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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人生减法

2020-05-08王充闾

书摘 2020年3期
关键词:苦乐心神吴王

☉王充闾

在对待人生的态度方面,如果以初级算术来比喻,那么,在中国历史上,大致可以找到三种类型的人物:一类人兢兢以求,无时或止,专门使用加法;一类人安时处顺,善用减法;还有一类人,加法、减法混合用,有的前半生用的是加法,后来跌了跟头、吃了苦头,红尘觉悟,改用减法。

而终生都在应用减法,且又出于高度自觉的,最典型的就是庄子。作为战国时代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在那个“诸侯争养士”,特别重视智慧、才能的群雄竞斗、列国纷争的时代,庄子如果有意飞黄腾达,高踞统治上层,原是不难如愿以偿的。可是,他却避之唯恐不远。就是说,并非他不见容于社会,为现实所抛弃,而是他不肯接受那个社会,主动放弃出人头地的机会。要说退避,这是真正的退避;要说减法,这是真正的减法。

诚然,这种生存方式,原本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就其较低层次来说,确是出于自我保护意识,明哲保身,全生免害;而它的至高层次,则是追求生命的自由解放,保持人生的个性本色。作为生于乱世的弱者的一种生存智慧,与一般意义上的利己主义、悲观厌世迥然不同,它往往能够提供一种绝处逢生的新路径,使你在遭遇挫折、濒临困境时,能够从中悟解出超越现实、解困身心、振作精神的道理。这就不难理解,历代那些“知迷途之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失意、失败、失路之人,何以会那么倾心庄子、选择庄子、皈依庄子,且多有相识恨晚之憾了。

诚然,就庄子自身来说,他的应用减法,是付出了沉重代价的。他与那些“先加后减”,即早年跻身上流社会,后来主动抽身、急流勇退者不同,那些人或有祖上的庇荫,或有余禄、余威足以依凭,即便退隐田园,仍然衣食丰足,可以优游度日;而庄子最直接的困厄,便是衣食无着,饥寒交迫,面临着生命难以存续的严重威胁。在中国古代,“士之失仕,犹农之失耕”,庄子家庭原本就十分拮据,主动辞去漆园吏职以后,没有了俸禄,固定的“岁入”就完全断绝了。他栖身于偏僻、狭窄的里巷,靠着编织麻鞋、钓鱼、捕鸟来谋生糊口。从前,人们一说到困穷,就会搬出孔门高弟颜回的例子,孔子说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现在看来,庄子的困穷程度,较之颜子,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何认识苦乐、对待苦乐,是因人而异的。庄子的苦乐观,有其超越的视角和独特的标准。

一是,迥异于浮世常情。在《至乐》篇,庄子曾发出疑问:

天下有没有至极的欢乐呢?有没有足以养活身家性命的方法呢?如果有,应当做些什么,依据什么,回避什么,留意什么,从就什么,舍去什么,喜欢什么,嫌恶什么?现在,人们所尊重的,无过于富足、显贵、长寿、善名;所乐者,无过于安逸、美味、华服、艳色、雅音;所厌弃的,是贫穷、卑贱、夭折、恶名;所苦恼的,是得不到安逸享受,吃不得美味佳肴,穿不上华丽衣服,见不到娇姿艳色,听不到悦耳音声——失去这些感官享受,就大为忧惧。以此为标准,来满足形体需要,岂不是太愚昧了吗?

庄子说明,常人以为苦的,他并不看作是苦;而世俗以为快乐、幸福的,诸如物质的充盈、欲望的满足、官能的享受等,他却视之为身外的负担,人生的重累,性命的桎梏,只会导致人性的异化、本根的丧失。对他所指斥的这类现象,最后以一个“愚”字作结,可说是笔力千钧。

二是,“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如果说天下真有至乐,那就是无为,无为才能无惧无虑。可是,“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

三是,在庄子看来,苦乐都不是在物质层面上;苦也好,乐也好,都来源于精神。一个人只有精神解放、心灵自由、意态放达、了无拘牵,才谈得上快活、适意;反之,心灵的拘禁、精神的闭锁、身心的扭曲、人性的“异化”,都是最大的苦恼。

四是,以超然态度看待苦乐,做到“苦乐不入于心”。他从认识并承认人类的有限性出发,客观地对待无可奈何的现实,从一己的小天地中超拔出来,转换心态,化苦为乐;做到自觉地解除困苦与焦虑,从而达到心胸旷达,心态宁静,心情愉悦,心境悠然。

