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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亚斯奇兰的漫长旅程

2020-05-09池泽夏树北吾

书摘 2020年2期
关键词:玛雅人玛雅遗址

☉[日]池泽夏树 著 北吾 译

西班牙人到来之前,墨西哥的古代文明并非只有阿兹特克王国。

通览中美洲的城邦文明发展史,成为最初模本的是特奥蒂华坎。人们对于这个拥有太阳金字塔和月亮金字塔的城市充满向往。

当时的人们都认为,必须要建造起城市来。

因此,来自北方的强大民族侵入墨西哥中部高原后,在征服城市的同时也爱上了城市,进而被城市所同化,自己也开始建造同样的城市(这一点与推崇古希腊文化的古罗马帝国相似)。而阿兹特克只不过是当地曾经兴盛的几个文明中的最后一个。

后来,在南部地区也出现了同样的现象。与在干燥凉爽的高原地区一样,在酷热潮湿的丛林中人们也建造了城市。他们砍掉树木,堆砌石头建造起房屋,其中之一就是玛雅文明。

大英博物馆的墨西哥展厅中,陈列着被称为“亚斯奇兰楣石”的一系列浮雕。雕刻在平坦的大石板上的图案都很奇幻,仿佛用咒语束缚住了观众。这种楣石本来是放在门框上沿的横梁,在这里只是一块块石板。

其中让人尤为印象深刻的是国王和王妃的雕像。国王手握长祭具站立,王妃跪在国王身前。王妃张开嘴吐出舌头,舌头上有孔,穿着一条有刺的绳子。总之看上去就很疼。

与阿兹特克的活人献祭不同,这里显示的是当权者敢于主动承受痛苦。虽然表现形式不同,实质内涵是一样的,在这种执着于肉体痛苦的背后,表现出来的是对世界存续的危机感。为什么他们对于活在现世这个事实不愿坦然接受呢?玛雅人到底建立了怎样的城市,留下了什么样的遗迹呢?

我决定前往玛雅文明的一处遗址亚斯奇兰。该遗址位于墨西哥最南端的恰帕斯州。我首先从墨西哥城乘飞机来到恰帕斯州首府图斯特拉-古铁雷斯。

这座城市中并无玛雅遗迹。只有翻过这座高原城市后,在低处的平原上才散布着玛雅遗址。游览这些遗址时,以这座凉爽的城市为据点最为方便。

走在城里,可以发现当地人的表情与墨西哥城颇为不同。这里的人们更为悠闲自在,但同时又显出一丝精悍,这给人的印象有些矛盾。他们的体格也比首都人要瘦些。待了两三天后,我已经很喜欢这座城市了。

巡游玛雅遗址的日子终于到了。

公交车可以通到半路上的帕伦克,但因为到帕伦克之前还有想看的遗址,同时也考虑到从帕伦克再往前走也只能参加团体游或者自己雇车,所以我决定索性奢侈一把,从圣克里斯多瓦尔开始就雇辆车。

通过酒店安排,名叫阿隆的司机开着一辆尼桑车过来了。阿隆车开得很稳,作为导游也是知识丰富,是个机灵的男人。

出了圣克里斯多瓦尔城,车子就开上了漫长的下坡路。三个小时后达到托尼纳,这是我见到的第一处玛雅遗址。入口处虽然有很完善的博物馆,但我的心已经飞到了遗址里面。

博物馆里看到一件不可思议的藏品:一个变形的头盖骨。这是一个通过给发育期的人头戴框架,强制改变过形状的头颅。人类经常喜欢人为改造自己的身体,比如说打耳洞、文身,但改变头颅形状的做法可是闻所未闻。恐怕只有缠足能与之类比了。回想大英博物馆里的亚斯奇兰浮雕,画面中也是舌头上穿过带刺绳索的痛苦主题。难道这里曾经盛行精神支配肉体的思想?能够承受肉体的痛苦,就是精神胜利的佐证。如今要是让孩子的头颅变形,父母可是要被诉以伤害罪的。

