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2020-05-06阿甘
阿甘
2018年的农历十一月初九是父亲诞辰百年纪念日。
父亲是2010年2月1日(农历2009年12月18日)溘然离世的,享年92岁,父亲走得非常突然,走得安详圆满。
记得2010年元月30日的下午,天高气爽,我刚从南宁出差回来,还特意带了一些永福买不到的热带水果,想让全家人一起品尝。
一进屋,见父亲还躺在床上睡觉,觉得有点奇怪。父亲晚年作息比较有规律,每天只吃两餐饭,很少吃早餐,一般都要睡到临近中午才会起床,午饭后也很少午睡。
邻居住着一位年近八旬的罗姓老人,是永福县农机局一位退休干部的父亲。大多情况下,他俩会在客厅或房屋的附近聊天,有时也会在小区内走一走。
于是我便到床前询问父亲:怎么还不起床,睡多了对身体不好。他说头有点晕,躺着休息舒服些。
头晕是父亲的老毛病了,由于岁月的洗礼和生活的磨难,他颈椎严重增生,脊柱已变形,没有了“S”型曲度,睡觉用的枕头比常人的要高三倍左右。经常听他说,身体感觉样样都还蛮好,就是经常会头晕,腿不太方便,怕挨跌倒。
2006年我曾带他到县中医院做了一次全面体检,血压、心电图、B超、内科、血尿常规等检查都显示正常。医生说,像他这个年纪的老人家还有这么好的体检指标,很少见。医生还说,绝大多数老人家的颈椎都会增生,按摩是最有效的方法,但由于父亲年纪太大,已经不适宜做按摩等理疗,建议居家起床、站立等改变体位姿势的时候动作慢些,不要因为头晕挨跌着就行了。
所以,我也就没有在意,就到厨房做了些家务,再次返回父亲的卧室时,看到父亲还坐在床边发呆。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头昏得厉害,站不起来。
我想是不是感冒了,便打電话给妻子问父亲近几天的状况,她说这两天父亲一直卧床不起,老说头昏,不怎么吃饭,该带去医院看看。
于是我拔打了“120”,叫了救护车送父亲去县人民医院。
医生初步检查后,说血压有点偏高,建议检查一下脑部情况。做完核磁共振后,医生说病灶症状不明
显,建议住院观察两天。
这时父亲还非常清醒。安顿好父亲后,我就回家煮了碗面条,特意加了点肉末和两个鸡蛋,送到医院后,父亲吃得津津有味,一会儿功夫就吃了个精光,吃完后精神也好了很多。
父亲说,我没事了,我们回家吧,不要住在这里浪费钱。节俭是父亲一辈子都在坚持的生活原则。
我说,要听医生的,住两个晚上花不了几个钱,头不昏了就回家。
父亲不再坚持,帮他洗漱完后,我向护士拿了张陪床,我们就休息了。
大约凌晨两点左右,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父亲呕吐的声音,我急忙起来叫护士处理呕吐物。
刚处理干净,值班医生就来了,是一位身材姣小年纪尚轻的女医生,一脸的稚气,看起来好象刚参加工作不久。她检查了一番之后,叫我用推床送父亲再去做一次核磁共振。做完检查后,我问医生病情怎么样。她说,病灶还是不明显,什么状况她也说不准,再观察一下,等医生上早班会诊后再说。
我也不好说什么,送父亲去做核磁共振时,他还是很配合的,叫他把手放到被子里面以免着凉,好象还有知觉,只是呼吸有些急促,喊叫他时,他只是“嗯、嗯、嗯”的以示回应,医生给他的鼻子上插氧气管后,似乎呼吸也正常了。医生叫我注意观察,有什么异常情况马上通知她,然后她就去休息了。
我见父亲好像睡得很香,我也倒头睡下了。后来才知道,那时候父亲已经昏迷,按理,我应当立即打电话告诉兄弟姐妹们尽快赶到医院。可是,年轻的医生又不能准确判断当时的病情,我以为父亲还在熟睡中。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睁眼一看,病房里站满了查房的医生。主任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跟他到医生办公室。主任医生告知,我父亲已经昏迷,随时有生命危险,请尽快通知其他家属赶来探视,并给我递过来一张病危通知书。
我顿时感觉天昏地暗,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敢相信医生讲的话是真的。昨晚还好好的,吃面条时还津津有味,只是感觉有点头晕,还闹着要出院回家,怎么一觉之后就昏迷病危了呢!
我恨自己不懂医学常识,没有发觉异常情况及时应对;我恨值班年轻医师不负责任,没有及早告知病情。
我当时在医生的办公室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医生见我不知所措,再次提醒我赶快通知家人前来探望,我才赶忙返回病房,打电话给我的哥姐们。
接近中午,哥嫂、姐和侄儿们等至亲陆续赶到医院。此时,父亲呼吸越来越困难,喉中的痰越来越多,昏迷程度似乎越来越深,好像已经感觉不到我们的呼唤。
当天下午,亲戚邻里听说后,也纷纷前来医院探望。大家看到父亲的状况后,都认为治愈的希望渺茫,建议出院回家,趁早做好料理后事的准备。哥嫂们也都觉得没有治疗的必要了。
我去问询主任医生,得到的答复闪烁其词,也许是出于职业的敏感,医生们不便正面回答。大约十一点左右,父亲呼吸的力量逐渐减弱,突然一口气没有上来,呼吸嘎然而止,脸色很快变得惨白。这时大家都慌了神,我更是懊悔头一天的错误坚持。
在我们老家有这样一个陋习,只有在家中过世的老人才能在堂屋设立灵堂。如果在住房以外的地方(包括医院)去世的,不能在家里面设灵堂,只能在屋外〇建一个简易灵棚供亲朋祭拜,显得非常凄凉,这是老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假如孝子执意要在家里设灵堂,邻里乡亲一般不会前来帮忙料理后事。受这一传统陋习的影响,很多老人一旦感觉自己患有重病时,宁愿待在家里遭受病痛的折磨,也不愿到离家较远的医院治疗,生怕自己病死在外面,而不能躺在自己家的堂屋里让孝子们祭奠,认为自己的人生不够圆满。
此时,大家的心里都已经非常清楚,父亲即将灯枯油尽、寿终正寝了,已经没有再进一步救治的意义,能够将父亲顺利运送回家则是当时的首要任务。
我急忙找医生协调救护车,碰巧县医院的救护车已全部外派,医生还说,堡里乡卫生院的救护车正在送病人来县医院的路上,恰好妻子是该卫生院的会计,经妻子的一番电话协调,很快便让该院的救护车将父亲送回了龙江,我一直用手压式呼吸器为父亲做人工呼吸。
大家把父亲抬进他住的房间时,好像听大嫂唠叨道:爸啊!你放心,我们到家了哦!
此时,听到父亲“哼”地叹了一声,眼角还闪现了两滴晶莹的泪花。
不知谁说一了句,这可能是回光反照,说不定还会醒过来。
可是,任凭我们怎么呼唤,父亲再也没有什么反应。大家都悲痛难抑,有的沉默,有的抽泣,有的痛声大哭,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此时,村子里一位长辈见状,低声说道:“老人家已经仙逝,请大家节哀顺变吧!”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更伤心了,现场痛哭声一片,我实在忍不住也抽泣起来。
我始终不愿意相信父亲会这样匆匆离开我们,认为他是在跟我们开玩笑,他只是太累了,想多睡一会儿而已。我边按压呼吸器边心里面默默念道,父亲一定还会醒来,我还要带他去桂林看紫金山呢!
不知过了多久,村子里的长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说道:“不用按了”,接着对大家说,“人死不能复生,大家不要过于悲伤,注意保重身体。趁老人家身体还没有僵硬,尽快处理后事吧”。
我只好强忍心中的悲痛,停止按压呼吸器,并拔掉气管,把呼吸器交还给随车的医师。
大家开始七手八脚忙着为父亲装棺。我见大哥从厨房端了盆热水为父亲擦洗身子,二哥去寻找之前我的三位姐姐早已共同为父亲准备好的寿衣。
听说,在我们当地有这样的习俗,老人过世后穿的寿衣一般由该老人出嫁的女儿提前准备,沒有女儿的才由儿子准备。
村子里的邻居们闻讯后陆续赶来帮忙,有的从屋山头廊檐下将多年前早已准备好的棺木抬到堂屋,并抹掉上面厚厚的灰尘,有的开车去接总管,有的去借办理后事用的工具……
我们为父亲入殓装棺完毕时,已是当天下午4点多钟了。
我们按照农村的习俗,把父亲安葬在沙泥沟口的山边,那里正好可以看得到拖江的老屋。
父亲生前曾告诉我说,那块墓地是他请底下村谢历成表叔(我姑奶的儿子)帮找的。后来据一些自称懂风水的人说,埋葬父亲的位置正好是大鹏展翅的腹地,在拖江是块比较难得的风水宝地。当然,我是不相信什么风水宝地的迷信说法,我的几位哥哥也不相信,只不过为了满足父亲叶落归根的心愿罢了。
也许,对于父亲来说,这就是他期望的圆满结局了!
