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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画像“白猿传”与同题材文本的叙事性研究

2020-05-06张琦瑶

艺术评鉴 2020年6期

张琦瑶

摘要:四川地区出土的画像石中,有一类独特的题材,即“白猿传奇”题材,也可称其为“白猿传”题材。这些画像的内容实际上可以看做是汉代之后以“白猿传说”为题材的文学作品的早期版本。另一方面,汉画像“白猿传”图像所呈现的故事,在早期文字记述的基础上增添了更多的叙事情节,呈现出一个完整的叙事结构。就图像本身而言,根据其逻辑层次区分其中的核心叙事单元和辅助叙事单元,我们可以将“白猿传”图像的叙述模式分为两类:一类是综合故事各个阶段的要素,将多个场景集中在一个画面上的综合性叙述模式,强调故事性;一类是以单一空间为中心,对情节中“最富孕育性顷刻”进行定格的单一场景叙述模式,强调情景性。汉画像“白猿传”的叙事模式实际上是这两类模式的结合,与唐传奇《补江总白猿传》的情节修辞有一定的相似性。

关键词:“白猿传”  图像叙事  叙述模式  汉画像

中图分类号:J2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0)06-0185-04

巫鸿在《汉代艺术中的“白猿傳”画像》一文中提到了四块内容相似的画像石。其中两块出自四川新津县宝子山崖墓的画像石曾经被鲁德福(Richard Rudolph)和闻宥在《益州汉画集》中著录过,书中详细描述了画像石中的每一个形象,但是没有对画像石进行图像学研究。后来闻宥在《四川汉代画像石选集》中有一些关于这两块画像石主题的简短论述,认为画像石的内容是“猿戏”,而巫鸿认为这是一种误读。另外巫鸿提到了其他两幅与新津的画像石内容相似的画像石,分别雕刻在乐山的崖墓和内江的石棺上。以上四块画像石,巫鸿均将其图像解释为“白猿传”图像,并且认为这些画像事实上代表了白猿传说的一个早期版本,后来成为了唐代传奇《补江总白猿传》的核心主题,可以为我们研究中国早期的叙事文学与叙事绘画之间关系的一般性问题提供线索。[3]

一、汉画像“白猿传”图像与“白猿传说”文本的关系

虽然图2与图1的画面十分相似,且两者同出自宝子山崖墓,但其中所描绘的人物形象和叙事情节都有明显不同。图2画面中也有四个运动中的形象,画像石最左侧缺失断裂处可以看到一座山峰残存的轮廓。虽然这个画面已经缺失,但是我们可以根据图1、图3、图4的左侧部分推断这部分的画面内容,我们有理由推测这缺失的部分有类似其他图中的形象。右二是一个双腿和双臂均裸露的类似动物的形象,虽然其面部模糊不清,但是其整体形象和图1中的猿猴形象非常相似,并且在各自画面中的位置也相同,我们可以根据“格套”理论推断出它就是白猿的形象。而白猿挟持着一个长衣曳地,长袖遮手的人物,从装束特色结合四川汉画像石刻的图像格套可推断该人物为一名女性。女子转头张嘴似乎在大声呼救,而作为劫持者的白猿也显得惊慌失措,一边奔跑一边转身伸出手臂,抵挡来自后方的追击。右边的追击者也是两名男子,与图1画面不同的是图2的画面中并不刻意区分追击者的地位和职能。两名男子均着宽大长袍,右手执剑。跑在前面的男子做出击刺的姿势指向猿猴,而后面的男子则一手执剑挥舞,一手拿着狩猎竹笼追赶猿猴。

我们可以在图3中看到,这只赤裸的短尾(也可能是断尾)的猿猴奔向一个楼阁,楼阁中两名女子对坐闲谈。这里从叙事上来说,显然是一个场景的转换,然而雕刻此画像石的工匠却将其放在同一画面中处理。

