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芒

杜易婷

它是一条有自我意识的河，这是它最大的隐秘，全世界都不知道。

它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自有自我意识之时，便已流淌在这片大地上了，流过高山森林，淌过田间地头，闲暇时，就仰看夜半繁星闪烁，或感受着晌午温暖日光的倾洒，俯视着怀抱中嬉戲的游鱼，掠过叶子飘落的身影，这般宁静的日子倒也惬意，只是偶尔会觉得无聊了些。

改变是自它遇见那个男孩开始的。那日，它如往常一样晒着太阳，一个男孩的呜咽声打断了它正哼着的小曲，看着一颗颗“金豆子”从男孩脸上滑落，融入它的身体，它感受到了他眼中蕴含的悲伤，也没了晒太阳的兴致。这男孩可真烦，它心里抱怨道，不过哭得也挺可怜，算了，还是安慰一下他吧。在男孩面前，一条鱼陡然从水中跃起，水花溅了他一身，男孩瞪大了眼睛，顿时止住了哭声。“小河，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是不是嫌我烦……”男孩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却也慢慢低了下去。果然是小孩子，随便什么都能往鬼怪精灵方面想，它没有理会小男孩。男孩很笃定，自顾自地讲了起来。原来，男孩想继续念书，但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最近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全家的经济来源只靠母亲一人，再加上还要给父亲治病，他可能要退学了。是否继续学业与给父亲治病令他左右为难。

后来，男孩常常来找它说话，它停下了脚步，也想要陪陪这个可怜的孩子，相处久了，感情也渐渐深厚了，小男孩也慢慢长成了一位少年。直到有一天，少年突然对它说：“我退学了。”与以往每次提起这件事时的为难和犹豫不同，这一次，他面容平静，如同一潭死水，“父亲去世了，母亲也郁郁成疾……我只有你和母亲了。”它仿佛看到了一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少年的身上，河面平静得可怕，空气中的寂静令人不安，万物在此刻似乎都沉默了。少年停顿了一会，转身离开，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它第一次有了想落泪的冲动。“下一次少年来，我一定要好好安慰他”，它如是想到。只是不曾想，那是它最后一次看见少年。

许多年过去了，它还在那里，少年一次也没回来过。只是它还是担心，倘若它走了，少年又恰好回来了却没见着它，那该有多难过啊，不过，想来他应当成年了吧……四季更迭，年年岁岁花相似，只是少年未曾回头。

“喂，那个林风，解决了吗？”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一名在岸边打电话的男子吸引了它的注意。林风？那不是少年的名字吗？它集中注意力听着两人电话中的交谈。“解决了，放心，保证不会有人挡着您的发财路，到时候只要随便编个理由说他失踪了，他又没什么亲人，不会有人怀疑的……”电话中传出来的话令它没来由地心慌。岸边的男人猛地吸了口手中的烟，大笑了几声：“好！好！好！等爷发了财，少不了你的……不过林风这人也怪，为了一条河，至于把命都赔上吗？不就是建个化工厂，往河里排点污水嘛，年纪轻轻的，可惜是个神经病……”后面这人说的什么，它都听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林风为了护它而丢了命。一幅幅破碎的画面从它眼前闪过，一会是少年留给他最后的背影;一会是一群人前来挑选建化工厂的地址;一会是男人丑恶的嘴脸……愤怒将它给吞噬，原来平静的河面陡然掀起一阵巨浪向男人压去，男人低声咒骂了一句，逃离了这里。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它的心中满是悲凉。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来建成的化工厂与流向它体内的污水，也惊不起河水一丝波澜，阴云逐渐笼罩了这方天地，再无游鱼会从水中跃起，只有在几个路人谈起林风的失踪时，河面才会兀的泛起水花，它曾以为它会一直这样下去，直至生命尽头……

又是一天，一座突然出现在岸边的坟墓令它诧异，而墓碑上熟悉的名字使它呆滞了——林风之墓。一群人径直走到了坟前，其中似有记者。在他们离开后，它才终于明白了过来。近年来，由于国家反腐力度的加强，在严查严打下，不少贪腐官员落了马，而包庇建造化工厂的官员便是其中一个，林风的案子也因此被查了出来，但林风的遗体早已被那伙人投进了不知哪条河里，人们只能在这条林风拼死也要保护的河旁给他立了这座碑。这一切一经报道就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人人都说林风是一个真心实意为百姓着想的好干部，为了不让百姓受化工原料的毒害，拼死护河;又称赞他强烈的环保意识在当今社会的可贵，大家应当向他学习，一同响应国家节约资源，保护环境的号召……世人为他的所作所为列出了千万个高尚的理由，只是不曾想，林风做这些不仅为了世人所言之由，也是为了这条河，为了它。

故事的最后，犯人落了网，一切回归平静，只是再也不会有一个叫林风的他了。

它看着眼前熟悉的风景，隔着天地吻了吻林风的墓碑，向前方奔去。它想去寻找林风的遗体，即使穷尽一生也没有关系，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它身上，一同被带向远方。

它是一条有着自我意识的河，这是它最大的隐秘，只有林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