是区域的可持续发展,其发展方式是“内部主体的参与和推动、建构地域认同和自然资源的利用”③,其发展目标是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的综合发展,即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区域在发展中的主体地位和主权地位、区域在发展中构建的文化可识别性、文化自豪感和地方认同感、区域在发展中进行的生态系统保育等。日本学者宫本宪一从环境和区域经济学角度概括了内生发展的四个要点:第一,本地居民要以本地的技术、产业、文化为基础,以地区内的市场为主要对象,开展学习、计划和经营活动。第二,在环保框架内考虑开发,追求生活、福利、文化及人权的综合目标。第三,产业开发不限于某种相关产业,而是要跨越复杂的产业领域,建立一种在各个阶段都能使附加价值回归本地的地区产业关联。第四,建立居民参与制度,注重居民意志,保护地区在发展中的自主权。④ 根据宫本宪一的观点,文化内生是内生发展的支柱之一。法国学者弗朗索瓦·佩鲁也强调社会发展中文化价值的重要性,认为“经济现象及经济制度的存在依赖于文化价值,如果把经济目标同文化环境分开,最终会以失败告终”⑤。进入新世纪,Peter Cabus和Wim Vanhaverbeke基于西北欧弗兰德斯地区的乡村实践提出了新内生发展模式,认为重视文化特征的城乡伙伴关系是农村政策的基础,社会和文化资本是区域内生发展的主要动力。⑥ 该研究再次强调了文化在区域内生发展中的重要性。

区域内生发展理论注重区域面对社会变迁时的文化应对,以及内部创造所引发的发展方式,强调借助当地资源自我赋能,以获得区域可持续发展的根本动力,因此在发展中国家和地区有良好的适用性,对我国乡村振兴战略的贯彻实施也有重要的实践指导意义。我国乡村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生产、生活、生态空间,形成了特有的乡土文化,形塑了中华文化的根脉。费孝通指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⑦。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乡村振兴战略,既是顺应当代中国社会综合发展趋势,转换农业和乡村食物供给、要素贡献的角色,促使乡村向生态空间、文化传承主体、新消费载体转变的历史使命,也是解决农业萎缩、乡村空心化、人口老龄化等具体问题的战略路径。习近平指出,乡村振兴,关键是产业振兴;要鼓励和扶持农民群众立足本地资源发展特色农业、乡村旅游、庭院经济,多渠道增加农民收入。

自2018年3月国家组建文化和旅游部以来,我国着力推动文化事业、文化产业和旅游业融合发展,乡村文旅融合发展成为产业兴旺、乡风文明的重要工作领域,不仅要实现产业发展、农民增收,更要藉此建立文化内生机制,以实现对内生发展和乡村振兴的有力支撑。本文试图以宁波“一人一艺”乡村计划为典型案例,分析公共文化服务促进乡村文旅融合内生发展的动力机制,为我国探索乡村文旅融合内生发展与乡村振兴的创新实践提供启示与借鉴。

二、探索乡村文旅融合内生发展的必要性

(一)乡村文旅的自发融合

人类社会旅游与文化伴生发展,具有天然的融合属性。正如习近平所指出:“旅游集物质消费与精神享受于一体,旅游与文化密不可分。”“旅游业发展与精神文明建设密切相关,相辅相成、互相促进。”2009年国务院《关于促进旅游业改革与发展的若干意见》提出,旅游业是国民经济的战略性支柱产业。自此,旅游业被纳入国家战略部署和顶层设计,多项促进政策连续出台,文化旅游作为重要的产品形式成为旅游业健康快速发展的着力点之一。但当时文化和旅游隶属于不同的行政主管部门,分途发展,虽然由于旅游本质上的文化属性和市场需求的倒逼,二者出现了较为普遍的自发融合,如产业政策、地方規划中不断提及文化旅游,但主要在资源开发、线路设计、产品推广等项目层面着力,二者融合的层面、力度和意义迥异于当下国家战略层面推进的文旅融合。

