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红楼梦》中的“畸人”
2020-05-06陈琴
陈琴
《红楼梦》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才貌出众、光彩照人的典型形象,同时也描写了许多千姿百态、个性鲜明的小人物。此外,书中还写了几个长相奇特、行为怪异的形象。比如多次出现的“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第二回出现的“既聋且昏、齿落舌钝”的老僧等,看起来都外表丑陋、疯疯傻傻,异于常人。
读到这些的时候,我总会想到《庄子》中多次出现的“畸人”。
《庄子》里的“畸人”,也大多有着畸形、残缺的外表,名字也非常怪异,而在庄子笔下却都是上古有名的贤者。比如《人间世》中的“支离疏”,他“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两颊贴近肚脐,肩膀高过头顶,发髻直指天空,五官朝上翻着,胯骨权当两肋——这长相真够吓人的。还有《知北游》中的“啮缺”,《德充符》中的“叔山无趾”“哀骀它”“闉跂支离无脣”等,都是这类缺齿、无趾或驼背、无唇等残缺怪异的形象。
《庄子》中的这些形象,虽然都是相貌丑陋、身体残缺、行为怪异的“畸人”,但庄子认为,他们都是“形有所失而德性丰满”的人,他们不合于世俗却合于天道,拥有高洁的品性和丰富的人格魅力。庄子塑造这些畸人形象,主要是以寓言的形式体现其“重神轻形”的审美内涵和“无用之用”的哲学思想,寄寓了庄子齐同的人生观和无为的处世态度。也就是说,庄子超越了世人以外形残全来评判人物的庸俗观念,重视生命内在价值的提升。
回到《红楼梦》,我們来看看这些类似“畸人”的形象。
首先说“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这二人是串起整个故事脉络的牵线人。
开头出现在青埂峰下的一僧一道,作者描写他们的形象是“生得骨格不凡,丰神炯别”。[甲戌侧批:这是真像,非幻像也。]这是他们二人的本相,名叫“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可是他们到了人间,一个化作了癞头和尚,一个化作了跛足道人,都变得残缺丑陋,与以前的外貌截然相反。他们此刻出场是为了“了结一段风流公案”,带仙界的“那一干风流冤家”去凡间“造劫历世”,顺便将那块“无才补天”而又“凡心偶炽”的顽石携入红尘,让它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见证一番。后来,在整个故事发展中,他们两个或通过书中人物的对话侧面出现,或在书中一些人物有了灾难时前来消灾祛祸或度化其出家。
第一回写甄士隐梦中到了一处,见到一僧一道且行且谈。甄士隐听到他们谈将要携带“蠢物”入世以及一干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还泪报恩等事,感觉好奇,询问详情,二仙对他说:“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这其实是甄士隐今后出家的暗示。接着写甄士隐梦中跟随二人走到“太虚幻境”,看到大石牌坊两边有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对联。第五回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也看到了这副对联。这也暗示着贾宝玉以后会有和甄士隐一样的命运。
甄士隐梦中惊醒后,便把梦里情景忘了大半。他抱着女儿英莲到街前看热闹,见到了一僧一道。[甲戌侧批: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这时二人已由“生得骨格不凡,丰神炯别”的仙师变为丑陋的僧道——和尚癞头跣足,道士蓬头跛足,疯疯癫癫。[甲戌侧批:此则是幻像。]因此甄士隐根本没把他们跟梦中的一僧一道联系起来。那僧看见甄士隐抱着女儿,便大哭起来,对他说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甄士隐只当是疯话,没理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甄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甲戌侧批:为天下父母痴心一哭。]
菱花空对雪澌澌。[甲戌侧批:生不遇时。遇又非偶。]
好防佳节元宵后,[甲戌侧批: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
便是烟消火灭时。[甲戌侧批:伏后文。]
甄士隐听了,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时,二人已各自远去不见踪影了。他才明白这两个人必有来历,后悔没有细问。
直到后来,甄士隐遭遇一连串打击:英莲丢失、家遭火灾、投亲无靠、贫病交加,生活陷入了重重困境。一天,他拄着拐杖走在街上,再次遇见那个“疯癫落拓、麻履鹑衣”的跛足道人唱《好了歌》,这时候他不像以前那样只当是疯话,而是仔细聆听。顿然彻悟,明白“好”就是“了”的道理。并立刻为此歌做了一段贴切的注解,表明人生一世汲汲以求的一切,都是虚空一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于是断然跟着跛足道人飘飘然而去了。此处脂批有数条,其中一条是:
[靖眉批:“走罢”二字,如见如闻,真悬崖撒手。非过来人,若个能行?]