我边想边走出博物馆,前往遗址。似乎离得不近,看路上有马粪,应该是有马匹穿行。道路有些上坡,湿度很高,空气闷热。这里海拔虽然有900 米,却依然炎热。不同于地处高原的阿兹特克,玛雅遗址都在热带雨林之中,走在其中,汗流浃背。

穿过茂密的丛林,眼前出现一片广场,有一座大型石材建筑,颇为壮观。建筑正面从顶端到底部全部呈阶梯状。这样的建筑在广场周围有好几座。走进建筑内部,发现里面并没有多宽敞的空间。屋顶是由石材从墙壁两侧伸出构成,呈三角形的近似拱顶的结构,室内宽度不过两米。也就是说这不是厅堂,只是小屋和通道。

这座建筑是神庙,广场相当于前院。宗教仪式应该是在室外举行,建筑只是起到大型碑石的作用。

从建筑角度看,大型石块堆砌形成的整体结构威严而又不失美观。这里位于山腰上,周围的参天大树对这个人造物体形成威压。无论是埃及还是美索不达米亚,金字塔和塔庙都建造在平坦的沙漠中央,从很远处就能观瞻。而这里的建筑以丛林为背景,则别有一番美感。

可是,为什么如此偏爱台阶这一建筑要素呢?台阶虽然很有戏剧性,可架不住全是台阶。既没有平滑的斜面,也没有曲线,所有部分都呈台阶状。连接建筑两端的无数水平线,以及与之交叉成直角的垂直线,与织物的美感有些相像。织物也是由经线和纬线垂直交叉构成的。

也许,设计者想要的是与周围的树木迥异的构造。它所呈现出的是同样形状同样尺寸线条机械性重复出现的几何学美感,与呈不规则碎片状的树木形成鲜明对照。在丛林中,简单的直线造型更能强化人造物体的印象。虽然历经岁月洗刷,建筑多已风化坍塌,但还是相当吸引眼球。

离开托尼纳,下午很晚才到帕伦克。这处遗址规模很大,也靠近城镇(也许城镇就是因其而建),游客很多。

帕伦克的建筑式样和格局与托尼纳相似。看着这些宗教色彩浓厚的建筑,我一直在思考,在丛林中修建如此大规模的建筑需要动用多少劳力,而驱使人们采取这一行动的恐惧又具有多大的能量。玛雅文明中,这种小规模的王国有不少,兴衰更替,相互争夺,互有胜负。而被俘的士兵就被用来献祭。

与阿兹特克人一样,玛雅人对于自己民族的命运也深怀不安。他们认为世界随时可能灭亡,没有余力去追求个人的幸福。国王的任务也不是君临于人民,而是要率先展示自己对于神灵的畏惧。王妃舌头上的孔和带刺的绳索就是一个象征。他们通过向神灵们敬献自己的痛苦来赢得赦免,千辛万苦地避免掉世界末日的命运。其他臣民也纷纷会承受与其身份相符的痛楚。也就是说,玛雅人的个体是服从于集体的,集体主义的做法得到了人们的支持。但专横的并非国王,而是人类普遍的命运。国王只不过是残酷命运的缓冲装置。

不能说是因为贫穷,社会才会变成这样。拥有这种宏伟建筑的国家谈不上贫穷。他们相信只有将人的生命奉献给神灵,安抚住神灵,才能换来自己明日的存续。通过死亡换来生存,这种思想寄居于玛雅人的精神中,又反映为社会形态。尽管这种充满血腥和痛苦的社会让人感觉很不健全,但也不能不让人感叹人类社会的精神世界竟能如此富有弹性。玛雅文明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

当晚住在了帕伦克。第二天阿隆继续驱车前行。

再往前就没有通车的道路了,只能乘船沿乌苏马辛塔河而下。这条河就是墨西哥的国界,对岸是危地马拉。在船上,我看着对岸,发现了与玛雅建筑一致的特点——河岸的土堤也是阶梯状。水位可能定期变化,堤坝每一层都削刻得很细致,水平延展的线条很美观。这对玛雅建筑风格应该不至于有影响,但两者间似乎存在某种呼应。