在乡村,自发的文旅融合与资本下乡、游客下乡及城乡文化交流紧密相关。我国城乡二元结构由来已久,城乡之间经济发展程度、公共文化投入与服务水平差异巨大,乡村文旅的自发融合依附于资本流动而停留在商业项目层面,主要通过资源开发、产品推广、游客接待等市场化手段来实现乡村旅游经济目标。“城市富余资本或响应国家政策号召,或追求更高报酬,从城市流入农村,带来大量的商人和游客,商业利益成为乡村旅游追求的主要目标,而非文化目标或综合目标,城乡二元文化现象越演越烈”⑧。乡村文旅自发融合面临着产业发展的逐利性与文化传承的公共性的矛盾,其内在的局限性成为制约乡村文旅孕育内生发展动力的重要因素。

(二)乡村文旅自发融合的局限性

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化、工业化是我国现代化建设的重点,乡村人口大量流入城市,部分地区出现了乡村空心化现象。文化与人的因素紧密相关,加上城乡之间经济发展程度和基本公共文化服务水平的巨大落差,乡村经济与文化日益凋敝,并且在城市化浪潮中被逐渐边缘化,难以为乡村内生发展提供经济动力和文化价值支撑,“回不去的乡愁”成为乡村地域认同、文化身份建构现实障碍的鲜活表述。

在经济维度上,乡村文旅自发融合在项目层面获得了商业资本的投入,推动了资源开发、景区建设和市场拓展,其投入规模和产出效益都远超乡村旅游早期的“农家乐”。基于市场和资本的乡村文旅项目,一方面依托乡村土地和资源,另一方面,中高级工作岗位主要提供给资方安排的外来人员,所获经济效益又伴随资本流动而外溢,因此对本地的产业结构升级和经济关联带动的作用并不明显,旅游乘数效应大幅降低,“旅游飞地”的经济漏损现象突出。此时,文旅项目在乡村难以调动本地多元化的利益相关者,缺少乡村社区和农民共同参与的激励机制,主要经济利益外溢,乡村获得的收益主要表现为以低层次服务性岗位为主的就业机会带来的农民增收,并且高度依赖于外来资本和外部游客市场,既不突出也不稳定,乡村文旅融合难以形成经济层面的内生发展机制。

在文化维度上,乡村文旅自发融合聚焦于资源、产品和市场,虽然带动资本、信息、人员向乡村流动与汇集,但商人有资本逐利的经济动机,游客有观光休闲的旅游动机,二者的动机决定了他们对乡村文化的利用多于建设,其行为不足以催生乡村文化发展的内生机制。缺少内生机制,不利于乡村文化的传承发展,不利于发挥“乡村文化的社会治理功能”⑨,因为城市化发展“破坏了乡村居民精神发展的基础”⑩。当村民面临涌入的游客时,乡村文化的凋敝会直接表现为他们自我身份建构的混乱与行为决策的无助。乡村整体上面临的文化传承的困惑与瓶颈没有得到根本解决,农民文化传承和传播的自觉意识和内驱力薄弱。城市游客带着城市文化的高势能审视、评判乡村文化及其生长环境,乡村丧失了主客文化交流的平等地位,这加速了乡村社会的异化,加深了农民对乡土文化的认同困惑和自我身份的建构困境。

(三)乡村文旅内生发展将突破文旅自发融合的局限

区域内生发展是一个本地社会动员的过程,通过建立利益共同体来构建符合本地发展意愿的战略规划和资源、利益分配机制,不断探索并实现区域发展的增权与主权,实现包括经济效益、社会效益、环境效益在内的综合效益,最终实现人的全面发展。乡村作为具有迥异于城市的自然、社会、文化、经济、生态特征的地域综合体,通过实现“人的全面发展、资源的科学利用和经济、社会、文化、环境综合效益” 来确立内生发展模式,进而实现乡村与城镇的互促互进、共生共存。

乡村文旅内生发展的基本特征是以本土资源为基础,促进乡村社区在发展中增权与增能,提高发展利益留在本土的保持力,建立基于本土价值的文化认同和乡村文化身份建构系统。基于该逻辑,本土资源,尤其是文化资源,为乡村文旅融合内生发展提供了根本驱动力。在国家文旅融合战略部署下,乡村建立文化与“三生场景”(生产、生活、生态)融为一体的乡村文化旅游体验空间,构建主客共享、城乡互济的文化旅游产业体系和新兴业态组合,从而获得了内生发展的驱动力,将极大地突破自发融合阶段乡村文旅在经济和文化维度上的局限性。