图4的画像构图与图1的画面构图较为接近。不同之处是最左侧的女性形象处于一个非桃形普通山洞中,并且向外伸出双臂,推断其应当是寻求庇护。而此画面中猿猴的形象较其他三幅更接近作为动物的猿猴本身,少了一些人性化的特征,并且是已经被击倒在地,仍然转头呼叫,似乎是表达自己对家园或女子的留恋。右侧两名追击者的形象也略有不同,头戴高饰的主人采用的也是持剑击刺而出的动作,其身后的随从的身形却比其他三幅中更加魁梧,凸显了这幅画像独特的雕刻风格。

这四幅画像表现的都是“白猿传说”题材,其主要情节就是“猿猴劫持女子,两名男子追杀猿猴”。这四幅画像石雕刻技艺和艺术风格有所区别,但是在构图的形式上都很相似。巫鸿断定这四幅“白猿传”画像都属于画像石棺发展的第二阶段,可以断定为东汉后期作品,大约属于公元2世纪后半期的四川中部地区的作品。猿猴劫持女子作为画像的主题,证明了在这个的特定的地区和时期,这一主题已经发展成为一种相当完备的叙事性结构。进一步讲,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断这一主题有其共同文本的来源,可以从公元1-4世纪的文献中寻找相关的证据。《易林》中最早记录了有关“猿猴劫持女子”这类情节的文字:“南山大,盗我媚妾。”[8]晋张华《博物志》与干宝《搜神记》的中记载了两个情节大致相似的故事:蜀中西南山上有只类似猿猴的怪物,名叫“猳国”,又称“马化”,会盗取过往的美貌女子为其生子,不生子则不得归家,如果生下孩子则送还回女子家中抚养。[9]这三段文字都在重复描述同一个主题,即猿猴劫持女子。

《易林》《博物志》《搜神记》中均记载了“白猿传说”,但并没有进一步展开这一主题。反而在上文提到的四块汉画像石中,这个主题被表现成包括四个连贯情节的叙事结构:猿猴劫持女子并藏匿于山洞;猿猴又抢夺一名女子作为自己的小妾;两男子追击猿猴;男子最终杀死猿猴救出妇女。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汉画像中“白猿传”主题的图像,在早期同题材文本的基础上,叙事更加完整,情节更加复杂,并且一反传说中的悲观基调,改为“人最终战胜白猿”的结局。这一完整的叙事结构,与唐代传奇《补江总白猿传》的叙事核心有一定的相似性,留待后文分析。

二、汉画像“白猿传”图像的叙事模式分析

当“白猿传”从口头传说或文字记载转而被作为图像表现在石棺或墓室中装饰中,这个故事的叙事结构和意义就必然会发生变化,这种变化主要从两个层面体现:一是图像学含义的变化,二是象征性或者礼仪性含义的变化。[11]

关于象征性和礼仪性的分析,巫鸿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工作,此处不再赘述。从第一层变化来看,文本因其与时间的线性思维相一致的特性而比图像更具有叙事优势,图像在叙事中易受到空间框架的约束。然而图像叙事往往力图打破这种束缚,以求在静止的画面中表现时间和形象的流动性。由于画像石固有的特性,它几乎无法表现故事发展的时间线性,包括巫鸿在内的学者多数认为,在画像石的图像中,一个故事往往是由一个特定的富有戏剧性的顷刻来表现,而完整的故事情节,需要观者通来进行“复原”。[3]在对故事完整情节的复原过程中,观者被引导着领会该图像在礼仪上的含义。这里将对汉画像“白猿传”图像的叙述模式进行分析,进而比较“白猿传”题材的文本与图像叙事的差异。

