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茶戏:呼唤生命的乡音
2020-05-06邱桂丽
邱桂丽
南国的仲夏如火,傍晚下班虽然夕阳西下了,但行走在钢筋水泥的马路上,依然热浪袭面,就像被铁板烙饼似的,烘热难耐。
途经钦州一桥旁小广场处的市民小舞台,看见几个工人忙着悬挂“采茶戏演出”的背景字幕,“采茶戏”三个字,瞬间勾起了我的回忆,儿时北大荒的那个惊慌失措的寒冬,在病危母亲床边第一次聆听父亲为母亲吟唱采茶戏的悲伤场景不断在我的脑海里回放,那蒙太奇的影像是如此清晰,恍如眼前。
四十年前,北大荒的那个寒冬特别的漫长。自从迈进三九天,每天的气温都在零下35度以上,怒吼的寒风打在脸上象刀割似的,昼夜夹杂着鹅毛大雪飞檐走壁,在空旷的冰川雪野里呼啸狂奔,持续有半多月。没什么事儿的男女老少极少出门。加上入冬后,知青们都归心似箭回大城市过年了,整个连队显得更加萧条、寂静。
天有不测风云,厄运偏偏在这个时候降临我们的家。刚入冬,父亲的胃病又犯了,天天吃不下东西,卧炕不起。母亲因操劳过度突发性剧烈头痛,连续高烧两天,连队卫生员打消炎都不见效,束手无策。当时全家都被一种恐惧笼罩着。父亲心急火燎,顾不得自己的身体,第三天天蒙蒙亮就跑去找连长派车,需尽快把母亲送往20公里外的分场部卫生院。
自从母亲被抬上车的那刻起,揪心、恐惧和不安如阴魂般无时无刻都在吞噬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但最怕的消息还是没有被寒风暴雪拦住,医院传来母亲病危的噩讯,让家人火速赶往医院……
天,感觉更冷了。因连续半个月暴风雪,厚雪没过膝盖,道路都被封了,车辆都无法通行。病中的父亲匆忙带着我们四姊妹,坐着马车拉雪爬犁赶往场部医院。
一路鹅毛大雪,狂风呼啸,冻得手脚麻疼并失去知觉的我们哆哆嗦嗦的,望着白茫茫的世界,感觉路是这么慢长,好像永无尽头。
当我们赶到医院时,一推开病房门的刹那,我吓呆了,十几平米的病房挤满了医护人员,母亲的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医生护士紧张而又严肃地忙着抢救。他们怜悯的眼神让我感到绝望。
面色蜡黄、昏迷不醒的母亲,鼻孔插着吸氧管,身上绑了很多仪器和管子,像蜘蛛網似的。吓得六神无主的大姐,趴在母亲床头恸哭,涕泪滂沱。看见父亲和我们到了,好像遇到了救星,抱着父亲说:“爸,赶紧救救我妈!”
我们看到母亲如此吓人,“哇”的一声都哭喊起来。
“老廖,你赶紧醒醒,你可不能狠心丢下我和这帮孩子呀!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说过,我们这辈子永远不分开!你忘了吗?”
悲伤的父亲抱着只有一岁正哭闹的小妹,附在母亲耳旁不停地呼唤。可无论怎么喊,母亲毫无反应,视生离死别如家常的医护人员眼睛也湿润了,不住地摇头。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正一点点离我们而去,却是这样的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父亲在病房团团转,突然,父亲把小妹交给大姐,蹲在床头,左手紧握着母亲的手,右手抚摸着母亲的额头,泪流满面地贴近母亲的耳旁:“老廖,是我不好,把你带来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让你受苦受累了,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回广西钦州老家,记得你常对我说,从小到大你最爱听的就是家乡的采茶戏,现在我唱给你听,你听着,让家乡的歌声陪你走一程。”
哽咽的父亲反反复复地吟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断断续续,悠扬而伤感的旋律如对亡灵的召唤,在充满哭声的病房了显得倍加悲恸和伤怀。
渐渐的、渐渐的,我突然发觉母亲的双侧眼角正缓缓溢出两滴晶莹的泪水,就像荒漠里的两行甘泉。
“爸,我妈醒了,我妈醒了!”