三、宁波“一人一艺”乡村计划:艺术普及驱动乡村文旅内生发展

(一)宁波文旅融合的资源禀赋

资源禀赋是文旅融合、业态创新的逻辑起点,既存在于地理空间,也存在于文化空间,既有经人类按照一定价值取向改造的外部世界,即人化的自然,也有人在化育自然的过程中不断创造的文化成就。在文旅融合的视野下,资源禀赋是一套内涵丰富的符号体系,因为“文化是一种表意实践,通过符号及其意义的传递构成了社会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在旅游活动中,“旅游者看到的事物都由符号组成,它们都表示着其他事物;在旅游者目光的凝视之下,一切景观都被赋予了符号的意义,一切景观都变成了文化景观。” 资源禀赋及其符号体系蕴含的价值观念是区域文化的象征意义系统,是区域文化身份构建和自我认同的基础。Christopher Ray认为,身份构建来自于文化、历史和物质,是文化空间和地理空间叠加,历史文化遗产、文化记忆和现代生活方式叠加的产物。构建区域文化身份的目的在于提高政策制定和发展实践中的本土化意识,以避免外部力量对本土化的社会经济基础的过度干扰或破坏,减少或消除外部力量主导区域发展的负外部性。

宁波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7000年前,宁波先民创造了河姆渡文化。宁波在夏代以“鄞”为名,春秋时成为越国境地,秦朝时成为会稽郡的鄞、贸阝、句章三县。唐朝时,宁波称为明州,唐长庆元年(821年)州治迁至三江口,建立子城,为其后来1000多年的城市发展奠定了基础。深厚的历史沉淀和独特的地理环境使宁波拥有名城、名镇、名村、名街、名居和大港、大佛、大儒、大山,各类资源禀赋浑然一体。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方面,宁波拥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宁海平调、金银彩绣,其他地方传统工艺,如骨木嵌镶、泥金彩漆、朱金木雕、甬式家具等也源远流长,在当地乡村社区有良好的传承和发展基础。

乡村为上述资源禀赋提供了孕育、发展和传承的文化生态。但在社会现代化转型进程中,特别是在工业化进程中,以城市化为主导的区域发展模式和资本跨国(境)、跨区域流动占有优势,各类经济资源高度集中在城市,乡村劳动力单向流出,使得乡村空心化态勢明显,传统文化赖以传承的文化主体出走、文化生态变迁,传统文化的生存土壤、传承意识都面临严峻的挑战,亟待启动专项计划打通传统文化进入当代经济社会发展主战场的通道,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二)“一人一艺”乡村计划的基本情况

宁波的乡村建设屡有创新。2010年上海世博会,宁波滕头村(1998年跻身全国4A景区之列)因“城市化与生态和谐”的杰出实践而成为全球唯一入选的乡村案例,进入城市最佳实践区进行展览,在“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主题背景之下,点亮了人们心中“乡村,让城市更向往”的理想之光。近几年来,宁波市加快培育新产业、新业态,“农家乐”休闲旅游业接待游客数和营业额两项指标年均增长超过20%,2017年接待游客5000多万人次,营业收入达50亿元,民宿经济井喷式发展,产业规模扩张迅速。

近年来,宁波注重以文化培育乡村振兴的内生动力,通过全域旅游促进城乡互动,实现乡村振兴的综合效益。2015年10月,《宁波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三个五年规划纲要》将“一人一艺”全民艺术普及工程列入民生实事重点工程,以贯彻落实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快构建现代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意见》。2016年8月,该工程正式启动。2018年,宁波又发布了“一人一艺”乡村计划,通过文化惠民工程的统筹将全民艺术普及向乡村延展,使优质文化资源下沉至乡村。“一人一艺”乡村计划以象山县墙头镇溪里方村(明代大儒方孝孺后裔聚居地)为中心,以周边下沙村、舫前村为辐射范围,率先构建乡村文化振兴的内容体系,探索乡村文旅融合发展路径。该计划的整体执行情况见表1。