暮年时光,幸福愉悦
虽然父亲走得匆匆忙忙,弥留之际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是,在他生命最后几年里,我认为,他还是感受到了世间温暖,享受到了天伦之乐。
特别是我接他到县城与我同住的那段时光,他经常反复地给我念叨他那坎坷的人生经历。他每讲完一个亲历的故事后,感觉他的心情会非常舒畅,脸上会很自然地流露出甜蜜的微笑。但偶尔讲到伤心的事情时,也会表情凝重,有时还会暗自落泪。
记得父亲与罗姓老邻居在一起聊天,我每每从他们身边经过时,经常会听到他们在反复地讲一些他们俩各自当年的生活趣事,好象从未跟对方讲过似的,每次都是谈得兴致勃勃,谈得高兴时两人都开怀大笑。
那时我已经调回县科协任职了,晚上应酬较少,有时间经常与父亲闲聊。每次与父亲长时间闲聊后,第二天我下班回来时,一定会听到他在家轻轻地哼唱一些我听不懂的山歌、彩调之类的曲子。
正是在这段时光,我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大多数老年人喜欢恋旧、喜欢回顾过去,喜欢把自己亲生经历的感人故事向世人倾诉,或写成回忆录。
记得母亲还在世时,大约1987年左右,白玉姐出嫁后不久,兄弟们就分家了,并订下了赡养父母的口头协议。
因为我和学成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生产队分田到户时,只分得自己一个人的田地,考虑到以后成家人口数量的增加,两位兄长对我和学成哥俩格外关照。于是将白玉姐名下的山场田地的一半以及父亲的山场田地分给学成哥。把白玉姐的另一半山场田地以及母亲的山场田地分给了我。同时,还将大哥和二哥在角点冲口新建房屋的各四分之一(各一堂半)分给我和学成哥。父亲跟学成哥吃住,母亲跟我吃住。
其实,那时父亲年近古稀,下肢残疾,确实需要赡养。而母亲50多岁,在农村来说,还是主要劳动力,我在读高二,算是未成年人。准确地说,应该是母亲抚养我。
不幸的是,母亲走得早,在我大学毕业的半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办理完母亲的丧事后,兄弟们再次商议父亲的赡养问题。考虑到我还未参加工作且没有成家,几位兄长都非常照顾我,当时议定,父亲的吃住由三个哥轮流负责,我参加工作后只需负责父亲的穿衣问题。后来,我每次回家或接父亲来永福居住时,都会给父亲捎上几件新衣服并给些零花钱以示孝心。
作为生活在农村的老人来说,父亲的晚年生活我认为还是非常惬意的。衣食无忧,老有所养,老有所依,子女们各自成家,各有其业,各有所居。
随着时间的推移,然已成家立业的我,调回县城工作后,经妻子的提醒,我才感觉到我对父亲和兄长们的亏欠太多,早就应该主动承担赡养父亲的义务了。
2006年的初秋,我与妻子女儿开车回到老家,再次把父亲接到了县城与我们生活。当父亲得知我要接他进县城长住时,早早地把要携带的行李收拾好,并用一个干净破旧的蛇皮袋装好。
那时,妻子到了堡里乡卫生院上班,由于工作需要,必须经常住在乡下。女儿在县城的向阳小学读书。已经调回县城工作的我,在家负责一老一小的生活起居,竟然成了我那段时光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段时间,我的生活非常简单,也很有规律,基本上每天都是办公室———农贸市场———家,三点一线。天天与厨房打交道,感觉我的厨艺在那段时间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后,女儿就到她的卧室写作业了,我收拾好碗筷打扫完卫生后,便会与父亲闲聊上好一会儿,等到女儿写完作业,我才会打热水给父亲洗漱,父亲在楼下看一会儿电视,或者播放一些租借来的山歌或彩调影碟,然后自行睡觉。我便到楼上给女儿讲一两个童话故事,哄她睡觉。
不知不觉中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幸福生活总是让人感觉时间过得飞快。
从乡下接父亲来县城生活的两年时间里,与父亲断断续续的闲聊中,逐渐了解到发生在父亲身上的很多故事。
出生贫寒,童年牧歌
父亲是民国七年(1918年)的寒冬出生的,他共有四姊妹,他排行第三,兄、姐、妹各一人。按理,应该有一个非常幸福快乐的童年。然而,他出生时,殷实的家境已经没落。
据父亲说,我的曾祖母王氏特别善于持家,经过多年的积累,曾购置了数十亩水田,还有数百亩的杉树、油茶树和毛竹山。据说,垌庙和沙泥沟口的大部分水田,还有沙泥沟很大一部分山场、龚岭洞子树一带的山场等,以前曾经都是我们家的。直到现在,有的地方还有我们家的影子呢。例如,龚岭洞子树旁边的一块小平地,就是我们家很久以前的老屋场,据说那蔸已经枯死的老洞子树就是我们甘家的先辈们种的;又如沙泥沟甘家竹山就是以我们甘家来命名的。
那时家境虽然不算特别富有,但至少可以说是衣食无忧,在当地也算是大户人家,偶尔遇上收成不景气的年份,砍一小片杉树或毛竹运出去卖,即可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补贴家用。听父亲说,那时候,我们家时刻都要提防强盗或土匪的侵扰,每天晚上睡觉前,曾祖父光照公都要亲自检查门栓是否栓牢固后才会上床睡觉。
话说回来,假如当时的家庭财富一直保留到土改时期,我们甘家很可能被评为富农甚至是地主。如果真是那样,在上世纪五、六十年我们全家人则要吃尽不少的苦头。
父亲还说,曾祖母王氏虽然从来没有上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但聪明过人,别人有困难的时候,经常会找她帮忙想办法、出点子,而且屡屡凑效,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威望很高,因此,被当地老百姓尊称为“半个秀才”。
听父亲说,先祖自三皇迁居龙江以来,曾祖父光照公之上已是三代单传,曾祖父虽有兄弟俩,其弟也结了婚,却无子嗣,我的祖父明德公是曾祖父接近中年才得的独子,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思想影响下,曾祖父对祖父非常溺爱,视之为掌上明珠,从不要求祖父干家务和农活,使得我的祖父成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沉溺于打牌赌博,经常与一些狐朋狗友到百寿县城(今百寿镇)喝酒赌博,后来又沾染了大烟(即鸦片)。曾祖父母去世后,祖父明德公就将其父辈辛苦一辈子积攒下来的田地、山林等家当逐渐变卖,用于赌博和抽大烟,家境是一天不如一天。
父亲说,他童年时,家庭财力仅能供一人读书了,他把机会让给了他的兄长,也就是我的伯父,使伯父能够在当地的私塾读了几年书,成为全家当时惟一的知识分子。而父亲自己则不得不天天在家與牛为伴,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因此,父亲从小就养成了勤劳的习惯,练就了健壮的体魄,同时,播下了长寿的种子。
听母亲生前说,她之所以愿意嫁给父亲,就是看中父亲为人忠厚正直、做事勤快。那时候,家里家外父亲都是一把好手。
做农活是全村的标兵能手。当年出集体工时,他去犁田、耙田、插秧、打谷子、砍树等等,他都要比别人做得多、做得快、做得好。当然,挣的工分并没有比别人多。
那时出集体工,吃大锅饭的,按工作类别给工分,所有的男工都得一样的工分。不过父亲并不计较这些,他经常跟我们讲,多干点活不碍事,反正力气用了第二天又会有。
在家里,父亲什么家务活他都做。出完集体工后,家里的房屋修补、种菜、喂猪、扫地、挑水、做饭等大小事都会与我母亲分担。
劳动成了父亲一辈子的习惯,他以劳动为乐。记得父亲晚年眼疾复明后,已经80多岁了,还拖着假肢,拄着拐杖,经常主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他常说“只要身体还好,能做点就帮点”。
他经常把家中的大根柴火锯断、劈碎,码得整整齐齐备用。我们劝他休息,不要去做体力活,闪着腰就麻烦了。他总是自行其是,还自解自嘲地说:“没事的,我心里有数,做点家务活,出点汗,正好可以洗个热水澡”。
似乎父亲讲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两全其美,只要他高兴,也就随他了。
听父亲说,他的童年时代,桂北的边远山区还是非常平静的,只是土匪强盗比较猖獗,有钱人家时不时会被抢劫。不过,我们家此时已经不再担忧土匪强盗的侵扰了。
那时候,他们也晓得朝代已经更迭,民国政府已经取代了满清政府。但是,对于桂北大山里面的人们来说,并没有感觉到太大的变化,除了不用留辫子外,依然非常贫穷。
其实,那时候全世界都不太平,第一次世界大战在父亲出生那年的十月份才刚刚结束,他出生半年后,北京还暴发了影响中国命运的“五四”运动。很长一段时间,全国军阀混战,地方武装割据。当时割据广西的还是以陆荣廷代表的旧桂系军阀。
少年丧父,逆境立家
尚未成年时,父亲便遭遇了人生的最大之不幸———丧父。
听父亲说,尽管我的祖父不怎么持家,但依然是全家的顶梁柱。祖父有个小毛病,耳朵经常瘙痒难耐,只要耳朵一痒他就会随手拿起东西来掏耳朵,很不讲卫生。一次,他用竹签掏耳朵时,不小心戳破耳膜,后来感染发炎,流浓不止。当时只找了位当地的土医师敷了些草药,一直未见好转,久拖未治,于民国24年1935年2月不幸离世,享年只有45岁。那年父亲才十六七岁,还是一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少年。