综合故事各个阶段的要素,将多个场景集中在一个画面上的综合性叙述模式,[7]强调故事性。这一类叙述主要是将时间线性的发展和空间场景的转换定格到同一画面上。我们以图2为例,可将其中的情节按时间顺序细分为四个先后的叙事单元,分别是:猿猴劫持到女子;猿猴携女子逃向山中洞穴;两男子追踪猿猴;两男子追踪到猿猴并持剑准备击杀它。其中猿猴手臂下挟住一女子这一定格画面,显然暗含了早于两名男子追击猿精的时间点,汉画图像中将“时间点”跳脱出时间线性次序的处理方式,将四个叙事单元分别压缩重组,突出人物动作的戏剧性,如白猿下半身呈奔跑状,上半身却几乎扭转180度,一臂前伸,欲抵挡追击。而男子持剑击杀的关键场景则起到了巧妙的分割作用,将不同时间节点的场景并置于同一画面,延伸了静态图像的时间进程。再如图3中增添的关键情节,“两女子在楼阁中对坐闲谈”,这里的楼阁也巧妙地起到了分隔空间的作用,左侧是“猿猴劫持的女子在洞穴中”的情节,右侧则是“两男子追击猿猴”的情节,这两个情节单元显然在时间节点和场景上都是不同的,而这幅画像描绘的并不是任何一个单一的瞬间或场景,而是一个时间段中人物一系列动作的压缩,或是两个应当转换的场景的叠加,把属于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动作提取出来,加以整合,置于同一个静态的定格画面中。

这里就涉及到那些“未被选择”的情节,当一个完整的叙事结构中的情节被提取浓缩到一个画面中时,其中被舍弃的情节不可避免的会造成叙事上微小的断裂和缺环,但是这种缺失影响并不大。一方面,虽然被选取的瞬间在时间流中只是一个节点,但是这瞬间的定格并不等于意义流动的终止,动作传达的意义与观者的解读是汉画像延伸其叙事意义的关键。关于时间节点的选取,下文会加以论述。另一方面,我们在观看汉画像时,很难会主动意识到画面背后隐藏的时间感,时间的并置并不影响观者对意义的理解,反而带给观者一种不同于文本阅读的审美体验。图像的阅读不同于文本的阅读,无需一个伴随时间的、连续经验的过程。图像阅读时视觉经验的活动并不依赖时间的连续,而是一瞬间的发生。“读者能在一瞬间把握整个故事情节,并且无需重新回到叙事的时间之中,使阅读主体与阅读客体保持着‘超脱性”。[12]

以单一空间为中心,对情节中“最富孕育性顷刻”进行定格的单一场景叙述模式,强调情景性。这一类叙述模式注重顷刻的营造,即莱辛在《拉奥孔》中所说的“包孕性瞬间”。汉画像中的事件运动并不像文本中那样流畅,工匠在雕刻时将不同时间节点、不同场景的情节并置形成了综合性的叙述模式,然而这种时间节点的选择并不是随意而为的,而是包含着精心的选择和策划。雕刻汉画像的工匠会选取那些最富有表现力的瞬间作为典型,将其定格到静态的画面上。这四幅白猿传图像在情节单元的组合上都有微妙的不同,但是它们都不约而同地选取了“男子持剑击刺白猿”这一瞬间画面,可见这一情节是整个叙事结构中最具想象空间和丰富意蘊的刹那,浓缩了情节的过程和矛盾冲突,能够最大限度的激发观者的审美想象。

汉画像中的白猿传图像,其实就是对已有文本的模仿,而文本又是对客观世界的模仿,因此可以将以之为底本的汉画看成是模仿基础上的再模仿。[13]面对相同的粉本,白猿传图像的表现却不尽相同,体现了工匠在文本阐释的基础上所具有的自主性。个别情节单元的创造性表现,细节的增删,有意无意中体现了图像叙事的可能性与独特性。

综合性叙述和单一场景叙述交织的叙事模式,实现了汉画像白猿传图像对原始“白猿传说”文本的创造性表现,这种创造性的再加工是对文本的具象化和视觉化。而后世创作的“白猿传”题材画像或者文本,同样体现了和原始文本或图像的“互文性”,我们不难发现,在后世创作的“白猿传说”题材文学作品中,唐代传奇《补江总白猿传》和前文探讨的四块画像石在叙事核心上是基本相同的。《白猿传》的故事可以分为等长的四部分,前面三个部分是以传统的叙事情节为基础,最后一部分则是作者创造性的添加,而其中一些情节的细化也可以看出作者对情节的修辞。