庄子运用减法,从行为层面进入深藏于精神本体的内在追求与价值取向,表现为一种深积淀、多层次的思想境界:

——自甘清苦,不慕荣利,摒弃世间种种浮华虚誉,尤其拒绝参与政治活动,不同达官显宦交往,即便偶涉官场,也要尽早抽身,辞官却聘。这些行为上的、外在方面的减法,属于栖身遁迹的隐士层面。这对世俗常人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坚持的了。

——为了达到以自我为主体的逍遥境界,他强调必须超越“人为物役”“以身殉物”的“异化”现实;不能满足于远离权势、名利等外在事物的诱惑,还须自觉地摆脱内在的种种束缚。这个层面就更深入了一步。诚如当代学者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所说的,外在的任何功业、事物,都是有限和能穷尽的;只有内在精神本体才是原始、根本、无限和不可穷尽。有了后者之母就可以有前者之子。

——而要实现内在精神本体的超越,庄子在《庚桑楚》篇指出,就必须毁弃意念的悖乱,解开心志的束缚,祛除对于德的拖累,疏通大道的阻塞。这就要摆脱尊贵、富有、显赫、威严、声名、利禄这些可以迷情惑志的外在欲求,去掉容貌、举止、面色、情理、血气、意念这些束缚心性的东西,限制厌恶、爱好、喜悦、愤怒、悲哀、欢乐这些能够累害德行的情感、情绪、情志,戒除去职、就任、取得、给予、智巧、才能等有可能阻塞大道畅行的行为、意向。这四方面各六种的情志、行为,不在内心涌动,心神就能够端正,心神端正了就能够安静,心神安静了就会澄明,心神澄明了就能进入虚空,心神虚空了就能抵达无为而无所不为的超然境界。

——强调知足知止。知足,是就得之于外而言,到一定程度就不再索取;知止,是从内在上讲,主动结止、不要。知足,使人不致走向极端,不会事事、处处与人攀比。一个人活得累,小部分原因是为了生存,大部分来源于攀比。知止,可以抑制贪求,抑制过高过强的物质欲望。世上常情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一个人的追求应该是有限度的,必须适可而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贪得无厌,穷追不舍。否则,让名缰利锁盘踞在心头,遮蔽了双眼,那就会陷入迷途,导致身败名裂的悲剧下场。

——强调韬光养晦,藏锋不露。《徐无鬼》篇讲了一个“骄猴中箭”的故事:

吴王渡过长江,登上一座猴山。群猴看见人来,都惊慌地跑开,逃到荆棘、丛林中。只有一个猴子,从容地攀着树枝跳跃,在吴王面前卖弄灵巧的身手。吴王用箭射它,它能够敏捷地一一接住。吴王便命令身旁的射手齐放箭。结果,骄猴中箭身亡。吴王回头对友人颜不疑说:“这只猴子自以为灵巧,仗着身躯敏捷来傲视我,才落得这样的下场。要引以为戒呀!唉,不能以骄傲的态度对待人啊!”

生而为人,作为“万物之灵”,就更应该警醒了。为此,庄子主张:处兹乱世,应该“自埋于民,自藏于畔(意为隐居),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不随波逐流),是陆沉(虽在陆地,却有如沉于水中,比喻隐居而不离开世间)者也”。即便才德出众,也要形同无知,大智若愚,像是无知的婴儿一样;真正做到“行贤而去自贤之心”“恬淡寂漠,虚无无为”。这样,就符合“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了——天地覆载万物,生养群伦,从来不自大,故能成其大,不居功,故能成其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

由此,想到了孔子对于卫国贤大夫宁武子的评论:“宁武子,邦有道则知(智),邦无道则愚。其知(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意思是,在国家太平时节,宁武子便充分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当天下大乱之时,他就韬光养晦,藏锋不露,在一旁装傻子。他的智能,我们是容易学得到的,可是,那种韬光养晦的人生智慧,就很难达到了。

——善用减法,符合“为道”的准则。“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为道不同于为学,为学是一个逐步积累的过程,增长知识、经验,需要逐日积累,不断地增添,这是做加法;为道是一个逐步减损的过程,悬置定见,破除我执,化解知识,去掉贪欲,则要讲究做减法,消减种种生理的欲望、心理的情绪、意念的造作,最后达致“虚一而静”,这应该是最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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