我们几姐妹开心地大叫着。
母亲活过了,是神奇的天籁之音—家乡的歌谣把母亲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瞬间,医护人员都为这奇迹的出现而震惊,父亲百感交集,在场的所有人破涕为笑。
后来,我才知道,救母亲一命的是家乡的地方戏曲,称为采茶戏,是灵魂之音,就像在茫茫人海中,母亲抓住的一根阳光稻草,成为生命的最佳“救赎者”。
从那以后,“采茶戏”这三个字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因为它是救活母亲的神曲,是保全我们家的圣灵。同时,对“采茶戏”为何有如此强大的召唤力疑惑不解。
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也许今生注定我同“采茶戏”有不解之缘吧。
没想到在东北中专毕业后分配回钦州工作,回到了父母出生长大的发源地,对“采茶戏”更是情有独钟。晚饭后散步经过城区的市民小戏台,隔三差五就能欣赏到“采茶戏”的精彩表演,小小的舞台演绎着人生百态。来看戏的多为老年人,50-70岁的居多,都是自带小板凳。他们专注入迷的神情随着表演者的喜怒哀乐而变化,令我对这一熟稔的乡音倍加喜爱和好奇:
在高科技快速发展、5D影视风靡娱乐市场的当今,为何民间小戏“采茶戏”还如此得到百姓的喜爱,魅力何在?
带着这份感念和好奇之心,工作之余,我经常留意或打听关于采茶戏的前世今生,发展现状,期盼对采茶有更深了解和对话。
在文友的引见下,总算打听到一位钦州采茶戏老戏骨—邓飞老前辈。
在一个周末午后,我有幸拜访了83岁的邓老先生。
邓老身着白色短衬衣、灰色西装短裤,站在家门口,微笑地迎候我们。但见他身材高大且腰板挺直,四方脸,满头银发而红光满面,和善的笑容里,洋溢着满满的精气神,有种鹤发童颜的相貌。我根本不敢相信他已是耄耋之年。难道与艺术结缘,真能让人永葆青春?
落座后,我把自己的来意想法和盘托出。
“钦州采茶戏是古老传统戏曲剧种之一,我从16岁就与采茶结缘,采茶戏就是我的事业和生命!”一提到采茶戏,邓老立即神采奕奕起来。他高兴地说:“要聊采茶戏,你找对人了。我大半辈子与采茶戏打交道,知道采茶戏真是个好东西。”说着,邓老还情不自禁地用手比划着,一双炯炯有神的浓眉大眼一挑,老戏骨“手为势、眼随心、身微幌、法宜稳”的舞台表演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气韵生动。
在他的声情并茂、娓娓道来中,我仿佛穿越时空隧道,畅游在“钦州采茶戏”的历史长河中,又浮现一幕幕精彩演出的画面,“采茶戏”的乡音之谜正在一层层剥开。
有根的人,灵魂永远不会漂泊和孤独。在邓老先生的思绪回放里,我渐渐找到采茶戏的根了。
钦州采茶戏,是钦州城乡广大群众所喜闻乐见的古老传统戏曲剧种之一,在钦州的乡镇和农村广为流行,在灵山、浦北、钦南、钦北深受人们欢迎。据文献记载,采茶戏是在江西、福建、安徽的“采茶灯”,湖南、湖北的“采茶歌”、广西桂北地区的“采茶舞”基础上发展过来。清代乾隆年间开始流传到钦州,至今已有269年的历史。