“一人一艺”乡村计划围绕乡村文旅中心、壹艺坊、文旅一日游、乡野艺术节、数字乡艺行动五大板块展开,开发了从基础项目到“非遗”、生活美学等40多个门类的乡土文化艺术项目。2018年11月,宁波举行了首届乡野艺术节,象山“艺+堂”乡村文旅中心挂牌,其后牡丹国际体验馆、壹艺坊、乡村文旅一日游等项目也纷纷完成,不仅为农民带去了文化艺术的盛宴,也吸引了一众游客前往当地品味、休闲,促进了宁波文旅融合与全域旅游的发展。

(三)“一人一艺”乡村计划的实施效果

“一人一艺”乡村计划通过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建设和完善来保障乡村文化成长机制的建立与运行,也为乡村文旅融合赋予了全民参与、全民受益、代际传承、主客共享的意义和价值,为乡村从内部推动文化建设、产业振兴提供了良好的战略设计和行动框架。其实施效果从以下方面得以彰显:

首先,丰富了农民的精神文化生活。面向农民的艺术普及,以政府主导的方式对乡村文化进行价值挖掘与形态创新,既能提振农民对乡村文化的信心,提升农民文化生活品质和精神文化气质,又能再造新时代乡村文化传承发展的生态环境,为乡村振兴浇注文化的力量。这种文化的力量源于农民在乡村生活中的获得感和幸福感,具有持久的效应。

其次,开创了一主多元的乡村文化供给模式。“一人一艺”计划是宁波“十三五”时期的重点民生工程项目,其工作机制是党委领导、政府负责、跨部门协作、社会力量参与。该计划实施以来,一共有151家社会联盟、36家空间联盟、34个艺术普及点、2个艺术普及基地投入到全民艺术普及中来,开创了政府主导、社会参与的一主多元乡村文化供给模式。在“一人一艺”乡村计划中,乡村文旅中心以公共文化服务设施为基础,叠加了艺术普及和旅游服务功能,提升了公共文化服务设施的服务效能,也为多元文化服务供给主体的进入提供了物理空间和公共平台。

第三,实现了乡村文旅融合的内生发展。“一人一艺”乡村计划将文旅融合作为内化的组成部分加以推动,政策性和操作性兼具,文化性和经济性并存。该计划的实施唤醒了沉睡的乡村文化资源禀赋,以旅游的方式将文化振兴和产业振兴合流,实现了“村村有品牌,户户有特色”,激发了农民在乡村文旅融合中的主体意识和自觉意识。

四、文旅融合内生发展的文化动力:以公共文化服务激活乡土文化价值

(一)艺术普及关乎人的全面发展

人的全面发展是区域内生发展理论的要义之一。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全面发展是人的智力和体力的充分、自由、和谐的发展,是人的各种最基本或最基础的素质得到完整的发展,美的素质为其中之一。王国维是我国倡导与践行美育的先驱者之一,受席勒和赫尔巴特美育思想的影响,他认为包括艺术教育在内的美育具有重要且独立的意义和价值,是“养成完全之人物”这一教育目的的核心,具有超脱性和普遍性,因此美育能成为德育之助、智育之辅。 蔡元培强调,要养成健全的人格,必须德智体美四育并举,不可偏废。他极为重视美育的独特功能,因为爱美是人的本性之一,“如其能够将这种爱美之心,因势利导之,小之可以怡性悦情,进德善身,大之可以治国平天下”。在国家和社会层面上,艺术普及有助于培养和提升国民的感知力、想象力和领悟力,使人具有正确的审美观和感受美、鉴赏美、创造美的能力与素质,是丰富国民精神生活、满足国民美好生活需要的重大举措。通过艺术活动完成审美过程,国民的精神体验将从悦耳悦目到悦心悦意再到悦志悦神不断升华发展,焕发出积极向上的文化活力。

(二)立足于乡土文化的艺术普及唤醒农民的文化记忆

文化记忆理论的代表人物扬·阿斯曼认为,文化记忆以仪式、文本、纪念物或者其他媒介物为象征,“通过对自身历史的回忆、对起着巩固根基作用的回忆形象的现时化,群体确认自身的身份认同”。文化记忆承载了农民对传统的态度、对群体内部文化延续传承的关键信息,存在于特定的文化空间里。它自身具有可持续的规范性和定型性的力量,是文化认同的生成机制,是文化身份建构的重要依据。