更为不幸的是,祖父葬后的第二天,父亲的远房舅父、祖父昔日的朋友、当时的债主、龙山村的财主范老明,即刻拿着祖父因欠赌债而质押的契约来到家中索债,追讨被祖父抵押的住宅,祖母范氏不得不强忍着刚刚丧夫的悲痛,无奈地将老波口板栗树边的住宅清算给了她的远房兄弟范老明,并被限期搬走。
第二早天一亮,他们俩就饿着肚子继续赶路,渴了就喝点山沟水。走着走着,发觉越来越熟悉,原来他们到了朝阳村,差不多到百寿县城了。进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不让他们借宿的村子不久前被土匪洗劫过一次,不敢轻易让陌生人留宿,没有被村子里的人当作土匪绑起来就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老乡与父亲商议,既然到了百寿县城,已经与部队走散,而且运送的粮食又弄丢了,如果还找回部队怎么交差,何不趁机回家算了。于是,父亲与老乡俩便搭乘来百寿赶圩的竹排回了龙江。
国恨家仇,逃难避灾
民国33年冬,也就是1944年冬,日本鬼子入侵到了龙江,路经高头村,穿过沙泥沟去百寿,还与小姑家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据传,日本鬼子的部队先是占领了西河乡政府驻地(今龙江乡西河村里旺屯),然后走路经过江口、龙山、拖江,从拖江高头村的山泥沟翻越土地坳出朝兑,到百寿县城(今百寿镇)驻扎。
当年日本鬼子入侵龙江时,国民政府组织了乡民团带着鸟铳在牛河、社边等一带进行了阻击。民团都是一些没经过专业军事训练的乌合之众,据说在社边一带负责阻击的民团得知日本鬼子已经从西河出发的消息时,只朝西河方向开了几枪,然后就跟随逃难的群众一起躲进了深山老林,也许日寇压根儿就没有听到民团的枪声。
龙江一带的群众当时在保长及甲长的组织下,在日寇到来之前都已纷纷跑到山上躲藏起来。父亲携祖母、大妈,以及我年幼的大姐和二姐,带上一些食物,与村子里的部分人逃到了一个叫木村的深山老林中避难,直到第二年的秋天听说日本鬼子投降了,大家才回到家中。期间,父亲还偷偷返回家里几次拿些生活必需品。
日本鬼子经过龙江一带时,砸坏了部分村民房屋的大门,损坏了一些家具,掠走了一些群众来不及带走的粮食牲畜等物资,不过,没有发生大规模的烧杀。
但是,日本鬼子在其他地方就没有这么仁慈了。据史料记载,民国33年1944年冬,桂林沦陷后,日寇在广西境内制造了上百起骇人听闻的惨案,其中永福就有两起。
其中一起是百寿朝阳中村花岩惨案。那是1944年的11月中旬,百寿附近及外地难民共80余人避难于中村花岩中,适逢日寇下乡掠夺物资时路过岩口,听到小孩哭声,发现有人,立即包围岩洞,然后用火焚烧,烧辣椒熏,导致躲藏在花岩中的32人惨死,其中有5名没有被烧死的妇女惨遭日寇轮奸后致死。
另一起是罗锦林村血泪岩惨案,那是1944年的9月,日寇入侵罗锦林村,村民们四处逃避,来不及逃走的老人小孩共84人躲进了下岩,被日寇发现后,先将洞门砸坏,又不敢贸然进洞,于是也用火焚烧,烧辣椒熏。除5人从隧道爬出去死里逃生外,其余79人全部惨死岩中,后来为纪念死难同胞,将下岩改名为血泪岩。
江口村的小姑父就是在这一年被日本鬼子抓走后残忍杀害的。
据父亲说,日本鬼子进村那天,小姑一个人一大早就到山上做工了,小姑父在家看管未满2岁的儿子。当听说日本鬼子快要进村时,大家都跑到山上躲了起来。小姑父是个犟脾气,认为自己人缘不错,又老实本分,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违法乱纪之事,日本人不会将他怎么样,不但不躲,还想看看日本鬼子到底长啥样子呢。
日本鬼子的队伍一到江口村,就看到了姑父独自一个人站在村口看热闹,被抓了个正着,然后被押送到百寿关了起来,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尸骨至今都没有找到。
万幸的是,在日本鬼子临进村时,姑父将他的儿子安置在村头的牛栏中,没有被鬼子发现而得以幸存。
说起我的小姑,命运也是非常的悲惨。
小姑是民国30年(1941)年冬出嫁到龙山村江口陈家的。婚后第二年有了一个儿子,婚后第三年,姑父就被日寇杀害了,之后小姑一直没有再婚,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改革开放春风的沐浴下,家庭刚有起色,新修建了一座泥〇房后不久,小姑唯一的儿子却因罹患鼻咽癌,于1989年又先离她而去了。晚年丧子的小姑与中年丧偶的表嫂,他们婆媳俩同病相怜,亲如母女,带着6个未成年的儿孙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其中的辛酸与痛苦常人难以想象,更难以用言语表达,她们婆媳俩默默地含泪承受,依随岁月的流逝才将心灵的创伤慢慢抹平。
如今,小姑的孙子孙女们都已成家立业,苦命的小姑今年也已经98岁高龄,是江口、社边一带最长寿的世纪老人。
而立丧妻,勇挑重担
年近而立的父亲再次遭遇人生的一大不幸———丧妻。
民国35年1946年,万恶的日本鬼子刚刚被赶跑不久,国共两党再次全面爆发内战。这一年我的大妈却因难产不幸去世。当时偏远山区很多人因罹病而英年早逝,被认为是短命鬼,大家都有所避忌,于是将逝者埋在某个偏僻的地方,很少有人去祭奠,若干年后坟墓大多不知所踪。
大妈去世后也被埋葬在一个叫牛背的山沟里,她的坟墓至今我们也没有找到。
大妈的去世让父亲再次陷入人生低谷。可是,家中上有年近六旬的老母,下有一对尚未成年的幼女,作为家里的主心骨,担当的父亲很快从悲痛中振作起來,既当爸又当妈,起早贪黑,经常帮一些有钱人做苦力活,帮地主种“朗田”,艰难地维持家庭生计。
不过,幸福生活总是眷顾积极面对人生、勇于开拓担当的人。我的大妈去世3年后,民国38年即1949年初秋,永福县解放的前夕,经亲朋介绍,父亲与我的亲生母亲再婚了。当时家中一贫如洗,父亲不得已向守寡的小姑借了120块银元,才勉强将我母亲娶回家中。直到1979年迁居角点冲口时,将老汪江边老房子的旧木料卖给了临桂人,将卖得的1200块钱,抵作当年父亲借的120块银元还给小姑,才算还清了此笔借款。
父亲再婚后,生活很快有了改观。我的亲生母亲聪明伶俐、乖巧贤惠,她的到来为家庭注入了新的力量源泉,带来了新的希望。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土改政策的落实,各家各户都分得了属于自己的田地,我们家终于结束了上顿不接下顿的佃农生活。
紧接着,父亲的三女儿老谦、儿子老解和老五也就是我的三姐、大哥和二哥的相继出生,为家庭带来了欢乐。在当时的农村,家里添丁尤其是男丁比什么都重要,生活象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
听父亲说,那时候的他,出工做事特别有劲,不晓得什么是累,好像力气总用不完似的,心里面总是甜滋滋的,满脸时刻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由于出工卖力,他获得过生产队劳动能手称号,有一年还被社员们推选为生产队长。
听母亲生前说,自从父亲当过一年的生产队长后,似乎就变得非常热情好客了。
过去交通不便,人口流动少,像拖江这样偏远的山区很少有外面的人往来。我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是湖南来的补锅佬和龙山供销社挑油桶卖百货的,几乎每年都会有一两批。
补锅佬还未进村就会听到他们特有的吆喝声,大人都会把家中破了洞的鼎锅、菜锅、脸盆之类的铁器拿去补,全村的小孩不约而同地到村口凑热闹。
过去供销社是流动的,“扁担精神”讲的就是供销社的先驱。每年都会有一两批供销社的职工,用竹编油桶挑着商品游村串户,听到铃声,全村老小便会去看热闹,大人们前去买各自家的必需品,如果遇上大人们高兴,有部分小孩还会得到家长们一分钱一颗纸包糖的赏赐。
后来修大板山通往龙江乡政府的公路时又有一些外地来搞副业的修路工。
父亲对这些外地的陌生人都非常热情,他们只要经过家门口都会被邀请到家里面坐一坐、喝点茶或者借宿。但是,只有湖南来的补锅佬除外,因为补锅佬都不大讲卫生。听父亲说,他当队长那年曾经让补锅佬借宿过一次,补锅佬连脸和脚都不洗就上床睡觉了,过后母亲不得不花了小半天时间来洗被褥,母亲后来还时常拿这事来批评父亲。
父亲在招待客人时比较大方,经常把我们平时都舍不得吃的腊肉、鸡蛋、干鱼仔等拿来招待客人。母亲心痛好不容易积攒的几个鸡蛋,本来打算给我们补补身子的,却被父亲用来招待陌生人,有时候忍不住会批评他几句。
不过,父亲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
其实,父亲的热情好客也有他的理由。交通不便、信息不灵的当年,通过与外地人交流,从而可以获得一些山外的信息。
舍命救人,险遭匪害
1950年春,新中国刚成立不久,百寿县刚刚解放。拖江属于交通极为不便的偏远山旮旯,听父亲说,那时拖江还时常有土匪出没。
临桂茶洞乡簸箕村一位叫李水龙的人,经常挑些生活日用品走村串户叫卖,以此来挣些生活费,父亲非常好客,李水龙途经拖江高头村时,偶尔也会邀请他到我们家借宿。
