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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陈彦长篇小说《主角》的史诗性品格

2020-05-08刘美琦

关键词:主角秦腔生命

刘美琦

摘要:《主角》被认为是“一部气势磅礴的现实主义鸿篇巨著”和“一段照亮吾土吾民文化精神和生命境界的大说[1]”。陕西现实主义创作的深厚传统和多年的戏剧艺术造诣造就了陈彦根植传统根脉的现实主义题材创作。《主角》因根植民族文化之基、反映历史时代变迁、囊括社会众生情态,兼之揭示人的命运、洞悉人物心灵、反映复杂人性,既是真实生动立体的历史现场的还原,也是反映时代历史变迁、透视现实景观和传达人类普遍经验的艺术呈现。将秦腔的文化意象注入小说,不仅展现了秦腔艺人的生命精神高点,也展现了传统文化蕴育滋养的民族精魂以及人类恒常之道。作品不仅有一种历史性的宽广与深邃,也形成了一种朴素又瑰丽、深沉又充满激情的现实主义品格。

关键词:《主角》、现实主义、陈彦、史诗性、人物塑造

一、有效塑造典型人物,传达个体和群体经验

对于作家来说,“如何理解文学或文学性,不仅是一个如何表述现实的问题”,亦是“一个如何建构和生产现实的问题[2]”。《主角》精心塑造典型人物,通过一个丰沛的故事的演绎,在人生命运主题中反映社会历史时代主题。

在《主角》中,陈彦首先个体生命和生存体验出发,为小人物立传,为主角立传。通过叙述忆秦娥的演艺之路和人生命运,展现了个体人生的本来面目:个体命运在时代和社会洪流中的漂浮以及一种荣辱无常、悲欢离合的戏剧人生。忆秦娥本来是乡土民间一个放羊娃,稀里糊涂被舅舅胡三元带到宁州剧团而成为一个秦腔艺人。在经历了同伴的排挤、烧火丫头的命运后,终于被老艺人苟存忠发现,凭借一首《打焦赞》登上舞台。但是成名后的忆秦娥并没有多少的喜悦,而是感受到了“非常态,无消停,难苟活,不安生[3]”的主角生活,吹火后的痛苦,一连几天不间断的演出,流言蜚语的轰炸,舞台坍塌事故的出现……不仅如此,忆秦娥还面对着棘手的感情问题。命运弄人,忆秦娥错过了含蓄、体贴的封潇潇,而被迫接受专员儿子刘红兵狂轰乱炸、死缠烂打的追求,婚后却遭遇丈夫出轨、儿子智障等问题,再婚后的她却迎来了儿子的意外坠死。而此时已年过半百的忆秦娥,又被养女宋雨夺其秦腔名伶的称号,被时代和舞台抛弃。所谓戏如人生,陈彦在这里写出了人生命运的吊诡无常。陈彦曾说,“‘主角其实是有象征意义的[5]”,其所象征的既是人生舞台上主角、配角的生命映像,又是生命个体命运的吊诡无常和荣辱起伏。

在叙述戏剧人生时,陈彦又写出了忆秦娥苦苦修道的人生和豐富的内心情感世界。忆秦娥的人生命运无论充满多少挫折和磨难,她始终不放弃对秦腔之道的修炼。无论是成名前在灶火房的苦苦发力,面对“外县范儿”的嬉笑调侃苦练吹火,还是成名后面对演出带来的身体上的不适和痛苦,以及荣誉带来的嫉恨怨怼和流言蜚语,她始终坚持唱戏做人的本分,吃的苦中苦,练就“惊天艺”,不争不抢、不怨不怒、不卑不亢,不浮不躁,始终把宽恕、善良、仁厚留给社会和他人。这无疑给予正在苦难中奋斗的人们以启迪之意。同时,陈彦也写出生命个体的独特的情感体验。在灶火房为自己打造好一方天地时,忆秦娥获得了内心的喜悦和安宁;在封潇潇与刘红兵的不断对比中,忆秦娥内心呈现出矛盾无措的情感纠结;在第一次登台亮相后,她“感受到了一个主角非凡的苦累,甚至是生命的极端绞痛。但也体会到了一个主角,被人围绕与重视的快慰[6]”;在养女宋雨取代自己的秦腔名伶地位后,她内心第一次体验到了“生存危机”……这些都是忆秦娥内心独特的情感体验。陈彦从生命个体的生存体验出发,细致描摹与展现人物的心灵世界,在丰沛的故事讲述中饱含生命情感的韵味。