立足于乡土文化的艺术普及,首先是针对农民的公共文化服务,它以艺术体验和艺术教育的形式唤醒和强化了农民的文化记忆,推动了他们对乡土文化的认同和自我身份的建构。其次,当农民面对游客时能展现出具有较高程度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的乡土文化,这有利于在工业时代和后工业时代促使人们理解乡村文化生态、乡村群体的内在行为基础和精神价值,在城乡交流中保持乡村文化的势能和自信。

(三)以新興业态组合激活乡土文化内在价值体系

“一人一艺”乡村计划以公共文化服务促进乡土文化传习,指引文化振兴和产业转型,培育了乡村产业(农业和农产品加工业)与文化、旅游、节庆、数字传媒、网络经济等多元融合的新兴业态组合,实现了文化公益和文化消费的协同。文化公益提升了文化消费的内涵与品质,文化消费促进了文化公益的价值转化。在乡村社区,文化消费导入的每一位访客都是融媒体时代的传播媒介,将以自身的体验来传播和放大乡土文化价值,乡村文化生态环境及其内在价值将通过互联网时代的社会网络获得指数级的传播能量。文化公益和文化消费并行,推动了乡村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既促进了乡村产业升级,又促进了乡村文化生态的现代化适应性转型和全域旅游的发展,是一条以公共文化服务促进乡村文旅融合内生发展的道路。

五、文旅融合内生发展的空间动力:以公共文化服务形塑主客共享文化空间

(一)文化空间的生产对接国家政策意图

空间由历史、自然、社会、文化元素共同浇铸而成。空间生产(production of space)指空间本身的创造与建设,如城市或乡村的规划与建设、景区的开发等,是物质与精神互动的过程和结果。根据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理论的观点,“空间本身也许是原始赐予的,但空间的组织和意义是社会变化、社会转型和社会经验的产物”。他着重思考空间和社会的关系,将空间引入马克思的生产理论中,认为空间是社会的产物,是被策略性和政治性地生产出来的一种社会产品,是利益角逐的对象和手段。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从政治和统治技术的角度讨论空间与人的关系,认为空间是一种有效的治理技术,空间生产的背后是管理和统治能力,物理性的空间可以构成一种隐含的权力机制,承载着对个体的锻造、规训、管理等功能。现代社会是空间化的社会,即现代社会罗织于高度组织化、结构化的空间关系之中。空间生产体现了政策意图和治理目标,能够将不同的功能植入物理性的空间之中,形成稳定的空间关系,实现既定的功能目标。

文旅融合总是在特定的空间里实现的,文旅融合的推进需要通过空间生产来落实。人类璀璨历史留下的丰富遗產和当代人民的生活场景共同叠加于一定的地理环境之上,创造了具有丰富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资源体系,构建了由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知识和共同的回忆编码形成的文化价值系统,进而生成物理性、文化性、社会性的空间。这个空间既是体验消费的对象,也是传递国家文化建设、乡村振兴、文旅融合等政策意图和配置政策资源的节点,同时还具有文化价值传播的作用,是文化认同生成的土壤、文化身份建构的场所。

(二)乡镇文化站建设形塑文旅融合的空间动力

近20年来,乡镇文化站一直是国家基层文化空间建设的政策中心,连接了国家的文化政策资源与农民的文化需求,但面临着“政府失灵”和“市场失灵”双重困境,具体表现为乡镇文化站僵化的管理模式不能适应农民文化消费需求的变化趋势,资源利用效率低、管理不当、服务不完善等问题。

基于建立新型乡镇文化共享空间的思考,宁波以乡镇文化站为“一人一艺”乡村计划的实施空间,并通过文化空间生产来丰富其功能体系和业务体系。该计划实施以来,一批乡镇文化站通过功能拓展、职能融合转型为文化大礼堂、乡村文旅中心。这些新的文化设施兼具全民艺术普及、游客文化体验、游客集散服务等综合功能,在服务面向上宜主宜宾,既是农民文化生活的场域,也是游客文化体验、旅游咨询、集散服务的载体,成为真正意义上主客共享的文化空间。这样的公共文化阵地建设实现了供需的有效对接和资源配置的进一步优化,从而逐步建立起基于艺术普及的全民共建、主客共享的文化空间体系。