一天,有一帮土匪途经拖江时,看见做生意的李水龙挑着东西正从龙山往拖江走,土匪见李水龙面生,怀疑他是解放军的眼线,便将其绑了起来,准备押去龙山牛背的山沟里枪毙。押送到牛背的沟口时,正好碰上外出做工的父亲。李水龙看到我父亲后,立马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父亲救他。
父亲心善,对土匪头子梁月说:“这个人我认识,叫李水龙,是临桂茶洞的,经常来拖江做生意,还在我家住过呢,我担保不会是解放军的眼线”。
于是李水龙得以脱身。
其实父亲并不知道李水龙是不是解放军的眼线,只是觉得与他相识,不忍心看到他被土匪伤害。
之后不久,土匪被解放军围剿,土匪头子梁月把他们被围剿的原因,归结为之前被他放走的李水龙,认为他是解放军的眼线,从而认为我父亲庇护李水龙,也是一伙的。于是将父亲绑了起来,准备拉去枪毙。
幸好土匪头子梁月手下有一个小头目叫王泽,百寿瓦窑村人,是父亲的远房舅爹。祖母想法借了50块银元送给王泽,跪求他帮忙求情,父亲才得以获救。
那时的50块银元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直到后来好几年,父亲才将这笔借款还清。
谁知这个李水龙并不懂得感恩,自从获救后,从未向父亲道过谢。听说他后来因故又来到龙江办事,途经拖江时还有意绕道走,都不肯见父亲,当面表示感谢。
我们都觉得非常不值,为了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父亲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但是父亲并不这么认为。他对我们说,李水龙不懂得感恩,那是他的人品问题,我们自己应当为人从善,能够帮助别人就应当帮别人一把。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父亲为人忠厚耿直,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别人找他帮打箩筐、泥箕什么的,我从未见他推脱过,都是很乐意免费帮助别人,哪怕是放下自家的活。
父亲一生中曾经遭遇几次险情,幸运之神都眷顾于他,最后都能化险为夷,也许就是因为他心地善良而收获的福报。
父亲还曾经救过美国飞虎队的受伤飞行员。
那是民国33年1944年的秋天,日寇入侵广西。一架飞虎队的飞机被日机击中,坠落在大板山,成功跳伞的美国飞行员在大板山林场一个小地名叫雨伞的山腰着陆,刚好降落在一株树上,飞行员身上多处被树枝戳伤,全身是血,不过还能自己行走。
该飞行员开始走到拖江三队的杨永兰家,然后被带到高头村杨永杰家住了一夜。村里的人怕惹麻烦事,都不敢把他送出去。父亲得知后,不顾自身安危,与龙山唐老连(唐克夏之父)用竹排把受伤的美国飞行员运送到里旺交給当时的西河乡政府(现龙江乡西河村委所在地)。1980年代末,该飞行员还专门从美国飞过来感恩。
父亲还帮助过我的大舅逃过劫难。1940年代中期,双塘口我三舅在一次上山砍树时,脚趾被树桩戳伤,后来伤口一直不能愈合,由于无钱到桂林的大医院治,伤口不断溃烂腐臭,半年后在疼痛煎熬中不幸离世。时隔不久,我大舅也因脚受伤,伤口也不断溃烂腐臭,始终不能愈合,疼痛不已。舅舅的姑姑嫁到龙山村范家,其家境略好些,为了不让悲剧重演,她资助了30块钱银元给大舅治病。当时只有桂林的大医院才能治好这类病。
俗话说,女婿半个崽。据父亲说,外公家里当时没有哪个的水性比他好,年轻力壮的父亲便自告奋勇带上大舅,用竹排将我二舅拉到永福,背上火车送到桂林的大医院治疗,住了约二十多天院后,大舅的病就痊愈了。不过,脚大拇趾没了趾甲,且短了一小节。
父亲说,假如当年他不运送我大舅去桂林治疗,恐怕我大舅也会遭遇三舅同样的命运。
这次桂林之行给父亲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桂林大医院的医术高明,还有桂林的紫金山。他常对我说,当年我的祖父耳疾发生时,如果家里面稍微有点钱,能够及时送去桂林医治,也许就不会过早离世,他的前半生就不会这么艰难。
中年丧女,苦度粮关
解放后的好日子没过上多久,父亲再三遭遇他人生之大不幸———中年丧女。父亲说,在上级号召下,掀起了“节衣缩食、团结一心、共渡难关”的热潮。近两个月时间,全村成年人每人每天只有三两米饭。接着,连熬粥喝都难了。但我的母亲非常聪明能干,总会在出工之余挖一些蕨蔸、野葛根等野菜给全家人充饥。父亲那几年经常拿船跑运输,在帮公社供销部门拉货时,偶尔可以顺便带一些吃的东西回家,从而得以艰难地熬过粮食关。这一年我母亲去世了,我的大姐闰初终未能熬过这一劫。时年父亲才42岁,幸好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家中还有多个子女,心中尚有些许宽慰。
由于龙江地处大山林区,野菜较多,据说饿死的人不是很多。听我大哥说,相邻的百寿朝兑村饿死人较多,如我大姑的儿子唐福德和大姑父唐世禄,以及纯忠的外公莫喜生等都是在那次饥灾中不幸离世的。
父親晚年与我们生活时,家庭经济已经有了明显改善,不再是半年吃不上新鲜猪肉的年代了。但是,父亲依然还是非常节俭。
记得那时我女儿娆娆才刚上小学,总是最后一个吃饱饭,留给娆娆吃的菜经常会剩下一些。父亲见我把剩菜倒掉,觉得可惜,不让倒,还讲过去有人糟蹋粮食后被雷劈的故事。有时趁我还未来得及收拾碗筷,三口两口就把剩菜吃个精光。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我已开始懂点事了。那时候,猪肉非常紧俏,在龙山购买新鲜猪肉是要凭票的,只有干部家庭才会定期分得肉票,像我们这样的农村家庭,必须向公社的食品组上缴一头猪以后,才能在家里面杀猪一头猪,这样全家人才有机会饱餐一顿猪肉。
一般情况下过年前才会杀猪,与邻里亲朋们饱餐一顿后,父亲会与我大哥二哥们将余下的猪肉全部做成腊肉,烘干后贮藏在大缸子里,用生石灰防潮。只有在劳累的季节如“春插”、“双抢”,以及重要的节日,或者招待贵客时,才会煮来吃。
那个年代,一年中的其他时候吃新鲜猪肉的机会就很少了,我的记忆中,我们家一年也不过两三次。大多在下半年重要的节日或者“双抢”季节,才会差人到百寿买点新鲜猪肉打打牙祭。那时候,每年过年杀猪时,父亲都会把猪板油切成小块,用食盐腌制好后,存放在一个底部装有生石灰的缸子里,这样存放一年都不会腐坏。平时用一个被油烟熏得黑乎乎的竹筒盒子来分装,挂在碗柜边,每餐从竹筒盒子里取一两点用来炒菜,全家人能够长年闻到猪油的腥味。我学会炒菜后有时想吃油渣,忍不住多放几点板油,常挨他批评不懂节约。
父亲的节约不仅仅是吃的方面,他对家里面的旧东西都非常爱惜,从不会轻易丢弃,能修补的一定会想办法修补。他有一个工具箱,锯子、刨子、木工手钻、铁钉等一应俱全。
他的旧衣服缝了又补,鞋子烂了面,底子再利用。他去世时,还有一大包旧的烂解放鞋尚未来得及再利用。
他穿衣服也是一样,旧衣服穿坏了才会穿新的,他去世时衣柜里还有好几件新衣服从未穿过呢。
触礁遇险,木箱神助
1960年代初,才刚经历丧女和母亲离世之痛不久,都还未完全熬过粮食关,父亲又遭劫难。听父亲说,他在一次外出拿船时,不幸触礁,木船沉没,差点命丧西河。
西河是永福县的母亲河,是永福县境内最重要的一条河流,源自龙江和百寿两乡镇,是当年北四乡镇运输物资的重要通道。
2005年后,我学会了开车,每次开车回老家接父亲途经西河、兴隆一带时,见到蜿蜒曲折、清澈见底的西河时,父亲都会触景生情,不停地唠叨他过去拿船时的经历。
听父亲说,过去西河的水比现在要大得多,野生鱼也很多,船上经常放有一把鱼叉,每年春季涨水季节,都会在河滩上叉得一些“鸾青”来加餐。
“鸾青”是一种类似乌草的野生青鱼,肉质非常鲜美。每年春季涨水的时候,“鸾青”便会成群结伴向上回游产卵,沿河的村民便会在洪水消退河水变清时,用鱼叉守候在岸边,看到鱼群便会将鱼叉飞标过去,经常会有意外收获。
父亲对西河状况仍然记忆犹新,哪个河滩险急,哪里暗礁多,哪里平缓撑船费力,仍然如数家珍。特别是他触礁遇险的经历,每次他都说得神采飞扬。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大集体时期,由于他水性好,身壮力大,被生产队派去公社运输队拿了好几年的船,主要帮公社拉矿或农副产品到永福县城,返回时帮供销部门拉些粮油布匹等商品回龙江。
父亲水性好、力气大,经常是拿头船的。他带领的船队途经双江小驿沟口的河滩时,由于水流过于湍急,装的重晶石又过重,凭撑杆用力,没能有效避开礁石,不幸船尾底部触礁,木船在重力和漂浮力的双重作用下,在湍急的河滩里,大幅度上下摇摆中急速漂流,河水扑涌进船仓,不一会儿,整条船便沉没于江中。
站在船尾的王显民,发觉情况不对劲时,顺手抱住了一支船桨,一个大浪扑面过来,他便掉进了河里,漂流了一小段距离后,借助船桨很快就游上了岸。
站在船头的父亲则没有这么幸运,见王显民掉河里,知道木船难保,但又不敢贸然弃船逃生。因为父亲站在船头,如果直接跳进河里,有可能随着河水漂流,船体会撞击自己而遭不测,也有可能因船沉没造成漩涡而无法逃生。
幸好父亲机灵,在木船沉没前,他紧紧地抱住船上装行李的木箱,随着浑浊的河水飘流了十多公里远,沿途有不少群众看到,却无从施救。
一直漂到仁合村的鲁基屯一带,在一个有回湾的地方,父亲被冲进一个旋涡中。当时,他手脚已经麻木,头晕脑胀,但他死死抱着木箱。心想:这辈子完了,完了!