陈彦在为小人物立传时,又“希望找到一种寓言和象征”,“我是希望通过这个人,这个事件,找到一种更普遍的社会生活对应[7]”。由此可见,忆秦娥并不是简单的生命个体经验的存在,而成为一种典型人物,“典型既是一个人,又是很多人,就是说,是这样的一种人物描写:在他身上包括了很多人,包括了那体现同一概念的一整个范畴的人们[8]。”首先,忆秦娥代表了戏剧舞台上主角、配角等秦腔艺人的生命姿态和生命精神高点。陈彦在后记中曾称赞一群为“振兴秦腔”而苦苦修炼的一百多位孩子为“少年英雄”,“在官贪、商奸、民风普遍失范时,他们却以瘦弱之躯,杜鹃啼血般地演绎着公道、正义、仁厚、诚信这些社会通识[3]”。可以说,在忆秦娥苦苦修道的演绎生涯中,在憨痴与笨拙的勤修苦练中,以血肉之躯,体验并承继着秦腔这门艺术可能接近本真的衣钵,展现出一种“大匠”的生命形态;其次,陈彦以舞台艺术上的主角形象象征着社会中的种种角色,“角儿、主角,岂是舞台艺术独有的生命映像?哪儿没有角儿,哪里没有主角、配角呢[3]”。陈彦在塑造秦腔名伶的荣辱无常、悲欢离合的百味人生中,在忆秦娥“隐忍、受难、牺牲、奉献[3]”的人生旅途中,折射反映人生角色的演绎,告诉人们应该以什么样的人生态度、人生修为去对待主角配角。最后,“秦岭的精魂”忆秦娥的生命形态是中国文化、中国民间的一个象征和隐喻,忆秦娥身上承载了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和价值共同体[4]”的社会本质和意义。“忆秦娥的良善仁厚,平淡天真,没有机心、机巧甚至愚钝痴顽,寄托着儒家‘仁‘怒之道和‘道法自然‘大巧若拙的道家智慧,而她艺术上的执着精进则是‘君子以自强不息‘上下与天地同流的儒家生命精神的体现[2]”。忆秦娥既是从秦岭深处走出来的民间之子形象,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价值体系之中蕴育组合出来的一个审美符号。她“把秦岭山脉的所有苍凉、浑厚、朴拙、大气、壮美、毓秀,都集于一身[6]”;她身上混融了中国文化精神血脉中的精华熔铸成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止于至善的精神。在此基础上,忆秦娥的形象经由扁平达到丰满厚实,进而达到典型。因融入了中国文化的精神血脉和文化精神,沉淀了历史和时代对人性的考量与期待,使得忆秦娥既自己成为一个无比完整丰富的生命个体映像,又成为承载着一个社会、时代、种族、文化中的共同本质和意义混融成的群体映像。

二、放射状叙事结构:时空维度展现社会时代

陈彦曾说过“《主角》当时的写作,是有一点野心的:就是力图想把演戏与围绕着演戏而生长出来的世俗生活,以及所牵动的社会神经,来一个混沌的裹挟与牵引。我无法普及它的海阔天空,只是想尽量不遗漏方方面面[3]。”然而,面对一部长篇巨著,如何安排结构,展现社会历史时代,是考验作家艺术功底和审美趣味的关键。在“庐山”的兜兜转转中,陈彦终于有所头绪,拎出了主干枝蔓,也厘清了“果实腐殖”,以秦腔主角忆秦娥的演绎生涯为圆心,形成一种放射状的开放的结构形态,在时空维度上展现一种众声喧哗的时代进程。