(三)公共文化线上服务突破了文旅融合的空间障碍

物理性的文化空间具有边界,空间障碍客观存在。尽管现代交通网络的发展和资本、人员的流动已极大地突破了空间障碍,但边界始终存在。随着数字技术和互联网的发展,空间建设面临新的思路,即网络空间建设。

“一人一艺”乡村计划以“数字乡艺”专项为基础,运用互联网思维和数字化手段,通过文化资源数字化创造来建设集服务、管理、资源于一体的数字化云平台,同时推出艺术普及慕课系列,将公共文化服务供给从物理空间拓展到网络空间,解决了以往公共文化服务范围小、覆盖窄、效能低等问题,突破了基层公共文化服务的空间壁垒。

互联网思维是在移动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等科技发展趋势下对商业生态及其中各类主体的价值定位进行再审视的思考方式。“一人一艺”乡村计划吸收了互联网思维,将“互联网+”作为基本内容,通过“数字乡艺”积累艺术普及的数字资源,推出在线公共文化服务,既能促进乡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又能满足互联网“丰饶经济学”的逻辑,在互联互通、共建共享的思路上促进文化艺术的发展。

在文化传播中,“一人一艺”乡村计划呼应了互联网时代新媒体传播的发展趋势。该计划借助网络空间实现新媒体传播,以新媒体为内容载体、生产方式以及文化体验和交互情景,通过文化资源的转化与传播来构建文化价值认同,通过社区和网络的力量来促成多元化文化生态的孕育与发展,将“在地文化”面向全球传播,既丰富了文化空间的建设路径,也进一步落实了国家文化建设、对外传播等政策意图。

六、文旅融合内生发展的经济动力:以公共文化服务激发文化消费活力

(一)文化消费打通文化建设进入国民经济发展主战场的通道

对个人而言,文化消费具有启蒙教化、愉悦身心、增益智慧、人格养成等多样化功能,是个人提升获得感和幸福感的重要途径。物质消费无法满足消费者的精神需求,国民幸福感的提升是通过文化消费促进人力资本的提升与人的全面发展来实现的。

对社会而言,文化消费整体上能够对经济增长产生显著的正向推动作用,其影响路径是通过影响人力资本的积累来推动经济增长,即文化产品的消费—文化产品的价值实现—人的全面发展与人力资本提升—整体经济增长。不同的文化消费对个人幸福感、人力资本的提升影响程度不同。文化旅游属于发展型文化消费,其正向影响尤为明显。

当前,我国已进入消费驱动型经济发展新时代。消费是终端需求,不仅是生产的最终目的和动力源泉,也是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直接体现。2019年政府工作报告提出要“推动消费稳定增长”、“促进形成强大国内市场,持续释放内需潜力”和“发展消费新业态新模式,促进线上线下消费融合发展,培育消费新增长点”,扩大文化消费正是释放内需潜力的重要举措,对国家发展、社会进步、经济改革和文化繁荣具有重要作用。国际经验表明,一个国家人均GDP超过5000美元后,文化消费支出比例将明显增加。根据《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17年我国人均GDP为8836美元,2018年为9769美元,文化消费即将迎来爆发式增长的全新时代,文化产品供给的质与量决定着文化消费需求满足的程度。

(二)公共文化服务与文化消费互济为乡村文旅融合提供了经济动力

“一人一艺”乡村计划以公共文化服务来激励和牵引文化消费,特别注重对乡村文旅的产业促进和整体推广,将“文旅一日游”作为专门板块来推动,以实现文化产业和旅游产业在供需两端的融合发展。在全域旅游理念下,目的地由内而外呈现出来的文化自信是最富魅力的旅游吸引要素。公共文化服务提升了乡村的文化自信,指引了文化传承与发展的方向。文旅融合促进了乡村旅游的迭代升级,推动了产业转型与关联带动,二者互济共进,为乡村文旅融合内生发展提供了经济动力。

