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空间中声音的特性研究

陆钧怡 黄秋野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211106）

人类自电子时代开始便逐渐推动听觉与声音媒介的利用。留声机、随身听等电子媒介的出现为听觉打破了时空限制，高质量的声音记录使声音这种传播媒介越来越受重视。20世纪60年代。加拿大著名学者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1911-1980）提出“重新部落化”以及“听觉回归”理论，强调了在重新部落时代，数字媒介的爆炸式发展促进了听觉功能的延伸。针对麦克卢汉的听觉理论，许多学者展开了听觉方面的研究与尝试。

一、艺术空间及声音的特性

在对听觉的研究方面，王敦指出，麦克卢汉认为由于耳朵不像眼睛那样能够聚焦、透视和分割信息，因此听觉空间是有机的、流动的、发散的。韩志方在《麦克卢汉的听觉与视觉空间理论研究》中提到电子时代信息的快速流动导致信息传递量和传递速度的激增。特伦斯·戈登（Terrence Gordon）指出在麦克卢汉的理解中，媒介即信息，媒介与媒介相互嵌套，前者包含后者，而后者是前者的信息。

在听觉与声音的关系中，听觉感官接收并包含声音，声音包含各类信息。以此为推断，在听觉空间中，运载信息的声音被感官接收进而影响感官主体，构成了听觉主体与声音之间的嵌套方式。众多学者表明，声音以自由式发散的状态流动在物理空间中，而这种流动的声音信息能够被听觉主体有目的地接收。加拿大作曲家默里·谢弗(Raymond Murray Schafer)在1970年提出“声音景观”的概念，谢弗认为由于每个听众个体的历史因素各不相同，他们在听到同个声音元素时会产生不同的声音印象，当听觉主体身处特定声音空间中，在塑造着外部声音空间以及内部声音印象。这种印象与情绪类似，本质上是源于历史和生活的信息流动造成的影响。声音空间中的情绪化信息以听觉主体为交叉点，强化听觉主体心理层面的建设及其对整个声音空间的感知。

魏佳在《“艺术空间”概念探究》中将空间体验划分为客观空间（或物理空间）、视觉空间、心理空间和艺术空间。客观世界的信息流由感官接收形成感知主体的主观印象，通过心理层面的传导将主观印象与客观世界结合，构成艺术作品的呈现空间。由此可见，针对不同种空间概念的映射，感知主体能以自身主观能动性的反馈形成对应状态下的心理空间。“空间”的概念也一直以不同的形式表征于艺术创作中，从听觉角度出发表现为声音空间及听觉空间。客观空间、听觉空间及心理空间的相互穿插、逐层深入，共同构建艺术空间的完整性及多样性。

数字技术的发展促使艺术作品创作形式与方法的多样化，使艺术作品更强调交互性，以多感官交互联结心理知觉，推动艺术空间多维度发展。声音具备内容属性、情绪性及交互性，如何针对声音信息中的各项声音元素作出细致变化，使之匹配其它感官信息，丰富体验者的心理空间构建，是数字艺术设计过程中需要仔细揣摩的问题。多感官之间紧密有机地结合能刺激观众的情绪共鸣，通过艺术空间的共通联系人与人心理空间，为声音交互性的利用提供了方向。

数字技术时代，听觉感官已经加入数字艺术交互的考虑范围内。声音视觉化、声音交互的利用为声音加上了时代烙印，为人们带来更多听觉刺激的同时，感官接收到的声音信息能量也会同步辐射至心理层面。随着对声音刺激接受度的增长，对听觉认知的刻板印象也会进一步发生颠覆。

二、声音的视觉化塑造情绪化场景

声音同时具备具象与抽象的能量，具象的能量即声能，是介质中存在的机械波，可改变物理空间的布局或形态；抽象能量可表现为声音对听觉主体的诱导作用，通过情绪化的方式引起体验者的共鸣，进而塑造心理空间。众多学者针对声音片段诱导不同情绪的研究表明，根据记忆的偏差，听觉主体接收声音信息会产生不同的情绪。这两种能量在声音信息的流动过程中以各自的方式影响艺术作品的呈现空间。借由二者不同的表现手法，声音能够得到不同的视觉化方式，借此引导观众对声音情绪信息的接收，引导体验者对其心理空间进行深入塑造。