父亲随旋涡旋转了好一阵子,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当发现自己随河水漂转到离岸边近一些的地方时,他抓住这一线生机,丢掉木箱,拼出全身最后的力气,猛地游向岸边,抓住了河边的一根树枝爬上了岸,从而死里逃生。
当听到父亲拿船触礁落水不知所踪的消息时,全家人悲痛欲绝。生产队急忙组织青壮人员,正准备到下游搜救,这时又传来父亲安然无恙返回的消息,全家人顿时由悲转喜,破涕为笑。
当父亲回来后,把触礁遇险的经历向大家诉说时,村子里的人都笑说:“大难不死,还能安然无恙活着回来,全靠那个旧木箱显灵帮助,应当找回来留作纪念才是”。只可惜那只旧木箱随洪水顺流而下,早已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
不过,我认为,父亲能够死里逃生应该是他前生今世修来的福报。
天命截肢,身残志坚
父亲在近知天命之年再遭厄运,右小腿被高位截肢,险些丧命。
自从触礁遇险后,父亲就不再外出拿船了,而是与母亲一道积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工,以期多挣工分改善家庭生活。
随着时光的流逝,粮食关很快就过去了。但是,随着我白玉姐、学成哥的诞生,带来喜悦的同时,也给家庭的居住条件带来了新的要求,房屋扩建被提上家庭的重要“议事日程”。
那时我们山区农村建房基本上是木结构的房子,主房大多用青瓦来盖,偏房则用杉树皮来盖。所需木料由建房户向生产队申请,然后自行到集体的林地里砍伐需要的杉树。
为筹备建房木料,次年孟秋的一天早晨,天空放晴。匆匆吃過早饭后,用饭盒装了些午饭,父亲带着他的长子也就是我的大哥,一路上,吹着口哨、哼着山歌,来到沙泥沟蕨耙地砍伐建房用的杉木。
父亲对蕨耙地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蕨耙地曾经是我们家的祖宗山,杉树是我的祖父在世时带着父亲和伯父兄弟俩一起种植的,经过30多年的生长,杉树已经很粗壮,非常适合建房使用。但是,由于种植初期管护不到位,里面夹杂有很多其他杂树。
不一会儿功夫,父亲就砍倒了一株笔直的老杉树,他让我大哥一起协助剥完杉树皮后,才去砍另一株杉树。听我大哥说,那天临近中午时,父亲已经砍完第三株杉树了,这时天空渐渐阴沉了下来,有点将要下雨的样子。我大哥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看着父亲砍第四株树,准备砍完这株树吃过午饭再接着砍。
过去,在我们当地有这样的说法,建房要用上山树,也就是说,建房用的杉树在砍伐时要让树尾倒向上山的方向,当然也是方便之后锯断出山。杉树的分支分布比较均匀,砍伐得当还是容易往上山方向倒的。
可是,父亲砍的这株老杉树分支有些偏,因重力的作用倒向左上方,被一株在我们当地叫桑树的野生树撑起,杉树只倒下一半。
不知是看到天气有变,还是急于吃午饭,紧接着,就听到了父亲从不远处传来“哎哟、哎哟”的呻吟声。我大哥闻声慌忙跑过去,看到父亲痛苦地倦缩在地上,全身是鲜血,附近的地面树枝也到处沾染有鲜血,我大哥顿时傻了眼,立马晕了过去。
我们都知道,我大哥有些晕血,一见到鲜血便会晕倒。
当听到父亲痛苦地喝斥道,“赶快叫人来救啊”。
我大哥这才如梦初醒,大声地向外呼救:“救命啊,快来人啊,我爸的脚挨打断了!”
在附近做工的村民们听到呼喊后,纷纷跑过来帮忙,有的去找草药敷伤口止血,有的砍竹子来做担架,有的去找竹排,有的跑到龙山叫医生……
大家齐心协力把父亲从沙泥沟蕨耙地的山上抬了出来。龙山卫生院医生闻讯赶到时,父亲已被村民们抬到了沙泥沟口,医生简单地处理伤口,止住了大出血。
医生说,病人的伤势太严重了,龙山卫生院治不了,建议尽快拉到百寿医院治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龙江到百寿还未通汽车,运送伤病人只能用竹排或小木船走水路。运到百寿医院时已是当天晚上,由于流血过多,又是粉碎性骨折,加上受医疗条件的限制,为了保命只好截肢。
听父亲后来与人聊天时说,造成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还是他的性格所致,就是性子急,做事急于求成。
据父亲说,他砍撑树时,撑树未被完全砍断,随着杉树重力的下压,撑树被砍断的一小半快速撕裂弹起,断口直接横扫反插过来,重重地插进了父亲的右小腿上,顿时血肉模糊,鲜血喷涌而出。
据我大哥后来回忆说,父亲命大,在撑树刚倒下的一瞬间撤离时,假如他还慢走半步,撑树断口就会直接插进他的腰间,肯定就没命了。不过,假如父亲要是快走半步,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不幸。
世间不会有那么多假如。
幸运的是,抢救也非常及时。后来百寿卫生院的医生曾告诉父亲,要是晚到医院一个小时可能就没命了。
这得感谢高头村的黄德扬、黄泽高、黄泽光、黄泽然等老一辈的及时相助,以及底下村炳余和江口村丰余两位表哥的帮忙,要是没有他们的鼎力帮助,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
那天砍倒准备用来建房的杉树,后来还是炳余和丰余表哥与我大哥一起从山上抬回来的。
听我大哥说,父亲受伤住院后,需要专人照顾。母亲背着学成哥,带上换洗衣服与我大哥一道,准备走沙泥沟、翻土地坳经朝兑走路去百寿照顾父亲。这是去寿城最近的一条路,日本鬼子入侵时就是走这条路,来回仍需要走大半天的时间。过去树木茂密,时常有大型野兽出没。
母亲与大哥她们在爬马鞍坳时,刚爬到坳顶,准备休息一下。突然,他们看到前方不远的路中间坐着一头好像是老虎的猛兽,正凝视着母亲他们,母亲与大哥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跑,与猛兽对视着,慢慢地往回退,退到看不见猛兽很远一段距离后,才敢快速地往回跑,他们连滚带爬跑到沙泥沟口时,母亲与大哥母子俩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几乎瘫软在地上。
村子的人听说有老虎,带上猎枪去山上找了好几天也没见踪影。据一些经常上山打猎的乡亲分析,很可能是豹子。
后来不得不改走大板山出朝兑去寿城。经过此事件后,害得母亲好久不敢一个人走山路。
父亲很快从恶梦中惊醒,他坦然面对现实,出院回家后,他自己动手做了一副拐杖,尽量做到力尽所能。
此后,父亲再也不能下地干农活了,但是,他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煮饭、炒菜、喂猪、劈柴、扫地、看管小孩等,都是他一个人在家做完。主要是为了让家里的其他劳动力能够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出工挣工分。
当时还是生产队集体制,工分是唯一的合法收入,年满16岁以上的健康青年男女都是主劳动力,都要参加集体工,各家各户都要靠挣工分的多寡,从生产队分得粮食和钱。
父亲做事有方,他做任何事情都很注重方法,计划性很强,懂得统筹协调,这一点对我影响颇深。他时常告诫我们,“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
父亲截肢后行动不太方便,他包揽家务时晓得统筹兼顾。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家里有三、五个子女的属正常现象,大家庭制比较普遍,我们那里大多数家庭有十来口人吃饭。我记得,我们家最多的时候有15口人吃饭,比我小的就有6口人。现在看来,光是看管这一大帮小孩都是一件麻烦的事。
父亲看管小孩有自己一套独特的办法。他让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帮助看管年幼的孩子,再大点的,有的负责摘菜、洗菜,有的负责挑水、劈柴,分工合理,各司其责,大家只有做完自己的份内事,才能出去玩。
记得我最小的哥学成小时候做事情非常麻利,每天放学回来,经常早早就做完他的份内事,然后邀村子里其他小朋友去河边摸鱼或上山抓鸟。不过,学成哥做事快是快,就是比较粗心。而我做事比较细致,但不怎么麻利,所以很少得空出去玩耍,父親常嘲笑我为“笨猫”。
父亲看管婴儿也有一套办法。他亲手做了一个“教篮”,类似现在的婴儿车,也有轮子可以推动。在婴儿还不能坐稳之前,平时就让婴儿坐在“教篮”里,“教篮”的坐板有个洞,婴儿的大便还可以通过洞直接掉到地上,免除了抱婴儿拉屎的一道环节。小孩会爬后,他会在门槛上加一根可随时取下的活动木棍做栅栏,让小孩在家里自由玩耍而不会爬到屋外,随着小孩一天天长大,会再加一根木棍,直到小孩会走路。这样,他可以腾出时间做其他家务。
父亲教我们做事,总是要求我们注重方法、提高效率。记得我刚读小学时,他就教我烧饭炒菜,每次都会提醒我,要事先把拟炒的菜洗净切好,备齐柴火后,才让我开始生火开炒。他说,这样能防止手忙脚乱。因为那时候生火用的燃料是干木柴,不象现在使用液化气这么方便。
老来得子,家教严厉
父亲截肢后第三年的暮春,高龄产妇的母亲在龙江卫生院通过剖腹产把我带到了人间。时年父亲52岁,知天命之年喜得幼子,着实让他兴奋不已。
那时龙江的医疗及交通条件还非常落后,医务人员严重缺乏。据说那几年有很多大城市的知识分子被下放支持边疆建设,龙江卫生院正好来了一批天津医疗队的医生,他们医术精湛,顺利地为母亲实施了剖腹产手术。
我作为父亲最小的儿子,按常理应当被他视为掌上明珠,格外受宠。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因为先祖的深刻教训让他刻骨难忘。
可以说,父亲对晚辈的教育是非常严厉的,无论是他的子女还是他的孙子孙女,他都从严要求,似乎在他的脑海中从来就没有“溺爱”二字,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我和侄儿们小时候都曾品尝过他的“毛竹鞭炒屁股肉”。
父亲常说:“溺爱子女就是害子女”。他要求我们从小就要养成热爱劳动勤俭节约的良好习惯。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被要求做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无论谁偷懒都会被他教训一顿。
我曾听二哥说,他高中毕业后,已经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工了,一次起床迟了点,头部被父亲用拐棍狠狠地甩了一棍,痛了好几个月。这次教训,让二哥刻骨铭心,多年后久不久还会提及。
我们每次挨他的打,心里总觉得很不爽,现在回过头细想,那是真心的父爱,他是在为我们的将来着想。
记得在读高一年级第二学期时,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我,出现了厌学情绪,期末考试居然有三门主科不极格,总分全班倒数第二,这是我学生时代成绩最差的一次,其他时候大多数都是班级的前几名。
父亲看到成绩单时,脸色铁青,怒骂道:“这样的成绩不要读书了,白白浪费钱”。看似要伸手举拐杖时,我赶紧谎称,“考试那两天感冒了,发挥失常,保证今后勤奋读书”。这才幸免父亲的“拐杖炒屁股肉”。
的确,后来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我再也没有让父亲失望过。
父亲对家风要求极为苛刻。他要求我们从小要懂得守规矩、有教养,要尊重长辈,礼貌待人。