无论是乡村公共文化服务还是文旅融合发展,都需要明确利益分配格局。只有这样,才能吸引多元利益主体共同参与,形成文化建设、产业振兴的新局面。利益分配格局的改革优化需要利益增量作为支撑。建基于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文旅融合,通过文化消费放大了乡村文化发展的溢出效应,从而反哺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每一个身临其境的游客,在社交网络时代都是传播媒介,围绕自身拥有一个传播网络,使得传播效力相较于大众传播呈指数级增长,能够快速扩大影响力和影响范围,甚至实现全球化传播,进而为文化事业、文化产业和旅游业的融合共生创造更为优越的发展环境,为文旅融合源源不断地注入强劲的经济动力。

七、结语

党的十九大报告强调,要完善公共文化服务体系,深入实施文化惠民工程,丰富群众性文化活动。但在计划体制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基层公共文化服务体系面临着“市场失灵”和“政府失灵”的双重困境,因此提升公共文化服务效能是文化体制改革的目标和任务。宁波“一人一艺”乡村计划是地方文化惠民工程,但从文化、空间、经济三个维度塑造了乡村文旅融合的内生机制,以文化振兴与产业振兴的协同共进来推动乡村社区的内生式發展。

其一,公共文化服务为文旅融合内生发展塑造了富有生命力的文化价值体系支撑。文化内生是内生式发展的支柱之一。以“一人一艺”乡村计划为代表的公共文化服务,以政府主导、社会参与的力量激活乡村文化资源体系的内生创意系统,通过艺术普及提高农民作为乡村文化主体的价值认知能力和文化自信程度,重塑了适应现代生产、生活、生态要求的乡村社会价值体系。面临高速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农民通过乡村文化的活力与张力获得文化心理上的自尊与自由,对乡村文化和乡村社会产生强烈的认同感和自豪感,进而确保乡村文旅融合获得文化价值体系上的支持,能够转化为内生式发展的文化动力。

其二,公共文化服务为文旅融合内生发展建构了多元高效的空间体系。乡村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的基础是乡镇文化场馆设施,完善的条件是场馆设施功能的多元化与服务效能的高效化。“一人一艺”乡村计划依托基层文化场馆的物理空间和在线服务的网络空间,建立了多元、开放、融合的文化空间,既能为农民艺术普及提供活动场所,又能为游客创造理解生动乡村的体验场域。这一系列文化空间不仅承载了关于文旅融合的政策意图和策略意义,还突破了物理空间的边界和障碍,面对农民精神文化需求日益增长、大众旅游需求日益升级的状况,达成了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宜主宜宾、主客共享”的空间功能和空间布局目标。

其三,公共文化服务为文旅融合内生发展提供了持久而强劲的经济动力。公共文化服务改善文化民生,提升人民精神文化生活水平,激发文化消费欲望,在文旅融合的战略背景下,引领市场以旅游为载体释放消费潜力。“一人一艺”乡村计划吸收了文旅融合的天然属性,集文化民生与商业利用于一体,建立了社会参与、利益共享的体制机制,通过经济回馈形成了文旅融合发展的良性循环,并为鼓励乡村文旅发展的消费激励政策提供了应用的空间。

综合而言,当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建设与完善密切联系了文化资源禀赋的深度开放、文化主体价值认知能力的提升和社会文化价值体系的塑造时,文化民生就会驱动文旅融合,形塑区域内生发展动力机制,确立从区域内部实现综合发展目标的行动框架。

注释:

①⑤[法]弗朗索瓦·佩鲁:《新发展观》,张宁、丰子义译,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2—3、165—166页。

② G. Garofoli, Endogenous Development and Southern Europe, The Netherlands: BDU, Barneveld, 1992, p.9.

③ 张环宙、黄超超、周永广:《内生式发展模式研究综述》,《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

④[日]宫本宪一:《环境经济学》,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327—337页。

⑥ Peter Cabus, Wim Vanhaverbeke, Towards a Neoendogenous Rural Development Model for the Flemish Countryside, Reinventing Regions in a Global Economy, 2003, 4, pp.1-18.

⑦ 费孝通:《乡土中国》,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⑧ 王韬钦:《文化振兴视阈下乡村文化旅游融合发展的内生逻辑及路径选择》,《科技促进发展》2018年第12期。

⑨ 何建华:《乡村文化的道德治理功能》,《伦理学研究》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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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蒋昕,武汉大学国家文化发展研究院博士后研究人员,湖北武汉,430072;湖北经济学院副教授,湖北武汉,430205。傅才武,武汉大学国家文化发展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刘龙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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