1.声音能量的视觉认知

声音具备声能，是以声波的形式存在的能量，这一物质属性赋予了声音影响物理空间的能力，即视觉化属性。创作者曾就声音的视觉化作出尝试，尝试赋予这种波形以可视的形态进行艺术创作。原创音乐制作人奈杰尔·斯坦福（Nigel Stanford）曾以自己的音乐作品进行了CYMATICS创作尝试（借助沙或水等媒介的振动来实现声音视觉化的过程）。作品中每样乐器对应不同的视觉化介质，通过不同的音响设备将原有的扩散型声波转换为指向性明确的声驻波，根据驻波的不同类型设计多种声音的视觉化方式。奈杰尔设计由不同乐器演奏出的音乐通过砂砾、火焰、鲁本氏管（Ruben's Tube）、特斯拉线圈（Tesla Coil）、铁液（Ferro Fluid）的现象演示，展示了不同媒介传导声音的形态（如图1）。

图1 CYMATICS声音视觉化示例

大多数人未尝试过以视觉“感知”声音。声能在对物理空间产生影响的同时，不仅将声音本身的存在可视化，更赋予了整个声音空间以视觉属性。这类视觉属性与以往构建于观众视觉空间的符号元素来源不同，前者源于声音，是声音元素经过物理转化的视觉空间符号，后者源于观察，来自客观世界的各种视觉元素。就感官空间而言，观众在体验CYMATICS作品时，能通过视觉感知声音，也能通过声音认知画面，视觉化的声音元素将两种感官相互串联，将声音承载的信息流寓于视觉空间中。视觉与听觉功能的高度搭配强调感官空间多维化。在数字艺术创作中，多感官的艺术体验并不是将不同感官强硬拼凑，而是需要以交叠的感官空间层次提升作品表现力度，使声音信息的流动横向扩散，同时传播于不同的感官层次，形成感官网络。不同感官的功能特质造就感官信息的差异性，这些感官信息的集合形成接收主体最终对一件艺术作品的复杂感受，满足了情绪的复杂性，并为心理空间塑造附加可能性。

2.声音能量的情绪化场景塑造

通过对声音的艺术塑造，能够表达、渲染各方面的情绪。这一点在电影艺术中体现地尤为明显，陈功在《电影声音“空间感”的设计规律与方法》中提出，声音设计应有其特殊的原则、规律与手法。他将声音设计分为两种模式，一种是声音环境与画面环境空间不匹配的声音设计模式，大多以“画外音”的形式出现在电影或纪录片中；另一种是二者相互匹配的声音设计模式，大多沉浸式艺术、交互艺术等数字艺术都符合这一点。格兰莫颐文化艺术集团（International GLA Art Group Limited）开展了名为“瑰丽”的沉浸式数字意境展，其中的“千里江山”作品营造出《千里江山图》古朴的自然意境，音乐及音效匹配细致入微。

随着周围光影的变化，背景音乐以响度渐强的方式出现，且保持一个平缓的节奏，用以渲染宇宙广阔，奠定作品声音空间的基调。随着其它音效的出现，背景音乐由第一声音层级逐渐后退，以持续烘托气氛的功效存在于声音空间内。鸟鸣声、树叶声、风声的相继出现将观众带入大自然的声音空间中。

作者意图营造真实的声音环境，使之匹配视觉场景。声音是多方位的、三维流动的有机整体，其声音属性时刻保持变化。根据作品的价值内涵、视觉效果、甚至是作品展示空间对声音元素进行取舍和组织，具体表现为调整或设置声音层级、清晰度、频率、响度等声音元素来营造声音场景，赋予声音的强弱、远近、深度、方向等空间特征，以观者的感官为中心，依次构建声音空间内的近景、中景、远景三个层次，塑造独属于这个作品声音空间内的声音的景别。好莱坞声音设计师沃尔特·摩奇（Walter Murch）认为在同个场景中，观众的注意力最多只能集中在两个声音元素上，而第三个声音元素会被加强用以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或被弱化从而归于背景音乐的一部分。作品“千里江山”开头音效的层级衰减烘托了后来风声鸟叫的音效。由此可见，伴随视觉场景的切换，声音的主次地位会发生变化。不同声音元素的调配使整个声音空间变得立体，在不同景别的堆叠下，感官空间有了一定的深度，加深了声音信息流浸入的边界，感知主体更容易使自己的情绪与作品艺术空间产生共鸣。