在时间维度上,以忆秦娥半个世纪的演绎生涯为中轴线,小说像“道路上移动的镜子[9]”,将沿途1976年至2016年间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间秦腔的起起落落以及社会文化的历史性变迁力图统摄在内进行全景式反映。忆秦娥进戏班时正处于文革后期,经历闹地震,毛主席去世的事件,胡三元的表现始终被黄正大这样的极左分子认为是阶级斗争的体现。借由胡三元的屡次“进宫”事件,反映了文革时期人们遭遇极左思想的迫害以及转型时代思想转变的艰难与曲折;全国拨乱反正时期,老戏复兴,忆秦娥在四位老艺人的指点下以《打焦赞》成功登上艺术舞台,配合商品观念教育活动进行下乡巡演,秦腔艺术兴盛繁荣;《主角》的下部叙述的是1980年代,忆秦娥调入省剧团,通过《游西湖》的排演中对“外县范儿”的调侃,反映出秦腔艺术本身的传统与创新问题,折射出时代前进的脚步;《主角》的下部,进入到1990年代的市场经济时代,时尚文化興起,秦腔行业日益萎缩,忆秦娥沦落到秦腔茶社中演唱。但时尚文化终究不能长久,在“秦腔搭台,经济唱戏”的包场中,传统文化日益受到重视,忆秦娥在港澳台甚至美国百老汇舞台上都进行了秦腔的演出。将中国传统文化推向了世界舞台,反映了新时代语境下中国传统文化伟大复兴的主旨和中国文化的自信自强。

陈彦曾说,“通过一群主配角的生活,把一个时代的‘蓄水池搅动起来[10]。”在为主角作传的同时,也对四十年的社会大变革做了讲述。通过忆秦娥的演艺生涯和秦腔艺术的兴衰荣辱,反映出中国从改革开放之初到如今的时代变革和历史发展大势。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忆秦娥的人生命运和民族国家的命运同步进行,相辅相成。忆秦娥在落后的山区艰难起步,民族文化也在遭遇文革创伤后艰难转型。在忆秦娥的唱戏做人、苦苦修道中,中华民族文化也以东方巨人的潜力在蓄积力量,不断前进。个体生命的苦难和挫折与民族文化的创伤和复兴相辅相成,最终汇聚成一曲勇猛精进瑰丽的生命之歌和壮丽辉煌的伟大民族气象。以忆秦娥为首的一群秦腔艺人,一群为“振兴秦腔”而奉献牺牲的人们,无形中成为担当民族复兴大任的时代新人。而在忆秦娥一代的秦腔艺人之后,又有以小宋雨为首的新一代秦腔艺人接过接力棒,继续成为民族复兴的继承者和奋斗者。可以说,陈彦在时间维度上总结了民族国家历史发展的宝贵经验,接续起民族国家的历史与未来,为民族文化的复兴勾勒出更为深宏辽阔的光明前景。陈彦担任的不只是“书记员”的身份,更以自己对社会的冷静观察、分析和审视,探究社会时代历史的本质和意义,过去与未来。

在空间维度上,以忆秦娥的演艺圈和个人命运为中心,不仅勾勒了众多秦腔艺人的生命形态,还展现了众多社会阶层群体的生存现实和命运遭际,其中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把握,对复杂人性的揭示,淋漓尽致又细致准确,生动展现了匍匐在大地上的吾土吾民的文化精神风貌。在对秦腔艺人的生命形态描摹中,对胡三元、胡彩香、米兰、“忠孝仁义”四位老艺人、楚嘉禾等人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写。胡三元、胡彩香、米兰、“忠孝仁义”四位老艺人等都是真正热爱秦腔、守卫秦腔的民间艺人,他们朴素又崇高,他们和忆秦娥一样,始终以他们的“血肉之躯,体验并承继着这门艺术可能接近本真的衣钵”,因而,他们“是苦难的,也是幸运的。是柔弱的,也是雄强的[3]”。胡三元因为对敲鼓的热爱而屡次引起事端,人生命运跌宕起伏;胡彩香因为热爱秦腔,不顾世人讨论,痴爱着为敲鼓而活的胡三元;米兰尽管嫁到美国,但当看到秦腔的表演时仍忍不住激动,要把秦腔推上百老汇的世界舞台;“忠孝仁义”四位老艺人,经历文革期间的压迫后重振雄风,不仅将自己的绝活传承给秦腔后代,甚至还以因表演吹火的绝活而精疲力竭、气绝身亡。这些秦腔艺人都饱经中国传统文化血脉式的滋养,而呈现出一种生命的深沉和进取精神。在空间维度展现上,因第三人称视角的采用,可以自由进行蒙太奇式场景转换。楚嘉禾对忆秦娥的嫉恨怨怼贯穿文本始终,陈彦常常把叙述视角和场景转换到楚嘉禾人物身上,描绘、勾勒楚嘉禾的内心世界和言行举止,以楚嘉禾和忆秦娥之间鲜明的对比展现出人性深处的卑劣与肮脏,也反映出中勾心斗角、寻情钻眼的社会生态。