采茶戏的形成,不只脱颖于采茶歌和采茶舞,还和花灯戏、花鼓戏的风格相近,三者之间相互吸收,交互影响。“采茶灯”、“采茶歌”、“采茶舞”在清代乾隆年间仅是一种民俗活动。到道光年间,开始发展为以故事为主,由民间艺人根据历史典故和民间传说编写出有人物、有时代特征、有故事情节的小戏,成为登上大雅之堂的“百戏”之一。
到了民国初年,“采茶戏”在灵山已经很盛行。最早的“采茶戏班”是伯劳的“六秀采茶班”,继“六秀采茶班”之后,其相邻的武利安金村、伯劳邓阳村、那龙中灵村,都相继成立了采茶班。据调查考证,在钦州有几十家之多,排演了很多流传在民间的以故事为蓝本编成的采茶戏。到了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钦县采茶老艺人陆德升和郭德升也開始吸收广西彩调情调,主要吸收唱腔、行当划分和增加音乐伴奏,使采茶更有了一种风格。解放后,沙埠采茶队花旦钱秀凤,拜著名粤剧演员朱剑秋为师,从而吸收了粤曲的一些吹奏曲牌,使采茶戏更臻完美。
没有想到,轻轻推开采茶戏的历史之窗,会如此渊源流长。仿若一位漂泊异乡的游子,手把家门,脚步可渐行渐远,但再远也能听见慈母那穿山越岭刻在心坎上的呼唤。
有根的人,心中永远绿地长春。跳跃的记忆情不自禁沿着钦州湾江畔游弋。
“钦州采茶戏,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寓教于乐,敦化乡风民俗,特有的浓浓乡情,走到哪都忘不了!”邓老感慨地说道。我的思绪紧随着他的画外音慢慢前行。
采茶戏,是回响在祖祖辈辈钦州人耳旁的那一曲魂牵的乡音。因为,钦州采茶戏,是自田园风刮到钦州乡村禾堂地,渐渐形成了生活气息浓郁、地方特色鲜明民间戏曲歌舞剧种,它可分为采茶歌舞、小戏、大戏三大部分。目前,采茶歌舞有《正茶》等10多出,小戏有《吊蛤》等50多出,大戏有《舜儿》等60多出。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可见,采茶戏在表演上歌舞性强,诙谐风趣;音乐属联曲体,演唱时男女同腔同调;语言上可用本地方言———以地道的钦州白话为说唱语言,唱词、道白运用了很多钦州方言、俚语,带有浓重的乡土味,蕴含浓浓乡情,唱词朴素自然,浅显易懂。这种虚拟的表演如水墨丹青的纵横之笔,长歌当哭、长袖善舞。
说到这,邓老站起来,双手一抬,张口就来了句:“想当年,我在马家庄做木工,马老爷几睇衰我。”他说,这句就是我们采茶戏福田中状元后回乡时所唱的,“睇衰”即是我们钦州话“看不起”,“衰”是“倒霉”的意思。接着,他又来一句:“一篮花生一篮菜,各人老公各人爱。”他说,采茶戏艺人对土语张口就来,生动俏皮,往往演员歌声未止,外地人尚未反应过来,当地人已经笑开了。
钦州采茶戏传统戏曲寓教于乐,敦化乡风民俗,“开书唱,习书文,听娘教导正成人,男人听教敬父母,女人听教敬夫君”,好的唱词村民口口相传,潜移默化中陶冶人的性情,有种“无画处皆成妙境”之感。记得在一出正剧开演之前是有好多采茶歌舞的“正月茶花花又正开姐妹双双落茶园?”茶从正月开始一直采到十二月,唱的欢快听的入迷,确实是一种悠然的享受。闭目,眼前浮现山坡丘陵上一大片绿油油的茶园,清纯的采茶姑娘们正边采茶边欢快唱起十二个月采茶歌来:
正月采茶是新年,借奴金簪点茶园。
点得茶园十二亩,当官写字慢交钱。
二月采茶茶发芽,姐妹双双去采茶。
姐采多来妹采少,采多采少转回家。
三月采茶茶叶青,姐在房里绣手巾。