他最小女儿我的白玉姐,就是因为被他怀疑违反家规而被他逐出家门,很多年不敢回娘家,那时候母亲每每与别人谈及她心爱的小女儿时,都不禁潸然泪下、伤心不已。
那是1982年的时候,刚刚分田到户,人们的思想观念还很陈旧。在龙江,大多数婚姻都是经媒人介绍撮合的,自由恋爱才刚刚兴起。
在我们那里旧社会的时候,未婚先孕被认为是伤风败俗、败坏家风之大不敬,据说严重的要被装入猪笼沉塘溺死的,在改革开放之初仍被视为不齿。
那时,家里面正在搞房屋装修,我姐夫是从湖南来的木匠,在帮我们家做木工活时,与白玉姐谈起了恋爱。听姐夫说,他有个伯父是国民党的退役军官,在台湾很有钱,准备让他继承部分财产,这对向往山外世界的白玉姐来说极具诱惑力。
白玉姐深知父亲的脾性,谈了大半年的恋爱,从不敢与姐夫两人单独外出,偶尔外出都会带上我当电灯泡,父亲也就没讲什么。
后来,在初秋的一个晚上,忙完农活后,白玉姐与姐夫俩同村子里的年轻人一起去龙山看电影。
那晚,我正准备上床睡觉,陆续听到村子里的年轻人看完电影回来的响声。稍后不久,也听到白玉姐与姐夫回来的脚步声和讲话声,她俩的交谈似乎还沉浸在电影的精彩情节中。
刚听到大门“吱”的一声,突然从堂屋传来一阵“乒呤乓啷”的剧烈响声,紧接着是父亲的咆哮声“给我滚”,我在房间里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第二天早上发现父亲的拐杖断了一截,父亲正在维修,也不见白玉姐和姐夫去做工。
后来才得知,那天晚上,父亲见白玉姐很晚还没有回家,非常生气,就一直坐在堂屋守候着。白玉姐与姐夫俩刚一进屋,父亲就用拐杖狠狠地砸了过去,并咆哮地教训了一通。白玉姐和姐夫俩不敢还口,更不敢还手。偷偷地收拾行李,含着眼泪连夜离家出走了。
就这样,白玉姐跟随我的姐夫到了湖南东安。后来,白玉姐思乡心切,与姐夫又回到永福做泥瓦工。由于担心父亲不肯原谅他们俩,开始她们在百寿的石龙村烧瓦,母亲听说后搭信要求他们到离家近一些的地方。于是他们俩才回到拖江底下村烧砖瓦。
不曾想,白玉姐在父親的一棍之下,负气离家,再见面时已经是四年后的春天,白玉姐的儿子凯凯已经三岁多了,改革的春风已经吹暖祖国的大江南北,人们的思想观念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其实,父亲早已原谅了白玉姐,并对他自己当时的鲁莽行为懊悔不已,只是碍于面子不便说出来罢了。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的!只不过教育子女的方式方法有点简单粗暴点而已,父亲的初衷我认为还是好的。
也许白玉姐一直无法理解父亲当时的做法。但是,作为当时的年代背景,以及父亲所接受并已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我非常理解父亲,如果换作是我,或许采取的方式还会更极端。
我想,这大概就是没有读过书,并且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父亲对什么叫“父爱如山”一词的理解和诠释吧!
不过,我也很同情白玉姐,更佩服她的勇气和胆量,勇于挑战世俗,敢于大胆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多年来的事实证明,白玉姐也是对的,相对于我的三个姐而言,只有她是自由恋爱的,出嫁后夫妻最恩爱、生活最幸福的也是她。
为弥补母女离别之痛,白玉姐在底下村烧了一年的砖瓦之后,回到了母亲身边,共同开山种罗汉果,当然,更多的是为了照顾母亲,直到母亲病逝两年后,她们一家子才不舍地返回湖南。
自从我出生后,家庭状况开始逐渐好转。
我出生那年冬天,母亲的大女儿老谦即我的三姐找到了她的归宿,第二年的冬天,他们的长子老解即我的大哥也结了婚,不久后有了纯忠,后来又有了纯华,接连抱两个孙子,父亲就更加高兴了,听别人说,那时候的父亲经常拄着拐杖哼着小调做家务。
不久的后来,他的二儿子老五即我的二哥也顺利完成了学业———高中毕业了,当时农村的孩子能够读完高中已是最高学历了,想读大学只有靠保送。尽管我二哥多才多艺,是百寿中学有名的文艺骨干,特别是唱歌非常优美动听,他的出场经常是学校晚会的压轴节目,如果换作是现在,我想,他一定可以培养成为一名歌星。
但是,当时的家庭背景,我们家中没有一个有点血缘关系的亲戚在大队以上的机关单位上班,保送就甭想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是最好的归宿。
随着“文革”的结束,全国人民从阶级斗争为纲全面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改革开放的春风送暖祖国大地。在母亲的带领下,全家逐步摆脱了贫困的阴霾。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丁逐渐增多,老汪江边的老宅已明显难以容纳。于是,父亲那因故搁浅的新居建设计划自然而然地再次提上家庭的议事日程。当然,这重担已落到了他的长子和次子身上。
1978年冬,角点冲口的新居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下拔地而起,用石灰涂白的泥〇瓦房矗立在公路边,特别显眼,成为当时龙江的新居风向标。
翌年春,他的次子老五也就是我的二哥也有了自己的另一半。伴随孙子孙女们的增添,在多子多福思想的影响下,父亲越来越容光焕发。特别是3年后的初秋,我以百寿中学高考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被广西农学院录取,成为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拖江第一个考取的大学本科生。时年父亲刚好70岁,令古稀之年的他感到无比荣光和自豪。那时我们四兄弟已分成了四个家庭,母亲还张罗全家老小一起吃了餐团圆饭以示庆贺。
安装假肢,重拾信心
1985年,一次偶然的机会,父亲从一份破旧报纸的广告上得知柳州有个假肢厂,截肢后的人通过安装假肢后可以象正常人一样走路。得知这一消息后父亲非常兴奋,时常跟家人们谈论。他的长子和次子也就是我的两个长兄领会了父亲的意图,他们俩商议后,决定为父亲安装假肢。1985年秋,时年67岁的父亲又恢复了两条腿走路。
记得安装好假肢回来后,别提父亲有多开心了,他见人都会谈及安装假肢的好处,有时还故意将假肢露出来,生怕别人不知。
我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父亲做家务活做得更多、更加主动和积极了。之前他经常唉声叹气,爱跟外人讲一些自己命苦之类的丧气话。自从安装假肢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当他一个人在家时,还经常会哼唱一些山歌或彩调,有时母亲外出做工回来听到后,会忍不住哝父亲几句。
正是这次去柳州安装假肢,我才发觉父亲的记忆力不是一般的好,让我佩服不已。
记得是我学成哥陪父亲去柳州安装假肢的。去第一次回来后,父亲便能将沿途所有的火车站、街道牢记心中,时常向人们娓娓道来,身为大学毕业的我都自愧不如。时隔20多年后的2007年,我再次带他到柳州荣军路为他安装假肢时,他对那条街的模样仍然记忆犹新,还时不时地给我指路。
听父亲说,他除了在解放初期的扫盲夜校班上过几次课外,从未上过一天学堂。但他勤学好问,特别喜欢学习宣传标语,那时的牛栏、会议室、油榨坊等建筑物的墙上写满了宣传标语。父亲对宣传标语的字大多认得,还经常拿宣传标语来教我们认字。
父亲虽然识字不多,我认为他是有文化的,给我们几兄弟取名字都能体现出他的文化修养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四个儿子的名字都用上了成语———强盛(胜)富裕(玉)。
他经常叮嘱我们要多学习文化知识,以应不时之需。他常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经常讲一些前人因缺乏文化知识而被别人刁难欺负的事例,以激励我们发奋读书。
父亲时常向我们讲述我曾祖母王氏生前的故事。王氏虽然聪明能干,被当地老百姓尊称为半个秀才,但由于没有读过书、不识字,曾经被人狠狠地“宰”过一次,几代人都一直铭记在心。
那时,杉树和油茶是龙江两大主要经济收入来源,甘家在当时的拖江也算是大户人家,家里有上百亩油茶林。冬天油茶子捡回晒干后,要人工挑上竹排运到当时的西河乡油榨坊去卖,以换取银元。
那一年又到了榨油的季节,从底下村请的莫姓挑工见曾祖母没有用笔记录,每次都能清楚知道每位挑工挑了多少担茶籽,觉得很奇怪。莫姓挑工通过仔细观察,发现挑工每挑一担茶籽,曾祖母便从中拿一粒茶籽放进竹筒里用作计数。一次,莫姓挑工趁曾祖母不注意,偷偷倒了一抓竹筒里用作计数的茶籽,然后将曾祖母漏计的茶籽私自卖掉,之后去百寿县城的餐馆请其他挑工大吃了一餐,还炫耀说是拖江甘家“秀才”请的客,让大伙放开肚皮喝。
曾祖母虽然觉得数量不对,但又找不出原因。过后知道实情非常气愤,但也无可奈何,只好教育晚辈们一定要好好读书。
古稀丧偶,孤独终老
命运多舛的父亲,古稀之年再三遭遇人生的不幸———丧偶。
听父亲说,自从他遭遇截肢的厄运后,母亲不得不挑起了家庭的全部重担,既要偿还欠债,又要抚育年幼的子女,母亲不得不每天起早贪黑参加集体工。
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到户后,母亲做工更加“发狠”。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见母她休息过,哪怕是过年这一天,还要下地做大半天活路。
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全家走出困境还没几年,我亲爱的母亲却因长期劳累过度,积劳成疾,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却又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和休息,突心脏病猝然离世,时年母亲61岁。
那是1992年的初春,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发表了重要的南巡讲话,中国开始迈向新时代,改革开放步入快车道。
那年我即将大学毕业,准备踏上工作岗位。当时大学毕业是包分配的,基本安排在国家机关或者国有企事业单位工作。作为一个农家娃,那是梦寐以求的国家干部,是农村人特别向往的铁饭碗。
记得那是1992年的正月,母亲病重出院后在家休养,医生叮嘱不能再做体力活。但是母亲一辈子勤劳惯了,突然让她无所事事反而有些不习惯,忍不住总要找些家务活来做。
母亲发病之前,在种过罗汉果的山地上全部种上了杉树苗,但是相邻的山地是村子里其他人的,也种植了杉树,界限不明显,她担心杉树长大后有纠纷,让我到河边挖了一些“皮竹”种在界限上。
“皮竹”是我们那里的一种丛生竹,很小一根,没有什么经济价值,但是特别耐阴,种植容易成活,且生命力非常顽强,如果不是人为挖除,很少自然死亡,因此,被广泛用作界限标识。
我种了部分“皮竹”后就去南宁上学了。才上了三天课,突然接到何爱国姐夫从龙江发来的电报“母逝速回”。
母亲的风湿性心脏病比较严重,已经住过几次医院了。医生曾叮嘱过,要居家安心静养,如果劳累,随时可能会有不测。
当看到电文时,我仍不愿相信这样的结局来得这么快,头顿时“嗡”的一声,感觉天空顿时灰暗,天将崩塌!