陈彦还将笔触伸向农民阶层、知识分子、艺术家、官员、商人等群体,展现众多社会阶层群体的生存现实和命运遭际。从卖娃开始的农村生态,到都是三八六一九九部队的农村,陈彦用不多的笔触描绘了农村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变化。通过忆秦娥的原始家庭,陈彦也描绘出了农民眼光狭窄、爱占便宜、爱慕虚荣等劣根性;通过对秦八娃和“六匹狼”的描绘,陈彦对坚守内心、守正持中的知识分子进行赞扬,而对虚伪做作的知识分子进行批判;通过画家石怀玉表现出一种自由自在、放荡不羁的性灵的生命形态;通过对刘红兵及其父母、丁至柔、楚嘉禾所委托的处长形象,揭示出官场的腐败与污化的处世作风;通过对刘四团的一夜暴富、皮亮龚丽丽的“弃艺从商”,可以看出社会中逐利之风……陈彦说,“现实主义需要面对日常的残酷”,“现实主义需要对这种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的生命冷酷,给以强烈的凸显与敲击。生活中,有些很光鲜的人,其实内心很冷酷,很歹毒[7]”。正是秉持着“尽量使人物来得更真实些[7]”的原则和给予现实黑暗以敲击的批判精神,陈彦描绘出“官贪、商奸、民风普遍失范”。但是,陈彦也认为,“无论文学,还是戏剧,都不能缺失悲悯与人道情怀,更不能缺失对混沌、甚至幽暗生活的点亮[7]”。《主角》里虽然有黑暗的暴露,但是陈彦还是“把希望、美好与力量,赋予更多的小人物[7]”,在纷繁扰攘的生活中,于深水中打捞那些古老的礼义廉耻、忠孝仁义、善良谦卑等社会通识和恒常之道,“并使其在驳杂的色彩中,放射出稳定人类生活秩序和照亮人心的光芒[11]”。

三、营造诗情空间,建构想象的民间世界

《主角》通过典型人物形象塑造和放射状的结构模式在广阔的时空维度上展现了社会与时代的变迁。但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并不是社会学、历史学的客观记载,而是要充满文学性的审美想象。在时空背景的骨架上,陈彦利用自己的戏曲经验和民间经验,以草根性的民间视角和“浓浓泥土与灶火气[12]”,在对时代风云的描摹中充满浪漫与激情的想象,展现了陕西大地上的世俗人情和精神风貌。