众所周知，人类的情绪是丰富多变的，自然中的声音也是如此。数字艺术作品中的声音由于艺术化处理，较自然中的声音变得失真。因此针对声音元素的细致调控需尽可能贴近自然声音的表达，引起体验者情绪上的共鸣，带动心理空间的构建。作品《千里江山》自然化的声音元素与观众的历史认知发生共鸣，产生了情绪诱导的作用。如果利用声音信息流串联不同感官是对感官空间的横向扩展，那么针对这些声音元素的调控便是在这个横向扩展面上的细致化处理（如图2）。沉浸式声音场景的视觉化输出有利于听觉主体接收并感知声音的情绪。这使声音信息流动在横向感知扩散的层面深化了一个层级，每个声音元素的变化都在影响听觉主体感受到的情绪属性。相互协调的声音元素、情绪与视觉信息相互串联，能够形成听觉主体主观意识下的情绪化场景。此外，由于联觉效应与交互行为的介入，这种由听觉单方面输入的信息会产生支流，将针对声音信息产生的感触细分至其他感官，这为不同感官接收到的信息叠加了一层声音特质，由声音元素诱导的情绪信息也能以此增加其扩散面。

图2 空间体验深入过程演变

声音的情绪化是通过对其他感官的影响构建的复杂情绪感知。这种情绪并非声音信息的情绪，而是依赖于能够引起听觉主体情绪化体验的视觉化方式对具象和抽象的声音信息能量进行的深化。抽象的声音视觉化主要体现在情绪化场景的构建。与具象化声音信息能量不同的是，具象化声音能量借助装置进行可视化，以多感官的综合作用构建模糊、简单的情绪体验，抽象化声音信息能够通过调控不同声音元素，对复杂情绪体验进行细化与深入，与听觉主体的主观意识结合，剥离潜意识认知的多余情绪，最终构建为具体、清晰的情绪化场景，形成立体心理空间。由于声音的情绪性，声音信息在心理层面有了较为综合的塑造功能，即横向连接多重感官，纵向深入情绪体验，使情绪化场景立体化。因此在数字艺术创作中，针对视觉效果设计并调整各项声音元素在作品中的作用，同时考虑到各元素之间的相互协调能够产生什么样的情绪化反映，从而利用声音元素的细微调控，使听觉主体在体验过程中的情绪感知更为细腻，塑造清晰立体心理空间，提升作品观感。

三、声音构建艺术空间的共情关系

交互声音的介入使观众之间与作品之间能构成“共情”关系。由于每个感官主体的动作、思想、个人经历各不相同，因此在对作品进行交互时产生的情感具备特殊性，即心理空间具备特殊性。同时，体验者在多人交互空间下能够接收到他人发出的交互信息，在被声音扩展的感官空间基础上，声音交互信息作用于不同主体，使感官主体能够接收并体会他人的感受。

Teamlab的数字交互作品水粒子宇宙（Universe of Water Particles）是在一个近乎密闭的场馆内展现沉浸式虚拟自然空间。视觉上，持续流动的粒子瀑布作大背景，花朵由绽放至衰败的即时演算动画，在场馆内演绎季节的变换。听觉上，花开无声，流水有声，作品以玄妙的音乐作背景，辅以持续不断的流水音效，与视觉环境结合构成了作品基本的艺术空间（如图3）。所有体验者共享一片感官空间，共同接收空间内的声音信息，形成的心理空间存在相似性，都是对同一体验空间产生的主观印象。在观众与作品之间，体验者能以站立、行走、触摸的交互行为带来作品中花朵绽放、瀑布分流的效果。由交互动作引起的音效为原有的声音空间中注入了新的声音信息。即便这些音效并不强烈，但众多声音元素中充分的变化，使流水声自然多变。体验者的交互行为引起水流分支、花团形状与变化，声音和视效的即时演绎赋予了交互的随机性与声音情绪的真实性。这种真实性由感官空间逐层深入，在视听效果造就的情绪化场景上添砖加瓦，完成视觉、声音共享感官空间的建设。在具体化心理空间的同时，交互行为也使体验者之间产生联系。在观众之间，交互行为成为了传递感知的媒介。由于体验者之间共享感官空间，能够接收相互间交错的声音信息，由交互动作产生的声音信息具备动作发出者的思维意识，以此为媒介实现情绪共通，即心理空间的共享。交互声音将体验者之间串联起来，在艺术空间中构成一个复杂闭环，这个闭环内的体验者能够在保留自身独到感受的同时，通过交互动作与他人共情。