似乎母亲的叮嘱还在耳边萦绕。
我回校前母亲送别时的还特意叮嘱:“我的病已经好了,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母亲还说:“你一定要安心读书,将来找个好工作。”在回校的前一天晚上,母亲还特地带我去底下村大舅娘家住了一晚。
底下村大舅是父亲第一任妻子的哥哥,底下村大舅家与母亲并无血缘关系。但是,母亲与大舅娘特别要好,胜过亲姐妹,她俩无话不谈,经常同睡一张被褥里彻夜长谈,相互分享开心事,相互倾诉烦心话,相互帮忙拿主意。
那晚吃饭时,母亲还当着大舅娘的面对我说:“大舅娘待你就像自己的亲崽一样,如果我不在了,你要像孝顺我一样,要经常来看望大舅娘啊!”
我是身同感受的,自我记事起,就一直深受大舅娘的恩惠,我人生第一次品偿到的不少美味,都是从大舅娘手上得到的。
大舅娘连忙拦住母亲的话题说:“呸!呸!呸!不给讲不吉利的话。老〇(大舅娘对我的昵称)马上就有工作了,到时候我与你到城里面跟老〇享清福去!”
哪知道,才刚刚分别三天,母子却已阴阳两隔,送别成了诀别,叮嘱成了遺嘱,愿望化为灰烬!
门卫阿姨见我原地发呆,不知所措,安慰我说:“小同学,节哀顺便,抓紧时间买票回家吧!”
第二天回到家后才得知,原来,我挖回的皮竹没有种完,丢放在屋边的柴房里,母亲看到后以为我没有去种,担心以后会有山林纠纷,于是独自一个人将皮竹扛到山上去种。种完皮竹回来的当天晚上她还特别高兴,与二哥二嫂一家聊天聊到很晚才上床睡觉。
听到这样的情况,尽管家人们对我并无责怪之意,但仍让我深深地陷入自责中,悲痛不已!在为母亲办理后事的那几天,我的精神似乎都是恍惚的。
假如我做事认真些,或者把没种完的皮竹丢掉外面去,就不至于母亲独自上山种皮竹了。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说来也奇怪,母亲生病住院回来后一直是她的孙女纯芳陪她睡觉的,以便帮倒些茶水,不知什么原因,这天晚上却特意不让纯芳陪她同睡。不成想,第二天早上母亲就再也没有醒来。
也许是母亲感觉到自己的人生结局了,她把种皮竹作为她人生的最后一项工作,所以,种完后显得特别高兴,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不让纯芳最后陪睡,可能是担心她的突然离去有可能会吓着她心爱的小孙女。
慈母之爱,护犊之心,至死不渝!这也许就是母爱的伟大!
对于老伴的突然离去,时年已是74岁古稀老人的父亲,他是难以接受的,对他的打击不言而喻。
处理完母亲后事的那几天,我见父亲总是独自一个人坐在屋山头柴禾堆上,或者坐在大门边的门敦上,面无表情,静静发呆,眼睛总是湿润的,早已秃顶的父亲之前尚有一圈稀疏的斑发,仿佛一夜之间全白了。之前,父亲蓄留有“山羊胡须”,空闲时经常用手捋一捋,有时还故意让平子等幼小的孙辈们扯一扯,显得非常惬意。但是,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蓄留长胡须了,皱纹和老年斑似乎很快爬满了他那沧桑的面庞,感觉明显苍老了许多。
慈母聪慧,命运坎坷
说起我的亲生母亲,命运也是非常的辛酸和坎坷。
母亲于民国二十年即1931年的寒冬出生于龙江与茶洞交界的大山里面,小地名叫雷电。据父亲说,母亲的家里也是非常贫穷,兄弟姊妹多,由于无力抚养,母亲还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邻近的临桂县茶洞乡给一户人家当童养媳。
母亲聪明伶俐,嘴甜手巧,深受这户人家的喜欢,本打算准备等她与主家的儿子都成年后,再举行成亲仪式的。不幸的是,母亲还未成年,不知什么原因感染了肺结核。该病又称为痨病,会传染,人人避而远之。东家怕被传染,于是将母亲又送了回来。
在旧社会,如果发现有人得了瘟疫、天花等烈性的传染病,为了防止传染,大多会用火将病人烧死。据父亲说,大约是民国20年左右,龙山村有一位男子不幸得了天花,他的家人知道后,先是让病人单独住在一个叫杀人沟的一个草棚里,一天,他的家人杀了只鸡送给病人吃,趁病人吃饭时不注意,用一只大木桶从后面突然将病人罩住,然后堆上柴禾,一把火活活将病人烧死。父亲听说火烧“天花”,还与村子里的小朋友一起去看热闹,回家后被祖母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起来的确非常残忍,但是在当时,那是唯一预防这种烈性传染病的办法。
虽然痨病也是传染病,不过危害性没有瘟疫、天花那么严重,一般只传染体弱多病的人,不至于用火烧死。但当时由于没有特效药可治,很多人感染后身体会被慢慢拖垮,最后吐血而死。
由于家里无力送医,母亲的家人只好向当地一位中草医,也是母亲的堂兄,名叫姚土箭,讨了一些草药给母亲煎水喝。不知是母亲命硬,还是她堂兄的医术高明,经过一年多的治疗,母亲的病居然逐渐痊愈了。不过,也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年迈时一爬山就气喘吁吁,我估摸是肺结核后遗症的缘故。
听父亲说,病愈后的母亲当时已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经人介绍与父亲结为秦晋。不过,当时母亲的病尚未完全恢复,身体还比较虚弱,面黄肌瘦,身材姣小,已是再婚的父亲不是很称心,甚至还有点嫌弃呢!婚后见母亲心灵手巧、聪明贤惠、做事利索,心中不禁暗自庆幸。
母亲虽然从未上过学,但记忆力惊人,学习语言能力非常了得。过去还没有统一使用普通话,临桂各乡各村的方言都不尽相同,母亲只要去临桂赶几次圩,就可以用当地的方言与人交流。
母亲做事非常能干利索,只要她看到过别人做过的事情,回家她都能自己做,并且还要比别人做得好、做得快。她熬过酒、蒸过红薯粉、拉过扯扯糖,特别是磨豆腐、做糖果、编草鞋更是她的拿手活,在我的印象中,农村妇女会做的事情她都无所不能。
小时候,我们会经常协助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如磨芭蕉芋、磨红薯浆用来做切粉,我那稚嫩的小手经常会不小心搓到布满铁钉的搓板上,现在仍然还留有一些小印记。
记得那时每年的秋天,放学后都要在家帮刮木薯皮,然后挑去江边围一两个小水池泡上好长一段时间,泡过心后沥出来,放在岸边的沙滩上晒干,然后选择好的用来做木薯粑,在开春季节作为午餐充饥,经常吃到春插季节还会有木薯粑,不太好的木薯则用来喂猪。那时候,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或多或少种些木薯,每年晒木薯的季节,河边到处都是木薯,有时还间杂晒有红辣椒、包谷等,远远望去,五颜六色,还是一道不错的风景。
父亲说,他与我亲生母亲婚后不久,全国就解放了,分到属于自己的田地,原以为好日子从此开始。不曾想,才过上几年开心自在的日子,就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全家人都挨饿得皮包骨头。刚挺过1960年的“粮食关”还没几年,1967年秋,我的父亲却因意外被截肢,还欠下一笔不小的外债。
当时我二姐虽然已经出嫁,但家里仍有5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他最大的儿子即我大哥老解刚满15岁,还在百寿中学读初中,遭遇家庭变故后不得不辍学回家。他的二儿子老五也才12岁,刚读小学一年级,小女儿白玉年仅5岁,当时他最小的儿子即我最小的哥学成未满周岁,还在嗷嗷待哺。
据父亲说,他截肢前家庭负担就已经很重,生活非常困难,于是让我大哥先读书,二哥不得不在家放牛,直到二哥差不多12岁才去读小学。
父親遭遇这次厄运后,家庭重任一下子落到了母亲一个人的身上,让本已步履维艰的贫困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顶梁柱的轰然倒下,对于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来说,那是何等的艰辛与无助。如果换作是现在的农村妇女,也许很多人会选择逃离现实,独自远走高飞了。
但是,我的母亲非常伟大而坚强,没有屈服于这样的生活挫折。她忍辱负重,毅然地扛起了家庭的重担,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顽强毅力,带领全家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走出困境。
随着子女们逐个成家立业,儿孙满堂,我也即将完成学业走上工作岗位,眼看就要过上她心中期望的幸福生活时,我亲爱的母亲却带着遗憾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作为她老人家最引以为傲的〇崽,在她晚年的时候,仍不得不让她劳心费神。
年近花甲的老母亲,由于长期操劳过度,百病缠身,她的风湿性心脏病和肺结核后遗症表现越来越明显,特别是到山上做工的时候,爬一会儿山就会气喘吁吁,不得不歇息一会,每次去山上罗汉果地做工都要歇息好几次才能到达目的地。这样身体状况,本应该在家安享天伦之乐,无奈膝下还有一个尚未完成学业的幼子,不得不拖着病痛的身躯开山拓荒。
永福龙江是罗汉果的发源地和主产地,也是当时龙江经济效益最好的经济作物,各家各户都会或多或少种一些,龙江因盛产罗汉果而成为当时全县比较富裕的乡镇。
我们拖江地处桂北山区,山多田少,经济收入以山地为主。集体土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已经承包到户,经过多年的开垦,附近已经没有适合我们种罗汉果的地,只好向高山拓展。
我之所以能够顺利完成学业并顺利成家,除了母亲的辛勤劳作、兄长们的大力帮助外,也得益于罗汉果的神助。也许是苍天有眼,母亲种植的罗汉果居然连年丰收。
不过,这也间接影响我高考志愿的填报,阴差阳错地填了广西农学院果树专业,本想跳出农门远离农村的我,又不得不回到农村,经常面对农民,从事农业技术指导工作。以致参加工作多年后我仍有悔意。幸好,我出生农村,与农民有缘,工作上很快就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了。
罗汉果是雌雄异株的作物,7-9月是开花季节,每天都要给罗汉果进行人工授粉,一干就是大半天,偶尔遇上花多的时候,有时要授粉一整天。
每年暑假正好是罗汉果开花的高峰季节,我都会全力在家帮助母亲干农活,尽量减轻她的负担。每当假期母子俩在一起劳作生活的时候,我感觉是母亲最为开心的时候,她总会把过年时做的腊肉、放养的土鸡等最好吃东西留在假期吃,说我正长身体要多吃些,有时还会呆呆地看着我吃。每当她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时,我发觉她的脸上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
可以说,我是母亲晚年向往幸福生活的精神支柱,是她晚年生活的全部。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的日子里,她的一切努力、所有的辛劳都是为了我,甚至在她去世的头一天还在为我操心劳累。因为那时候,她的其他子女,也就是我的哥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不再需要她操心了,惟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我。
母亲去世时还为我留下2300元存款,当时县里面的国家干部月工资才100多元,这笔存款对于我来说,算是巨款了。参加工作后,我将这笔钱用来购买了一宗宅基地,后来将宅基地卖掉得了1万1千元,成了我结婚时的主要经济来源。假如没有这笔钱,恐怕我的婚期还要推迟几年。
慈母之爱,没齿难忘!