首先,陈彦将人物放在具体的历史情境和日常生活中,注重写俗世人情,并展现出“民间世界生活的原貌和下层人民的情绪[13]”。小说围绕亲情、爱情、友情、师生情,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忆秦娥和舅舅胡三元之间相互扶持的亲情,胡三元和胡彩香之间不顾世俗伦理的爱情,胡彩香和米兰之间重归于好的姐妹情,封潇潇、刘红兵、石怀玉对忆秦娥真挚的爱恋,四位老艺人及剧团导演对忆秦娥的提携与帮助,忆秦娥对痴呆儿子和养女宋雨的关爱,对瘫痪在床的刘红兵的关照,以及对一直嫉妒、陷害她的楚嘉禾的包容和饶恕……在浓浓的人情味的描摹中,陈彦使《主角》充满了人世间的真情与温暖。另外,陈彦还展现出民间世界的价值观念和文化心理。胡三元、胡彩香、张光荣之间的情感纠葛是小说浓墨重彩描绘的一段,这样一组三角恋是无法进行简单价值判断的,而只能成为审美的。陈思和说:“民间”是一个藏污纳垢的概念,“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审美风格。民间的传统意味着人类 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与憎、对人生欲望的追求,这是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条律都无法约束、甚至连‘文明‘进步‘美这样一些抽象概念也无法涵盖的自由自在境界[13]”。“胡三元对我好,尤其是在事业上帮助很大。那阵我当主演,几乎每个戏,都是他帮着抠出来的。他最懂戏的节奏,也会欣赏唱腔。加上那时张光荣一年只回来一次,我是女人,不是泥塑木雕,我抵挡不了胡三元的诱惑[6]”。“他就是个为敲鼓活着的人,很简单。爱我也很简单[6]”“我这个人,也是个爱认死理的人,喜欢你舅,就死跟着。你舅从崖上跳下去了,我也就跟著飞下去,快粉身碎骨了[6]”。胡三元和胡彩香之间已超越简单的身体之爱,既是一种基于秦腔、志同道合的灵魂精神恋爱,也显示了民间原始张扬、蓬勃叫嚣的生命力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民间生命形态。

其次,《主角》中穿插大量的戏剧唱词,使小说在叙述中充满浓郁的诗情。一些戏剧唱词的穿插不仅铺垫出特定的环境和气氛,而且有利于展现人物内心世界,塑造人物形象。胡三元喜爱哼唱《平原作战》,展现出胡三元在受政治压抑后仍然“精神抖擞,胆气冲天”的生命意志;忆秦娥和封潇潇排演《游西湖》时,通过演练秦腔中许仙和白娘子之间的台词和舞台动作,对彼此的情愫由心底生发而不能控制,戏里戏外,虚实相映,情真意切。在《主角》中,人物的内心情感世界和命运遭际通过秦腔富有表现力的唱词、动作达到淋漓尽致的呈现。在小说的中下部,秦腔的唱词呈现一种悲剧化的诗情。当年直爽泼辣的胡彩香在经历秦腔衰落和岁月变迁后,口中吟唱的是《艳娘传》中自述身家凄苦的悲凉唱词,是“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的物是人非的凄清,是“百折不回的摧打,生生不息的勃发”苍凉备至而又精神昂奋的苦音慢板;在忆秦娥遭遇儿子惨死、养女夺名又被亲生父母领回后,配合着暗夜、凄风、雪化、残月等凄清的氛围,用一段肝肠寸断的秦腔吟唱出自己的百味人生,“主角是舞台生涯一浮雕”“主角是一生甘苦难号啕”。在这里,秦腔演唱的不再是历史人物剧情,而切实成为人物自身命运的演绎。秦腔艺人百转千回的人生,借助秦腔这种来自生命最深沉处的呐喊爆发出来,最终也在离合悲欢、落幕之后悄然而逝……此外,《主角》还借助诗词吟诵来增添气氛,勾连人生,如几首《忆秦娥》的吟诵,从对戏曲演绎的称赞“秦娥堪忆,动容真切”“洞天别启,废都有戏”到对人生落幕之后的凄凉“添新骄,春来似早,一地寂寥”,再到忆秦娥对人生命运的大彻大悟“舞台寂,方寸行止,正大天地”。小说借助秦腔富有表现力的唱词、动作和诗词的吟咏,首先在结构上将“将短时间甚至瞬间的心理活动延展为长时间的人物精彩表演[2]”,对人物进行心灵的解剖和情感的倾诉,丰富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精神世界。其次,传统唱词的演绎将作品带入到一种过去与现在、历史与未来的时空对照之中,延展了作品的历史情思和艺术韵味,闪耀着诗性的光芒。最后,唱词、诗词的演绎不仅展现了小说中人物的情感世界,也是作家情感体验的深切融入,从而使整部作品荡漾着真切的情意和人性的光辉。