三、汉画像白猿传图像叙事与《补江总白猿传》情节修辞的共通性

从《补江总白猿传》开始,传奇中有意的情节修辞已经渐趋浓厚,“记叙委曲”“缠绵可观”已经成为多数传奇小说的特征。从《补江总白猿传》的故事本身来看,这是一个因果连环,环环相扣的情节完整的叙事结构,区别于纯粹的史传式叙述。如果与汉画像白猿传图像的叙事情节相比较,将四幅“白猿传”画像与《补江总白猿传》文本中对应的情节细分的话,我们可以得到:白猿劫持女子—男子追踪猿精寻找女子—找到猿精—杀死猿精救回被劫女子四个主要情节。而《白猿传》文本的叙事情节在时间跨度上显著增加,从“白猿劫持女子”这一时间轴节点开始,向前追溯了欧阳纥携妻南征、“神物窃妇人”的传说、欧阳纥藏匿妻子三个主要情节,向后推进了欧阳纥寻妻一月得一只绣鞋、十天后石洞寻得被窃女子并约定十日后里应外合击杀白猿、欧阳纥杀死白猿救回妻子和其他被劫女子、欧阳纥妻子一年后生子似白猿这四个主要情节。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其与汉画像白猿传图像叙事情节的相似性,《白猿传》最终“人战胜猿”的情节是原始母题中所不具备的,而在汉画像白猿传图像中当属首创。另外,《白猿传》又将在汉画像中压缩重叠的情节展开,将原本去语境的“白猿传”题材重新置于新的语境中,弥补了可能出现的叙事断裂与缺环,将汉画像的简化性图像符号还原到文本中进行文字上的具体化,并增添了更多修辞性的成分。

我们可以看到《白猿传》的每一个主要情节中,又增添了若干细节构成的情节单元。充分体现了传奇色彩的是叙述者的情节修辞,例如通过部人的预告和隐秘描述设置了悬念,“地有神,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宜谨护之。”部人的描述一方面渲染了所谓“神物”的神秘与带来的紧张气氛,另一方面也为接下来的情节进行铺垫,欧阳纥选择相信部人的说法,“匿妇密室中,谨闭甚固”,但是妻子仍然离奇失踪(“关扃如故”)。而在寻妻的过程中,也通过增添情节使得整个故事更加曲折离奇,跌宕起伏。比如欧阳纥寻妻一月只得一只绣鞋,再如欧阳纥寻至石洞见到妻子后,并没有直接带走妻子和洞穴中其余女子,而是以十日为期,等女子们灌醉白猿并将其捆住后再击杀白猿。另外在以第三视角叙述的故事情节完整结束后,又通过补叙和倒叙使故事更加完整、严密。例如通过被劫女子之口叙述了白猿的“神异”和她们在洞中的经历。

汉画“白猿传”和唐传奇《白猿传》都可以看做是建立在对原始文本“白猿传说”模仿基础上的再演绎。面对相同的母题,汉画的图像表现和传奇的文字表现有其相同之处,也有各自的创造性表达。总体而言,唐传奇《白猿传》的主要情节设置基本与汉画像的叙事情节相似,又增添了新的成分以适合时代的口味。而汉画像不同于文本叙事的图像叙事模式,一方面为后世的创作提供了新的叙事情节素材,另一方面也为我们把握各图像要素之间的关系和它们共同构建的组合意义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

参考文献:

[1]魯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2]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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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美]马克·D·富勒顿.希腊艺术[M].李娜,谢瑞贞,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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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罗二虎.汉代画像石棺[M].成都:巴蜀书社,2002.

[8][汉]焦延寿.易林(上)[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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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晋]张华.博物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1]E. Panofsky,"Introduction: Meaning in the Visual Arts,"Studies in Iconology, New York,1995.

[12]Hans Jonas,"The nobility of sight." Philosophy and Phe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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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曹建国,张洁.石头上的叙事解码——从汉画“完璧归赵”看图像叙事[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01).

基金项目:本文为江苏省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项目“海外汉画像艺术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SJKY19_1911。