我在火房楼上窗台的旧碗里找到母亲用草纸包了数层的存折,捧在手心,仿佛捧着母亲留在我心中的最后一滴血,那是母亲生命最后几年拖着病痛的身躯开山种果的全部家当,是母亲平日里省吃俭用一分一厘积攒起来的血汗啊!
我考上大学后,母亲常向亲朋好友诉说:“我还‘发狠累几年,再攒些钱,等我〇崽工作后,不再种罗汉果,跟他到城市生活,就可以享清福了。”
可见,母亲对幸福生活的向往是多么的朴实,仅仅是能够跟随她的小儿子到城里面住上那么几天。然而,哪怕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未能实现,带着无限的牵挂和不舍,实然离开了我们。
而我,都还没有机会为她尽孝,没能让她过上一天轻松舒心安稳的日子,没来得及让她享受天伦之乐,这恐怕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当然,我也不敢忘记母亲的遗嘱。后来每次回老家,都不忘看望底下村大舅娘,包括婚后和有了女儿娆娆,时常与家人带上一些好吃的土特产与大舅娘分享,有时也买一些衣物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曾多次邀请大舅娘到永福与我们小住一阵子,无奈她老人家不能坐车只好作罢。
母亲的离去,我才真正体会到“子欲孝而亲不待什么滋味。
暮年失明,重获新生
耄耋之年的老父亲,仍要遭受失明之苦。
1998年的初冬,他最幼小的儿子,也就是我,在兄长们的大力帮助下也结婚了,这是令他最为高兴的事,虽然他已不能主事,但属于他的人生任务终于完成了,时年父亲刚好80岁。
不过,此时父亲看东西越来越模糊,我们要走到他跟前,他才能辨认出来,大多时候要靠听聲音来辨别。
三姐夫阳顺富听说临桂有一口井的泉水能治百病,很多人喝后病除,他专程带了一大壶井水给父亲喝。不过,父亲喝完后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大约半年后,父亲几乎失明了,不能单独离开自己的房间,需要专人照看,吃饭要送到床前。
很多人认为,我的父亲已经走近人生终点了。
1999年冬,我们兄弟四人为老父亲举办了一场隆重的生日酒宴,父亲非常开心。
宴后,我要求将酒宴结余的礼金给老父亲治疗眼疾。那时候,当地还没有老年人失明后治好的案例,在信息闭塞、温饱尚未解决的当年,阻力可想而知。家庭内部、内亲外戚、左邻右舍都是出于好心,担心人财两空,纷纷建议放弃治疗。
最后,我力排众议,坚决要求带父亲到县医院治疗眼疾。因为我知道,老年人失明大多是老年性白内障引起的,完全可以通过手术复明。
在永福县医院初步检查后,医生说,父亲的眼睛有多种疾病,其中一只眼睛已经失明,另一只眼睛还有治愈的希望,但需要治好其他眼疾后才能手术。第二年春准备手术时,听说“视觉第一,中国行动”健康专列这一年的夏天将要来到桂林义诊,专门免费治疗白内障,专家是从北京来的,义诊手术室设在临桂县人民医院。
于是我向县残联申请了两个手术指标,另一个是给妻子的爷爷的,妻子的爷爷与父亲年龄相仿,也患有白内障。
手术很成功,术后第二天,我的老父亲又重见天日。当时,他与妻子的爷爷俩开心得象个小孩,逢人便讲。
可以说,手术复明让老父亲再次获得新生,从而又多活了十一年!当然,随着家庭的兴旺以及我职务的不断调整,也给父亲的晚年生活不断注入了新能量。
记得在永福县医院治疗眼疾的时候,一天饭后与父亲闲聊时,我问他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的事情没有。父亲沉思良久,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如果能看到纯忠讨老婆,我就满意了!”
纯忠是父亲的长孙,我想,能够四代同堂可能就是父亲当时的最大愿望。不过,他的这一愿望在他眼疾复明后的第二年就实现了,而且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随着他最小的孙女诗娆和长曾孙女露娜的出生,高兴之余的父亲尚略有一丝遗憾。但是,后来随着他的孙子老顺、照宁的先后成家,又为他增添了多个曾孙,着实让父亲高兴不已,成了他暮年时经常向人倾诉的谈资。
如果父亲能够活过100岁,看到他的幼孙女诗娆和长曾孙女露娜陆续考上大学,不知他该有多高兴啊!
2008年冬,我们在永福县城为父亲举办了90大寿生日酒宴,第一次照了张全家福照片,同时还照了很多晚宴的相片。后来,父亲把寿宴当天的相片张贴在房间和堂屋,让自己可以随时看到,也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像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在房间里张贴明星画报一样。
可见他是多么的开心!
纵观父亲传奇的一生,走过了九十多个春秋,目睹了世代的变迁和世纪的更迭,感受了人间的冷暖和沧桑,更是尝尽了世间的酸甜与苦辣。
他命运多舛,饱经风霜,几经挫折,人生几大不幸之事几乎都与他不期而遇:出生贫寒,少年丧父,而立丧妻,中年丧女,天命截肢,古稀丧偶,暮年失明。
他百折不挠,在跌宕起伏中顽强地与命运抗争,迈过了一道又一道人生坎坷。
但是,他又是幸运的。他忠厚善良,为人正直,吉人自有天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人。
他曾三度遭遇劫难,命悬一线,最后都化险为夷:
为救他人,险遭匪害,远亲求情,枪口活命;触礁遇险,身手敏捷,木箱神助,死里逃生;筹建新居,意外截肢,亲朋相帮,劫后余生。
他四代同堂,儿孙满堂,全家自三皇迁居龙江以来,人丁发展最多的一代。他的儿孙个个有担当,大家都为他争光。
父亲的一生,辛酸坎坷而又极富传奇,他还为我们全家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他勤学好问,心地善良,勤劳担当,安分守己,勤俭持家,做事有方,家教严厉,热情好客。
他的精神永远值得晚辈们学习和领悟!
虽然,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多年,但是,他那优良品格和作风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随风飘走,而是早已深深地烙印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身上,正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我们的下一代,甚至有可能还会影响几代人,只是我们没有刻意关注过而已。因为我们流淌着他的血脉,必然会继承着他的品格,也正在潜移默化地传承著他的家风!
仔细回想,我们全家从老到小,那个不是勤学好问、勤劳担当、心地善良之人,哪个不是严格教育子女、勤俭持家之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全家没有一个违法乱纪之人,个个都很有担当精神,难道这不值得庆幸吗?
诚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父亲身上固然也有一些缺点,如性子急、心肠直、教育晚辈的方法简单粗暴,这些我们都有所领教,特别是对白玉姐的教育,让我体会最为深刻。他生性胆小、特别怕鬼,从来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外出拿船期间,晚上在河边沙滩上露宿时,他一定要睡在几个人的中间。
但是,与他的优良品格以及他对我们家族的贡献相比,我认为,这些缺点微不足道。况且,他没读过一天书,还能有这么好的理念并教育我们,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们应当铭记,他不仅给了我们生命,还教导我们如何做事,教导我们如何做人,我们全家之所以能有今天,都是他率先垂范、谆谆教诲和默默庇佑的结果。
我以有这样的父亲而深感骄傲和自豪!
古人云:“如戏人生道尽愁,风花雪月梦悠悠,提笔乱舞红尘事,携酒轻吟四海歌。一枕相思何处愤,满膛乡恨问谁求,尊严驾鹤仙游去,唯有诗词祭杏州。”
谨借父亲诞辰百年之际,追忆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以寄托对父亲无限的思念和深深的感激之情。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