图3 水粒子宇宙视觉效果

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是感官的延伸，而在讲究多感官融合的新媒体艺术中，声音传递人的感受，能够在交互声音信息传递过程中串联不同体验主体的情绪。这就使数字艺术空间由单向感知情绪的形式转变为蕴含共享复杂情绪的艺术空间。《狼图腾》声音设计师王钢认为，声音设计要尽量利用一切艺术创作手段避免声音元素的循环和重复，最终让观众听起来每个场景都有它的“声音情绪性”。人类的情绪是复杂多变的，自然情绪也是同样。原本复杂的声音信息通过感官接收形成情绪化场景，在交互过程中汇聚了新的交互声音，升华了声音信息的复杂性，使数字艺术作品在表意、表情的状态上更具沉浸性。

对体验者来说，每个独立个体都有其自身的社交网络，数字声音交互将复杂的社交行为的过程模糊化，将其保持在仅能感知作品或他人动作的简单程度。通过交互行为，体验者能够与艺术空间内的任何人取得感知，体验并享受简化的人际交流过程，在心理空间上为已经清晰立体化的情绪化场景拓宽边界，“共情”的同时也在与他人共享心理空间。在如LINES这类并未过多强调视觉的艺术空间中，声音的的各方面特性被衬托得尤为明显。由于声音元素的简单化，体验者的情绪场景主要由声音交互行为构成。简单的声音元素无法构成细致立体的心理空间，通过交互行为，体验者增添了声音层次、音调、响度的变化，甚至利用物理空间的布置产生回声，共同丰富了交互中的声音元素。与水粒子宇宙的本质不同在于，LINES的声音元素完全由体验者自身创作与调控。在这种状态下，声音的交互性作为塑造心理空间、强化主体艺术空间体验的重要一环，直接将听觉主体接收的声音信息进行整合规划，有目的、有秩序地组成个性化的体验感知。

视觉效果的沉浸度可辅助声音扩展声音信息的流动范围。而不同作品中声音元素的复杂程度各有参差，对声音元素细致的作品来说，情绪化场景的构建以及获得艺术空间的细致体验是一个两步走的过程；对声音元素简单的作品来说，这两步即可融入交互行为内，拥有更大干涉作品表现的权力。两类数字艺术作品都能在声音的情绪性和交互性的趋使下，使心理空间逐步细致化、立体化，在与感官体验的相辅相成中获得更完善的艺术空间体验。

四、结语

在艺术空间体验中，声音信息贯穿空间体验深入的全过程。由于对感官空间的不同表征手法，声音信息从横向扩展感官空间，纵向深化心理空间，两种流动方向的交错构成立体情绪化场景的雏形。根据数字艺术作品形式的差异，声音元素不完全以既定的方式呈现给体验者。与创作手段相结合的声音信息有着将感官空间与心理空间体验共同纳入自身塑造范围的潜力。但不论是何种呈现方式，设计者及体验者对声音元素的共同调控能在丰富化、立体化心理空间的基础上，为体验者提供综合完善的艺术空间。

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声音的存在形式愈发多样，“共享空间”的理念充斥在各种类型的数字艺术作品中，而空间定义的多样化也确定了共享方式的多样化。体验者们借助听觉空间共享声音信息，借助心理空间共享情绪，在整个作品下共享艺术空间。交互是共享的手段，声音将其内容性、情绪性、交互性融入其中，为艺术化的声音体验注入活力与真实。声音艺术形式借助科学技术的发展不断多样化，以怎样的手段在创作中调控声音元素能最大效率地调动体验者的情绪，是否有更多方式让体验者加入声音艺术的创作中，以及如何进一步拉近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的距离，都是需要我们进一步思考的内容。声音的各类特性在艺术空间的表达和塑造方面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助于逐步推动各空间层级的深入，对数字艺术设计的发展有着前瞻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