最后,陈彦作为一个拥有平民情怀的作家,在《主角》中采用了底层叙事视角,无论是叙述语言还是人物语言,都操持着陕西独有的民间话语,它们“生动,有趣,抓地,结实[6]”,充满生活气息和人间烟火,展现了陕西大地上独特的社会风土人情。例如在叙述“忠孝仁义”四位老艺人出场时,惟妙惟肖地描绘了各自的性格怪癖,尤其是苟存忠“旦角”的扮相和古存孝穿脱军大衣的动作,叙述语言诙谐幽默,令人忍俊不禁。而在人物语言上,《主角》中人物说出的话多夹杂着当地的方言俚语,比喻、夸张、拟人语句张口就出,生动精炼。大名鼎鼎的主角忆秦娥常被称为“瓜娃”“傻娃”,既显现了她性格的憨痴可爱,也表现了周围人们对她的疼爱与呵护;唱戏被比喻为“咽糠咬铁的苦活儿、累活儿”,秦腔中吹火后的残局被描绘成“把窗玻璃吹成黑板了,把白洋瓷吹成黑碗了,把棺材铺吹成油坊店了,把一袋面吹成黑炭了[6]”,可见练就秦腔艺术的艰难与酸辛。民间话语的生动有趣还在于它们多是土话,之间充满嬉笑怒骂,令人哭笑不得。如胡三元和胡彩香之间尽管爱得死去活来,张口却是“疯子,女疯子”“这个死疯婆娘”“看你那死烂舅”“狗日胡三元”;刘红兵追求忆秦娥的过程中经常进行自嘲自贬,把自己比喻成“死猪不怕开水烫”,“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上美人计我都不怕”,而忆秦娥则是“死皮货”“畜生”“流氓”“变态”“脏猪”等整日谩骂。此外,民间话语还多带有口头语、歇后语,令说话生动有趣,例如在商品教育观念时期,村主任的讲话充满浓厚的土味,不仅有粗俗口头语的反复穿插,如“哎呀娘的”“哎呀娘娘”“娘娘爷的”,还有歇后语的使用“平常开个会,难缠死了,牛拽马不拽、公到婆不到的,今天总算是竹筒倒豆子——一下都到齐了[6]”。《主角》中的民间语言,或直爽泼辣,或诙谐幽默,带着浓浓泥土气息,展现着陕西大地上独特的风韵人情,建构着陈彦想象中的民间世界。

四、小结

法国著名作家罗曼· 罗兰说过: “ 伟大的艺术家是时代的眼睛,通过这眼睛,时代看见一切, 看见自己。”陈彦的《主角》借助秦腔名伶跌宕起伏的演艺生涯和秦腔艺术的兴衰起伏,在广阔的时空维度中刻画出社会历史的时代进程、芸芸众生的生命镜像和吾土吾民的文化精神。作品既有一种历史性、文化性的宽广与深邃,也闪耀着一种来自民间世界的平凡与朴素的智慧的光芒。戏曲艺术在小说中的化用,使现实主义小说充满浓郁的诗情美感,为当代小说的美学实践提供了一种新的经验和角度。《主角》凭借内容的深厚性和形式的创新性,是新世纪以来的当之无愧的一部现实主义巨著。

参考文献:

[1]吴义勤.生命灌注的人间大音——评陈彦《主角》[J].小说评论,2019.

[2]吴义勤.作为民族精神与美学的现实主义——论陈彦长篇小说《主角》[J].扬子江评论,2019.

[3]陈彦.主角·后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

[4]王金胜.现实主义总体性重建与文化中国想象——论陈彦《主角》兼及《白鹿原》[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

[5]陈彦.我希望写出文化传承和发展的根脉[N].中华读书报,2018-5-4.

[6]陈彦.主角[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

[7]陈彦.现实主义需要面对日常的残酷[N].中华读书报,2016-7-14.

[8]别林斯基.别林斯基论文学[M].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

[9]司汤达.红与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10]陈彦.把一个时代的“蓄水池”搅动起来[N].文学报,201-3-21.

[11]陈彦.现实题材创作更需厚植传统根脉[N].人民日报,2013-2-22.

[12]陈彦.谈为小人物立传[N].南方周末,2018-01-11

[13]陈思和.民间的浮沉—对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尝试性解释[J].上海文学,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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