是啊,人只有经历过种种打击挫折,才能悟出生命的本真和幻象,才能对俗世外在的一切彻底放下。如甄士隐这样“有些宿慧”的人尚且如此,普通世人就更难看破了。
第一回交代,这一僧一道并没有一直同行,见到甄士隐以后,他二人“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了。他们的营生就是去凡间度化人。从后文看,他们是各自分工负责的。
跛足道人主要度化男人。继甄士隐出家之后,跛足道人以“风月宝鉴”试图度化沉迷于情色不可自拔的贾瑞,可是贾瑞不听劝诫迷途难返,执意正照风月鉴而导致丧命,此次度化以失败告终。再后来,尤三姐因柳湘莲悔婚愤而自刎,柳湘莲悔恨不已,失魂落魄四处游荡,在破庙里看到一个跛足道人在捉虱子,就上前询问地名、法号。跛足道人说了一句:“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被此言点化,立刻拔剑剃掉头上的烦恼丝,跟着跛足道人去了。
而癞头和尚则主要度化女人。他看到甄士隐抱着英莲,便看出她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要求“舍我罢,舍我罢”,就是想度化英莲,可甄士隐不耐烦听。英莲最终没有逃出命运的魔掌,从小被拐卖,受尽磨难,被薛蟠买去做妾,后来又遭到夏金桂的嫉妒和摧残,走向“致使香魂返故乡”的悲惨结局。林黛玉自幼体弱多病,她三岁时,癞头和尚上门要度化她出家。黛玉的父母自然舍不得,癞头和尚就留下一句忠言:“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从黛玉一生的悲剧命运看来,这些确实是智者箴言,可惜人们把这当做疯话,不予理睬。薛宝钗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无药可医,癞头和尚给了她一个海上方,配制成“冷香丸”,能有效控制病情。另外,癞头和尚还送给宝钗一个金锁,让她在上面錾上“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并说将来遇到有玉的男子可以相配。而金锁上的字和通灵宝玉上的八个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是一对儿。也许癞头和尚有意撮合宝钗和宝玉,可宝玉在目睹整个家族迅速败落、大观园诸芳流散的悲剧之后,也参透了人生的富贵繁华终归一梦,毅然抛却尘缘出家了。
以上这些,就是一僧一道以“畸人”的形象出现于文本的主要内容。他们本是世外高人,以丑陋残缺的假面现于尘世,冷眼旁观红尘俗世的悲欢离合,适时解救或点化红尘中人脱离苦海。
其次,第二回中出现的一个龙钟的老僧,也可以看作“畸人”。
书中写贾雨村一天信步走到智通寺,看见门上一副破旧的对联——“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他觉得“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于是进去,却只有一个“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的老僧在那里煮粥。此处有两句甲戌侧批:[是翻过来的!][是翻过来的!]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些只是假象!可遗憾的是,贾雨村看不懂这些,他那双只喜欢追逐光鲜繁华的眼睛,就这样轻易被这老僧老态龙钟的外貌蒙蔽了。于是他便不在意,不耐烦地走了出来。贾雨村虽然能感知到这副对联的不同凡响,却终究没看懂这个老迈昏聩的老僧之不同凡响的来历。后来,他在追名逐利的红尘中越陷越深,最终走向了“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的可悲下场,这不就是到了“眼前无路”的境地吗?可惜他此刻想回头已来不及了。[甲戌眉批: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其实,不单是贾雨村,红尘俗世之人,又有几人能够识得“既证之后”的光景呢?
此外,《红楼梦》中还有一个人自称为“畸人”或“槛外人”。她就是“红楼十二钗”之一妙玉。妙玉最爱读庄子的文章,她本是苏州人氏,出身仕宦人家,是一个孤高自赏、万人不入她目的怪人。因生性清高、不合流俗,为权势所不容,跟随师父到了京城。后来贾府为恭迎元春省亲建造了大观园,有意请妙玉来园中修行。这对一般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妙玉却说豪门公府必以势压人,不肯前去。直到后来王夫人命人正式给她下了请帖,她这才进园。从这些表象看,妙玉确实有些“畸人”的意味。邢岫烟也曾对贾宝玉说,妙玉是个“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怪诞”“孤僻”之人。
然而,妙玉毕竟是一个孤独妙龄少女,她见到温情俊美的少年贾宝玉,也难免有爱慕之心。宝玉过生日时,她看到众女儿们在生日宴上和宝玉一起尽情玩乐,也不禁心向往之,但碍于身份特殊不能参与其中,就寫了一个拜帖儿,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偷偷从门缝下塞进去。还有,栊翠庵品茶的那一回,妙玉拿自己喝茶的绿玉斗为宝玉斟茶,这说明妙玉并非真正的“槛外人”。正如判词所言:“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妙玉对待贵族老太太贾母和农家贫婆子刘姥姥,也有分别之心:她用五彩成窑的小茶盅给贾母奉茶时,是那样的毕恭毕敬;可是当刘姥姥也用这杯子喝贾母的剩茶时,她就表现得非常厌恶,甚至嫌脏不要这杯子了。这明显不符合佛法所弘扬的众生平等的教义,亦说明她其实还是尘缘未断,道行尚浅。
因此,妙玉虽自称“畸人”“槛外人”,但只是标榜自己的高洁孤傲和与众不同,有些愤世嫉俗、顾影自怜的意味,与《庄子》中大智若愚的“畸人”的内涵,还是有很大的差别。而那些外表丑陋疯癫实则智慧的僧道,才是庄子所说的不合于世俗却合于天道的“畸人”。
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的讲座中说过:“晚清有一位姓陈号蜕庵的学者曾指出曹雪芹的《红楼梦》不是一部小说,而应当归入子部。我觉得这个人实在了不起。归入子部,等于说《红楼梦》不是传统观念中的野史或‘闲书,而是一部思想巨著。”
的确,我们阅读《红楼梦》,不能只局限于情节发展、人物形象、语言艺术等文学性的问题,而更应关注其对我国传统文化和思想的渗透与传承。通过细读文本,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对诸子思想,尤其是庄子的思想有许多继承与突破,《庄子》里的主要思想大都可以从《红楼梦》中找到对应。庄子讲了许多寓言故事,《红楼梦》虽然是小说,其实也是一个大寓言,二者要表达的一些思想是殊途同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