船开了一段后,发现对面岸上有一棵挺拔的大树。这棵树可能有什么特殊含义,旁边竖着的牌子写着“黄金木棉树”。

阿隆告诉我,木棉是玛雅人尊崇的树木。

“玛雅人认为,人类最早的食物来自这种树木,世界四个角落里各有一棵木棉树,每棵树顶上都站着鸟。”

危地马拉的这棵木棉树上虽然没有鸟,但其伸向天空的长长枝干十分壮观。

乘船顺流而下一个小时后抵达了亚斯奇兰。上岸后走了不久,就看到了遗址群。整个山丘就像一座城市,值得一看的东西不少。只是太热了。而且所有建筑都是台阶状的,上上下下颇为费劲。我满身大汗地行走在遗址中,竟然逐渐产生了快感。想起一千几百年前在这里搬运石头的劳工,我对他们的辛苦产生了共鸣。

我来到大英博物馆里的楣石原来所在的地方,想象着国王和王妃的浮雕放在这里应该是什么样子。原本楣石上应该是着了色的,现在这里有些地方还可见颜料的痕迹。

这一系列浮雕描写的是凯旋和仪式的场景,这其中的几块被运到了伦敦。迄今我从大英博物馆出发已经走过世界很多地方,能够如此明确地找到馆藏文物原本所在位置的还是第一次。

一块块楣石看过去,感觉相似的主题好像变奏曲一般循环往复。从中可以发现,其造型原理就是要填满画框的每一寸缝隙。也许当时的人们对于留下空白抱有恐惧心理,抑或想以这种方式来对抗丛林的密度。

看到这儿,我想到了玛雅的文字。对于出生于东亚的人而言,说到象形文字头脑里就会浮现出汉字,玛雅文字与象形文字也比较相近。这里的文字同样给人以密密麻麻的感觉,画框里总是用文字填得满满当当。

古希腊和美索不达米亚就不是这样。比较接近的当数吴哥窟了。可能这就是沙漠文明与热带丛林文明的区别。这里的人们必须要通过自己的意志来对抗植物的力量。

玛雅到底是怎样一种文明呢?

对于我们平时深信不疑的常识,到底要颠覆到何种程度才能读懂玛雅人的精神世界?自从在伦敦看到舌头穿过带刺绳索的王妃画像时起,我就一直为这个疑问所困扰。对于那些我们认为荒诞不经、不健康、猥亵或是有悖民主主义的文化,我们会加以排挤。但我们应该认识到,如今我们所信奉的文化以及在此基础之上构筑的文明,只不过是人类这个物种的一种存在形态。

在远古时期,尽管与旧大陆远隔重洋,中美洲的文明与我们并没有太大不同。大西洋两侧的人们都建造了城市,醉心于城市这一创造性发明。

在欧亚大陆,认为历史会不断发展进步的思想占据主流,所以现在我们像中了咒语一样着迷于经济增长的数字。而在新大陆,人们则被历史总是循环往复的思想所束缚。循环的周期各有不同,玛雅人主要使用以13 卡盾为一个循环的“短期计算法”。1 卡盾是7200天,13卡盾大约相当于256年。这在当时是人们世代相传的记忆所能达到的最大时间跨度(别忘了他们是有文字的)。他们认为过去发生过的坏事还会重现,所谓循环史观就是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因此,当地人在生活中要始终面对灭绝的恐惧。

因此玛雅留下了很多预言。喜爱中美洲文明的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曾经翻译过的预言中有一节——“届时五阿华乌之殿的燧石短刀、其性器将会从天而降。第十五年之时,网从天降,箭从天降。坐在‘椅子’上之人、卖肉者、焚香者以及闻其味者的眼珠将被剜出。”

这一连串预言真是让人不寒而栗。我们的未来真是未知的吗?难道没有可能一切早已命中注定了吗?

想到这里,我被真正的恐惧包围了,好像能感受到自己的舌头被穿孔、被带刺绳索穿过时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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