西边绣起茶花朵,当中绣起采茶人……
目前,钦州采茶经过文艺工作者不断改革创新,于解放后发展成舞蹈、独幕剧、多幕剧等戏曲体多种形式,通过作品反映地方风貌,社会生活中的善恶美丑,赞颂正直忠贞、勤劳俭朴各种传统美德。
邓老绘声绘色的讲述中,眼前浮现一幕幕采茶戏精彩演绎滚动的画面,刻在每一位远行的钦州人的心坎上。这份浓浓的乡情就如儿时记忆犹新、生命力极强的映山红,满山遍野,艳丽多彩,芳香四溢。
“采茶戏能在钦州长演不衰,广泛受百姓喜爱,因为它有强盛的生命力!在邓老激昂讲述中为我揭开最终的谜底。
“世上千般万种情,最喜采茶敬亲人!”正如钦州市采茶戏名家刘北尤说的,采茶带来热闹和喜庆,逢年过节、婚姻嫁娶、满月做寿、人们喜欢请采茶到家里演唱一出。孝顺儿女为长者祝福寿诞,甚至安葬先辈,都请来采茶戏,聊表寸心。邻里之间,亲朋之间,看戏打趣聚在一起,愉快身心,增进感情。钦州采茶伴随强劲的田园风,吹拂“禾堂地”穿巷入户。从草台唱戏、地摊演出、小戏自编,到创新发展、戏路开拓、荣登艺术殿堂。采茶戏能在钦州长演不衰,除了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之外,更重要的是各级政府对民间艺术的重视,大力扶持民间戏曲,提高其艺术水平。尤其是文化部门为使“唱采茶”的表演走向程式化、规范化,做了大量的研究和改革。通过编写教材规范采茶,举办培训班、加强管理、鼓励创作现代剧目。1989年8月,国务院有关部门在南宁召开全国“明清俗曲”历史研讨会,会议期间,历史学家和戏曲研究工作者戈定楞、顾建国、吴辰海、江波等人专程到钦州观看采茶戏的演出,观后对钦州“唱采茶”做了很高评价。著名历史学家戈定楞在留言薄上写道:“采茶艺术效果好,民间文化是个宝”。2006年5月20日,采茶戏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蓝天当屏幕大地做舞台”。“唱采茶”深受人们的喜爱,成为钦州群众文化生活的重要内容。迈着矮子步,甩着单袖筒,摇着扇子花,“且咚且咚且且咚,且且咚咚且且咚”,傍晚时分,只要听到“开台茶”锣鼓一响,方圆百里,人们蜂拥而至,特别是我们的父辈们,他们拿着一张小方凳每次都不约而同前往。
沉醉百年采茶调,衣襟总带黄梅香。正是传统文化的烛照濡染,采茶戏已经深深扎根在钦州地方民俗的土壤,她的戏曲艺术魅力,一定会成为中国民间艺术的一朵雪莲。
不知不觉,聆听着邓老的“采茶戏”故事,不知时间的快,一晃接近傍晚,带着欲犹未尽的感触与邓老道别。
心里惦记着病弱的母亲,急冲冲往回赶。当推开老宅的大铁门时,只见母亲心事重重正坐在屋檐下的木沙发,“妈,我回来了。”可母亲愣愣地看着我没有回音,欲言又止。我急忙走到母亲身旁蹲下,抚摸着她枯帶的双手问她哪里不舒服,母亲摇摇头不说话,犹豫片刻才说:“二丫,我想听采茶了,好久没听了!”眼神里满是期盼。
瞬间,我眼睛湿润了,采茶戏熟稔而梦绕的旋律又在耳旁回响……
四月采茶茶叶长,耽搁田中铧牛郎;
铧好田来秧又老,栽得秧来麦又黄。
月采茶热茫茫,上栽杨柳下栽桑。
多栽桑树养蚕子,又栽杨柳好歇凉。
七月采茶茶叶稀,姐在房中坐高机。
织得绫罗与绸缎,与郎织件采茶衣。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