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何以称得上“诗”?
2020-05-07毕云天
毕云天
那种伏藏在诗的文字底下,直接写出来就会变质或变得不完整的情绪,也就是诗意
从胡适出版《尝试集》进行白话诗试验以来,新诗在中国已有超过一百年的发展史。但大部分中国读者对新诗,仍处在感到陌生甚至怀疑的阶段。
其中有两个最主要的质疑,一是新诗往往难以读懂;二是很多新诗不具备格律与音乐性。中国大学的中文教育或许会教新诗的概念,然而大学教科书却无法给新诗的诗意下一个固定的定义。本文以具体的例子,讲解语意与范围都持续变化的诗意到底是什么,以及应如何以此为基础赏析新诗。
诗这种文体的本质,其实是引导读者去感受一种或几种无法用文字直接传达出的情绪。而那种伏藏在诗的文字底下,直接写出来就会变质或变得不完整的情绪,也就是诗意。
中国的古体诗与近体诗(统称古诗),是用诗的文体写成的,但用诗的文体写成的不一定都是诗,甚至可以说有相当一部分不是诗。比如童年诗词启蒙时首先接触的《咏鹅》与《悯农》,虽用了诗的语言与形式,但因为缺乏“诗意”这一核心元素,严格来说是不能被称为诗的。而现在的新诗(白话诗),经常被大家抱怨成是分段的散文,有些也确实如此,有些可能连散文都算不上。但若是用散文的文体写作的含有诗意的文字,却是实实在在的诗。读完一首诗,体会到了作者想传达的诗意,这首诗的使命便完成了,诗也就算读进去了。这和我们说的解诗,也就是清楚地分析出整首诗的文字潜藏的内容是不同的。由于不少新诗都写得晦涩难解,若执著于能不能清楚明白地解读出诗人想表达的意思,便可能忽视了去感受诗人想引导我们体会的情绪。
下面我先以一首浅显的儿童诗作为讲解诗意的例子。《电线杆》,作者是网红小诗人姜二嫚。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了《姜二嫚的诗》,精选了作者从6岁至11岁创作的百余首诗。本诗是其中的一首,是这样写的:“电线杆”
夜里,/车窗外,/一片荒原。
/突然,/一根电线杆,/把我拉回,/文明世界。
这首诗写的是入夜后作者坐在行驶的车上,车开上了一条乡间或城郊的路。路很僻静,鲜少人烟。从车窗外望出去,看不见建筑物,看不见一切人类存在过的痕迹,如同荒原一般。直到看见一根电线杆,作者才回过神来,明白了自己还是身处文明世界。读这首诗时,如果我们将自己代入诗中的情景,也许会想到很多问题,比如我们的文明本质是什么? 需要靠这些建筑,这些现代社会的痕迹来当载体才能存在吗? 现代人需要生活在文明世界才能维持其文明性吗? 每个读者想到的问题都不一样。因性格、知识积累、思考方式不同,给出的解读都不同,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做鉴赏批评时诗无达诂的原因。但读完诗以后那种淡淡的孤寂,抽离感与不确定性,应当是每个读者只要愿意静下心去感受,都能感受得到的,这也就是这首诗的诗意。作者通过写这首诗,让读过诗的人都能去经历或至少体会自己当时的情绪。
我们再看一首朦胧诗代表作,顾城的“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她寻找光明。
诗的标题是“一代人”,指的自然是与诗人年纪相仿的一代人,在孩提时代经历了上山下乡。一代人的黑眼睛,并非简单指中国人的瞳膜颜色,还表达了一个时代给了一代人用提防或不信任的视角看待周围事物的习惯。而诗人还是要去寻找去寻找世间的美好、人性仍留存的善意。然而我们读诗时,即使没有分析出这些,只要感受到诗人写下这两行时明知自己过于乐观却仍坚定地选择乐观的情绪,这首诗也就读进去了。
再以一首外文诗举例,法国籍德语诗人Paul Celan的“Erinner-ung an Frankreich”,下面是我自己的翻译:“法国旧事”
你来和我一起想,巴黎的天,那束巨大的秋水仙……/我们向卖花姑娘买了些心:/是蓝色的,在水中绽开。
我们的房间开始下起雨,/邻居进来了,是Le Songe先生,一个瘦削的男人。/我们玩着牌,我失去了眼里最珍贵的东西:/你借给我你的头发,我输掉了,/他击败我们,穿过门离开,雨在后面跟他。/我们死了仍能呼吸。”
诗中邻居的名字Le Songe若根据音译写成“莱松”,读者可能就无法理解这首诗的意思了。Le Songe不仅可做人名,在法语中也是“梦”的意思。“秋水仙”与“天空”都代表希望,“心”是从经常拦下路人推销的“卖花姑娘”那买的,买“心”的行为未必出于自愿。“房间漏雨”则是最后的安身所开始受侵扰。之后和“梦”赌博,被击败,输掉了象征两人关系纽带的“头发”。当“梦”像穿过心理结界一般穿过门离开,代表困苦与麻烦的“雨”也一起离开了……但其实不并需要分析出每一个意象的内涵,只要体会到策兰营造的那种空虚、隔绝、被迫陷入沉默的感受,所有的路都走不通的无奈,以及摆脱不掉的伤逝感,我们就已经与诗人产生了精神上的通连。
诗这种文体给我们最大的启示是,文字只是桥梁或工具,得鱼忘筌,得意忘象,这所得,是人世间所共通的情绪。
(作者系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